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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染:站在无人的风口
我第一次接触古老悠远的“玫瑰之战”,与我在十三年之后从某种高处,从心事重重的玫瑰丛里所怀的感悟大相径庭。我站立在无人的风口,了望到远古年代的那丛玫瑰仿佛穿越流逝的时光,依然矗立在今天。虽然已是风烛残年,但它永无尽期。我从历经数百年的它的身上,读懂了世界悲剧性的结构,我看到漫长无际的心灵的黑夜。
许多年以来,我一直想为此写一部独一无二的书,但每每想到这部书稿只能是一本哑谜似的寓言,使人绞尽脑汁去猜透其中的含义,便情不自禁把那开了头的草稿连同一个懒腰一同丢到火炉里去。我只能从它的余烬里拣出一星枝蔓散淡的什么。它的暗示不通向任何别处,它只是它的自身。
十三年前我住在P市城南的一条曲曲弯弯的胡同尽头的一所废弃了的尼姑庵里。
那一天,惊讶而恐惧的阳光闪烁不安地徜徉在凸凹的细胡同路面上,那光辉的表情正是十六岁的我第一天迈进那所破败荒废的尼姑庵的心情。已近黄昏了,这表情正犹豫着向西褪尽,它慢慢吞吞来来回回穿梭在蓬满荒草败枝的小径之上,涂染在面庞黧黑的碎石乱土之上。我做出安然自若、心不在焉、毫无感伤的样子,伴随着黄昏时分一声仿佛从浓郁的老树上掉落下来的钟声,一同跌进了地势凹陷于路面很多的庵堂的庭院。
尽管我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仍然对我所要暂时住宿的新地方怀有一种期待。我以为它会是像我在许多中国古老的寺庙绘画上见到的那个样子:庵门温和恬静地半掩着,里边有银子般闪闪发亮的大理石台阶,有泛着浓郁木香的高高阔阔的殿堂,有珍贵的金器,乌亮的陶器和老朽漆黑的雕木。然而,当我呼吸到庭院里的第一口气息之后,我便明白了我那微薄的又是一场空。这里除了一股窒息凝滞的薰衣草气味和满眼苦痛而奇怪的浓绿,以及带着久远年代古人们口音的老树的婆娑声,还有四个硕大而空旷、老朽而破败的庵堂,余下什么全没有。
我警觉地睁大眼睛,生怕有什么动的抑或不动的东西被遗漏掉,担心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遭到它的惊吓或袭击。树木,衰草,残垣,锈铁,断桩,水凹以及和风、夕阳,我全都把它们一一牢记于心。
若干年以后,当我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庵堂的庭院,无论什么时候想起它,我都记忆犹新。
一个对世界充满梦幻和奇异之想的十六岁女孩子,来到这里安身居住,绝不是由于我个人情感的毁灭,那完全是个人之外的一些原因。而我家庭的背景以及其他一些什么,我不想在此提及和披露。
事实是,我在这里住下来,住了四年半,我中最辉煌绚丽的四年半。
当我穿过庵堂的庭院东看西看的时候,忽然有一种异样感,它来自于埋伏在某一处窗口后面射向我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根苍白冰凉的手指戳在我的心口窝上。我沿着那股无形的戳动力方向探寻,我看到前院一级高台阶上边有一扇窄小肮脏的玻璃窗,窗子后边伫立着一个老女人或老男人的影像。实际上,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光光亮亮的脑袋悬浮在伤痕累累、划道斑驳的窗子后边。
我是在第二眼断定那是个老女人的。她虽然光着头,但那头型光滑清秀,脸孔苍白柔细,很大的眼孔和嘴巴被满脸的细细碎碎的纹络以及弥漫在脸颊上的诡秘气息所淹没。那神情如此强烈地震动我,使我触目惊心。所以,当我的眼睛与那触碰着我心口窝的凉飕飕的目光相遇的一瞬间,我立刻闪开了。
