铁穆尔:绍尔塔拉的启示

ID:62385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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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穆尔:绍尔塔拉的启示

  ——游牧边缘的调查散记

  班车是从祁连山北麓黑河的支流乃曼郭勒河畔(新名隆畅河)驶出。几个小时后出了山,我按乌鲁兄弟在电话里的指点,在下河清农场下了车。我一掉头就看见远处有一个骑摩托的人在看着我。他骑着摩托过来时我认出是乌鲁的父亲,就骑在他的背后的车座上驶向绍尔塔拉的他们家。

  绍尔塔拉的行政名称是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明花乡前滩片。从下河清农场出去不久就看见了农牧混合的绍尔塔拉的模样,开阔而迷茫的盐碱草地上长着芨芨草和骆驼刺,土路两边是牧人的铁丝围栏。远处可见星罗棋布的牧人房屋,每个牧人的房屋旁总是有一片白杨林。沿一条弯曲的黄土路到了乌鲁的家。他们家的大院在一片白杨和沙枣树下,院子旁边是羊圈。绍尔塔拉是尧熬尔游牧文化和中原农耕文化接壤的边缘地区。

  进屋后喝过黑茶(清茶)白茶(奶茶)吃过油饼后,乌鲁高大健壮的母亲就端来了手抓羊肉。方式仍然是山里游牧人式的,没有虚套。这里的羊肉要比山里的羊肉香得多。乌鲁笑着说这是绍尔塔拉的“提包肉”,意思是绍尔塔拉的羊比我们山里的羊小,一个羊宰了只能装一个提包。乌鲁一家的款待隆重又热情,我内心惭愧,我算个啥呢,让人家年长我许多的人这样尊重。

  “山里来的亲人”,他们一定是怀着人间最美好的感情来无微不至地礼遇我的。

  喝过敬酒,我就骑在乌鲁的摩托后座上去绍尔塔拉草地上。这与我以前听过的绍尔塔拉已经彻底从事农耕的消息有着天渊之别。原来,我得到的是来自绍尔塔拉周边和熟悉绍尔塔拉的人传达给我的错误信息。我们生活在一个稍不留神就会犯错误的时代。

  我从北走到南又从东走到西,草原游牧地区,农牧交错地区,农耕地区。不同的文明和民族,城市和村庄,牧场和群山,知识分子和官员,农牧民和小贩,我常常看到的是这样一幕:人们也许对中东的局势和下一任联合国秘书长了如指掌,但对一衣带水的同胞或毗邻的族群除了鄙视和冷漠之外一无所知。

  在数百年前,绍尔塔拉指的肯定是这方圆百里内的一大片草原,也许还包括现在的酒泉市所辖的黄泥堡裕固族乡的一部分呢。地名是随不同的历史和居民而变迁的。许多年来,下河清农场和周边的农区在蚕食鲸吞长满芨芨草的绍尔塔拉原野。

  还是在几天后,隐居在文殊寺旁边观音楼悬崖上的一间小屋里的绍尔塔拉籍的妥鄂什氏老人对我说:

  “53年给酒泉漫水滩让了一公里,以后他们一直朝东挤,我们一片一片地让。地方就这样让别人占去了。下河清以及飞机场北边的地方是前滩的,55年6月年建立劳改农场时,他们和肃南县签署了协议,30年后归还,说是要把劳改农场的犯人们改造好以后就把地方归还肃南县。但那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

  “石爷爷(当地尧熬尔人祭拜的石人)附近大院都是前滩的地界,当时外地人在那里修了一些砖结构的房子。肃南要收回这个地方,人家只要房子的钱40万元人民币,就还肃南的前滩这片地方。当时肃南的领导一听后说,肃南地盘大着哩,那么一片地方他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去,我们不要了。就这么着那一片片地方都被人家占去了。唉!现在的老地界除了我们70岁以上的人知道以外,别人不知道。……”

