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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染:碎音

ID:62360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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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染:碎音

  199x年对一些人来说,似乎是不祥的一年,一些我熟识的和不熟识的年轻人,都在不该死去的年华英年早逝了。我身边就有一位,虽然已算不上年轻,但也绝不到被天堂或地狱召唤的年龄。他是在一天黄昏时分,一个人躲在我们单位他自己的主任办公室里,好像做着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然后,忽然干叫一声,窒息猝死。有人说,这一年的彗星和日蚀,神秘地和某些做过不可告人的事情的人发生了联系,然后把他们带走了。

  我不知道。我很难相信没有被自己证实的事物。

  生活中希奇古怪、不可捉摸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时候,你明明看准无误,可忽然就不是它了。弄得人心里恍恍惚惚,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近来,一些古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而这些怪头怪脑的事物原来都是远离我的,它们总是发生在那种头脑复杂而且对世界充满了探索劲头的斗士身上。像我这样既缺乏好奇心又胆小的女子,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脑子里边,一般什么也不会发生,日子宁静得如同一片坍塌了墙垣的旷地,澹泊滢澈。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已经饱履世事,历经坎坷,内心已抵达冥合的暮秋,懂得了生活的化繁为简,深藏若虚。恰恰相反,我的生活一直云定风清,平静得没有任何经历可言。简单,的确是我的天性使然。并且,我习惯于这种简单。

  就是这样一个不高的要求,不知怎么却离我越来越远。

  昨天傍晚,我与丈夫一起吃过晚饭,就一个人躲进卧房,坐在床沿上发呆。因为他总是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身影如同一堵墙壁,叭嗒叭嗒的脚步声搅得我心里十分慌乱,这种绵绵延延、虚虚实实的脚步声在我的血管里起伏跌宕,蹿突跳跃,即使我用双手把耳朵堵起来,那声音也依然缠绕不去,无法销匿。

  的确奇怪,我对这种声音的慌乱感已经持续好一阵时候了,也说不清到底是从何时而起。这声音总是追随着我,使我在平静的甚至是有些木然的思路线索中,猝不及防地被跌碎、被唤醒过来,惊觉地专注于此。由于这声音有形或者无形、存在或者虚幻地不断响起,即使我并没有忙于什么,甚至什么事情也没做,我心里依然会觉得特别忙乱和紧迫,轻松不下来。脑中似乎同时充满着许多事,乃至一件事也想不起来。太满了,反倒一片空白。

  轻松,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件沉重的事情。感受轻松,我觉得是十分困难的。

  我急忙离开客厅,离开那声音,坐到卧房的床沿上来。

  望着窗外,我看到已是晚暮苍冥时分,从家里五层高的房间窗口眺望出去,一群一群绿绿的树干顶冠的叶子,如同游动的青蛙,在齐窗高的半空里无声地波浮。我凝神看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好听的树叶的摩挲声,却听到丈夫在那边房子里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的响动,以及他的拖鞋在木板地面上发出的烦躁不安的声音。

  于是,我离开家,打算到楼下的报摊买几份小报。

  我发现我越来越懒得与他说话了,但懒得说话并不意味着厌烦与他说话。我其实一点也不厌烦他。有他若隐若现地在身旁,在不太远但也不太近的地方呆着,我心里才觉得踏实和安全。

  在单位我也是喜欢一个人呆着,财务部除了我,还有一名出纳员小李,我做会计。平时,小李总是提醒我不要老是望着那台微机电脑出神想事。其实,我只不过是在注意倾听楼道里那有可能传来的由远而近的皮鞋的蹋蹋声,那是主任的高跟鞋踩在楼道石灰地面上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这声音清脆尖锐得如同一根根钉子,一下一下扎在我的皮肤上。每当我在微机上的计算出现问题的时候,这恐怖的蹋蹋声都会从天而降。然后一句“有什么问题吗”的询问便会软软地从一张充满善意的赝笑的脸孔上掉下来,那是一种把你推得很远的亲切,掺杂着虚幻不定、永远使人无法真正抓到手里的热情。

  我常常半是畏惧、半是警惕地凝视这张中年的脸——面容略显枯槁,眼白过多而混浊,嘴唇薄薄的,散发一种苍白的光泽。头发比真丝还要柔软,脸庞的造型相当的好,只是那只低矮的鼻梁和宽大的鼻孔,仿佛缺乏某种正气的力量。

  应该说,这样一副面孔,平常得我们在大街上随时可遇,完全够得上过目即忘的相貌标准。但是,只要你对那脸孔仔细地看上一眼,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张普通的脸庞湮没在人群之中了。这样一张普通脸孔的不普通之处,我曾多次暗自分析其中的缘由,始终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傍晚,下班时候,她从我的眼前忽然转过身去的一瞬间,我终于醒悟——这种亲切所以使我不安,完全是由于来自她脸孔后边的笑容引起的,这种独特的不同于常人的笑,只有当她背过脸去,才能被人真正看到,也就是说,那笑容不是展开在她的面颊上,而是绽现在她的后脑勺上,它隐隐约约地躲藏在黑黑的长头发缝里闪烁,使人觉得其中隐匿着多种危险的因子。这来自于脸孔背面的阴气森森却努力给人以亲切特征的微笑,常常使我觉得比刀光闪闪却浮于言表的毒骂更毛骨悚然。在这严丝合缝的笑容里,不会有半点真实的东西或秘密泄露出来。

  我的确难以解释对这张脸孔的不能自拔的畏惧。觉得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错综复杂、明枪暗箭又无所不在的微妙关系。但那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以前偶尔发呆的时候,顶多想一想这张脸孔,至于其他的,我的确什么也没想,生活还有什么可想的呢?这一种生活与另外一种生活也许有所差别,但无所谓哪一种更好,不值得再去改变什么,战胜什么。无非如此。单位其他部门的同事议论我骄傲不爱理人,我哪里是骄傲啊,我不过是懒与人语罢了。

  人为什么非得说话不可呢?

  回到家,我自然是越发懒得说话。记得五年前我和丈夫刚结婚那会儿,我们能伴着窗外夏夜的雨声,相拥在卧房一隅的松软的大床上,低声聊上大半夜。窗外澄澈的雨珠滴滴嗒嗒垂落到楼下的绿阴地上,如同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色花瓣沉沉地掉落在岑寂的沙土上,发出咝咝啦啦的渗透声。我们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多么渴望能够成为一对被软禁的永恒的囚徒啊。直到意识到第二天清早七点钟还要起床去上班,才恋恋不舍地闭上嘴巴,合上眼睛,在梦里的交谈中安然睡去。哪里是什么“昼短夜苦长”,分明是绵绵润雨夜苦短啊!

