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梦回
有一天,情报员小石下班时候边走边伏在我的耳边没话找话故作诡秘地悄悄说,瞧瞧,前边那几位更年期老太太,我天天就跟她们坐在一个办公室里。
此时,太阳正不慌不忙地往我们机关大院西边的房屋树木后面掉下去,一缕粉红色抹在他一侧清秀的脸颊上,晚霞把他的一只耳朵穿透了,红彤彤的像一张燃烧起来的企图擅自飞翔离去的小翅膀,而另一只耳朵却遮在阴影里呆若木鸡,有点滑稽的样子。游移闪动的光线忽然使我想起自己脸上的雀斑,它们就是喜欢阳光,哪怕是残阳,它们也会争先恐后地跑出来。
于是,我从小石手里夺过一张报纸,遮住夏日里渐渐褪去的残阳。然后,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说,人家才五十岁,怎么就是老太太了!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忽然莫名其妙地不高兴,大概是忽然而起的年龄的紧迫感吧。尽管我体态单弱,还未显老态,一头光润如丝的长发清汤挂面似的披在肩上,胸部挺挺的,仿佛商店里依然处在良好保质期的果子,白皙的脸颊上也还呈现着饱含水分的光泽,但是,总不能再冒充二十来岁的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了。再过十来年,我就会加入她们的行列,成为走在前面的中年妇女之一了。
谁能阻挡更年期那理直气壮的脚步声呢!
我在机关里听到过有关小石的议论,嘀嘀咕咕的窃窃私语,好像是说有人看到小石曾经隔着窗户缝在暗中窥视我,对我有点那个意思。
我权当是无稽之谈。小石比我要小十来岁呢,几乎还是个吊儿郎当的大孩子,对我这样一个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的已婚女人能有什么想法?机关里平平淡淡的漫长的一天,总得有点什么谈资或笑料,不然,再浓的茶水也会觉得乏味,提不起精神。
当然,两天以后,嘀嘀咕咕的窃窃私语声又转向别人去了。
我多少是个有些固执、疑虑且郁郁寡欢的女人,我的生活也是有条不紊一成不变,早年那些交游和谈天的爱好也日渐淡薄,这也许与我的工作性质有关。我在机关的财务处做出纳员,每天从我手里经过上百张单据,容不得我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差错,异想天开心驰神往之类的辞藻从来与我的生活无缘。有一次,我正在办公室里埋头核对单据,忽然听到背后有吃吃的讪笑声,我扭过头看,是总务处新来的一个大学生。我问她笑什么,她却板着脸孔做出一副行若无事的样子,说她根本就没有笑。真是奇怪,我分明听见她在我身后讪笑,笑我什么呢?
我警惕地审视一番自己的衣裳,难道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吗?
多年来我在单位里养成了见到领导就点头致意并殷勤微笑的习惯,当领导根本没看见我似的从我身边昂首阔步走过去之后,我就在心里骂自己一次。要知道我的个头足有一米七之高啊,他怎么就看不见我呢!借着楼道里半明半昧的光线,我干咳一声,咽下一个小人物可怜的现实。
可是没办法,半小时后我又在楼道拐角处遇到另一位领导(机关里的领导实在太多了),我又讨好地点头微笑,领导视而不见走过去之后,我又在心里骂自己一次。
每天,我差不多都要为自己的讨好行为痛骂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这件事使得我格外沮丧。
我曾经苦恼地对丈夫贾午诉说过这件事。那是在一天傍晚的晚饭时候,窗外的霓虹灯心怀叵测地闪着,屋里沉闷无趣,我尽量把事情说得低声细语而且详细,避免了由于愤怒的情绪所涌到唇边的任何锋利尖锐或虚构不实的字眼。听到我的话,他把左撇子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嘴里的咀嚼也停下来,疑惑地凝视我的脸,看了好一阵。
他近来总是这个样子,总是疑惑地打量我,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一样,或者,是我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在说话。
然后,他才慢吞吞地说,笑就笑吧,继续笑,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一侧的腮帮子鼓着,囫囵吞枣,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电话铃忽然响起,他借机起身离开餐桌。
我真是后悔跟他说呀。
贾午近来对我的话愈发的少了,表情也总是怪怪的。
前些天,他竟以我夜间做梦翻身为由,搬到另一个房间去睡了。我们结婚十一年了,这还是头一次。难道就此分开了吗?
我们的性生活也提前衰老了,次数越来越少不说,即使在一起,彼此也都有些虚与委蛇,心神恍惚。四十岁上下的年龄,就如同过了一辈子的八十岁老人,没了兴致。有一次他居然说,要两个人都起劲,可真够麻烦的!瞧瞧,他连这件事都嫌麻烦了!
过了几天,贾午又从一张小报上剪下来一条消息让我看,标题大概是《竹筒里的豆子》之类的,说是有人计算过,刚结婚的第一年,每过一次性生活,就往竹筒里放一颗豆子,然后在一年之后的未来的岁月中,每过一次性生活,就往外拿出一颗豆子,结果,一辈子也没拿完。我看完这条消息,猜不透他到底要向我证明什么。只说了声,这不见得精确。
另一次,我们晚间一起看电视,电视剧乏味又冗长,贾午手中的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屏幕闪来闪去令人眼睛十分不舒服。我正欲起身离开,忽然听到电视里一个老人慈祥地说,“你要问我和老伴六十年稳定婚姻的经验,我告诉你,就一个字——忍。”这时,坐在老人旁边的老太太也按捺不住了,和颜悦色地说,“年轻人啊,我告诉你,我是四个字——忍无可忍。”
贾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给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什么理论依据。
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也许我真的缺乏幽默感,小石就曾经玩笑地说过我精确得像一只计算器。
我说,贾午,你不会是跟我忍着过日子吧。
贾午止了笑,表情怪怪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低地叨叨一声:我们好好的嘛,莫名其妙。
贾午把脊背转向我,打了晚上的第一个哈欠。然后就一声不吭了。他用心怀戒备的沉默阻挡了我的嘴。
虽然我不是一个善于把愿望当成现实的人,但我明显地感到他对我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曲解。
贾午的单位里有他的一间宿舍,本来是供人午休的,他却越来越经常地晚上不回家了。下班时候,打个电话过来,说一声不回来了,就不回来了。那宿舍有什么好呆的呢,除了一张破木板单人床,连个电视都没有。
我心里犯嘀咕,莫非他……
贾午这个人近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有时我甚至觉得,在我们坚如磐石貌似稳固的表层关系之下,正隐藏着一种连我们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奇怪的东西,蓄势待发。
也许是长时间一板一眼地生活,我连梦也很少做。做梦难免出圈,想当然地天马行空,这对我来说是相当危险的,我必须当场纠正,就地歼灭之。
可是近来,不知为什么,我却难以控制地做梦了。我总是梦见一位步履蹒跚形容憔悴的老妇人在街上问路,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她在找一条叫做细肠子的胡同,她在找她的家。可所有的路人都疑惑地看看她,说没听说过细肠子胡同。她就耐心地给人家描述那是怎样一个曲曲弯弯的像是一个死胡同似的活胡同,胡同里那个枣树绿阴的院子,和院子尽头那排北房她的家。然后,她继续往前走,继续询问下一个人。可是,细肠子胡同仿佛从城市里消失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老妇人买了一张地图,地图上细肠子胡同的位置所显示的是宽阔笔直的骡马市大街。老人顽强地在崭新林立的迷宫一般的建筑物之间焦急地穿梭、询问……我在焦急中汗水淋淋地醒转过来。躺在床上,我使劲回忆那老妇人的容貌,她的步态,以及那条叫做细肠子的胡同。我想起来了,那条细肠子胡同里有我童年时候的家。可是,当老妇人的脸孔和身影一点点清晰出来之后,我却被吓了一跳,那老妇人怎么会像我呢!
在回家的班车上,小石一路坐在我身边。如果他不说话,只留下大大的眼睛陡削的脸孔,尤其是那一双大大的扇风耳,有点像我丈夫贾午年轻时候。我当然从未跟小石提起过。同事之间,太多的事情最好是不说的,说出来的基本上是废话。这样比较好。你其实不知道真正的我,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你,单位中我比较喜欢这样单纯而且安全的人际关系。
小石懒洋洋地靠在汽车椅背上,打着哈欠,似睡非睡地闭着眼睛。我向窗外望去,注意到窗外的天不知不觉阴沉了下来,然后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薄薄的水雾含情脉脉地融成一片。一时间光滑如镜的黑色路面闷闷发亮,向远处延伸着,一辆辆来往穿梭的汽车都性急地吞噬着道路,急速地向着远方的某个目的地飞奔滑动。铅色的天空一下子压得很低,沉甸甸的使人不免心事重重。
雨幕中,夜间老妇人的影像便断断连连地在我的脑子里闪来闪去,闪来闪去……忽然之间,在这细雨蒙蒙中,在这班车之上,我决定了一件事——为什么我不亲自去找一找那条细肠子胡同寻访一下旧里呢!
这对于一向循规蹈矩,遵循上班、下班、菜市场三角形路线的刻板生活的我来说,实在是一桩异想天开的大事件。
由于兴奋,我的脸颊不由自主地热起来,心脏也不规则地突突乱跳了几下。
我一侧头,发现小石正盯着我看,狡黠的样子。看到我在看他,他便把目光故意越过我的脸孔,去看窗外。
刚才他肯定是假寐来着,他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呢?我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
小石又在没话找话了,说,明天是周末,你正在想上哪儿去玩吧?
我佯装没听见,自说自话一声:怎么说下雨就下起来了呢!
晚上,依然是稀稀拉拉地雨声不断,雨水有节奏地敲打在空调的室外机上,乒乒乓乓的,让人感到身上一阵阵困乏。
我和贾午早早地各自回屋休息了。
卧室的窗子半掩着,从隔壁邻居家传来绵绵不断的笛子声,那吹笛人显然是一个初学者,反反复复单调的音节和琶音练习,有的音符还走了调,哩溜歪斜,有时甚至只是一个悠长的单音,孤零零地犹如一颗尘埃飘落下来,日子仿佛凝固了一般。那笛声无论如何让人听不出乐趣,像一个罚站的孩子面壁而立的苦役。
时间还早,我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睡不着,就起身溜到贾午的床上,两个人挨着躺着。
屋里黑着灯。我说,明天我们怎么过呢?