我定了定神,想再仔细地看一眼那脸孔,这时那窗子后边已经空了。我有了勇气,伫立不动凝视着那扇空窗子。慢慢我发现,那空窗子正替代它的主人散发一种表情,它在窃窃发笑,似乎在嘲弄它外边的纷乱的世界。
我逃跑似的疾速朝着后院西南角落属于我的那间小屋奔去。我走进家人为我安排好的临时住所,紧紧关闭上房门。这是一间湮没在西边与南边两个庵堂夹角的新式小房子,房子的天花板很低,墙壁斑驳,有几件旧家具,简单而干净。室内的幽寂、湿黯和一股古怪的香气忽然使我感到释然。在墙角洗脸架上方有一面布满划痕的镜子,我在它面前端坐下来。于是,那镜子便吃力挣扎着反映出我的容貌。我对它观望了一会儿,忽然哭起来,我看到一串亮亮闪闪的碎珍珠从一双很大的黑眼睛里潸然而下。十六岁的眼泪即使,也是一首美妙的歌。一天来我好像一直在期待这个时刻。我一边哭泣,一边在裂痕累累的镜子前从各个角度重新调理了我的全部生活,像个大人似的周全而理智。
我长长地沉睡了整整一个夜晚。这一夜,我的一部分大脑一直忙碌于新生活的设计与编排。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无数的梦境已把我来这所庵堂居住之前的全部岁月统统抹去了。
那是个多雨的季节,我正在一所中学读高中,我照常每天去学校上课,一日三餐全在学校食堂里用饭,吃得我瘦骨伶仃,像一枝缺乏光照和水分的纤细的麦穗在晚风里摇晃着大脑壳。那时候我是个极用功的女学生,带着一种受到伤害的仇恨心理,一天到晚凡是睁着眼睛的时候全念书,睡眠总是不足,而那些乏味枯燥的书本每每总是使我昏昏欲睡。于是,我发明了一种读书法——边走边读。
每天傍晚时分,我从学校回到家就拿出书本到庭院里边走边读。晚霞总是染红西边庵堂顶部的天空,庭院里老树参差茂密,光线格外黯然,庵堂的大窗子像无数只黑洞洞的大眼睛盯着我缓缓走动。我非常喜欢这个远离喧闹人群的幽僻处所,我凭着身体而不是凭着思想知道,这地方从来就应该属于我。这里的幽暗、阴湿、静谧以及从每一扇庵堂的吱吱呀呀的沉重的木门里漫溢出来的阴森森的诡秘之气,都令我迷恋。
我每天进进出出的时候,都要对着前院高台阶上边的那扇窗子了望几眼,那里好像永远静无生息地酝酿什么,那个老女人只是静静地伫立窗前向我张望,目光含着一股凉飕飕的清澈。这种安谧与凝滞带给我一种无法预料的恐惧,我很害怕她有一天忽然冲我嘿嘿一乐。我始终对她怀有一种提防的渴望。
无论如何,有一束安静的目光伴随我进进出出,总能消解一些孤单。
许多年以来,我一直长久地怀念着那棵年代久远的老桐树。
正是夏季,有一天傍晚我照例在庭院里走来走去,慢慢默记着英国古代历史上那个着名的“玫瑰之战”事件。我一遍又一遍重复默念着一四五五年到一四八五年这个年代。兰加斯特家族与约克家族进行了一场由权位之争而引发的混战,前者的族徽为红玫瑰,后者的族徽为白玫瑰。在混战中两个家族互相残杀殆尽……我默记着从久远年代渗透过来的历史的血腥,默记着他们怎样一代一代变成残灰焦木,变成一逝不返的尘埃。我仿佛站立在一处通向历史与未来的风口,看到古老而辽阔的欧洲平原上,空漠苍凉的巷道里,人们厮打追杀的景观,一把把银光闪亮的兵器随着头颅一同落地,血像一簇红红的水沫,伴着洪荒时代的潮流走进历史,然后逐一淹没近代、现代和今天……那个年代久远的历史事件本身,如今已无足轻重,但是从这时候起便有一个沉重的隐喻在我心头弥漫,尽管我当时并不懂得它。
院落里浓郁的老树伸手摊脚地摇荡着绿茵,小风柔和地在我身体与衣服的空间爬来爬去。我感到有些累了,就倚在那棵树冠蓬然、根部盘结收缠在土地之上的粗壮的老桐树上,感受着树叶们吵闹的静谧。