  那时,我对他的感情要求特别高,敏感得如同一根上紧的发条,一只惊弓之鸟,好像每一天世界都有可能崩溃了似的。那时候,我常常设想与他结盟自杀之类的情景,幻想把一场热恋推到高xdx潮的结局。其实,人在激情之中真是无幸福可言,这是我后来获得平静的体验之后才得到的。而且,人在激情之中所说的任何话,都是人体在的生物反应下流溢出来的,它的可信度是值得警惕的一件事,这当然也是我后来得出的,但当时绝对不是出于谎言的目的。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情感生活越来越像地衣苔藓一样容易满足,只需给它一点点水分,它就可以成活。时光的确是一种奇怪的磨损剂、腐蚀剂,它把那种火焰般的恋情打磨成一种无话可说(即无话不能说)的亲情。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最初,丈夫见我懒言少语,以为我怎么了。一天,他居然举着一本书过来问我,他说,书里的一个外国人讲,长久的沉默有多种意味,某些沉默带有强烈的敌意,另一些沉默却意味着深切的情谊和爱恋。他还举了例子,说,书上的这个人有一次接受另一个人的造访,他们才聊了几分钟,就不知怎地突然发现彼此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接下来他们从下午三点钟一直呆到午夜。他们喝酒,猛烈地抽烟,还吃了丰盛的晚餐。在整整十小时中,他们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二十分钟。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开始了漫长的友谊,书上的这个人第一次在沉默中同别人发生了友情。沉默是一种体验与他人关系的特定手段。

  我说,“我们不说话,可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或改变什么。我的确需要你,离不开你。”

  他疑虑地看了看我,想说什么,结果又没说。只是喉结动了一下。

  我走到楼下买报纸的时候,注意到楼前的那一片绿草丛生的旷地上长起来几株灌木,还有一些杂色的野花可怜巴巴地干枯着。远处是一堆铁红色的废砖头和一只不太高的伸手摊脚的黑色脚手架,闷闷地发着焦渴的光亮,它们似乎都在烦躁地挥发着下午的太阳晒进去的燥热。

  我想,要是下一场雨该多好!

  从楼下买报纸回来,我没有乘电梯,我沿着模模糊糊的楼梯往五层爬。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我忽然又有点神思恍惚,一种压迫的感觉像黯淡的光线一样覆盖在肢体上,这声音总是诱发我想起某一处那由远而近的高跟鞋的敲击声,我无法消除对这种声音的持续不断的恐惧感。

  我有些慌乱起来,急忙加快脚步爬上五层,敲响自己的家门。

  意外的是,我出去不过一刻钟时间,房间里边却没有应声了,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又急切地敲了几下房门,盼望丈夫快点打开门,以便摆脱刚才那莫名而起的恐慌。但是,房门里边像一个久无人至的废弃的仓库,或者是一窟年代悠远的洞穴,无声无息。

  我抬起头,猛地看到房门上红色的油漆赫然写着606。我急忙转身,犹如一只最敏捷的猫一般,迅速而轻巧地往楼下蹿了一层。我所以蹑手蹑脚,是为了避免脚下发出声响。然后,我在与上一层相同的位置上敲响了自己的家门。

  里边似乎远远传出一声游丝般的询问,“谁啊?”

  不等那声音结束,我立刻大声喊叫“是我!”

  房门打开了,一位少妇站立在眼前。她一只手撑在潮乎乎的门框上,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别在柔软的腰间。

  刹那间,我被眼前的情境惊呆了,一个冷战把我打到身后楼道凉嗖嗖的墙壁上,手中的报纸散落一地。地上一片白哗哗的云彩。

  少妇表情奇怪地迟疑了一下,只低低说了声“走错了”,就又关上屋门。

  我这才看见房门上火苗一样冰冷的号码:406。

  我再也沉不住气,落荒而逃。

  这时的我,已经成了惊恐万状的兔子。

  我在楼上楼下来来回回窜跳,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双腿犹如灌了铅,大象一般的沉甸甸的脚,重重地踏在渐渐黑暗起来的楼梯上。奇怪的是,这会儿我听到的不是自己的脚步声,我分明听到一种由远而近的高跟鞋的蹋蹋声,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嘹亮。

  当丈夫为我打开自家的506房门时,我已经被汗水淋透,我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变得一绺一绺的,像油画上的黑颜料。

  我把湿淋淋的身体靠在他的锁骨上,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轻轻推开我,退后一步,站立在门厅四壁雪白的空旷之中,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隔了一些时候,他说,“你一定是累了。”

  我说,“你不相信吗?你看我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外边下雨了。”他的嗓音有一种古怪的沙哑。

  我生气了,好像我在对他虚构似的。他怎么就不相信我和我的遭遇呢?

  丈夫似乎看出我的不快,拉我到阳台上,用力把一扇半掩的窗户吱扭一声推开,显然是雨水把铁窗户的窗杆锈住了。“你看,下着雨呢,你怎么连雨伞都不带就跑出门?”

  我望着那缠缠连连咝咝啦啦的雨滴,以及楼房背后那一条伸向远处去的湿淋淋的曲折蜿蜒的小路,惊愕得也说不出。

  当晚,我一夜没有睡好,辗转反侧,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今天一清早,我只是略觉眩晕,但还是准时离开家门去上班了。

  一夜的小雨停息了,空气凉爽而静谧。路边的小水洼闪烁着乌亮的光泽,城市的景观被光线折射到水洼上,构成一幅静止的黑白图片,那图像似乎正安静地等候行人去踏破。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或低矮的草丛,舒展地喘息着,尽情地享受着早晨的清馨。我身置这洁净的空气里,仿佛生活里所有的混浊都被洗涤了,身体的不适之感也被丢到一边。一夜的睡眠,即使不够安稳,也足以抹去昨晚“鬼打墙”的记忆。

  清晨的凉爽使得天空格外的蓝。

  我准时坐在财务部办公室里,一缕阳光斜射在眼前的微机电脑屏幕上,那光线被玻璃反射成一道散发着诡秘的白光。我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光线发呆。

  天气如此之好,我却不得不坐到这台机器前。我多么痛恨这台机器啊!每天,我都得死死盯住它上面的表格数字,算来算去,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与疏忽,可是差错依然会不备而至。每当这时,楼道里就会由远而近地传来那高跟鞋急促的蹋蹋声。

  出纳员小李已经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她正在津津有味地享受着早餐——一只金黄的鸡蛋饼,她的胃口好得总是饥肠辘辘,随时等候着要饱餐一顿。她的丰满的下巴层层叠叠,滑溜溜的纹路如同一道道小路,可以通向任何开阔的方向。令我羡慕不已。

  小李吃完鸡蛋饼,打了这一天的第一个愉快的饱嗝之后,用餐巾纸抹抹嘴,说,“怎么大清早来了就发呆呢!”