贾午搂过我的肩:明天,明天就明天再说呗。
贾午好像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可说,就没事找事似的亲热起来。他连我的睡裙也没脱,只是把裙摆掀到我的脖颈处,让我的一只脚褪出粉红色的短裤,而他自己的短裤只是向下拉了拉,褪到跨下,我们隔着一部分贴身的内衣,潦潦草草,轻车熟路,十几年的生活经验提供了熟悉的节奏,一会儿就做完了。快得似乎像立等可取地盖个印章。肯定缺了些什么,却也挑不出什么不妥,像完成老师留的必修课作业一样。
做完事,贾午说,咱们还是睡吧。
我知道他这是在礼貌地请我回自己的房间。
然后,我们就各自睡下了。
次日,我早早就醒来了。天大晴了,已是清晨五点多钟,窗外的天光已经透亮起来,厚厚的窗帘把房间遮蔽得朦朦胧胧。卧室犄角处的衣架上挂着昨晚脱下来的淡黄色上衣,透明的长统丝袜吊垂在衣钩上,仿佛一条折断了的腿。房间里的一切似乎还都未苏醒过来。
我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提醒自己,生活是不能深究的,寻访细肠子胡同旧居的事是否荒唐?这多像一个煽情的举动啊!据说,一个人到了八十岁,他的思绪就会重新回到他的童年之中。难道我的心已经八十岁了吗?如今是一个多么实际和匆忙的时代啊,是不是我的步伐已经落伍了?时间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当你一步步向着它的尽头大踏步地走近的时候,你来路上最初的模糊的东西,怎么会愈发清晰起来。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起身下床,轻手轻脚推开丈夫的屋门,打算诉说寻访旧居的事。贾午正在酣睡,一抹晨曦从窗缝斜射进来,洒在他的床上。贾午那庞大的身躯四敞八开地摊在凉席上。他光着上身,胸膛一起一伏的,两条腿也赤裸着,薄薄的被单在小腹部轻描淡写地一搭。我忽然觉得恍惚,他脱光衣服后的样子似乎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个人怎么会是贾午呢?
这时,枕头上的一双苍白的大耳朵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双招风耳啊!我再仔细端详,端详这个似曾相识的——嘴角流着一丝口水、膀胱里憋着尿液、血脂开始粘稠、睾丸正酿造着新的精液的——中年男人,这个人的确是贾午,是我的丈夫。
我欲言又止。倚着门框磨蹭了一会儿,就轻轻掩上了门。
现在,我主意已定。今天一定要出去。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驱使着我,什么也不能阻挡我去寻访细肠子胡同里边的旧居。
我匆匆洗漱一番。梳头发时,我迟疑了一下,决定把我平时那一头披肩的长发撩起一个发鬈,绾起来别在脑后。可是,梳好后我看了看,感觉并不怎么好。说不清是显得老了还是显得年轻了,不大对劲。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上不上下不下的,不知该拿头发怎么办。眼角也生出细碎的皱纹,那东西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挡也挡不住,在脸上犄犄角角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招手了。有一天清晨,我在卫生间揽镜自照,贾午忽然不知从什么方向在我的身后冒了出来,“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他总是把大象一样结实的腿摆弄得蹑手蹑脚的,吓我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没有理他。
我在厨房里潦潦草草吃了一点面包牛奶,然后背上皮包,就匆匆离开了家。
踉踉跄跄的电梯已经开始上上下下运输着早起的人们。在楼道等电梯的时候,我似乎听到家里的房门吱扭一声被轻轻打开了一道缝,旋即又迅速关上了。我疑惑了一下,返回来,重新用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
我站在屋门口,向屋里张望,发现房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客厅没有开灯,虽然天已完全大亮,但因客厅没有窗户透光,它一面通向户门,另三面通向不同的房间,所以此时的客厅仍然黑黢黢的。我隐约看见贾午端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我故意把钥匙在手里弄来弄去发出声响,他依然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向里边跨了一大步,走近一看,原来是贾午的青黑色T恤衫搭放在沙发背上。
这时,从里间门缝里隐隐传来贾午均匀的鼾声。
我松了一口气,重新离开了家。
我搭上驶向城南方向的汽车。周末的汽车上显得空旷,许多座位奢侈地空着,一个小男孩这儿坐一会,那儿坐一会,在车上窜来窜去,似乎是弥补着这难得的浪费。
城市的街头尽管一日千里地变化着,但我似乎也已习以为常,没有什么新鲜感。低矮破损的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消灭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大厦表层的反光玻璃一晃一晃地刺眼。夏日里茂盛的绿阴如同一片片浮动的绿云。草坪上几只雪白的石头做的假鸽子做出欲腾空而起的飞翔状。星星点点的红的或绿的人造塑料花环绕在鸽子们身旁。
广告牌夸张地大吹大擂。商场的橱窗也散发着诱人的光彩,各种颜色与真人大小相仿的木偶似的模特在橱窗里搔首弄姿,端肩提胯,骨感撩人。有一个赤身裸体的模特,除了戴一头假发,身上一丝不挂,两条胳膊一前一后,一副惊恐的表情,仿佛是被路人迎面而来的目光吓坏了,让人看不出性别。
地面上的热气渐渐升起来,我忽然注意到清晨的天空已经被蒸得失去了蓝色。谁知道呢,也许天空几年前就不蓝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仰望天空的习惯了。拥拥攘攘的汽车在马路上穿行,显得格外渺小。
已经到了城南的骡马市大街,我忽然就决定下车了。
记得小时候这个地方有一家叫南来顺的回民小吃店,母亲常带我来,那时候我在宣传队里演完出,头发梳成两只小刷子,脸上还涂着红红的油彩,也不卸妆,夸张地坐在餐馆里,很自豪地东张张西望望,希望大人们都看到我。母亲和我要一盘它似蜜,一盘素烧茄子,两碗米饭,那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饭了。记得那时已经是“复课闹革命”时候了,可我们依然不上课,整天在学校宣传队里欢乐地排练节目,等到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燃亮了整个天空,穹窿灿烂之时,我们才很不情愿地回家,脸上的油彩要等到晚上睡觉前不得不洗去的时候才肯卸掉。多么戏剧化的童年啊!
这会儿,我在应该是原来的南来顺小吃店的地方转悠来转悠去,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寻访旧居的事情了,仿佛我专程就是为了出来寻找这家小吃店的。这里已经变成一家豪华的大型商城,中央空调把商城里的空气凉爽得丝绸一般光滑,涂脂抹粉的售货员小姐脸上挂着商业化的谦恭和奉承,一个脸蛋像馒头一样苍白的售货员忽然拉住我,说一定要优惠给我。我说我并不打算买什么,只是出来转转的。经过一番拉拉扯扯,最后,终于以我买下了那件俗气的大花格子睡衣而告结束。
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到城南这边来了。马路越修越长,城市越来越大,像个不断长个儿发育的孩子似的,胳膊腿儿越伸越长。上一次到这边来,是几个月前,说起来有点令我尴尬,那是我对贾午的一次扑空的跟踪,或者说是一次偷袭。那天临下班时候,他又来电话说不回来了,这一次我较了真儿,一定要问出个来龙去脉。贾午说,傍晚七点有一个客户的约会。我问在哪儿,他停顿了一下,犹犹豫豫,说,他们先在西单十字路口的一个摩托罗拉广告牌下集合,然后再决定去哪儿。我觉得贾午是故意跟我绕来绕去,闪烁其词,模糊不清。我忽然不想再问客户是男的女的之类的问题,放了电话,立刻提上包,在机关大楼底下一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单路口。
这里果然还真有一个摩托罗拉的大广告牌,我看了看手表,此时才六点一刻。我悄悄地躲在附近一个建筑工地隐蔽的脚手架后边,把刚刚买的一份晚报铺在地上坐下来,密切注意广告牌一带的动静。可是,直等到晚上七点半钟,天色已到了朦胧向晚时候,也没见贾午的身影。一股无名的恼怒燃烧着我,我腾地从晚报上站起身来,顾不上又累又渴,奋不顾身地直奔贾午的宿舍而去,仿佛奔赴一处局势险要的战场。一种当场活捉什么的场面在我脑子里不停地铺展着画面。贾午啊贾午,我对这种麻木、虚假的生活真是厌恶透了,就让我们来个水落石出吧。
当我喘息着用钥匙迅速捅开贾午的宿舍房门之后,着实吃了一惊——贾午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懒洋洋地抹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的床上很意外地并没有其他人。
贾午嘴里咕噜着说了声,“来了,”就又翻身接着睡了。
我扑了个空,腰忽然像被闪了一下似的疼起来。
那天晚上,我和贾午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我悻悻然地走了。
事后,我曾经问过贾午那天的事,他语焉不详,说,是吗,我说过什么摩托罗拉广告牌吗?我可没那心思。睡觉,啊睡觉,是多么的好啊!