后来,我听到一阵轻微的叹息声,我警觉地四顾了望,周围什么全没有。我抬头仰视上空,如盖的浓阴微微颤抖,像一叠叠绿云在波浪,那种巨大而缓慢的蠕动,使人感到一种高深莫测的浮物正罩在头顶俟机降临。
接着,我又听到一声长长的气息,这一次听得格外清晰真切,似乎那凉飕飕的气息已经逼真地贴在我的后脖颈上边。我猛地转过身子并且向后闪了一步。
接下来是两个并行的场景:
A:身后依然什么全没有,想像的一切荡然无存。但那种空落和死寂使我觉得危机四伏,隐约感到有一双带寒气的眼睛正潜伏在已经糟朽了的庵堂圆木柱子后面,隐匿在后院与前院之间的那半截断壁残垣的夹缝里,悬浮在满院子的老杨树、珙桐和杉树们高高密密的茂叶上边,像无数探头探脑的星星趁着老树们闷闷地摇头摆尾之际,从浓密的树冠缝隙向下边觊觎……B:我惊恐地转过身之后,看到一条白影像闪电一样立刻朝着与我相悖的方向飘然而去。确切地说,那白影只是一件乳白色的长衣在奔跑,衣服里边没有人,它自己划动着衣袖,掮撑着肩膀,鼓荡着胸背,向前院高台阶上边那间老女人的房间划动。门缝自动闪开,那乳白色的长衣顺顺当当溜进去……我惊恐万状,努力命令自己清醒,告诉自己这肯定是一场梦。我挣扎了半天,终于清醒过来。应该说,是我的肩和手最先醒过来,它们感到一种轻轻的触压,凉飕飕的手指的触压,接着我的脑袋才醒过来,睁开眼睛。接下来我立刻被眼前的事情惊得一动不能动:前院高台阶上边那扇污浊不清的窗子后面的老女人正站立在我面前,她在向我微笑,我如此真实近逼地看到她的脸孔与身体:她的五官像木雕一样冷峻高贵,端庄的前额由于布满纹络,看上去如一面平展展的被微风吹皱的水湾的图案。光滑的头颅苍白得闪闪亮亮,她的眼睛黑漆漆凹陷进眼眶,有如两团沉郁的火焰,那眼睛仿佛是有声波的,随时可以说出话来。她的身体已经萎缩了,干瘪枯瘦,没有分量。
这个老女人第一次走进我的视野就用她的身体告诉我,这是一个靠回忆活着的人,今天的一切在她的眼睛中全不存在。
老女人的出现打断了我的关于恐怖场景的想像及编排,也打断了我许多天以来按部就班、从枯乏无味的书本上获得的那些关于玫瑰战争的记忆。
她动作迟缓地递给我一张图案,并且出了声。
“男人。”她说。
我熟悉这声音,沙哑、低柔,这声音仿佛是我自己的声音的前世。
我低头观望那幅图案,图案的底色是赭红色的,浓得有如风干的血浆,带着一股腥气。两把银灰色的木质高背扶手椅互相仇视地对立着,椅子上边是空的,没有人。
我说:
“男人?”
老女人说:
“两个。”
我两次低头观看那幅图案。
这一次我仿佛看出了什么,那两把高背扶手椅带着一种表情,它们硕大挺拔的身背散发出一股狰狞的气息;雕刻成圆弧状的敦实的木椅腿像两个格斗前微微弓起膝盖的斗士的壮腿,随时准备着出击;两个空落落的扶手正像两只冰冷的铁拳护卫在两侧,铁拳的四周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我不知道是否受了老女人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的某种暗示,接收了什么神秘的气息传递,反正我忽然看出来那两只高背扶手椅的表情。
待我抬起头打算询问什么的时候,那老女人已经离开了。我的肩上还留有她的枯槁如柴的手指凉飕飕的余温。
天空慢慢黑下来。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闩上房门,拉上窗帘。窗帘是我这一生中最不能缺少的东西之一,我不能想像没有窗帘的生活。无论多么硕大多么窄小的空间,只要是我一个人独处,总不免习惯性地沉溺于无尽无休的内心活动,而我的眼睛和神态就会不由自主地出卖我,哪怕窗外只是一片空荡荡的没有灵性的漫漫长夜,哪怕只有低低絮语的游子般凄切的风声。
我把老女人丢在我手里的那幅图案漫不经心地斜倚在书桌与墙壁之间。洗漱一番之后,我便躺下来继续看书。