  如今,被挤到一角的牧人只占有着过去绍尔塔拉的一小角。自治县成立后这一小角在行政名称上叫前滩乡,2004年后自治县“撤区并乡”后称明花乡的前滩片。

  这里的牧人是一个世纪前从祁连山的乃曼部、亚乐格部和贺朗格特部(可能还有巴岳特部和罗尔部)迁来的。那时他们男男女女都戴着毡帽,红缨摇曳,骑着马驱赶着畜群从山上呼啸着下来了。如今除了在绍尔塔拉有一部分外,在酒泉黄泥堡也有成百上千人。迁来的人以操突厥语的人为主,也许还有操蒙古语的。如今绝大部分已经改操汉语,定居放牧和耕种。也就是常说的半农半牧。这里的尧熬尔和汉两族风俗互有浸染,部落和氏族的名称都变为汉姓了,比如乃曼或萨格斯用汉文写作巴,成了姓巴的人家,亚乐格成为姓杨的人家等。他们中广泛传说,如今距离这里数百公里的天祝藏族自治县的妥姓人家,就是从这一带的妥鄂什氏迁到那里成了藏族的。老人说60年代天祝县的县长妥三柱才朗就是这里的妥家人的一支。祁连山里祁丰藏族地方的妥姓人和这里的尧熬尔妥姓人本是一家人。而从祁丰山里下来到这里的一些藏族人,比如姓郎的藏族人下山到这里后又成了尧熬尔人。有人把这里尧熬尔人的姓氏编成了极具牧人味的顺口溜“狼(郎)扒(巴)羊(杨)肚(杜),咔(哈)的一枪,锅(郭)驮(妥)上。”几乎囊括了绍尔塔拉的全部尧熬尔户族姓氏。

  不同种族的文化和血缘的融合,以及他们之间神秘的联系,比我们想像的和在历史教科书上学到的要复杂和生动得多。

  这样的推断应该是正确的:数千年来从蒙古高原南下后活跃在祁连山南北的阿尔泰语系的民族(汉藏语系的民族另外再论)匈奴、突厥、回鹘和古代蒙古的血脉,就流淌在如今祁连山南北的裕固、藏、汉、回、哈萨克、土和蒙古等民族中。

  这些游牧人的后裔种植着玉米、大麦、棉花、西红柿、菜籽等。在阳光下的芨芨草滩上,在玉米地里劳作的人们中,白杨树下的土屋里,他们还在议论着从祖母那儿听来的关于尧熬尔人的古代故事,感叹着从前辽阔肥沃的草原和善跑的阿鲁骨良马。

  他们迁来的原因,有说是一场瘟疫的,也有说是青海事变时因躲避清军的屠杀而来的。

  拂晓,乌鲁的父亲把羊群赶到了长满芨芨草的原野上,他的母亲把一群鸡赶到了杨树下。站在白杨树下的土屋前南望祁连山,清晰可见那白色积雪覆盖的山峦和嵯峨的山岩。绍尔塔拉的想像是美丽的祁连焉支草原,甚至在更遥远的额尔济斯河那边,阿尔泰山那边。从群山草原到山下的绍尔塔拉,归去来兮,转眼数百年。

  月光下,静静的绍尔塔拉辽阔、苍凉而迷蒙。我和乌鲁奔驰在长满芨芨的银色大地上,凉爽的风从烟雾氤氲的天边吹来。数千年来这里都是不同文化的边缘,历史上是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拥抱握手的边缘地方,如今是阿尔泰语系的尧熬尔牧民和河西汉族农业区交接的边缘地区。

  自13世纪以来,尧熬尔人成为一个边缘群体,而绍尔塔拉是尧熬尔人的又一个边缘群体,是边缘的边缘。祁连山草地边缘的绍尔塔拉是一个缩影、一个预言抑或一个启示。在历史的长河中,处于边缘的小族群及其弱势文化是一个人类自酿的悲剧,成为所谓文明的牺牲。