贾午一脸木然的样子。让人无法猜测他的生活还能有什么风流韵事,不轨之举。
这会儿,我在应该是原来的南来顺小吃店的地方转悠来转悠去,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寻访旧居的事情了,仿佛我专程就是为了出来寻找这家小吃店的。这里已经变成一家豪华的大型商城,中央空调把商城里的空气凉爽得丝绸一般光滑,涂脂抹粉的售货员小姐脸上挂着商业化的谦恭和奉承,一个脸蛋像馒头一样苍白的售货员忽然拉住我,说一定要优惠给我。我说我并不打算买什么,只是出来转转的。经过一番拉拉扯扯,最后,终于以我买下了那件俗气的大花格子睡衣而告结束。
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到城南这边来了。马路越修越长,城市越来越大,像个不断长个儿发育的孩子似的,胳膊腿儿越伸越长。上一次到这边来,是几个月前,说起来有点令我尴尬,那是我对贾午的一次扑空的跟踪,或者说是一次偷袭。那天临下班时候,他又来电话说不回来了,这一次我较了真儿,一定要问出个来龙去脉。贾午说,傍晚七点有一个客户的约会。我问在哪儿,他停顿了一下,犹犹豫豫,说,他们先在西单十字路口的一个摩托罗拉广告牌下集合,然后再决定去哪儿。我觉得贾午是故意跟我绕来绕去,闪烁其词,模糊不清。我忽然不想再问客户是男的女的之类的问题,放了电话,立刻提上包,在机关大楼底下一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单路口。
这里果然还真有一个摩托罗拉的大广告牌,我看了看手表,此时才六点一刻。我悄悄地躲在附近一个建筑工地隐蔽的脚手架后边,把刚刚买的一份晚报铺在地上坐下来,密切注意广告牌一带的动静。可是,直等到晚上七点半钟,天色已到了朦胧向晚时候,也没见贾午的身影。一股无名的恼怒燃烧着我,我腾地从晚报上站起身来,顾不上又累又渴,奋不顾身地直奔贾午的宿舍而去,仿佛奔赴一处局势险要的战场。一种当场活捉什么的场面在我脑子里不停地铺展着画面。贾午啊贾午,我对这种麻木、虚假的生活真是厌恶透了,就让我们来个水落石出吧。
当我喘息着用钥匙迅速捅开贾午的宿舍房门之后,着实吃了一惊——贾午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懒洋洋地抹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的床上很意外地并没有其他人。
贾午嘴里咕噜着说了声,“来了,”就又翻身接着睡了。
我扑了个空,腰忽然像被闪了一下似的疼起来。
那天晚上,我和贾午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我悻悻然地走了。
事后,我曾经问过贾午那天的事,他语焉不详,说,是吗,我说过什么摩托罗拉广告牌吗?我可没那心思。睡觉,啊睡觉,是多么的好啊!
贾午一脸木然的样子。让人无法猜测他的生活还能有什么风流韵事,不轨之举。
这会儿,我的脚下正踏着一片旷场。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地图,确定了这里就是原来的细肠子胡同一带。我四处环望,发现这里是一个空寂得有点古怪的广场,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到位成形。没有树木草坪,没有亭台楼榭,目光所及之处,只散落着几个不成形的石雕的雏形,左边的一个雕塑很像《英雄儿女》里王成抱着炸药包纵身跳入敌群的样子,右边的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迎着灿烂的朝霞祥和甜蜜地微笑。脚底下到处是磕磕绊绊的水泥砖头,一堆青砖红瓦的后边,有一条长着野花的小土道通向大街。
这儿,就是我寻访的所谓故里了,一个荒凉、残损、脏乱的半成品广场,使我想到“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可我却没有一点激动的感觉。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痕迹早已经被时间和粗陋的建筑物遮蔽埋葬了。站在这里,我试图想像一下广场修建完毕之后的辉煌样子,感染一下自己:雪白的或者赭黑色石雕伫立在一片绿茸茸的草坪上,斜阳的光芒如同一个熟透的桃子散发着馨香;要不,就是一场滂沱大雨过后,广场上瑰红鹅黄花团锦簇,竞相开放,浓墨重彩,干净得十分醒目撩人。我童年的坟墓就躺在这迷人的花园式的广场下面,让它安息吧!
我这样想着,诱导着自己,可我依然激动不起来。
到这时,我才发现,我是被自己欺骗了,我以为我是怀旧来了,多少有点多愁善感的意思。其实,我对寻访什么旧居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我一时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出来了。也许,这一切只是完成一个自相矛盾的思维过程,或者,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离开家的理由。
谁知道呢!
这时,身后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吸引了我。我转过身,炎热而刺目的阳光白晃晃地在旷场四周扩散,我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忽悠一下就折到一堵半截的矮墙后边去了,在他折进去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似曾相识的青黑色T恤衫,还有那大象似的滞重的腿吃力地蹑手蹑脚的样子,一对苍白的大招风耳后于他的脑勺消失在拐角处。
我心一惊,一时慌乱得不知所措。
然后,我明白了,我肯定是被人跟踪了。
可这是多么蹊跷啊!
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疑惑地沿着那条小土路追了上去。拐出那堵半截矮墙,就是宽阔的熙来攘往的正午的马路了,炎热明亮的阳光和汗流浃背地奔走的人们,构成一幅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景象,与刚才荒芜凋敝的旷场迥然相异。那黑影消失在浩瀚的人流里,如同一条细流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早已无踪影。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贾午面无表情地哼着小曲打开房门。
室内的空调仿佛已足足开了一上午,阴凉阴凉的。贾午依然穿着那件青黑色T恤衫,饭菜摆在桌上显然已经多时,我注意到嫩绿挺实的笋丝有些蔫萎了,一盘里脊肉丝上的淀粉凝固起来,锅里的米饭表皮也有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硬痂。
你出去了也不说一声。贾午似乎有些嗔怪地说。
他显然已经吃完了,回身拿起一只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坐到沙发里,一条腿悠闲地在木板地上颠着,那缺乏阳光的膝盖白晃晃地闪闪发亮。
桌上的饭菜让我心里发软,也把我一路上盘桓在脑子里的诘问挡在嗓子眼儿冒不出来。
我先是不动声色,故意磨磨蹭蹭到卫生间洗手用厕,把水龙头里的水弄得哗哗啦啦响,半天才出来。
坐到餐桌前,我一边吃东西,一边等贾午主动说点什么,期待他透露些蛛丝马迹。
可是,他却一手拿着报纸,一手举着剪刀,盯着报纸上的什么消息,没话了。
我终于抑制不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你一直在家里吗?
是啊,我在家里看报纸,鹤岗南山区鼎盛煤矿瓦斯爆炸,四十四名矿工遇难。一架苏丹的货机在圭坛葛拉地区一头扎进了一片鱼塘。美国得克萨斯州水灾汹涌,一转头的工夫,家就没了……我似乎有点不死心,打断他的话:你整个一上午都没出去过吗?
当然。出去有什么好玩的呢?
贾午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摞剪裁下来的小报丢在餐桌上我的饭碗旁。
你看看吧,他说,全世界除了闹灾荒,剩下的人就都在闹离婚呢,多么幼稚的人们啊!他们肯定以为生活还有什么奇迹在前边招手呢,我们是多幸运啊!
贾午说着站起身,打了一个响亮而快乐的饱嗝。
从我身旁走过时,他甚至在我的脸颊上亲昵地拍了一下,然后哼着小曲进里屋睡觉去了。
人家是过日子,贾午简直就是睡日子。除了睡觉,生活就剩下了观看。
仿佛睡眠就是挡在我和贾午之间的一面看不见的墙,无论什么情况,只要睡完觉就烟消云散,不存在了。
我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抬头看了看壁钟,壁钟的指针停在七点五分上,不知是早上的七点五分还是晚上的七点五分,那只无精打采的钟摆像一条喑哑了的长舌头,不再摆动,不知已停多久了。
我忽然觉得,时间日新月异,飞速流逝,可我们身体里的一部分却仿佛处在一个巨大的休止符之中了,一个多么无奈的休止符啊!在这个休止符中,钟表的指针消失了,成了一个空洞的圆盘,仿佛流逝的不是时间,而是身体里的另一只表盘——心脏的怦怦声。
周一早上,我像往常一样,穿上毫无特色却合体得丝丝入扣的办公室衣服,头发也像往常一样微波荡漾地披在肩上,整个人就像一份社论一样标准,无可挑剔又一成不变。
然后,坐班车去上班。
在机关的班车上,资料情报员小石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中年妇女们叽叽喳喳说笑着。
汽车刚刚启动,小石忽然就回过头,一双大大的苍白的招风耳带过一缕凉凉的晨风。他冲我诡秘地一笑,又戛然收住,神秘莫测地说:其实,你把头发绾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的。
小石又在故作高()深地没话找话了。
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除了周末去城南那一次,我并没有在单位里绾起过头发呀。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猛然一闪。
班车在来来回回重复行驶过无数趟的马路上前行,发出一声沉闷的痉挛般的喇叭响。
陈染:破开
他把一个女人往天上一抛
那女人至今还在空中悬浮
——亚历山大。叶列缅科