我的生活像一条小溪被人为地改变了渠道,但无论多么纤细渺小的溪流都会努力寻求一种新的惯性和归宿。我的生活完全湮没在读书这个惯性中。能够一个人独自呆着,就是我的归宿。
我继续玫瑰之战的默记。
兰加斯特家族即红玫瑰代表经济比较落后的北方大贵族的利益,约克家族即白玫瑰得到经济比较发达的南方新贵族的支持,最后约克家族从兰加斯特家族手中夺取了王位。世世代代连绵不息的争战与硝烟,使人民饱经灾难,人们自相残杀,社会经济完全耗尽。
对于战争的厌倦使我昏昏欲睡,我仿佛看到了笨重的木质战车坍塌在荒原之上,那残骸仍然在慢慢燃烧;断裂的轮胎仍在弥散出一股烧毁后焦糊的恶臭;一堆堆古老扭曲变形的锈铜烂铁重新排列成崭新的兵器,像一队队待命出征的士兵;骷髅们正在抖荡掉朽烂不堪的盔甲军衣,在夜空的一角慢慢从旷日持久、亘古绵长的沉睡中苏醒爬起……我困得已经丧失了对任何历史事件合乎逻辑的记忆,便伸手熄了灯。
那时候的每一天,我那十六岁的睡眠都完整得没法说。可是,这一天夜半我却忽然惊醒,我看到斜倚在书桌与墙壁之间的那幅图案活起来。黑暗中,两把亮亮闪闪的银灰色高背扶手椅掷地有声地摇荡起来,沉沉闷闷的嘎吱嘎吱声越来越响,越响越快,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较量与格斗,那干枯的赭红底色慢慢溶化成流动的血浆。
我呼地坐起来,拉亮灯。一切重归于静寂,什么都消失。我以最快的速度用目光环视察看了那幅图案的前后左右以及房门窗口,一切安好如初。
我坐在床上呆呆地屏息不动。过了一会儿,我重新灭掉灯光。接下来的情景便证实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的真实性——那两把银亮的高背扶手椅再一次嘎吱嘎吱摇荡起来。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在低矮狭小的房子里四壁回荡,它们在一片赭红色的喧闹里古怪地挤来挤去,抢夺不息。
这一夜我在太阳一般橙黄色的灯光抚慰下警觉地和衣而眠。我不断地惊醒,房间弥散的昏黄的光亮有如一层薄薄的带纱眼的网罩,这网罩吸住我的目光,总是引向那斑驳的墙壁与油漆剥损的书桌之间,我便本能地在那地方努力搜寻发掘什么,再一次回味体验高背扶手椅骤然荡起的景观。我甚至想像起那一块血腥、暧昧、色情的赭红色背景上,那两把空荡的扶手椅所扮演的不共戴天的角色,在混战中他们脱下衣服投给他们共同的女人,他们巨大无比的身躯不需要互相碰撞就可以击倒对方。在僵持中不时有一张扶手椅猛然仰身翻倒,然后又迅速立起。他们不动声色的暗中撕扯与格斗使人难以分辨胜负。他们所争夺的女人在无休止的争战中默默地观望和等待,岁月在慢慢流逝,不知不觉中那女人春华已去,容颜衰尽,香消玉殒。
我在这孤孤单单、荒谬而奇异的境况中好不容易熬过这个没完没了不断惊醒的夜晚。这一个夜晚像一千个夜晚那么绵长无尽。夜间所发生的事情被我当时的正是夸张悲剧性格的年龄放大了一千倍,事情本身已走失了它的真旨原义,它成为我陷入对这个荒谬绝伦的世界的认识的第一步。
当东方的曙光轻轻地摸到我的窗棂的时候,我本以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切都将结束。可是,接踵而来的事情不久便使我明白了我将进入另一个没完没了荒诞的夜晚。
清晨起床之后,我像归还一种命运一样立刻将那张两把扶手椅的魔画送还给前院的老女人。当时,老女人的房间寂然无声,我忽然失去了敲响她的门窗的勇气。于是,便把它轻轻放在通向老女人房间的高台阶上边。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经过一夜的惊惧,我感到从脚跟不断向头顶弥散一阵阵眩晕。但是,鲜绿的清晨以及凉爽、澄澈的天气很快就洗涤了我身体的不适之感和头脑里的混沌迷乱。