  预言就藏在那个矗立在绍尔塔拉南界的石人身上。如今石人所在的地方已经不属于绍尔塔拉的尧熬尔人了。敲开一家院门,开门的是一个口齿伶俐的小孩,他说他家是从定西迁来的,已经有好几年了。这个石人,绍尔塔拉的尧熬尔人叫石爷爷。在过去,除了尧熬尔人祭拜以外,赶路的汉族车夫也祭拜石爷爷。石爷爷座北向南,眼望着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有人给石爷爷身上被上了猩红的绸被面。据说原来有三个石爷爷,被玉门石油勘探队的工人用炸药炸掉了。我们都不知道被炸掉的石爷爷是什么样子的。后来,绍尔塔拉的汉人请石匠重新凿了一个石爷爷。石爷爷面部轮廓酷似中亚的草原石人,园脸高颊,隆起的鼻子和略深的眼睛。但在头上却戴了一个陌生的簪子。这里的尧熬尔老人说原来的石人的披着头发的,没有戴簪子。石爷爷旁边插着藏文的经幡,无疑是绍尔塔拉的尧熬尔牧民所为。石爷爷曾经是属于绍尔塔拉尧熬尔人的,这毫无疑问。但是最早是什么年代凿的?和中亚草原石人有无关系?都不得而知。

  我和乌鲁给石爷爷献了雪白的哈达,金黄的白杨林边披着猩红绸衣的石爷爷默默无语,高贵而豪迈。蓝色的天空下,公路边的白杨叶子在阳光和秋风中莎莎作响。

  乌鲁一家和他周围的亲族们相貌都是古突厥或匈奴蒙古型的。交谈中我听到他的母亲说:“天下农民是一家”。如此侠肝义胆的母亲怎能不养育出铁骨铮铮的汉子呢!我知道乌鲁的父亲是个常读书的人,他的性情沉静,没有多余的话。脸型粗犷,身材高大结实。笑起来一口白牙,和山里的牧人无异。

  喝过奶茶吃过鲜美的羊肉后,我就告别了乌鲁和他的母亲,他的父亲用摩托把我送到了下河清农场那边的312国道公路上,班车过来后我告别了乌鲁的父亲。尘雾迷漫的绍尔塔拉渐渐远去。

  凭借老人们的指点,我搭了班车去文殊寺拜访那位绍尔塔拉的妥鄂什氏的老人。

  在大名鼎鼎的藏传佛教名寺文殊寺的旁边,是依山而建的汉传佛教观音楼群。在门口遇到了一个健谈的藏族老头。我依他指点的方向,顺楼梯拾级而上。在陡峭的崖壁上的楼旁有一个小房间,旧的木门敞开着,我看到一个戴着圆帽留着八字须的宽脸老人,半卧在自己的小床上静静地沉思着。他有着某种受伤的野兽般的气势,他像那个绍尔塔拉南边孤零零的石人。原来他就是我要找的人——绍尔塔拉的尧熬尔老人妥鄂什氏。妥鄂什曾经被译为“突骑什”,是在中亚史上大名鼎鼎的古代突厥部族。

  他忿忿地说:“我们的先辈们三进三出新疆。我们是被打出来的,逃荒避难到这里来的。我们从新疆到肃州城下问州官要地方,州官一手指大沙漠,一手指祁连山。说地方不能白给,要交税,并且年年交,每年加利税,年年加码。

  “明花大沙漠是没有人烟的地方,没有人烟你也给我拿钱来。祁连山里是豺狼虎豹的地方,肃州人不去,你去吃掉活该,但你必须给我交税,交税,交税……“我们的先辈们就这样给肃州地方的官交茶马,交不起茶马拿钱来,拿不起年年加利税。收税的人来了又是绑又是吊又是打,走到哪里都是哭喊声。这就是压倒裕固族人的大山。…………”

  他的声音在秋天寂静的山崖小屋里回荡,稳定而清晰。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种沉重和漫长的冤屈和压抑。访谈进行得很顺利。很少遇见这样的访谈对象。我的访问笔记本写满了,就写在日记本的空白页上。说到深处,我看到他雪白的突厥蒙古式的八字须在颤抖。门外间或走过烧香的人和游览的人,我几乎没有抬头看他们的功夫。不知不觉就到了太阳西斜时分。

  我们之间只有短暂的停顿,总是有说不尽的话。有多少学问需要我这样呵!几年的访谈,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他的腰无法直起来,站起来走路只能是双手扶在腰上或是拄拐杖才行。几十年前在大山森林里工作时,一场工伤后被人抬到山下,卧床40多天,因为出身问题上级不让他去医院治疗。勉强能站起来时,同样也是因为出身问题加上已经残疾被他的上级驱逐回家,不但没有任何报酬和补贴,连工作和工资也没有了。这只是他一生无数故事中的一个……。