我和我的朋友殒楠在忽然变得空洞寂寥了的机场候机厅里一下子清澈明晰起来,我们的声音也从刚才的淹没在嘈杂纷乱天南地北的语调中抽脱出来,一时间显得嗓音大了许多,我甚至听到了她那熟悉的气息。刚才这里还是黑压压一片喧哗起伏的人头,波浪一般的手臂层层叠叠地举向玄舱入口处的机场小姐,很像是好得要死却结不成婚或者厌倦得要死却离不成婚的人抢购特赦证书似的争先检票,获准通过,捷足先登,生怕被飞机丢下,赶不上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其实,前后总共不过十几分钟时间。
我们不急。我们甚至有一种赛着沉着的心理。
沉着是由生活的阅历构成,那一种坦然面对一切的以不变应万变的素质,我不及殒楠。她有一次说我在生活中像个受惊的小动物,比如陷阱丛生的森林里的一只母鹿,面临杀戮奔赴哪一家的餐宴即将成为盘中美食的一只母羊,丧失了侵略天性的四面楚歌的一只母狼……然后,她想了想,又统统把“母”字去掉,她说她不喜欢在我的一切称谓前多出一个“母”字,这个字不属于我,这个字有时候被世俗的性别偏见把它与愚蠢、软弱、被动、无能之类的贬义词汇联系或等同起来。她说,她喜欢我那“弟弟式的妹妹”或“妹妹式的弟弟”的样子,潇洒智慧、怪异而惊人的那种妩媚。
她津津乐道地向我谈论她家里的两只狗,她给那只母狗起名叫做逗号,给另一只公狗起名叫做句号。她说,逗号很爱句号,爱得很专注;句号也爱逗号,只是句号爱逗号的时候,同时还惦记着邻居家的母狗,她管那一只母狗叫做冒号,她说,若有哪一只不知好歹、贼胆包天的公狗胆敢亲近冒号,句号便会呼啸着从它的爱侣逗号身边一跃窜出去,嘴里呼呼噜噜霸气十足地呜呜响着。她说,句号的行为使得冒号至今没有伴侣,冒号总是引颈以待、孤苦零丁的样子,仿佛随时都有提示并引出下文的危险。
“男人嘛,就是这样,”殒楠说,“在我的家乡,曾有一对相爱的男女,由于他们的婚姻遭到双方父母的反对,于是两人暗暗发誓要在山城里最高的那座青石山上跳崖,以命殉情。终于,在一天傍晚,夕阳还没有完全褪尽,两人牵着手双双沿着肠子般的山道,盘环而上。两人来到山顶的悬崖前,相拥而坐,在冷漠的雨雾中,在荒草凄凄、枯叶呻吟的衬托下,两个人不断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海誓山盟度过了一段稠密的时光。渐渐晚风袭来,夜色四合。女人说,今生不能,让我们来世再聚。
你先跳吧,我随你而去。男人说,说好了,我们来世在一起,你可不要让我找不到你。你先跳吧,我随你而去。结果,那女人一咬牙一跺脚,纵身跳下无底的悬崖。这时,那男人方才如梦初醒,探出身子向下眺望,用力倾听女人坠落到底的惨叫声。
可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哪里还听得到什么声音。他一个人在山顶害怕起来,既不敢跳下去,又不敢沿山路退回去面对女人的父母。一个人在山顶思前想后,趁着夜色痛痛快快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玫瑰红的晨曦暖暖地铺撒在他的身旁,喷薄欲出的太阳金光灿灿,如一只圆圆的鸡蛋煎饼。他感到饿了,便从坐了一夜的树根上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他觉得困了,然后他就一个人下山回家去了。哎,男人嘛。”
我说,“这很像一出荒诞戏。”
“问题是,男人多把生活看成戏,而女人多把戏当成生活。”她说,“一般来说,两个人较量,更坏的那个人取胜,这尤其适于男女之间。”
我的朋友殒楠,她的语言有着一种天赋的挡不住的艺术质感,她源源不断随意丢出的那些怪诞的词语组合,常常让我一唱三叹,感慨系之,觉得自己的徒有虚表的嘴唇简直只配是一只漂亮而无用的红虫子,只会吃东西。
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我便可以收到她长长的美丽至极的信,有一次,她在信中说,“我现在坐下来给你写信,有点像老人写回忆录,我提炼着我的生活和经验,试图比较清楚地告诉你点什么,有点像摆家什,唯一不太好弄的是我的激情,到这把年纪了,还如此少年,大有活到老学到老束缚到老之态了(其实,殒楠不过三十多岁,她只不过是想在比她小四岁的我面前炫耀一下岁月的沧桑)……我总想在这山城的江边买下一幢木屋,你过来的时候,我们悠悠闲闲地倾听低浑的涛声水声,远眺绵延的荒丘秃岭,那是个心静如水的日子……”在信的结尾处,殒楠十分吝啬地对我抒了几句半玩笑半当真的情,但紧接着她又迫不及待地追上去两个字:“牙倒!”以对自己最后那酸溜溜的几句话来个消解、稀释和自嘲。“牙倒”让我暗笑半天,我仿佛看见她那纤长的手指在纸页上优雅地滑动,指尖上缀绕着挥之不去的艺术的敏感。
很多时候,我们根本没有说话,言语也会以沉默的方式涌向对方,对话依然神秘莫测地存在着。对心有灵犀的人来说,言语并非一定靠声音来传递。
记得埃利。维泽尔在《卡西迪派的庆典》里曾提到,被时空隔开的两个人也能互相理解。一个人提出一个问题,过了一些时候,离她很远的另一个人也问了些什么,而她没有料到,她的问题就是对第一个人的问题的答复。
这会儿,机场大厅里的人流正在缓慢地进入舱口,空气渐渐显得空洞松散起来。
殒楠侧过身,眯起眼睛望着我。她的脸孔总能够把冷峻与温柔、沧桑与天真这两种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特质微妙地融为一体。她像一个熟识的陌主人那样转过头来看我,出门前刚刚洗过的栗黑色的短发蓬松地在她的脸颊旁边跳跃,像一蓬力旺盛的乱草,从她那惯于胡思乱想的头脑中飞扬出来。
微微蹩着眉,白皙的脸孔上闪烁着她那一种独特的冷漠的激动。不涂口红的嘴唇,透出有点贫血的苍白。颀长而懒散的腿,绷在淡棕色的牛仔裤里,伸向与她的目光相反的一边;她举起洁净的长手指,抚一抚自己从不化妆的显得空空荡荡的脸孔,仿佛在拂去尘埃。想象中的尘埃。她的一个经常的习惯性的动作。
我的朋友很像我曾在维多利亚沙漠的一个部落里见到过的一位女首领,这位女首领的仪容俊美、侠义、热烈而冷酷,她的血管里既涌动着对自己同胞姐妹的怜爱,又燃烧着某种刻骨的仇恨,这仇恨既有民族(种族)的仇恨,又有性别的仇恨。
殒楠的脸孔比起那位女首领多了一份高贵、心平气和与现代文明城市的生活痕迹,她侧身眯起长长的眼帘凝望我的表情我十分熟悉,但是我始终把握不准这表情深处的内在涵义,因为它曾在多种不同的语言和情感氛围里出现。
有一次,某一位官员隆重提倡全国妇女们都要穿旗袍。这腰身美妙的国粹宝物的确曾杀伤力极强地摧毁过国内外全体男性人民的眼睛,令之心旌摇荡。但是这种倡议却使得满街呼呼啦啦的旗袍们变成了一种工具。那一天,我和殒楠正站立在远离N城的南国的江边眺望污浊的浑水,脚下的泥泞绵延到我们的心里,灰天灰地灰水把我们笼罩得格外惆怅。那一天,殒楠就是这样眯起眼睛看我,看了很久,然后把目光转向江面。正是黄昏时分,夕阳把粼粼的水面涂染得半江瑟瑟半江红。殒楠的思绪仿佛心不在焉地停泊在平淡无奇的江面,又像是匿隐在什么重重心事之中。
她淡淡地自语般地说,“性别意识的淡化应该说是人类文明的一种进步。我们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有的男人总是把我们的性别挡在我们本人的前面,做出一种对女性貌似恭敬不违的样子,实际上这后面潜藏着把我们女人束之高阁、一边去凉快、不与之一般见识的险恶用心,一种掩埋得格外精心的性别敌视。这种来自先天或后天的敌意有时候被隐匿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性沟,是未来人类最大的争战。”
我说,“你不觉得这用心的后面有一些是出于对女人的恐惧吗?”“当然有这种心理,只有最出色的男人才敢和优秀的女人做朋友。一般的男人只敢找女人做老婆或者情人。”殒楠说。
“唉,男人嘛。”
“包括男人在议论女性作家或者艺术家作品的时候,”殒楠说,“也经常是这样,他们看到的只不过是她们最女人气的那一方面,是一种性别立场,他并不在乎它的艺术特质,有一个男人在评论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萨冈时说,可怜的老弗朗索瓦。萨冈,如今她已人老珠黄,再也赶不上当今的文学新潮和后起之秀了。表面上看,她在美国的经历就像那些中古时期美人的生平:十四岁花开,十五岁被采,三十岁色衰,四十岁满脸皱纹。后来有一位女人,以牙还牙,她虚构了一个叫做弗朗索瓦。萨冈的男性作家,对他进行了回敬。她说,可怜的老弗朗索瓦。萨冈……表面上看,他在美国的经历就像那些中古时期游吟诗人的生平:十四岁手淫,十五岁初试云雨情,三十岁阳萎,四十岁患上了前列腺炎……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立场沟壑。”
她的话像看不见的小刀子,锋刃锐利地浮游在那一天凛冽的江边。
我的朋友殒楠是一位出色而尖锐的艺术批评家。
这一天,我们倚着江边湿漉漉的石岩,各自点上一只香烟。后来,几片铅灰色的雷雨云浮游到我们的头顶,一滴凉凉的雨珠垂落在殒楠陡削白皙的脸颊上。我举起左手,用尖细的食指骨节勾掉那颗雨珠。
一般说来,女人之间是需要保持身体距离的,正如同男人们在一起一样,需要维护自己私人感觉的一点点领地。但是,这种距离随着相互之间的亲密程度而缩短,就我的个人经验而言,我以为在男人和女人无限多的不同之中,这一点上的差别尤为突出,女人们是比较容易相互接近并亲密起来的性别类群。
我对殒楠说,在我活过的三十年里,我听到过的最美妙的称呼只有两个:一个是旧时我的一位当画家的情人他曾公开叫我“黛哥儿”(我的名字叫黛二);另一个是我的某一位前夫在一次给我的来信中称我是“我的小娘子”却被我误读成“我的小婊子”。我立刻挂电话告诉他我是多么的喜爱“我的小婊子”这一叫法,他立刻纠正说他实际上在称呼他的前妻“我的小娘子”而不是“我的小婊子”。
殒楠惬意地笑,亲昵地把她自己指间的那一支香烟举到我的唇边。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如同品味我们弥足珍贵的情谊。
然后,我抬头看她。于是我又看到了她那侧着脸眯起眼睛凝神专注地望着我的神情,她的乳白色的颈项和被黄昏的小风吹拂起来的深栗色的短发,也一同随着她的目光朝向我。
那一天,我们灭掉了香烟,已是傍晚时分。黑雨云搅乱了我们原来的江边野餐计划,轻曼的雨珠已经微声细语地滑落到我们随风舞动的衣衫和光滑的额头上,我们宽大的上衣向着对方发出快乐的尖叫。
殒楠说,“你知道吗,我们俩的额头长得很相像。”
我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脑门,说,“这地方是我们思想的前廊、是我们庞杂的精神大厦的门堂,所以这里边和内部无论是斑斓的彩虹还是凋残的破蜘蛛网,你我的构造也恐怕是大同小异了。”
殒楠搂搂我的肩,表示赞同。
然后,她抬头望望储满阴雨的天空,说,“好了,今天这个‘前廊’和‘门堂’的会餐就到此结束吧,它永远吃不到我们的肚子里边去,我们现在去吃一种最能勾引人欲望的食物好不好?”