  我的身子忽然向后倾了一下,混乱的思路被她的语声切断了。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

  我站起身,为我们俩一人沏了一杯清茶,然后坐下来。我重新调整了目光和呼吸,叹了一声,就打开微机。我努力把那屏幕想像成一盘香喷可口的菜肴,告诉自己我正准备进入它的芳香。

  屏幕上的数据表格就像一间无穷大的空房子里的银光闪闪的蜘蛛网,我端坐在这个巨大蛛网前,开始了不停地牵一牵丝网、修补一些数据的工作。

  我一边工作,一边走了神,就像有时候笔直的生活之路时常也会把我们引入偶然的岔路似的。望着屏幕上的“蜘蛛网”,我的眼前却进入了另一番景象。

  ……我走在去主任办公室的路上,我正准备取回主任校正过的一份单据。走过单位院子里卵石铺成的小路,我看到一枝桃树花掉下来,被人踩扁了,已经蔫干。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歪歪斜斜,在砖头与卵石参差不齐的夹缝里顽强地滋出,它的扭曲的姿态使我看到了弱小企图改变命运的力量。

  然后,我穿过一条阴暗错综的走廊,脚步把薄薄的瓷砖地板震得格格作响。我走进了主任硕大的办公室。

  忽然,我发现,她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可是,两分钟前,她还在电话里说在办公室等我呢。我纳闷地收住双脚,愕然伫立,向房间里边探着头。

  屋子又高又大,我发现那一排一排超高的白色柜子上边,全是空的,那种空洞使我想到一张张没有了舌头的大张的嘴。那些柜子把房间切割得犹如谜宫一般,看不到里边会潜藏着什么。我心虚地环视着空房间,房间里似乎有一股呆滞而神秘的雾气,呈青蓝色,从屋顶到窗檐有一串蜘蛛网缠附下来,依稀可见。室内明显地缺乏通风,一袭腐朽之气迎面贴到脸孔上。几缕暗黄色的微光,从又高又窄的窗户斜射进来,外边临街,隐约可以看到窗外有一座坍塌半截的破败建筑物。这一切,使我立刻呼吸到一种严峻而恐怖的气息。

  我急切地希望看到主任真实的身影,取到单据,马上离开。

  果然,我的余光在房间的一隅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可是,那影子倏忽一闪就不见了,只留下一串模糊不清的语声,我没有听清。

  我被吓得有些站立不稳,便蹲了下来。停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模糊不清地哼一句。我仔细辨析,也许是我改变了高度的缘故,那声音从高处沉落下来变得清晰了一些。我听到那嗓音似乎在说,“让过去那个机密死去吧,不要泄露给任何人!”尽管这声音翁翁塞塞的,像口中含着一团棉絮,又像米粥撒到衣服上后洗涤时的那种缠缠连连的不清爽,粘粘乎乎的。但是,这回我的确听清了。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为刺激的声音。

  我的身体立刻瑟瑟发抖起来,因为影子的声音并不是主任的声音,而是已经死去了的老主任的声音,他那特有的浓重的惠安乡音,抑扬顿挫,一板一眼,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直到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来,我对楼道里的脚步声的恐惧,就是在老主任死后、由他的亲密伙伴——现在的主任接替的那一天开始的。

  我冲着那形状模糊的影子消失的方向高声叫喊,“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们的秘密啊!”

  我一边说着,一边鼓足勇气站了起来,并且不顾一切地朝那个影子方向扑了过去。我想,虚幻总比真实的事物更恐怖,哪怕那真实之物是一只凶狠的老虎,也比暗处隐藏的阴阴怪叫的小猫更使人可以对付。

  这时,房门不知是因为风还是被什么力量所驱使,忽然哐地一声关上了。

  我一回身,正好有人走了进来。出纳员小李打开水回来了。

  我惊惧地转移自己的思绪,回到眼前的微机上边来。

  我站起身,倒了一杯水,又喝了几口,定定心神,准备重整思路。

  可是,我喘息未定,就听到了楼道里那熟悉的由远而近的高跟鞋的蹋蹋声。这一次,是真切的蹋蹋声,近得就在我的耳朵边上,并且越来越清晰。它真实无误地降临了?

  这绝不可能是我臆想出来的,因为出纳员小李说了声,“主任来了。”

  当主任那一张冷嗖嗖的笑脸悬浮在我头顶上方的一瞬间,我的心脏如同一颗子弹从喉咙里飞了出去,射到对面的墙壁里边去了,我看到那雪白的墙壁震荡般地忽忽悠悠一鼓一缩,而我的胸壁一下子凝固成一堵死寂的无声无息的墙。我的整张脸孔都被她的永远亲切而莫测的微笑吸空了。

  我再也支持不住,一个箭步就蹿出办公室,逃跑了。再也不想回来了。

  我走到街上,日光似乎特别刺眼,我觉得有些晕眩,就闭上眼睛。可是,闭上眼睛的天空,又有一种强烈的万花筒一样的色彩,使我进入醉酒样的状态。我的注意力难于集中,视觉紊乱,无法连贯,视野在我的面前摇摆不定,周围的建筑似乎扭曲了,就像在曲面镜中所见一样。前前后后的人群看上去也怪模怪样,像戴上彩色的面具,有的变成了一堆形状不定的抽象物,使我极想发笑。我的头部、双腿和全身有一种间断性的沉重感,咽喉干燥、发紧,感到窒息。思维像闪电一样飘来飘去,使得我整个人都要飘了起来。一些字词和不连贯的句子喋喋不休地出现在我的脑中,我感到就要离开自己的肉体了。

  我的身体就像一股水流被人为地改变了河床,流向与我本身不同的方向。

  我挥手叫了一辆的士,立刻钻了进去。也许是由于车速太快的缘故,两旁的一切就像从流动的水面反射出来的一样,似乎所有的物件的颜色都在令人不快和不停地改变,物体的影子则呈现黯淡的色泽。奇怪的是,此刻我所有的听觉,全都转化成视觉效果,知觉转换为光学效果(比如一辆汽车急驶而过的噪音),而每一个声音都激起一个相应的富于色彩的视觉,其形状和颜色像万花筒中的图片一样不断变化……傍晚丈夫回到家中,把我从睡眠里摇醒,我一下子从床上跃起,环住他的脖颈不肯撒手,委屈的心情使我对他产生了最大限度的依赖。

  我口中叫着“关机!关机!”

  他说,“你还做梦呢,这不是财务办公室。”他掰开我僵紧的手指,“快起来吧,我都饿了。”

  他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水管里边发出几声咳嗽般的怪声音,然后是水流如注的哗哗响。

  我趿上拖鞋,走出卧室。

  “我们吃什么?”丈夫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紧关的冰箱。

  我本能地冲着冰箱高声叫了起来,“关机!关机!”

  他蹙了蹙眉,顺手关上冰箱的门,“你是怎么啦,还在做梦吗?”