  我握着他的手时,他说:“要不是你来,我给谁说呀……。”他的白胡须在秋风中颤抖。

  我告别了这个特别的人,一步一步地从陡峭的台阶上下来。山下,秋风吹得杨树叶子满地飞扬。

  晚上,风突然厉害起来,我匆匆进了寺院。我看见寺院的小班弟像影子一样从台阶上跑下来关门。我住在长住文殊寺的丹白尼玛活佛的私邸。

  风吹得寺院的风()铃铮铮作响,寺院的大门也“咣……咣……”地响个不停。恍惚间我好像见到那个老人,他匆匆来找我,说是有些事他忘了给我说,他不停地对我说着,说着……。

  漫漶消失在碱土中的古代鄂博,被炸毁的石人,如今无影无踪的野黄羊,被没收的喇嘛庙的铜钟,一箱子缀着猩红长缨的雪白毡帽……。不停地思考着的乌鲁和他聪慧善良的父母、的妥鄂什氏的老人、金黄的玉米地、绍尔塔拉原野上那一株株白杨下的黄土院落……尧熬尔,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象征。

  失忆的边缘、失语的边缘、变化无常的边缘,诡秘难测边缘。刀的边缘是刃,海的边缘有潮水冲击岸。某种必不可少精神在边缘地区可能更强烈。

  

  铁穆尔:风把我的头发吹白了

  一、

  刚刚长出青草芽儿的山坡草地泛着一片淡青色,沟沟壑壑的泉水边已经碧绿的马兰还没有开花,春天的风不断地扬起一团团淡淡的尘雾。

  人们在议论着被马拖死的牧羊女恩莱。这个牧女是我们家的邻居,她是被她的姨姨带到我们这个地方来的,她也是她姨姨的养女,她姨姨还有一个养子,算是恩莱的弟弟。她们的祖籍都是青海那边过来的土族。她的姨姨早年嫁到我们尧熬尔(裕固族)部落里,后来她男人死了,她就留在了我们这里。我记得那是一个面容白皙而严酷的老奶奶,她说话的声音稍稍颤抖着,冰冷而严历。

  关于牧羊女恩莱,我只记得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高个儿女孩,她好像整天都在放牧畜群或找寻丢失的牲畜。人们说她的姨姨对她不好,但对她弟弟很好的种种传闻。她姨姨让她骑上马去找牛,那天夜里她没有回来,她的姨姨也没有去找,第二天或是第三天还是没有去找。后来,她的尸体被另一个公社的牧民看见了,看样子可能是突然马受惊了,马缰绳缠在她的腰上被拖了好长一段路,她身上的衣服都被挂没了。

  人们一边忙碌着一边说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到了夏天帐篷都搬到夏营地上后,人们渐渐就淡忘了这桩事。那是“文革”刚刚开始的时候。

  后来我听人们在喝茶的时候,偶而说起了死去的恩莱,人们说恩莱的姨姨给恩莱的妈妈撒谎,说她的女儿嫁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轻易回不了家。她的妈妈再也没有能见到自己的女儿。

  再后来呢?她的妈妈会知道她女儿的死吗?会梦见已经死去的女儿吗?这是个多么遥远的故事,现在可能谁也不会记得这个牧女。这个故事像那年春天的那一阵风,在那一年刚刚长出的青草地上吹过,了无踪影。

  冬天到了,阿妈一边捻着羊毛线一边又对我们说了一对姐妹的事。阿妈说,那年夏天,在瑙尔墩沟的夏牧场有放羊的两个姐妹,是山那边青海门源县或是祁连县的两个小姐妹。她们俩每天牵着手在长满松林的瑙尔墩沟放羊。那几天家里的大人去办事没有回来,偏偏天气又是雾又是雨。有天下午,她们俩的羊群就在帐篷附近,姐姐准备做点吃的,让妹妹去赶羊入圈。姐姐做了饭不见妹妹回来,羊群也到帐篷旁边了,还是不见妹妹回来。姐姐就去羊群吃过草的地方去找妹妹,她走了半天不见妹妹,她着急了,一边喊叫着妹妹的名字一边四处找,哈日嘎纳灌丛上的露水把她的衣服和鞋子也打湿了。她又找了好半天,突然看见在林边的草地上扔着妹妹的红头巾,还有一大片金色的哈日嘎纳花掉落在地上,走过去细心一看,那里有她妹妹花衣服的残片,湿漉漉的青草地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旁边还有一块残存的肺部、骨头……。