如果用热爱吃来衡量一个人是否热爱生活的话,那么我的确不能算是一个生活的强烈爱好者。我想不出任何一种食物让我牵肠挂肚流连忘返,像思念一个人那样刻骨铭心。
关于吃,殒楠比我津津有味并且擅长此道得多。她的胃总是很有灵感,遇到合乎她口味的食物,比如面条之类,她的话就会变得像是把细嚼慢咽吃进肚子里边去的那一根根面条衔接起来那么长,绵绵延延说不完。
我的朋友殒楠比我热爱生活和生命。
殒楠说,“我们去吃这个江边山城里最有特色的火锅好不好?它辣得如同一场梦幻,殷红得好像最浓的。”
然后,殒楠牵住我的一只手,它们自自然然地勾在一起,一同滑进她暖暖的衣兜里。
我们向堤岸阑珊的渔火灯光走去。
这会儿,我和殒楠将乘座南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回到我生活的那个北方的文化故都——N城。再过不到半小时,我们即将离开殒楠的家乡——一座江南的阴雨缠绵的山城。
在这座灰雾朦朦的江边小城,阳光都湿淋淋的,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石板小路总是把我的没有方向的脚步诱到江边,使我在罗布着乌篷船和汽笛悠然的江轮的岸边久久伫立,仿佛我是专程来这个东方的雾都等候一个人。
坦白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正在等待一个什么人降临。回想起来,在我活过的三十年里其实一直在等待。早年我曾奢望这个致命的人一定是位男子,智慧、英俊而柔美。后来我放弃了性别要求,我以为做为一个女人只能或者必须期待一个男人这个观念,无非是几千年遗传来的约定俗成的带有强制性的习惯,为了在这个充满对抗性的世界生存下去,一个女人必须选择一个男人,以加入“大多数”成为“正常”,这是一种别无选择的选择。介理,我并不以为然,我更愿意把一个人的性别放在他(她)本身的质量后边,我不再在乎男女性别,也不在乎身处“少数”,而且并不以为“异常”。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亲和力,不仅体现在男人与女人之间,这其实也是我们女人之间长久以来被荒废了的一种生命力潜能(这种改变是在我系统地研究了人类性别的多种可能性倾向和性别深处复杂的原始潜能之后,在我走访了澳洲和欧洲的一些现代文明古国之后发生的)。但是他(她)必须是致命的,这一点无疑。
我知道这是一种缘分,刻意不得。也许忽然有一天在你并不期望什么了的时候降临。
正如七天前,我乘飞机前往这座江边山城的时候,我和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关系在机舱里在一瞬间忽然产生一样。
我到江南这个城市当然是为了找到一个具体的人——我的朋友殒楠。我们曾在长途电话中磋商建立一个真正无性别歧视的女子协会,我们决不标榜任何“女权主义”或“女性主义”的招牌,我们追求真正的性别平等,超性别意识,渴望打破源远流长的纯粹由男人为这个世界建构起来的一统天下的生活、文化以及艺术的规范和准则。长久以来,我们始终在男人们想当然的规则中,以一种惯性被动地接受和适应,我们从来没有我们女人自己的准则,我们的形象是由男性文学艺术家硬朗的笔划雕刻出来的简单化的女人形象,我们的心灵历程与精神史是由男性的“女性问题”专家所建构。一些女性为了在强权的既成的规范中出人头地,努力迎合男人观念中的“女性意识”。我和殒楠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曾对此深深为我们的同胞姐妹遗憾。
在长途电话中,殒楠说有几个女性画家朋友提议这个协会的名称定为“第二性”。可是,我和殒楠一致觉得不好,这无疑是对男人为第一性的即成准则的认同和支持。我们说来说去,最后终于达成一致,把这个女人的协会叫做“破开”。
我和尼克松的关系,就是七天前我投奔殒楠去筹划“破开”时,在我登上飞机后不久忽然发生的。
当时,我找到我的座位17A时,已遍体疲惫,虽然飞机还在地面跑道上滑行,我还没有升天,但不知为什么觉得太阳逼近了,有点头晕眼花。我瘫坐在位子里想念着即将见到的殒楠,想象她正安静地坐在兀立江边的那座两层的小楼里,面朝百叶窗,江面的睡思昏昏的小风从她那只敞开的窗子涌进房间,在她的天花板显得低矮的房间里徘徊。墙壁上挂着一只老式钟表,她依然像以前一样懒得去上弦,仿佛不相信时间和未来,她喜欢让日子过得松弛而悠闲。我想象她坐在房间里,沉着冷静地吐出靛青色香烟雾气的处惊不乱的样子,想象她苍白的脸孔和她洞悉世情的眼眸深处的沧桑,这种不慌不忙泰然自若的情态构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无论在哪儿,都令她身边的男男女女们环绕她时像欢快的小马驹一样热情驯服。
这时,飞机乘务小姐走过来,也许是因为我的脸色很难看的缘故,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问题。然后,她递给我一份报纸,是《人民日报》。这种报纸关心和报道的事情一般都比较重大。我每天总是搜罗一大堆边边角角的小报来读,那些小报的颜色像我爱吃的发黑的全麦面包,喂养着我苍白的思想。
这有点像我的生活,总是在一种沸沸扬扬的潮流之外,在清寂的边角小道独自漫走。孤独于我是一种最舒服最深刻的情感方式,它几乎成为我生命血液里换不掉的血型,与生俱来,与我相安为伴。
我把空中小姐送给我的报纸丢在身边空着的座位上,松弛身体闭目养神。飞机正在跑道上颠动而呼啸地滑行,于是我让自己从头到脚沉浸在奔赴一种深挚友情的震颤中。然后,我睁开眼睛按动右手扶把上的黑钮,试图把椅背向后倾仰,以便使那被长期的职业需要弄得僵紧的脊椎骨尽可能放松。
在我向右下方低垂目光的一瞬间,我的余光瞥到了那张《人民日报》,一行醒目的“吊唁美国前总统尼克松逝世”的黑色字幕闯入我的眼睛。
我与尼克松的关系其实只是我与尼克松时代的关系,当我忽然看见尼克松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看到的其实也只是我幼年时天真、忧戚、单薄而无辜的生活,我坐在一幢有着深栗色窗户框和麦白色窗户纸的老式大房子里,坐在我父亲在那红色年代中绝望、愤怒的目光里,这目光堵住了我嘴中鲜花烂漫的童音。我看见这个小女孩双手抱着在贫瘠的梦幻中那瘦骨嶙峋、摇摇晃晃的膝盖,睁大惊恐的眼睛,干枯焦黄的头发如同风中的野麦,她不会梳头发,她在等妈妈回家。她站在纱门外宽阔的前廊上等,站在四合院漆黑残损的木门前等。麻黄色的晾衣绳在她的身后悠悠荡荡,一筹莫展的猫咪耐性极好地在空洞的院子里散步,夏日黄昏的小风环绕她麻杆一般细细的颈间。她像企图过马路的小狗一样东看看西看看,然后猛地窜到胡同对面的那块高大的白石头上边去,她站得高高的,以便早一分钟看到妈妈从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向露出身影。没有妈妈的家,算不上是一个家,没有女人的家,算不上是一个家,而这个小女孩还算不上是一个女人……早在尼克松时代,女人就已在我心中奠定了她在这个世界的辉煌。当一个男人颐指气使地发脾气时,就会有一个女人母牛般默默地忍受,她们像我童年院子的那棵梨花树,浑身上下被东拉西扯沉甸甸的晾衣绳索拴紧坠压,一日日忍辱负重,却依然绽出幽香温馨的梨树花。
那一天,我拿起了身边的《人民日报》,映在脑子里的却是童年的一幅幅黑白拓片画。然后,我把报纸放在一边,打算一同放下那遥远的往昔。
我扭过头望望轩窗外边渐渐贴近的蓝天白云,云朵像一只只硕大的白兔悠闲地玩耍。阳光很朗,光线金黄,机翼在琴弦似的光芒上轻曼地拨动,一群群银铃般的嗡嗡声舞荡弥漫……“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我混杂在童年小学校里稚嫩的童声齐唱当中,几个跟随尼克松来华访问的美国佬,高兴地听我们演唱,他们听不懂歌词,他们走上前来抱起我们,一个个亲吻我们的脸蛋……机身抖动了一下,我从轩窗外收回了目光。
我在心里说,再见,尼克松,永别!
好像我此行是专程为了在飞机上与尼克松告别。在高空中天堂的门口。
旅行时身边无人与你搭话闲扯是最大的一件美事。现在,我将拥有一百零几十分钟的时间独自守候内心里的一个人。
一份与殒楠有关的温馨的记忆,这是多么好。如果能够放松神经地与自己单独相处,那么我愿每隔两三个小时吃上一粒乘晕宁,使我的生活永远在天上,在飞翔。
我相信偶然和缘份。相信我和我的朋友殒楠之间的姐妹情谊一点不低于爱情的质量。
这会儿,我和殒楠不忙不慌地坐在候机厅里,我们将一同从这个低漫的山腹盆地飞往我的家乡——N城,我们不急,不想混杂在棘丛似的灰不溜秋人群里蜂拥而上,不想把我们从容的脚踝埋没在身前身后一包包肥头大耳的行李下,埋没在随意丢弃的空啤酒罐以及横倒的可口可乐的纸杯里。我们打算在飞机起飞之前十分钟登上机舱。
我对殒楠说,我要去一下卫生间,我不习惯在天上用厕所,那儿离上帝太近,人间的事,无论是我们女人的还是他们男人的,凡与性器官有关系的问题,最好在地上解决,因为上帝是无性别的,我们不要骚扰人家。
殒楠笑,她的象牙似的整齐细密的牙齿,像一排光滑的小石墙悠然打开,使得从那里边滑溜出来的每一声笑声都银子般闪闪发亮。
我的朋友殒楠是个天性快乐的女人,一个显得安静而孤独的享乐主义者。她不像我那样总被一些想法纠来缠去,把自己的精神逼到一种绝望的边缘犄角,一种情绪化的顶端,我总是执拗地把自己的脚步煽动得不顾一切,在死胡同里勇往向前。
殒楠不。她常常不动声色地伫立在人群里左观右望,即使是在肮脏得连天空都失去蓝颜色的生意场,她也能心平气和地用她那双沾满小提琴敏感乐声的手与那些肥硕的专门用来数钞票或者专门操纵印章的大手把握,屏息忍住咽喉的干涩,然后站立在阳光之下游刃有余地咽下人世间最冷酷的现实。
但是一转身,你看到的依然是她轻松而迷人的风采。
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不论是在她那茶褐色的柔情的家乡,还是在我生活的这座连太阳都弥漫着功利之光的硬梆梆的N城,她对我说,“我们真是棋逢对手,天作地合。”
但我知道,在坚硬而现实的生活里,我远没有她那么富于弹性。
这会儿,她倚着那蓝得发凉的候机厅的椅背上,表情显得比往日严肃。她松软的澈水一般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我的眼睛上,并企图穿过它,在我恍惚不清的思维网络里碰撞到什么掷地有声的东西,又仿佛在用力抓住她自己脑袋里最隐深处某种一闪即逝的念头,或者摆脱某种纠缠不去的却不该存在的什么问题。
我以为她正在走神,没有听到我的话,便转身朝向卫生间方向。
我的多年来长久不衰地喜爱着走路的双腿,如同两棵悠闲柔韧的丁香树,散漫随意又稳立自守。有时候我依赖它胜于依赖我的脑袋,因为它经常能够替代我的头脑总结出诸如“没有前方……”或者“后退是前行的另一种方式,退一步海阔而天空”之类的道理。当我的一只脚刚刚在光滑如冰的地面上踏出清脆而小心的一步。殒楠低哑的嗓音便追上我的后背,贴在我的脊骨上:“嘿,……”我转身。
我看到殒南的眼睛也许是被午日白晃晃的阳光刺耀的缘故,空中旋转的尘埃晶亮地透过落地的硕大玻璃窗,把粼粼水纹投射在她的眼孔里,她的栗黑色的眼眸散发着琥珀般剔透的莹光。
“怎么?”我说。
她瘦削的脸孔有一种冷静的激情,“你不知道你自己就是一种上帝吗?”她说。
“什么意思?”我一时抓不准这模糊的拥有多种语义可能性的句子。
“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好像都没有性别了。那个问题……”她顿了一下,“那个问题……好像已退居到不重要的地位。你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吗?”