我依然不喜欢校园生活的景观。晃眼的青灰色大楼,木然的白炽灯,消灭个性的大课堂,奔跑阳光的操场,都令我厌倦。在这儿,我只是众多的千篇一律的棋子中最不显眼的一只,我的浑身都活着,惟有我的头脑和心灵是死的。但是,我喜欢我的历史老师,这是一个学识渊博、善于借古说今的教师,任何一个已经死去的久远的年代,以及早已消亡殆尽的人物或事件,经过他的嘴就过滤得鲜活,仿佛就在跟前。他本人就是一个悠长的隧道,贯穿远古与未来。他从来不摆布“棋子”,而是注入“棋子”以思想和生命。可以说,我青少年时代的思想之门就是在历史课的叩击声中打开的。
那一天讲述的依然是玫瑰之战。
现在回忆起来,白玫瑰家族与红玫瑰家族血淋淋的战绩累累难数,但这些赫赫战绩的细枝末节经过数百年时光的沉淀,业已成为一堆不成形的点点滴滴,两败俱伤的结局以及王朝的覆灭都微不足提,它只给亘古如斯的岁月投下一瞥蜉蝣般的影子。留在我自己的记忆和历史的记忆中的只剩下争战之后的一片呜咽的废墟,悲凉的荒地。
这一课在我早年贫瘠的思想中注入了一滴醇醪,若干年之后我才感到它的发酵与膨胀。
傍晚我散了学回到庵堂的庭院。
高台阶上边的老女人从门缝探出她的光头,用苍白的手指招呼我。我停住脚犹豫着,然后鼓足勇气向她走过去。
老女人的房间灯光黯淡,闪烁着踌躇不安的光晕。破损的窗子上没有窗帘,无能为力地裸露着。我对于封闭感的强烈的需要,使我首先发现了这一点。这时候,裸窗于我非常适宜,我下意识地感到在这个神秘诡异的房间里,敞亮着的窗子会使我多一份安全。实际上,即使房门窗子四敞大开也无济于事。庭院里除了茂盛的老树们哀声叹息,什么人也没有。
月光从那扇光秃秃的窗子外斜射进来,洒在老女人苍白而泡肿的面庞上。我背倚着门窗,冷漠而惊惶地凝视着她的脸孔。她的脸孔阴郁、孤寂,蒙着一层甩不掉的噩梦。她的眼睛被无数皱纹拥挤得有些变形,闪烁着一种模棱两可的光芒。如果我忽略过这种变形,便可以看到这双眼睛在年轻的时候格外柔媚灿烂,她的脸颊也漾出白皙迷人的光华。
而此刻她的神情正在向我发散一种疲惫而衰弱的歉疚之色,我在一瞬间便抓住了这神色的背后她的孤独无援和渴望被分担。
她与我毫无共同之处,无论年龄、内心,还是外观。她春华已尽,衰老不堪,内心沧桑,而那时的我正清纯绚烂,充满梦幻。可是,她的神情顷刻间便改变了我原有的冷漠与惊惶,我那短暂的一瞥便使我完成了对于这个沧桑历尽的老女人的全部精神历程的窥探,使我蓦然对她泛起一股长久的怜悯之情。
应该说,她的那些拥挤叠摞的旧式家具是上好的,但它们毫不规则地胡乱摆放,以及覆盖在它们身上的积年的尘土渍迹和蜘蛛网,使人看上去她的房间零乱拥挤,破败不堪。房间里弥漫一股糟朽之气,仿佛是旧物商店里浮荡的那股霉腐味。那一张硕大的枣红色雕花硬木床夺去了房子很大的空间,这种床带有典型的中国旧时代遗风,床板很高很大,床头床尾挺括地矗立起花纹复杂的栏木,床板的上空有个篷子,有点像七十年代中国北方大地震时期人们自造的抗震床。那种气派、奢华散发一股帝王之气,但绝不舒适实用。
她的床上堆放着许多衣物。她的手在那堆零乱物上准确而熟练地摸到了什么,然后便把它们像陈旧的往事那样缓缓展开。我注意到那是两件我祖父年轻时代穿的那种锦缎大褂,一件是玫瑰白色,另一件是玫瑰红色。她枯瘦的手指将它们展开时的那种吃力和小心,仿佛是搬弄横陈的两具尸体,仿佛那尸体刚刚失去生命,它们身上的神经还没有完全死亡消散,如果用力触碰它们,它们仍然会本能地颤动。摆弄一番之后,两件长衣便冷冰冰地躺在床上了。
老女人说:
“男人。”
我想起了在庭院里那棵老桐树下她丢给我的那两把高背扶手椅图案。
我说:
“他们在哪儿?”
老女人看了看那两件红白长衣,说:
“两个。”
我说:
“他们两个都是你的男人?”