  他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拍我的头,体贴地说,“你这些日子太累了,脸色都不对,整个人就像一株大雨中的麦苗,蔫蔫的。今天我做饭吧。”

  我再一次把头枕到他的肩胛骨上,虽然我知道他无法分担我精神里那个最为隐秘的事情,但是,有这样一堵结实得墙壁一般的肩膀支撑在我的身边,的确使我心里充溢一种深沉的平静感和安全感。

  我说,“也许,我真是累了。”

  我靠在他的肩上不想动。

  他说,“你在想什么?没有不舒服吧?”

  我从冰箱上顺手取下中午睡前喝剩一半的红葡萄酒杯,一饮而尽,心里暖热了一下,清爽起来,浑身的神经也都活过来。“我的手指被车门夹了,”我举起食指给他看,“可我记不清是怎么弄的了。”

  他拿过我的手指仔细看了看,说,“好像看不出什么。”

  “肯定伤到里边了,你看不见。”我说。

  “凡是看不见的就别当事了,好吗?”

  “我也想这样,可我的感觉总是提醒我有了什么事。”

  我继续伏在他的肩头,像个灾难中束手无策的孩子信任父亲一样信任他,听任他引导我在日常生活的形而下学的混乱中前行。

  晚上,我们早早就躺到床上,我穿着一件磨损得有些毛边的旧睡衣,它的毛绒绒的质感使我的肌肤感到特别的妥帖。长期以来,睡衣就像朋友或亲人一样,我总是喜欢旧的,无论多么磨损,也不忍丢弃。睡衣的淡紫色和卧室黯淡的光线浑然一体。我侧身而卧,丈夫背对着我,他结实的躯体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呈Z字形躺在我的面前。我一直以为,人的背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而语言本身实在是多余之物。我一只手枕在脑袋底下,端详着他的背影,身体包裹在薄薄的被子里边格外温暖。此刻,我觉得十分舒适,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弥漫全身。

  这一天的紧张焦虑终于过去了。

  我很想搂住他的脊背,或者让他抚摸我。但只是搂着和抚摸,不想其他。这一天的日子我好像已经精疲力竭,再无多余的力气。我知道,如果我主动去环住他,在这样一个温馨安静的晚上,在这样一种岁月还没有把我们打磨到衰老的年华,我的动作肯定会招致一场不可收拾的暴风骤雨局面。

  而且,纯粹的爱抚的感觉,与单纯的性的愿望不同,那绝不是靠要求就可以换来的。

  于是,便罢了。

  床垫在身子下边温柔地依顺着我的肢体。我看到厚厚的落地窗帘的一角没有拉上,一束发青的光线正从那缝隙斜射进来,使得房间比以往的夜晚显得亮了些。那光亮落在房间里栗色的半旧木质家具上,以及干净的陶器、根雕和晚间丢在床头茶几上的一小堆果皮上。我以惊讶的目光盯住这缕珍贵的光线,仿佛它是茫茫黑夜里惟一的安慰与奢侈品。墙壁上滴滴嗒嗒的钟声,心平气和地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节奏,我的血液跟着它的节拍也宁静下来。我的身后,卧室的房门敞开着,我听见卫生间里淋浴器漏出的水滴正缓缓地垂落到浴缸上,那滴嗒声透过长长的门厅走廊若隐若现,像催眠曲似的柔软。这一切使我感到满足,我急欲进入睡眠之中。

  正在我刚要掉进睡眠的一片空白之中的时候,我被什么隐隐的响动惊醒过来,睡意一下子九霄云外。我警觉地仔细倾听,终于听到了那是一个人攀爬楼梯的脚步声,那是一双皮质很好的硬底皮鞋,后跟很细,但并不很高,一双中年女性肥硕的脚。那双脚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轻轻爬上了五楼,然后那双脚就站立在我家房门外边的垫子上。我甚至听到那人举起胳膊准备摁响门铃时袖管发出的咝咝声,只是在那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门铃按钮时忽然停住,手臂似乎高悬了一会儿,好像犹疑片刻,才决定不按响。我的心跳第二次从喉咙里飞了出去,脖颈上软软的蓝血管,随着惊恐剧烈地起伏。

  直到我听见那脚步声缓缓离开,才喘了一口气。那脚步依然很轻,但每一声都在我的脑中钉下一个坑。

  我紧紧抓住丈夫的肩膀,并且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他,我叫了起来,“听啊,脚步声,你快听啊,脚步声……”

  他醒转过来,“什么脚步声?”

  “你快听,有脚步声!”我指向楼道方向。

  他倾听了一会儿,然后用那熟悉的沙哑的嗓音说,“别闹了你,你总是与梦为邻。”

  我说,“是真的。”

  他说,“我怎么听不到?”

  我说,“真的是真的。”

  我浑身抖个不停,死死抱住他不肯撒手。

  他见我格外激动,就开始对我上上下下摸索起来。我攥住他的手,不让他动,只要求他抱紧,“别动,千万别动,你听不到了。”

  他大概是听到了我小鼓一般急促的心跳,就说,“别怕,肯定是你听错了。”

  “不会错,不会错,真切得几乎可以看到。”我说,“你看楼道里的灯都亮了。”

  透过紧临楼道的厨房玻璃,楼道的灯果然是亮的。

  “你这样大声叫喊,灯肯定要震亮的。”

  他打开床头灯,“屋里什么也没有。”

  “真的,刚才真切得几乎可以看到。”

  “看到什么?”

  “就要掉下来了,哎哟,就要掉下来了!”我高声尖叫。

  “什么掉下()来了?”

  “主任的脸!”

  

  陈染:梦回

  有一天,情报员小石下班时候边走边伏在我的耳边没话找话故作诡秘地悄悄说,瞧瞧,前边那几位更年期老太太,我天天就跟她们坐在一个办公室里。

  此时,太阳正不慌不忙地往我们机关大院西边的房屋树木后面掉下去,一缕粉红色抹在他一侧清秀的脸颊上,晚霞把他的一只耳朵穿透了,红彤彤的像一张燃烧起来的企图擅自飞翔离去的小翅膀,而另一只耳朵却遮在阴影里呆若木鸡,有点滑稽的样子。游移闪动的光线忽然使我想起自己脸上的雀斑,它们就是喜欢阳光,哪怕是残阳,它们也会争先恐后地跑出来。

  于是,我从小石手里夺过一张报纸,遮住夏日里渐渐褪去的残阳。然后,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说,人家才五十岁,怎么就是老太太了!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忽然莫名其妙地不高兴,大概是忽然而起的年龄的紧迫感吧。尽管我体态单弱,还未显老态,一头光润如丝的长发清汤挂面似的披在肩上,胸部挺挺的,仿佛商店里依然处在良好保质期的果子,白皙的脸颊上也还呈现着饱含水分的光泽,但是,总不能再冒充二十来岁的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了。再过十来年,我就会加入她们的行列,成为走在前面的中年妇女之一了。

  谁能阻挡更年期那理直气壮的脚步声呢!