  妹妹被狗熊吃了。

  如今,在失眠的夜里,我常常想起这些其实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和事。

  二、

  阿爸和阿妈把我抱起来,让我骑在那头黑犏牛背上,然后他们牵着黑犏牛走区上。一路上阿爸和阿妈不知聊着什么,我从黑犏牛上掉下来摔得鼻青脸肿。那时我大概是4~5岁吧。

  从区上回来到了一个冬窝子里,那是我们的邻居,那时候生产队分群放牧,他们家是放母羊的,冬天要接羔,所以生产队里给安排了土房、羊舍羊圈和羊棚。放公羊、通巴子(二岁的羊羔)和羯羊的人家冬天依旧住帐篷,我们家是放公羊和通巴子的,所以一年四季都住帐篷。

  那天正好在牧区巡回的电影队来了,要放电影。我和阿爸阿妈在那里等姐姐她们来看电影,黄昏时两个姐姐从我们家的冬窝子赶上来了。电影在邻家接羔用的羊棚里放影。人们进了羊棚,有人提着茶壶一边给人们倒奶茶一边打着召呼。倒茶的是邻家那个爱惹事生非的老太婆。人们喝着茶寒喧着,坐在一层厚厚的羊粪地上看电影。我坐在阿妈和阿爸的旁边,我在放影机的灯光里看见二姐穿着旧花衣服的背影,但我不记的是什么电影了。

  阿爸每次出外就给我们卖一些连环画,可能有几十本。多数红色经典革命故事,少数是其它故事。这些连环画和阿妈讲的那些草原的故事,就是我们最初了解世界的窗口,可能从那时候起我和姐姐们就喜欢上读书了。

  夏天的原野上,金色的哈日嘎纳花像是满天的繁星。我和放羊回来的两个姐姐领着小花猫在花草丛中拾吃浆果“浩尔安奇砍”,小花猫则在远处的灌丛中尽情狩猎。夏天的风吹着我们的头发,风像小花猫的毛皮,柔软无比。牛羊入圈,我们走向帐篷,小花猫也从远处匆匆跑来。满天的星星升起来了。

  三、

  洛色勒老人的蒙古包扎在我们家帐篷的南边山坡上。夏牧场上常常云雾迷漫。他和他的女儿放着一群羊,两个儿子在生产队里劳动,还有一个大儿子在山丹军马场,人们说他的老伴早已没了。他已经很老了。他穿着紫色的蒙古袍,有时外面罩一件油腻的大衣。对了,他常背着只望远镜,柱着自己做的拐杖,牵着骆驼,佝偻的身影高大忧郁,孤独沉默。那种孤独是一种一望无际的孤独。

  他不会说汉语。用喀尔喀方言的蒙古语勉强和尧熬尔人能交流。他常常找我阿爸,我阿爸是他唯一的朋友。洛色勒老人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流浪到了这里的时候,我阿爸是生产队的党支部书记,他做主收留了他们一家,从此他们就安顿在了我们那个生产队。真正关心他的也似乎只有我阿爸一个人。

  那时的群山草原上,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和“牧业学大寨”的岁月,他对周围的人们和那些来说是显得那么无足轻重。在人们都不敢穿长袍的时候,他仍然穿着自己的蒙古袍,骑着自己的骆驼独自踟蹰在风中。我知道那时候有好多人嘲笑他,鄙视他。对此他无动于衷,好像早已司空见惯。

  据说,早年他是从蒙古流浪到了内蒙古,日本人抢了他们牲畜。后来又从那里流浪到了这里。他们一直就这样流浪,仅仅就是因为生活艰难吗?还是游牧人天生喜欢游逛的性格。

  有一次他来找我阿爸,一个人坐在我和二姐上学的那个破屋外间。低低地垂着衰老的头,像枯草般花白的胡须,蒙古袍上穿着一件蓝色的破旧大衣,双手抱着木拐杖,那么长久地沉默着,他在想些什么呢?