“好啊,”我笑,“那就为我们的无性别角色干杯!”
说完,我仍旧转身,朝卫生间走去。
当我尾随一个几乎全裸着大腿的穿皮短裤的女人走出卫生间时,我看到那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在这冷风砭骨的冬季格外耀眼,仿佛两只茁壮的筷子立在地上自行移动。我想起穿着半条裙子风情万种的香港歌星梅艳芳,在那一次赈灾义演的演唱会上,她的自恋般的(自我抚摸)性感舞姿,不仅当场倾倒所有男人,而且也迷住了许许多多的女人。自从梅小姐举着一条丰腴的大腿占领了舞台之后,我曾在N城的街道上多次见到争先裸露出来的不同年龄胖瘦不一的梅氏大腿。无论是夏日还是严冬,大腿们对于气温的干扰捣乱刀枪不入,挺拔的白桦林一般的它们从路边从从容容穿过,总是收视率极高,令路人头晕眼花。
那穿皮短裤的女人目不斜视地走过我和殒楠的位置后,我在自己刚才的椅子上坐下来,然后与殒楠会心一笑。
“女人有时候真是一只可怜的动物,这么冷的天,首先替别人免费的审美愉悦着想,未免太大公无私了。”我说。
“人家是穿个自我感觉嘛。”殒楠说。
“但愿如此。”
这时,传来播音小姐的呼叫声,“前往N城的旅客请迅速登机,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我和殒南看了看手表,离起飞时间还差一刻钟。
我们站起来,这时才忽然发现身前身后一片空荡,刚才婆娑不去的人群转眼间已杳无身影。殒楠把最重的两个背包都放在自己的肩胛上,把一只轻便的旅行袋留在地板上。然后,她用她那懒散傲慢却总是胸有成竹的瘦脚尖冲着那旅行袋一指,“喏,拿着。”
我还没来得及抗议她这一不公平的分配方案,她已向入舱口走去。
她一边用力掮着重重的行李往前走,一边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们这种女人,有成熟而明晰的头脑和追求,又有应付具体的现实生活的能力,还有什么样的男人能要我们呢?我们只会让他们感到自己并不很强大,甚至使他们压抑自卑。哪个男人愿意自找这份感觉呢?”
这时的候机厅里除了我和殒楠已空无一人,玻璃窗反射着午日刺目的白光,像一堵冰墙那么冷漠。殒楠的话烟雾似的在这空洞的大厅里撞击出一股古怪的故意。
我一边追上她,一边说,“有头脑和才能的男人,大多以自我为中心,他们早已把生活看透,他们找女人,要一个家,得围绕着他的事业规划和生活前景旋转,所以,他们很清楚,找那种肯于放弃自己或放弃自己一大部分的女人、甚至压根就没有过自己的女人,才能围绕着他旋转。生活嘛,还是和没有深度的女人在一起比较轻松。你没看到吗,现在连最新潮的文学批评家都拣没有深度的女作家作品来写,招牌是‘拒绝深度’。
其实他们害怕我们这种女人,我们的头脑对他们构成了威胁,即使往好处去看他们,起码也是他们无法懂得我们。所以他们不会找我们这种女人。而愿意来找我们的那种不太自我中心的男人,大多又平庸,我们又看不起人家……所以……”殒楠接过来说,“所以我们只好单独过生活。”
“这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殒楠用她那骨节突出的手腕在行李带上吃力地拉了拉,“我想不出女人除了生孩子,还有哪件事非离不开男人不可。几乎所有的事我们都可以自己解决,不是吗?就是生孩子,我们女人只要有自己的卵巢就行了,科学发展到今天,己足以让每一个有卵巢的女人生育自已的孩子。”
“哈!”
我和殒楠步履蹒跚,一唱一和,玩笑得十分开心。
我们接受现实。
世界要我们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
……她们是躯壳,他们是头脑;她们是陪衬,他们是主干;她们是空洞的容器角落里的泥盆,他们是栋梁之树;她们的腿就是他们的腿,他们是驯马的骑手;他们把项链戴在她们的脖颈上,她们把自由和系在他们的皮带上;她们像小鸟在他们的怀里衔草筑巢,他们把笼子套在她们的脚踝上;她们的力量是危险的信号,他们的力量是用来挡风的垣墙……当我和殒楠终于跌坐在机舱座位里的时候,我们已是气喘嘘嘘,微汗涔涔。
殒楠说,“这次北上,看来要离开家乡很长一段时间喽。”
明显地,刚才弥漫在她眼中的闪闪发光的欢快消散了。
空中小姐已经开始检查乘客的安全带了,飞机马上就要起飞。殒楠向舷窗外望了望,仿佛在用目光和这座冬雨绵绵的山城告别。
殒南再一次提到了家乡,我的朋友是个家乡情结浓郁的女人。
这一点令我十分羡慕和感动。我从来没有家乡感,无论我在自己常年生活的N城,还是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都感到断梗飘蓬身处异乡,没有哪一条光滑如丝的街道在脚下鸣响记忆,没有哪一株苍老的栗树或橡树摇醒往昔,没有哪一幢幽香清馨的红房子能够熔化已经凉却的梦境……我的家乡随着某种情感的移动而到处漂泊,它只不过是一个为自己寻找理由的假想物,一个自欺欺人的大幻想。它是一瓶珍藏久远的爱情牌香水,随着年龄和经验的与日俱增而挥发殆荆它是内心中无望地守候着的一个人……实际上,几天来,在那座雾气迷蒙的山城,我的目光一直没有停止寻索一幢木头的或者石头的房子。在菜圃和花园前围起一圈篱栅,白色的躺椅懒懒散散的横卧在门前。就在赭红的斜坡土岗上,在水声低潺的江边。
在殒南的家乡,我见到零零落落的一些可爱的小房子,它们星星散散布撒在树木葱笼的半山腰或者山峦顶端,褐色的土坡小路绵延而下,伸向每一扇玩具似的永远敞开的住家的窗子,苗条而悠闲的狗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漫步,在弯斜的栗树枝旁很有耐心地观赏日落。我甚至听到了那小房子里飘出来的收音机的乐声,看到灰白的墙壁上摇曳的婆娑叶影,仿佛那乐声正是从墙壁上模糊不清的枝蔓影像上边飘下来驶向我的。
这首叫做“美梦”的潘笛(排萧)的乐声,曾被我无数次地描摩,这声音像我的爱人一样致命。它发源于这个世界上西半球的另一个雾都,一座暗红色的两层小楼的老式房宅里。我曾在西半球的那一个雾都里体验过这种声音,不知为什么这声音好像专门是为了击垮我坚韧的理性而存在的,整个欧洲的绵绵阴雨都涌进了我的眼眶,流啊流啊流不完。现在,这声音仿佛变成了一个隐形的伤感歌手,踏着月亮,沿着发丝般绵延不绝的纬线,翩跹而来,穿梭到东半球的这一个雾都来。
在殒楠的家乡,我无数次想象自己就住在半山腰上某一幢孤零零的房子里。在这异乡的南国小城,关上房门与敞开房门都一样,反正没人认识我,我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从远方来落户的山弯里的闲妇,一个安静无事的来这里养老的年轻寡妇。当然,我的朋友殒楠最好也能住在与我毗邻相连的不太远也不要太近的另一座山坡上。我们可以经常一起喝下午茶,一起吃没有施过化肥的新鲜水果。更多的时候,我会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里,读读书,写写字,远离我生活的那座北方的沸沸扬扬的N城,一座人情的沙漠和功名的竞技常“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心里将是无限的安宁。
我和殒楠曾去过一次这座江边小城的名胜古迹佛山,在佛山我们忽然产生了一个十分荒诞又十分虔诚的念头——去瞻仰烈士陵园渣滓洞,看看江姐的遗容和信仰。那一天,我们穿过那座被一位已故的诗人朋友描写过的有着“很凉的云”的歌乐山,心里非常凄楚和混乱,如今是人亡诗在,我却已不愿再翻看那沾满淋淋鲜血的诗篇。那双握着男人的利物——斧头砍向自己的女人的双手,如同一杆旗帜,挑起的其实并不只是众说纷坛的诸如个性、心理之类的争端,而更多的是长久以来男性主义泛滥成灾的性别之战的宣言,也是唤醒我们沉睡不醒的女性意识的一声叫喊。
在渣滓洞,在墙垣高耸陡峭的院落里,我看见蓝灰的凋壁上赫然写着,“青春一去不复还细细想想”,“认明此时与此地切莫执迷!”当时国民党留下的白色大字,把我和殒楠震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们忽然发现我们清晰的头脑已摆不清楚人性与正义的辩证关系,弄不清楚“可敬”与“可笑”这两个一字之差却相距万里的语词怎么会在今天变得仅一步之遥。心里乱七八糟。但是,我和我的朋友一致认为江姐许云峰们是幸福的,拥有一种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什么而活过的人(比如信仰),无疑是幸福的。现代人是多么的可怜。
记得那一天,我们刚一走出那冷色调的渣滓洞,殒楠便甩掉一身想不明白的滞重,恢复了她原来的幽默与顽皮,脚步也随之变得羚羊般轻盈。而我还沉浸在刚才的思想的死胡同里抽不出身。殒楠说,其实她喜欢的是甫志高做的一件事:他被捕前组织上已经告诉他敌人正暗中包围着他的家,劝他不要回去落入虎口。可是,他不放心他的女人,他刚刚用省下的钱为他的女人买了一包牛肉干,他要回去送给她。他不顾一切回家看她,结果被捕。
殒楠玩笑地说,“我若是男人:肯定就是甫志高这种痴情男人,没什么大出息。”
“哎哎,别这么糟蹋自己行不行。你若是甫志高,就别想再与我一起出现在N城了。”
我的朋友殒楠经常问我,她若是一个男人,我会不会嫁给她?