  我在机关里听到过有关小石的议论,嘀嘀咕咕的窃窃私语,好像是说有人看到小石曾经隔着窗户缝在暗中窥视我,对我有点那个意思。

  我权当是无稽之谈。小石比我要小十来岁呢,几乎还是个吊儿郎当的大孩子,对我这样一个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的已婚女人能有什么想法?机关里平平淡淡的漫长的一天,总得有点什么谈资或笑料,不然,再浓的茶水也会觉得乏味,提不起精神。

  当然,两天以后,嘀嘀咕咕的窃窃私语声又转向别人去了。

  我多少是个有些固执、疑虑且郁郁寡欢的女人,我的生活也是有条不紊一成不变,早年那些交游和谈天的爱好也日渐淡薄,这也许与我的工作性质有关。我在机关的财务处做出纳员,每天从我手里经过上百张单据,容不得我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差错,异想天开心驰神往之类的辞藻从来与我的生活无缘。有一次,我正在办公室里埋头核对单据,忽然听到背后有吃吃的讪笑声,我扭过头看,是总务处新来的一个大学生。我问她笑什么,她却板着脸孔做出一副行若无事的样子,说她根本就没有笑。真是奇怪,我分明听见她在我身后讪笑,笑我什么呢?

  我警惕地审视一番自己的衣裳,难道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吗?

  多年来我在单位里养成了见到领导就点头致意并殷勤微笑的习惯,当领导根本没看见我似的从我身边昂首阔步走过去之后,我就在心里骂自己一次。要知道我的个头足有一米七之高啊,他怎么就看不见我呢!借着楼道里半明半昧的光线,我干咳一声,咽下一个小人物可怜的现实。

  可是没办法,半小时后我又在楼道拐角处遇到另一位领导(机关里的领导实在太多了),我又讨好地点头微笑,领导视而不见走过去之后,我又在心里骂自己一次。

  每天,我差不多都要为自己的讨好行为痛骂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这件事使得我格外沮丧。

  我曾经苦恼地对丈夫贾午诉说过这件事。那是在一天傍晚的晚饭时候,窗外的霓虹灯心怀叵测地闪着,屋里沉闷无趣,我尽量把事情说得低声细语而且详细,避免了由于愤怒的情绪所涌到唇边的任何锋利尖锐或虚构不实的字眼。听到我的话,他把左撇子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嘴里的咀嚼也停下来,疑惑地凝视我的脸,看了好一阵。

  他近来总是这个样子,总是疑惑地打量我,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一样,或者,是我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在说话。

  然后,他才慢吞吞地说,笑就笑吧,继续笑,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一侧的腮帮子鼓着,囫囵吞枣,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电话铃忽然响起,他借机起身离开餐桌。

  我真是后悔跟他说呀。

  贾午近来对我的话愈发的少了,表情也总是怪怪的。

  前些天,他竟以我夜间做梦翻身为由,搬到另一个房间去睡了。我们结婚十一年了,这还是头一次。难道就此分开了吗?

  我们的性生活也提前衰老了,次数越来越少不说,即使在一起,彼此也都有些虚与委蛇,心神恍惚。四十岁上下的年龄,就如同过了一辈子的八十岁老人,没了兴致。有一次他居然说,要两个人都起劲,可真够麻烦的!瞧瞧,他连这件事都嫌麻烦了!

  过了几天,贾午又从一张小报上剪下来一条消息让我看,标题大概是《竹筒里的豆子》之类的,说是有人计算过,刚结婚的第一年,每过一次性生活,就往竹筒里放一颗豆子,然后在一年之后的未来的岁月中,每过一次性生活,就往外拿出一颗豆子,结果,一辈子也没拿完。我看完这条消息,猜不透他到底要向我证明什么。只说了声,这不见得精确。

  另一次,我们晚间一起看电视,电视剧乏味又冗长,贾午手中的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屏幕闪来闪去令人眼睛十分不舒服。我正欲起身离开,忽然听到电视里一个老人慈祥地说,“你要问我和老伴六十年稳定婚姻的经验,我告诉你,就一个字——忍。”这时,坐在老人旁边的老太太也按捺不住了,和颜悦色地说,“年轻人啊,我告诉你,我是四个字——忍无可忍。”

  贾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给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什么理论依据。

  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也许我真的缺乏幽默感,小石就曾经玩笑地说过我精确得像一只计算器。

  我说,贾午,你不会是跟我忍着过日子吧。

  贾午止了笑,表情怪怪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低地叨叨一声:我们好好的嘛,莫名其妙。

  贾午把脊背转向我,打了晚上的第一个哈欠。然后就一声不吭了。他用心怀戒备的沉默阻挡了我的嘴。

  虽然我不是一个善于把愿望当成现实的人,但我明显地感到他对我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曲解。

  贾午的单位里有他的一间宿舍,本来是供人午休的,他却越来越经常地晚上不回家了。下班时候,打个电话过来,说一声不回来了,就不回来了。那宿舍有什么好呆的呢,除了一张破木板单人床,连个电视都没有。

  我心里犯嘀咕,莫非他……

  贾午这个人近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有时我甚至觉得,在我们坚如磐石貌似稳固的表层关系之下,正隐藏着一种连我们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奇怪的东西,蓄势待发。

  也许是长时间一板一眼地生活,我连梦也很少做。做梦难免出圈,想当然地天马行空,这对我来说是相当危险的,我必须当场纠正,就地歼灭之。

  可是近来,不知为什么,我却难以控制地做梦了。我总是梦见一位步履蹒跚形容憔悴的老妇人在街上问路,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她在找一条叫做细肠子的胡同,她在找她的家。可所有的路人都疑惑地看看她,说没听说过细肠子胡同。她就耐心地给人家描述那是怎样一个曲曲弯弯的像是一个死胡同似的活胡同,胡同里那个枣树绿阴的院子,和院子尽头那排北房她的家。然后,她继续往前走,继续询问下一个人。可是,细肠子胡同仿佛从城市里消失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老妇人买了一张地图,地图上细肠子胡同的位置所显示的是宽阔笔直的骡马市大街。老人顽强地在崭新林立的迷宫一般的建筑物之间焦急地穿梭、询问……我在焦急中汗水淋淋地醒转过来。躺在床上,我使劲回忆那老妇人的容貌,她的步态,以及那条叫做细肠子的胡同。我想起来了,那条细肠子胡同里有我童年时候的家。可是,当老妇人的脸孔和身影一点点清晰出来之后,我却被吓了一跳,那老妇人怎么会像我呢!