  他骑着骆驼走在西嶂的山脊上,大雾中他迷路了。我记得是羊场的牧工把他送到我们家的帐篷了,他在湿透的破大衣下颤抖着,一言不发,那一次他病得很历害。第二天天睛了,他也好一点了,他挣扎着骑着他那匹骆驼消失在山岬。佝偻的背影是那么失落和忧郁。

  那是我和二姐在那个小镇上学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我刚醒来,洛色勒老人的小儿子旦白来了,他对我阿爸说“人已经不行了……”,阿爸跟着他出去了。洛色勒老人去逝了,带着他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走了。他的一堆东西堆在我和二姐上学时住的那个旧院子里。一堆蒙古包的破毡上面扔着被烟熏黑的蒙古包的套脑,破毡和破衣物下露出的有:黄铜的挤奶桶子,黄铜的大盘子、做工精细的红铜茶壶、黄色和蓝色的哈达、镶银的蒙古刀鞘是空的,刀去哪儿了呢?……积雪覆盖在这些破旧的东西上面。

  如今,我好像常常看见他穿着已褪色的紫色蒙古袍,孤独一人牵着骆驼柱着拐杖,满怀着自己的心事默默走着。风从远处冰雪覆盖的大坂和那一个个垭岵那边吹来,那些冷漠的笑声和嘲弄的目光在被风扬起的尘雾中渐次远去。

  四、

  每当星期六下午课外活动时,别的孩子们还在操场上尽情玩的时候,我和二姐就匆匆离开学校和小镇,背着包沿着山路回家,心里充满了激动和期待。冬窝子的帐篷里大姐、阿妈也在等着我们,有时候阿爸也骑着他那匹红马夏安格德斯回来了。眼前就是牧场上的冬窝子了,我们兴奋极了,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翌日,我们又要回学校。大姐和二姐一起要在羊群边说着话走一忽儿,我猜可能是大姐给二姐交待着要卖什么东西的事吧。阿妈让我去牛圈把牛粪拾了。我回来洗了手,吃得饱饱的,然后我就跟着二姐背着阿妈给准备的馍馍、酸奶和酥油去上学。我底着头跟着二姐翻山越岭,草地一片金黄,天空一片湛蓝,我们走得很累,很长时间里我们沉默着,只听得见我们走路喘气的声音、脚踏在草地上的沙沙声和鸟儿不停地鸣叫的声音,太阳已经西斜。

  在寒假,铁奇沟的冬窝子帐篷里,我和大姐、二姐爬在铁皮羊粪炉子后面那个用黄泥抹成的土台子上,在一盏煤油灯下看着各自的课本,大姐看的是二姐的旧课本。二姐给我讲数学,可是我怎么也听不懂。她又给我写,看着她给我写的作文,慢慢地我也会写一点了。这也许是我后来渐渐走向写作的最初的一步吧。

  我又想起了那个用黄土泥巴抹成的土台子,状似桌子的土台子下面是空的,可以放一些东西。每到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铁皮羊粪炉子旁烤火,一边聊着畜群和草地上的种种事情时,我就倚靠着土台子坐在炕上。冷风从帐篷的缝隙中吹进来。脊背后凉嗖嗖的。

  有时候阿爸的马褡裢里装着一本磨损得稀烂的小说,多半是《星火燎原》《红旗飘飘》一类的书。是他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我和二姐、大姐轮流着看。

  离开那个冬窝子很久了,几年前我路过走到离冬窝子不远的地方时,我特意翻过一座山去看那个冬窝子。我的心咚咚跳着,从北边的垭岵上翻过去时,我看见的是已经一片荒芜的旧营盘。石块垒就的羊圈,早已坍塌成一堆乱石,满地是獾和狐狸之类的爪印。静悄悄的帐篷旧营盘上,长满了长长的芨芨草。看着这些我知道自从我们家离开那里后,再也没有人住过,可能只有四季的风和野兽偶而光顾这里。不知为什么我在那里徘徊了很久。