“当然,”我说,“不过,你最好带着一些钱再来找我。物质是精神的基础,否则你拿什么向我抒情呢?甫志高的那一包牛肉干吗,可是……”“如果我没有很多钱呢?”
“那……我就去想办法去挣,爱情需要某种情调来喂养,而情调需要一些金钱来喂养,顺理成章。有些人是这么想但不敢这么说;有些人是没办法,所以不敢这么说,久而久之也就不这么想了。”
“蔼—原来是这样。”
我的朋友做出如梦初醒的样子。
飞往N城的飞机已像硕大的笨鸟在跑道上滑翔。我和殒楠经过一上午的整理行装以及赶赴机场的奔波,这会儿都感到倦意袭来。
“上帝保佑!”殒楠从家乡的湿漉漉的机场草坪上拉回目光,她的会说话的褐色眼睛似乎安静下来,迷迷朦朦。
“保佑什么?”我问。
“让我们平安。”
她从椅把扶手上抽回一只手,放在挨着我的那一侧肩上。
殒楠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大约是1969年的7月,美国太空人阿姆斯特朗驾驶太空船阿波罗十一号进入大空,他一面飞行,一面四下张望,留心观察地球以外的景观。可是,他失望了,灰雾朦朦的太空什么都没有,四下延伸着空洞,无边无际,像一个硕大无朋的帐幕,缀着鬼眼似的繁星,此明彼灭,闪烁不定,令人毛骨悚然,他看不到活的物体和生命的迹象,只有花炮似的流星穿插交错,划空而过,留下几道银色的光弧,闪耀几下便又消失,阿姆斯特朗一面用眷恋的目光了望遥天一角浮动的地球,欣赏着这个橙黄色的橄榄球在浑天涯俟的太空中,载浮载沉,闪闪发光,一面感叹人类的荒唐和愚昧,他们不懂得珍惜反而想尽办法来摧毁自己的家园……我记得,那时候我十岁,这件事诱发了我那浑沌未开的大脑的第一次思想,它使我第一次想到人类是孤独无依的一群,想到未来的生命将与一个疏远而莫测的宇宙独处。”
殒楠的揽在我肩上的手臂使我困意浓浓,瞌睡摇摇晃晃走来。她的话如同铺天盖地的天雨花,在我眼前模糊不清。
“你是打破两次贞操、打破两层意义的处女,才形成的女人,所以你稀有。”我稀里糊涂说。
“一个现代的女性难道不该是如此的吗?”她说。
这时,我已经再也抓不住自己那可以对应她的话的明晰思路了,我的嘴仿佛先于头脑进入了一片寂天寞地的空洞之境,我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发不出声响,我感到身边是一团团灯光暗淡的气流,冰激凌一般悠香沁腑的滋味,我昏昏沉沉掉入一团光滑的白色之中。啊天空真大,大得仿佛失去了时间和记忆,身体上的重量都被看不见的缰绳松开了,四周是一片善意而安全的寂静。当我的手指马上就要触摸到那一团凉凉的模糊不清的白颜色时,一扇意想不到的墙垣拦住我的去路,它顺着遥远却又格外近逼的光线驶进我的耳鼓,然后我发现那堵拦路的墙是我肩上的殒楠的声音,我听到殒楠说:“如果还有一分钟,我们即将死去,你会怎样?”她说。
我睁开眼睛,“哪有那么多如果,我拒绝假设。我差不多要睡着了。”
“就回答这一个问题,然后你就睡。”
我想了想,说,“我会告诉你我十分喜欢你,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
“就这个?”
“我会说我很爱你。”
“所有的人死之前都会对别人说我爱你。”殒楠仍不满意。
“那你会怎样?”我问。
殒楠顿住,好像正在她肚子里那个语词的百宝箱中搜寻。
然后:她说,“……我会亲你……我们相处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能……”“当然,”我说。
“为什么只有男人可以亲吻女人,亲吻你?”
“……活到我们这个份上,的确已没有什么是禁锢了,这是一个玻璃的时代,许多规则肯定会不断地被向前的脚步声哗哗剥剥地捣毁。”
我和殒楠这时都发现这是一个敏感而吃力的话题,于是我们打住,都不再说。
我重新闭上眼睛。
殒楠的话,使我在脑中设制勾画起人类蒙浑初开之时的景象来,我当然不是按照亚当和夏娃所建立的人类第一个早晨这个古老的传说来勾画,这个生生不息的为繁衍而交配的图景,盘踞在人类的头顶已有几千年,众所周知。我在脑中设想的却是另外一幅图景:如果繁衍不是人类结合的唯一目的,亚当也许会觉得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更容易沟通和默契,夏娃也许会觉得与她的姐妹们在一起更能相互体贴理解,人类的第一个早晨倘若是这种排除功利目的开端,那么沿袭到今天的世界将是另外一番样子了。
机身早已脱离跑道,像一枚轻盈的银灰色太阳从地平线上摇身腾起。我想努力冥想某种未来和远方,正如同回头眺望黑白像片般的记忆,使所有的未来都成为过去。但是,无论我如何用力拉住脑中那根若断若连的线路,都无法把昏昏沉沉的我从越来越多地坍塌而来的一大朵一大朵的白云里拽出。渐渐,我被那些虚幻的白颜色埋没了,我惊惧地踩在云朵之上,张开双膏,像一只危险中的母鸡倒映在白墙上的剪影,脚下踩踏的只是一层虚幻的白纸,它高悬在深渊之上一触即破。一些不连贯的没有次序的事物缤纷而来,我的一只脚终于迈进了一座崭新而离奇的城门。
……忽然间,飞机剧烈地抖动起来,我和殒楠身前小桌子上的雪梨水和几块甜点滑落到地板上,然后它们像一只只气球自动地弹跳,并且附魔般地出了声,似乎在说:快快逃开这里吧,快快逃开这里吧!