  在回家的班车上,小石一路坐在我身边。如果他不说话,只留下大大的眼睛陡削的脸孔,尤其是那一双大大的扇风耳,有点像我丈夫贾午年轻时候。我当然从未跟小石提起过。同事之间,太多的事情最好是不说的,说出来的基本上是废话。这样比较好。你其实不知道真正的我,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你,单位中我比较喜欢这样单纯而且安全的人际关系。

  小石懒洋洋地靠在汽车椅背上,打着哈欠,似睡非睡地闭着眼睛。我向窗外望去,注意到窗外的天不知不觉阴沉了下来,然后竟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薄薄的水雾含情脉脉地融成一片。一时间光滑如镜的黑色路面闷闷发亮,向远处延伸着,一辆辆来往穿梭的汽车都性急地吞噬着道路,急速地向着远方的某个目的地飞奔滑动。铅色的天空一下子压得很低,沉甸甸的使人不免心事重重。

  雨幕中,夜间老妇人的影像便断断连连地在我的脑子里闪来闪去,闪来闪去……忽然之间,在这细雨蒙蒙中,在这班车之上,我决定了一件事——为什么我不亲自去找一找那条细肠子胡同寻访一下旧里呢!

  这对于一向循规蹈矩,遵循上班、下班、菜市场三角形路线的刻板生活的我来说,实在是一桩异想天开的大事件。

  由于兴奋,我的脸颊不由自主地热起来,心脏也不规则地突突乱跳了几下。

  我一侧头,发现小石正盯着我看,狡黠的样子。看到我在看他,他便把目光故意越过我的脸孔,去看窗外。

  刚才他肯定是假寐来着,他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呢?我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嘴。

  小石又在没话找话了,说,明天是周末,你正在想上哪儿去玩吧?

  我佯装没听见,自说自话一声:怎么说下雨就下起来了呢!

  晚上,依然是稀稀拉拉地雨声不断,雨水有节奏地敲打在空调的室外机上,乒乒乓乓的,让人感到身上一阵阵困乏。

  我和贾午早早地各自回屋休息了。

  卧室的窗子半掩着,从隔壁邻居家传来绵绵不断的笛子声,那吹笛人显然是一个初学者,反反复复单调的音节和琶音练习,有的音符还走了调,哩溜歪斜,有时甚至只是一个悠长的单音,孤零零地犹如一颗尘埃飘落下来,日子仿佛凝固了一般。那笛声无论如何让人听不出乐趣,像一个罚站的孩子面壁而立的苦役。

  时间还早,我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睡不着,就起身溜到贾午的床上,两个人挨着躺着。

  屋里黑着灯。我说,明天我们怎么过呢?

  贾午搂过我的肩:明天,明天就明天再说呗。

  贾午好像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可说,就没事找事似的亲热起来。他连我的睡裙也没脱,只是把裙摆掀到我的脖颈处,让我的一只脚褪出粉红色的短裤,而他自己的短裤只是向下拉了拉,褪到跨下,我们隔着一部分贴身的内衣,潦潦草草,轻车熟路,十几年的生活经验提供了熟悉的节奏,一会儿就做完了。快得似乎像立等可取地盖个印章。肯定缺了些什么,却也挑不出什么不妥,像完成老师留的必修课作业一样。

  做完事,贾午说,咱们还是睡吧。

  我知道他这是在礼貌地请我回自己的房间。

  然后,我们就各自睡下了。

  次日,我早早就醒来了。天大晴了,已是清晨五点多钟,窗外的天光已经透亮起来,厚厚的窗帘把房间遮蔽得朦朦胧胧。卧室犄角处的衣架上挂着昨晚脱下来的淡黄色上衣,透明的长统丝袜吊垂在衣钩上,仿佛一条折断了的腿。房间里的一切似乎还都未苏醒过来。

  我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提醒自己,生活是不能深究的,寻访细肠子胡同旧居的事是否荒唐?这多像一个煽情的举动啊!据说,一个人到了八十岁,他的思绪就会重新回到他的童年之中。难道我的心已经八十岁了吗?如今是一个多么实际和匆忙的时代啊,是不是我的步伐已经落伍了?时间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当你一步步向着它的尽头大踏步地走近的时候,你来路上最初的模糊的东西,怎么会愈发清晰起来。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起身下床,轻手轻脚推开丈夫的屋门,打算诉说寻访旧居的事。贾午正在酣睡,一抹晨曦从窗缝斜射进来,洒在他的床上。贾午那庞大的身躯四敞八开地摊在凉席上。他光着上身,胸膛一起一伏的,两条腿也赤裸着,薄薄的被单在小腹部轻描淡写地一搭。我忽然觉得恍惚,他脱光衣服后的样子似乎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个人怎么会是贾午呢?

  这时,枕头上的一双苍白的大耳朵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双招风耳啊!我再仔细端详,端详这个似曾相识的——嘴角流着一丝口水、膀胱里憋着尿液、血脂开始粘稠、睾丸正酿造着新的精液的——中年男人,这个人的确是贾午,是我的丈夫。

  我欲言又止。倚着门框磨蹭了一会儿,就轻轻掩上了门。

  现在,我主意已定。今天一定要出去。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驱使着我,什么也不能阻挡我去寻访细肠子胡同里边的旧居。

  我匆匆洗漱一番。梳头发时,我迟疑了一下,决定把我平时那一头披肩的长发撩起一个发鬈,绾起来别在脑后。可是,梳好后我看了看,感觉并不怎么好。说不清是显得老了还是显得年轻了,不大对劲。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上不上下不下的,不知该拿头发怎么办。眼角也生出细碎的皱纹,那东西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挡也挡不住,在脸上犄犄角角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招手了。有一天清晨,我在卫生间揽镜自照,贾午忽然不知从什么方向在我的身后冒了出来,“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他总是把大象一样结实的腿摆弄得蹑手蹑脚的,吓我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没有理他。

  我在厨房里潦潦草草吃了一点面包牛奶,然后背上皮包,就匆匆离开了家。

  踉踉跄跄的电梯已经开始上上下下运输着早起的人们。在楼道等电梯的时候,我似乎听到家里的房门吱扭一声被轻轻打开了一道缝,旋即又迅速关上了。我疑惑了一下,返回来,重新用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

  我站在屋门口,向屋里张望,发现房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客厅没有开灯,虽然天已完全大亮,但因客厅没有窗户透光,它一面通向户门,另三面通向不同的房间,所以此时的客厅仍然黑黢黢的。我隐约看见贾午端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我故意把钥匙在手里弄来弄去发出声响,他依然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向里边跨了一大步,走近一看,原来是贾午的青黑色T恤衫搭放在沙发背上。

  这时,从里间门缝里隐隐传来贾午均匀的鼾声。

  我松了一口气,重新离开了家。

  我搭上驶向城南方向的汽车。周末的汽车上显得空旷,许多座位奢侈地空着,一个小男孩这儿坐一会,那儿坐一会,在车上窜来窜去,似乎是弥补着这难得的浪费。

  城市的街头尽管一日千里地变化着,但我似乎也已习以为常,没有什么新鲜感。低矮破损的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消灭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大厦表层的反光玻璃一晃一晃地刺眼。夏日里茂盛的绿阴如同一片片浮动的绿云。草坪上几只雪白的石头做的假鸽子做出欲腾空而起的飞翔状。星星点点的红的或绿的人造塑料花环绕在鸽子们身旁。