  五、

  1978年初春二姐去上大学,那是“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我独自一人在小镇上学。

  秋天,我逃学后翻山越岭回家,大雁从天空低低地飞过。我从山脊上走着,地上开满了湛蓝的邦锦梅朵,山坡上的灌丛边鲜红的浆果已经在凋谢、枯萎。四望是开阔的群山和川地草原,远处隐约有牧人和羊群。那时候我家乡的群山草原上,基本上还是几千年前的游牧方式,草场还没有被划分,更看不到后来的把草原分割成一片片的铁丝围栏。

  风吹着我的头发,我像只小鸟,在山崖间、在茂密的灌木丛中飞奔。我的心在快乐地歌唱。仿佛我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别别扭扭的小镇,奔向一个远方未知的迷人的草原了。尽管我是在自己骗自己。

  我们家的帐篷扎在一个面朝东面的陡峭山坡上,我给阿妈撒谎说学校放了几天假。下午帮阿妈和大姐收了牛羊群。我回家了,阿妈自然要煮肉,我东一句西一句地回答着了阿妈的问话,等肉熟。吃了肉和酸奶就睡下了。早晨我醒来时,从敞开的帐篷门口看到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耳边传来阿妈在牛群中挤奶的声音,“吉儿……吉儿……叮咚……叮咚……”声音清脆悦耳。风从太阳升起的那边吹来,又从敞开的帐篷门口跑进来,拂动着我的头发,风像阿妈和姐姐的手,我又睡着了,那一觉睡得真香。

  阿妈挤奶回来后我才醒来。大姐去放羊了。午后,阿妈摧着早点回学校。我背着阿妈给我装的肉和馍馍又沿着山脊回学校。远眺山下,看见那个脏兮兮的满是煤烟味的小镇,我的心就一沉。回到学校班主任牛老师肯定还要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受罚站立,周末还要作检讨。唉……,我还要忍耐多久才能永远地离开那里。湛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一队队大雁还在不断地飞,消失在南边的阿米冈克尔雪山那边。

  勉勉强强高中毕业了,我回到家里放牧。春天我和大姐各赶着一群羊放牧。夏天我牵着大青马库克给奶粉厂驮牛奶。秋天,我散漫地骑着大青马库克驱赶生产队的羊群和牛群,给牧人帮忙拆下帐篷,再把帐篷驮上牦牛,沿山川草地转移,再到一个牧场上扎()下帐篷。我骑着大青马库克在阿米冈克尔雪山下的花海草海中游弋,向晚时红霞飞满天空,那个秋天美的要命。绵绵细雨像是传说中北方女王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和脖子。坐在帐篷前的绿草地上或帐篷里的火塘边吃着肥美的羊肉和醇醇的酸奶,我的食量猛增。我觉得这样蛮好的,什么也不去想,整天除了干活、吃肉吃酸奶就是骑马飞奔。草原上还会碰到那么多的姑娘,她们总是扎着鲜艳的头巾站在帐篷前喊过路的牧人去吃酸奶,她们做的酸奶真好吃。

  我的马褡裢里装着小说,我的伙伴都是牧人。深秋,我在大石沟牧场上的细毛羊改良配种站上干活。兽医阳本的歌唱得很好,晚上干完活后,我和他一起喝酒、唱歌,外面下着大雪。

  转眼秋去冬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家的冬窝子有了两间黄泥小屋。而夏秋季的牧场上仍是浪漫意味十足的黑帐篷。

  隆冬,二姐大学毕业了。我们在冬窝子里过了春节后,二姐带我去县城她工作的地方,让我复习参加高考。从此后,我家帐篷前的那条熟悉的草原小路又伸向了另一个方向。

  现在,我常常梦见我睡在秋牧场那座美奂美伦的黑帐篷里,耳边传来悦耳的叮咚声,像是阿妈在挤奶。风从敞开的帐篷门口吹进来,轻轻地拂动着我的头发。

  风把我的头发渐渐吹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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