我殒楠这时不约而同地看到机舱里所有的暗门和明门统统敞开了,机舱里的人像奔赴金黄的光源一样涌向舱门,惊慌失措地朝无底的下边张望。这时的机舱已成为一座没有前方也没有退路的孤岛,摇摇欲坠地悬挂在高空。
这个局面再一次把我置身于一种庞大的象征中,一种没有往昔故乡的痕迹也没有未来遥远的他乡可以寄身的境地,一种空前而绝后的境地。
殒楠把垂落到额前的一缕拂乱的头发理到耳后,不胜凄凉地说,看来,今天果然就是我们的未日了。
我望着她那件青灰色的衣衫,在四处透风的高空里瑟瑟抖动,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也许,再过一分钟或者半分钟,就会机毁人亡。一切再也不能迟疑。
殒楠用力抓住我的肩,神情严肃地说,我得告诉你一个长久以来的想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你是我生活中所见到的最优秀、最合我心意的人,你使我身边所有的男人都黯然失色。
殒楠说完紧紧抱住我。
我大声说,我也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不然就来不及了……这时,訇然一声弥天撼地的巨响,整个飞机在云中熔化消散,在倒塌了的玫瑰色阳光中坠落或浮升,时间在陷落在消逝。
接着,我便听到我的心跳从我的肋骨间忽悠一下跳离,整个腑腔空空洞洞,我离开了我的肉体。我坠入一条漆黑的隧道,这隧道通向一个强光,我的四周穿梭着一些怪诞的物体,它们拥着我向着一片无法抗拒的洁白的源头奔走,一路上弥响着“时光倒流七十年”悠远的乐声。
终于,我抵达了那个如花似画的光源。
我知道,到达那里时我已死去。
我环顾四周,发现眼前有一片水洼掩映在丛绿之中,那水面清澈透底,明亮如镜,远处望去如一盏银灯,它牢牢地吸住我的脚步向它走去。我俯身朝那镜中凝望,以便证实自己是谁,我高兴地发现我依然是我。
这贮满曙光的水洼,使我意识到此刻已是旭日东升的黎明,由于时间的坍塌与割裂,这个崭新的毫无阴影的早晨对于我显得格外陌生。我没有想到,在人间被黑暗和恐怖渲染得毛骨悚然的死亡,竟是这样一片妖娆芬芳、绿意葱茏、圣洁无暇的地方。
这时,一幢房子仿佛忽然在我的视域内拔地而起,我看到一座殷红色的天堂般美妙的房子矗立在我的眼前。我走到那扇圆拱形的木门前,发现这幢凸起的建筑物墙垣上布满眼睛似的豁口,大大地洞张着,房间的主人仿佛可以从各个角度和侧面窥视外边。我推开木栅栏,敲响了屋门。里边没有回应。
于是,我又推开里边的一扇隐蔽的房门,走进这套房宅的门厅。这里,依然没有人把守,看得出这是一个治安良好的地方。
然后,我见到一阶陡峭的楼梯,上面有些微的声响传下来。我拾级而上,再一次敲响楼上的房门。
仿佛有喧哗的水声伴随着某种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低吟而来。房门忽然一下被打开,一位似曾相识却格外陌生的老妇人伫立在我面前。也许是由于这里距离太阳太近的缘故,她的皮肤呈金黄色,如同秋天的晚风在她的面颊上低徊留恋,缠绕不散,这浑然天成的肤色把她那栗黑的眼珠衬托得闪闪发亮。她脸孔上的褶皱晴朗得像夏日清晨的小路,灰色的头发像一圈坚硬的钢盔,固执地罩在头上。一副麦白色的老花眼镜,把她的眼孔夸张得很大。
老妇人一见到我,立刻像熟识的故人那样迎上前来,颤颤巍巍地拉住我的手,磨磨叨叨地与我搭讪。她温和慈祥地望着我,劝我回到我的肉体中去,劝我不应该留在这块虚幻之地而应该回到人间照顾我的母亲,陪伴我的朋友殒楠。她说,你们要齐心协力,像姐妹一样亲密,像嘴唇与牙齿,头发与梳子,像鞋子与脚,枪膛与子弹,因为只有女人最懂得女人,最怜惜女人。
老女人的声音显得格外遥远,像空谷回音盘旋而来,显得有点古怪。我感觉自己不是在用耳朵倾听,而是用整张脸孔在谛听,在呼吸她的声音。那声音却一点也不模糊,我听得真真切切。
我说,我要找到我的朋友殒楠才可以回去,找到刚刚我们还在一起的那个一瞬之间就杳无踪迹的中午。刚才我们分手得太匆忙,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还没有说出。
老女人说,你有什么事,可以等回去后再说。
我说,我必须现在就告诉她,就这会儿,不然就没有机会了,因为,我虽然有勇气告诉她,但是我的肉体却会随时失去勇气。
是什么事情呢,这样急迫?老女人问。
我说,我要对她说,如果我不能与你一起生活,那么我要你做我最亲密的邻居,因为我不能再忍受孤独无伴的生活。我们要把天下的才女都招揽在一起,我们要姐妹成群。
老女人说,刚才我已见到了她,我已经说服了她,她现在正在回返人间的归程之中。
可是,我凭什么能相信你已见到殒楠,并说服了她呢,我说。
老妇人说,你的朋友穿着一件轻烟似的青灰色衣衫是不是?她的男孩儿似的短发在阳光下穿过如同一只起飞的褐色鸟。她年轻的牙齿闪闪发亮,点燃着她对生活的热情。她细长的手指敏感而灵活得像她的思路,她的指尖可以替代她的头脑独立思考。她的家乡在阴雨的江边,从她的兀立的二层楼的窗口遥望出去,四周是一片铅灰色的瓦砾场,远处的山峦从圆浑的顶部有一条头缝似的笔直小路倾流而下,把浓郁的山地分成两半,一半火红,一半青绿。她出生在1959年9月,一个疯狂而夸张的年分之后,可是她却极为冷静。她喜欢尤瑟纳尔、博尔赫斯以及爱默生的文章。她习惯饮用蒸青绿茶加入菊花,悠悠闲闲地浸润她的有些慢性咽喉炎的嗓子。她吸烟的时候,总是在雪白修长的烟卷上涂抹一层清凉的风油精……我十分惊异老妇人竟说出我的朋友这么多的隐私特征。
我说,我非常愿意相信你,可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这时,我已经清楚,还有一大段人间的路程我是非走不可了,我已责无旁贷。
老妇人又说,你沿着你的梦境,就可以退回到原路,回到你和你的朋友本来的地方。
老女人的话,忽然使我明白我原来是在梦中,于是,我开始努力要从梦中挣扎出来。可是,多年的疲倦像积厚的尘埃或渊远的理论,紧紧地缚在我身上,使我清醒不过来。绝望中我想起早年我曾在一本颇为怪诞的书上读到的一段句子,于是,我高声叫道,“……醒来了也没用,无数的沙粒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醒来并不是回到不眠状态,而是回到先前的一个梦。
一梦套一梦,直至无穷,正像沙粒的数目。你将走的回头路没完没了,等你真正清醒时你已经死了……”老妇人说,你不要泄气,当你眼睛打开的时候,天空就会明亮地苏醒过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串光亮闪闪的乳白色石珠放进我的衣兜里。她说,这是一种符号,当它们一颗颗单独存在时,与遍地丛生的石子毫无二致,但是倘若把它们串在一起,这些特殊的石子便会闪烁出迥然相异的光彩。
然后,她在我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连声说着,回吧,回吧,回吧。
当我终于挣脱梦境醒来时,我发现自己靠在殒楠的肩上,那肩如同枕头一般柔软。她正在用一只手敲着我的头。
“好了,飞机已经到达N城了。”殒楠说。
我立直身体,左右晃了晃发酸的脖颈,我说,“我正在做梦。一个与你有关的梦。你若是再晚一分钟叫醒我,我就可以见到你了,这是很关键的一次见面。”
“是吗,为什么?”
“因为,我正要告诉你一件事。”
“太巧了,我叫醒你,正是为了问你一件事。”
“快说,问我什么事?”
“你还是先告诉我你做了一个什么与我有关的梦吧,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事?”
我说,“我梦见我们的飞机出了事故。我在天国里遇见一个陌生的老女人,她要我回到我的肉体中去,要我回来照顾我的母亲和陪伴你,她说我们不应该像松散的沙粒抱不成团……”然后,我详细描述了老女人的模样,她的多褶皱的面颊,宽绰的体态,她的引人注目的肤色和头发,她的高山流水一般悠远的嗓音。
忽然,我发现我的朋友泪光闪闪,她的嘴唇由于吃惊或者痛楚而近乎颤抖起来。
我停下来,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殒楠说,那个老女人正是她已经去世十三年的母亲。她说,那时,我和她还不相识。
说着,她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她母亲的黑白相片,这张两寸相片的边角已经枯黄。我惊异万分地看到,相片上的这一个女人,正是我梦中见到的那个女人。
我和殒楠走下飞机悬梯时,已是N城刚刚从朦胧的午睡中醒来的时候。
我们带着江边山城的节奏,一步步缓缓地走进这个城市下午两点钟的阳光。这时,我忽然听到了这个城市那久违了的熟悉又遥远的心跳声,它坚硬而冷漠地扑面而来,我一个踉跄向后闪了一步,本能地感到这个急功近利的声音与我肋骨间跳动的声音再也无法吻合。那是作为一种公共标准的男人的律动和节奏。
殒楠打了个冷颤,从背包里取出一件黑色的长外衣套在身上,并且竖起衣领,通体仿佛都被罩在一层阴影里。“这个城市越发像虚构的一样了,”她说,“缺乏某种真实性的温馨和情调。”
“这个显而易见,你很难想象多年来我一直就是这座大戏台上的一只木偶。”
机场外边的广场扇子似的在我们的脚下一叶一叶敞开,猛烈的阳光如同滂沱而来的白色雨柱耀眼闪烁,使得行色匆匆的人流仿佛都成了曝光度过强的活动像片。
在我视域所及的边缘处,我望到了那座高大耸立的JG大厦,它正在用它那冷漠的玻璃墙泛着幽蓝的寒光。这个参天的半环形的拱式建筑物曾多次被殒楠视为N城的象征。她说那是一种冰箱般凉嗖嗖的质感、不稳定而且颇具颓废特征的铅灰色。她说,穿透它的外表,你所想象的是那里边迷宫似的莫测的走廊、呆滞的门窗以及有回纹装饰的天花扳上余音袅袅地渗漏下来的惨淡的乐声。一种暧昧中而又拒绝的矛盾情绪。
这时,殒楠说,“对了,刚才你说你在梦中找我,要告诉我一件什么事?”
她把头转向了我,栗黑色的眼睛暴露在流动的阳光之下。
她眯着眼睛,仿佛正在用她那密密的睫毛阻挡着我之外的这个城市的一切。
“嗯……这个嘛,”我叹了一声,“你知道我一直感觉不到哪里是家,现在我已放弃再去寻找的念头了,我累了,无论如何这座城市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呼吸、皮肤、内脏和睡眠适应的地方,我的母亲永远敞着家门在等我,这座城市命中注定与我割舍不断。可是……你知道,一个人是否孤独其实并不在于她没有朋友,而恰恰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亲密的朋友,而她的朋友却都在远方……”“你到底要说什么嘛?”
我转过头去看阳光,顺着那刺目的光柱,我看到太阳像一枚孤零零的大银盘在城市的上空悬挂,光影在头顶上的枝叶间流动穿梭,空气透出一股自命不凡的气息。我忽然感到那大片大片的明媚耀眼的光辉不过是把捏碎的阳光人工地拼接起来的粘合物。
我没有转回头来看殒楠,我说,“你……使我感到孤独,在这个城市,我总是一个人……”“难道……你还不是也让我感到如此吗?”
终于,我大声地说(仿佛是对着整个空气在说),“我要你同我一起回家!我需要家乡的感觉,需要有人与我一起面对世界。”
殒楠转过身,眯起她那又大又光亮的栗黑色的眼睛看我,用她那种独特的我早已熟悉的眼神。然后她举起一只手抚了抚脸颊上的尘埃,想象中的尘埃,像是抹去或者开始某种抽象的什么。
殒楠理了理背包,然后腾出一只手牵住手,“好吧,”她说,“我们走。”
我一边用现实的右手()紧紧抓注她伸给我的仿佛是溺水中稻草般的衣袖,一边把我那只天生耽于幻想的左手伸进自己的衣兜。
这时,我那漫不经心的左手在衣兜里猛然触碰到一个凉凉的东西,某种预感使我想起了梦中天国里的老妇人丢在我衣兜里的那串晶莹的石珠。我急忙把那东西拿了出来,由于我的慌张,那东西掉落到地上,我和殒楠惊愕无比地看到一堆洁白的小牙齿似的石珠滚落一地。
我的舌头僵在嘴唇里像一块呆掉的瓦片一样。
1995.3
陈染: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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