  广告牌夸张地大吹大擂。商场的橱窗也散发着诱人的光彩,各种颜色与真人大小相仿的木偶似的模特在橱窗里搔首弄姿,端肩提胯,骨感撩人。有一个赤身裸体的模特,除了戴一头假发,身上一丝不挂,两条胳膊一前一后,一副惊恐的表情,仿佛是被路人迎面而来的目光吓坏了,让人看不出性别。

  地面上的热气渐渐升起来,我忽然注意到清晨的天空已经被蒸得失去了蓝色。谁知道呢,也许天空几年前就不蓝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仰望天空的习惯了。拥拥攘攘的汽车在马路上穿行,显得格外渺小。

  已经到了城南的骡马市大街,我忽然就决定下车了。

  记得小时候这个地方有一家叫南来顺的回民小吃店,母亲常带我来,那时候我在宣传队里演完出,头发梳成两只小刷子,脸上还涂着红红的油彩,也不卸妆,夸张地坐在餐馆里,很自豪地东张张西望望,希望大人们都看到我。母亲和我要一盘它似蜜,一盘素烧茄子,两碗米饭,那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饭了。记得那时已经是“复课闹革命”时候了,可我们依然不上课,整天在学校宣传队里欢乐地排练节目,等到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燃亮了整个天空,穹窿灿烂之时,我们才很不情愿地回家,脸上的油彩要等到晚上睡觉前不得不洗去的时候才肯卸掉。多么戏剧化的童年啊!

  这会儿,我在应该是原来的南来顺小吃店的地方转悠来转悠去,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寻访旧居的事情了,仿佛我专程就是为了出来寻找这家小吃店的。这里已经变成一家豪华的大型商城,中央空调把商城里的空气凉爽得丝绸一般光滑,涂脂抹粉的售货员小姐脸上挂着商业化的谦恭和奉承,一个脸蛋像馒头一样苍白的售货员忽然拉住我,说一定要优惠给我。我说我并不打算买什么,只是出来转转的。经过一番拉拉扯扯,最后,终于以我买下了那件俗气的大花格子睡衣而告结束。

  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到城南这边来了。马路越修越长,城市越来越大,像个不断长个儿发育的孩子似的,胳膊腿儿越伸越长。上一次到这边来,是几个月前,说起来有点令我尴尬,那是我对贾午的一次扑空的跟踪,或者说是一次偷袭。那天临下班时候,他又来电话说不回来了,这一次我较了真儿,一定要问出个来龙去脉。贾午说,傍晚七点有一个客户的约会。我问在哪儿,他停顿了一下,犹犹豫豫,说,他们先在西单十字路口的一个摩托罗拉广告牌下集合,然后再决定去哪儿。我觉得贾午是故意跟我绕来绕去,闪烁其词,模糊不清。我忽然不想再问客户是男的女的之类的问题,放了电话,立刻提上包,在机关大楼底下一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单路口。

  这里果然还真有一个摩托罗拉的大广告牌,我看了看手表,此时才六点一刻。我悄悄地躲在附近一个建筑工地隐蔽的脚手架后边,把刚刚买的一份晚报铺在地上坐下来,密切注意广告牌一带的动静。可是,直等到晚上七点半钟,天色已到了朦胧向晚时候,也没见贾午的身影。一股无名的恼怒燃烧着我,我腾地从晚报上站起身来,顾不上又累又渴,奋不顾身地直奔贾午的宿舍而去,仿佛奔赴一处局势险要的战场。一种当场活捉什么的场面在我脑子里不停地铺展着画面。贾午啊贾午,我对这种麻木、虚假的生活真是厌恶透了,就让我们来个水落石出吧。

  当我喘息着用钥匙迅速捅开贾午的宿舍房门之后,着实吃了一惊——贾午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懒洋洋地抹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的床上很意外地并没有其他人。

  贾午嘴里咕噜着说了声,“来了,”就又翻身接着睡了。

  我扑了个空,腰忽然像被闪了一下似的疼起来。

  那天晚上,我和贾午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我悻悻然地走了。

  事后,我曾经问过贾午那天的事,他语焉不详,说,是吗,我说过什么摩托罗拉广告牌吗?我可没那心思。睡觉,啊睡觉,是多么的好啊!

  贾午一脸木然的样子。让人无法猜测他的生活还能有什么风流韵事,不轨之举。

  这会儿,我在应该是原来的南来顺小吃店的地方转悠来转悠去,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寻访旧居的事情了,仿佛我专程就是为了出来寻找这家小吃店的。这里已经变成一家豪华的大型商城,中央空调把商城里的空气凉爽得丝绸一般光滑,涂脂抹粉的售货员小姐脸上挂着商业化的谦恭和奉承,一个脸蛋像馒头一样苍白的售货员忽然拉住我,说一定要优惠给我。我说我并不打算买什么,只是出来转转的。经过一番拉拉扯扯,最后,终于以我买下了那件俗气的大花格子睡衣而告结束。

  我已有很长时间没到城南这边来了。马路越修越长,城市越来越大,像个不断长个儿发育的孩子似的,胳膊腿儿越伸越长。上一次到这边来,是几个月前,说起来有点令我尴尬,那是我对贾午的一次扑空的跟踪,或者说是一次偷袭。那天临下班时候,他又来电话说不回来了,这一次我较了真儿,一定要问出个来龙去脉。贾午说,傍晚七点有一个客户的约会。我问在哪儿,他停顿了一下,犹犹豫豫,说,他们先在西单十字路口的一个摩托罗拉广告牌下集合,然后再决定去哪儿。我觉得贾午是故意跟我绕来绕去,闪烁其词,模糊不清。我忽然不想再问客户是男的女的之类的问题,放了电话,立刻提上包,在机关大楼底下一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西单路口。

  这里果然还真有一个摩托罗拉的大广告牌,我看了看手表,此时才六点一刻。我悄悄地躲在附近一个建筑工地隐蔽的脚手架后边,把刚刚买的一份晚报铺在地上坐下来,密切注意广告牌一带的动静。可是,直等到晚上七点半钟,天色已到了朦胧向晚时候,也没见贾午的身影。一股无名的恼怒燃烧着我,我腾地从晚报上站起身来,顾不上又累又渴,奋不顾身地直奔贾午的宿舍而去,仿佛奔赴一处局势险要的战场。一种当场活捉什么的场面在我脑子里不停地铺展着画面。贾午啊贾午,我对这种麻木、虚假的生活真是厌恶透了,就让我们来个水落石出吧。

  当我喘息着用钥匙迅速捅开贾午的宿舍房门之后,着实吃了一惊——贾午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懒洋洋地抹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的床上很意外地并没有其他人。

  贾午嘴里咕噜着说了声,“来了,”就又翻身接着睡了。

  我扑了个空,腰忽然像被闪了一下似的疼起来。

  那天晚上,我和贾午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我悻悻然地走了。

  事后,我曾经问过贾午那天的事,他语焉不详,说,是吗,我说过什么摩托罗拉广告牌吗?我可没那心思。睡觉,啊睡觉,是多么的好啊!

  贾午一脸木然的样子。让人无法猜测他的生活还能有什么风流韵事,不轨之举。

  这会儿,我的脚下正踏着一片旷场。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地图,确定了这里就是原来的细肠子胡同一带。我四处环望,发现这里是一个空寂得有点古怪的广场,仿佛一切都还没有到位成形。没有树木草坪,没有亭台楼榭,目光所及之处,只散落着几个不成形的石雕的雏形,左边的一个雕塑很像《英雄儿女》里王成抱着炸药包纵身跳入敌群的样子,右边的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迎着灿烂的朝霞祥和甜蜜地微笑。脚底下到处是磕磕绊绊的水泥砖头,一堆青砖红瓦的后边,有一条长着野花的小土道通向大街。

  这儿,就是我寻访的所谓故里了,一个荒凉、残损、脏乱的半成品广场,使我想到“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可我却没有一点激动的感觉。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痕迹早已经被时间和粗陋的建筑物遮蔽埋葬了。站在这里,我试图想像一下广场修建完毕之后的辉煌样子,感染一下自己:雪白的或者赭黑色石雕伫立在一片绿茸茸的草坪上,斜阳的光芒如同一个熟透的桃子散发着馨香;要不,就是一场滂沱大雨过后,广场上瑰红鹅黄花团锦簇,竞相开放,浓墨重彩,干净得十分醒目撩人。我童年的坟墓就躺在这迷人的花园式的广场下面,让它安息吧!

  我这样想着,诱导着自己,可我依然激动不起来。

  到这时,我才发现,我是被自己欺骗了,我以为我是怀旧来了,多少有点多愁善感的意思。其实,我对寻访什么旧居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我一时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出来了。也许,这一切只是完成一个自相矛盾的思维过程,或者,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离开家的理由。

  谁知道呢!

  这时,身后似乎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吸引了我。我转过身,炎热而刺目的阳光白晃晃地在旷场四周扩散,我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忽悠一下就折到一堵半截的矮墙后边去了,在他折进去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似曾相识的青黑色T恤衫,还有那大象似的滞重的腿吃力地蹑手蹑脚的样子,一对苍白的大招风耳后于他的脑勺消失在拐角处。

  我心一惊,一时慌乱得不知所措。

  然后,我明白了,我肯定是被人跟踪了。

  可这是多么蹊跷啊!

  我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疑惑地沿着那条小土路追了上去。拐出那堵半截矮墙,就是宽阔的熙来攘往的正午的马路了,炎热明亮的阳光和汗流浃背地奔走的人们,构成一幅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景象,与刚才荒芜凋敝的旷场迥然相异。那黑影消失在浩瀚的人流里,如同一条细流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早已无踪影。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贾午面无表情地哼着小曲打开房门。

  室内的空调仿佛已足足开了一上午,阴凉阴凉的。贾午依然穿着那件青黑色T恤衫,饭菜摆在桌上显然已经多时,我注意到嫩绿挺实的笋丝有些蔫萎了,一盘里脊肉丝上的淀粉凝固起来,锅里的米饭表皮也有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硬痂。

  你出去了也不说一声。贾午似乎有些嗔怪地说。

  他显然已经吃完了,回身拿起一只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坐到沙发里,一条腿悠闲地在木板地上颠着,那缺乏阳光的膝盖白晃晃地闪闪发亮。

  桌上的饭菜让我心里发软,也把我一路上盘桓在脑子里的诘问挡在嗓子眼儿冒不出来。

  我先是不动声色,故意磨磨蹭蹭到卫生间洗手用厕,把水龙头里的水弄得哗哗啦啦响,半天才出来。

  坐到餐桌前,我一边吃东西,一边等贾午主动说点什么,期待他透露些蛛丝马迹。

  可是,他却一手拿着报纸,一手举着剪刀,盯着报纸上的什么消息,没话了。

  我终于抑制不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你一直在家里吗?

  是啊,我在家里看报纸,鹤岗南山区鼎盛煤矿瓦斯爆炸,四十四名矿工遇难。一架苏丹的货机在圭坛葛拉地区一头扎进了一片鱼塘。美国得克萨斯州水灾汹涌,一转头的工夫,家就没了……我似乎有点不死心,打断他的话:你整个一上午都没出去过吗?

  当然。出去有什么好玩的呢?

  贾午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摞剪裁下来的小报丢在餐桌上我的饭碗旁。

  你看看吧,他说,全世界除了闹灾荒,剩下的人就都在闹离婚呢,多么幼稚的人们啊!他们肯定以为生活还有什么奇迹在前边招手呢,我们是多幸运啊!

  贾午说着站起身,打了一个响亮而快乐的饱嗝。

  从我身旁走过时,他甚至在我的脸颊上亲昵地拍了一下,然后哼着小曲进里屋睡觉去了。

  人家是过日子,贾午简直就是睡日子。除了睡觉,生活就剩下了观看。

  仿佛睡眠就是挡在我和贾午之间的一面看不见的墙,无论什么情况,只要睡完觉就烟消云散,不存在了。

  我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抬头看了看壁钟,壁钟的指针停在七点五分上,不知是早上的七点五分还是晚上的七点五分,那只无精打采的钟摆像一条喑哑了的长舌头,不再摆动,不知已停多久了。

  我忽然觉得,时间日新月异,飞速流逝,可我们身体里的一部分却仿佛处在一个巨大的休止符之中了,一个多么无奈的休止符啊!在这个休止符中,钟表的指针消失了,成了一个空洞的圆盘,仿佛流逝的不是时间,而是身体里的另一只表盘——心脏的怦怦声。

  周一早上,我像往常一样,穿上毫无特色却合体得丝丝入扣的办公室衣服,头发也像往常一样微波荡漾地披在肩上,整个人就像一份社论一样标准,无可挑剔又一成不变。

  然后,坐班车去上班。

  在机关的班车上,资料情报员小石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中年妇女们叽叽喳喳说笑着。

  汽车刚刚启动,小石忽然就回过头,一双大大的苍白的招风耳带过一缕凉凉的晨风。他冲我诡秘地一笑,又戛然收住,神秘莫测地说:其实,你把头发绾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的。

  小石又在故作高()深地没话找话了。

  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除了周末去城南那一次,我并没有在单位里绾起过头发呀。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猛然一闪。

  班车在来来回回重复行驶过无数趟的马路上前行,发出一声沉闷的痉挛般的喇叭响。

  

陈染: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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