老女人点点头,然后又迟缓地摇摇头,不再出声。
许多年之后,我回想起老女人的时候,才发现她对我说过的话总共就这四个字。
当时,她不再出声。我便低头观望那两件并排而卧的长衣。我发现那两件长衣高高的领口正在缓慢扭动。一会儿工夫,两个没有头颅的空荡的颈部就扭转成互相对峙的角度,似乎仇视地在邀请对方决斗。
老女人抱起一件红色长衣,把它挎在臂弯处。然后,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然后,我便看到了我极不愿去看然而还是抑制不住看到了的她那萎缩褶皱、孱弱无力、衰老朽尽的老女人的裸身。那干瘪的空空垂挂着的Rx房,那被昏黄的灯光涂染得像老黄瓜皮一样的胸壁,那松软而凹陷的腹部,我看到她那完全走了形的女人的身子感到一阵寒冷和恶心。
无论如何,我没办法把这样的身体称之为女人,然而她确确实实是女人。我无法说清这两者之间岁月所熬干榨走的是一个女人的什么,但我知道那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备受摧残的血肉之身。
当时我所想的只有一件事:我决不活到岁月把我榨取得像她那个样子,决不活到连我自己都不愿观望和触摸自己身体的那一天。
当我的头脑像生锈的机器来来回回在这一点上转不动的时候,老女人已经穿上了那件玫瑰红色长衣,宽大颀长的红衣立刻将她的身体和心灵完全吞没。她无比钟爱地抚摸着那光滑高贵的颜色,恣意而贪婪地露出她的欣喜之情。然后便脱下来,穿上另一件白玫瑰色长衣,那锦缎亮亮的白光反射到墙壁上晃得房间里四壁生辉。不知是否光芒的缘故,她的一颗干涩的老泪溢出眼眶,仿佛一颗熟过头的干瘪的荔枝在秋风里摇摇欲坠。
老女人表演完这一切之后,开始穿上自己的衣服。她的动作极缓极慢,仿佛要撑满整整一个漫漫长夜的寂寞。
我很渴望她能说些什么,但是她除了一连串的动作,无再说。
墙壁上那只大半个世纪之前的挂钟,带着衰弱喑哑的气息敲响了,它响了整整十声。这绵延的钟声已经精疲力竭,仿佛拖着长音从数十年前一直摇荡到今天。当它那沉闷的最后一响敲过之后,奇异而令人震惊的事情便爆发出来。
那两件静无声息地瘫软在床上的红白长衣,猛然间像两条鲜艳的火苗疾速蹿起,它们撑住自己的身躯,犹如两个饱满慓悍的斗士向对方出击。最初,它们还保持着距离周旋,俟机伸出猛烈的一击,房间里不时响起“嗖嗖”的出击声。一会儿工夫,那两团光焰便扭抱在一起,红白更叠,纷纷扬扬,令人目不暇接,厮杀声也变得沉闷而铿锵。
这忽然而起的一切使我惊恐无比,魂飞魄散。在我打算转身逃离老女人这个溢满魔法的房间时,我一眼之间看到她期期艾艾忧忧戚戚坐在一旁观望、等待的木然的身躯。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也是最后一次。这最后的一眼,使我读懂了她一生的空荡岁月。我看到一株鲜嫩艳丽的花朵在永久的沙漠里终于被干旱与酷热变得枯萎。
…………
我在那个与世隔绝、荒寞孤寂的废弃的尼姑庵生活了四年半。在这短暂而漫长的时光里,我有几次都怀着怜悯的心情想走进老女人的房间,我那与生俱来的对于自己的同类的所怀有的同情与温情已在蠢蠢欲动,但终于每一次我都被她那永远捉摸不透的怪癖所引发的一种潜伏的危险感阻止住,放弃了对她的一点点抚慰。为此,我至今对她怀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仿佛我是吞没了她一生的那些苦痛与孤独的同谋。
我虽然再没有走进她的房间,但她的一生常常使我陷入一种茫然无告的沉思之中。她的那间诡秘阴暗的房子永远停留在我思维的边缘。我常常想,熬过了这么漫长的孤寂与心灵的磨难,她仍然能活着,真是一桩奇迹。
一直到我离开那所废弃的尼姑庵的时候,她仍然活着。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孤寂而可怕的生活,我一点也不后悔我曾经有过的这段经历。当时,由于我的羞愧与自卑,我从没有引领着我的任何一个女同学男同学走进我的院落我的小屋。对他们也绝口不提我生活中的一点一滴。但是,现在我知道我是多么的富有,这种富有值他们一千个一万个。
老女人——尼姑庵里的那个老女人,在我离开那里之后的很长时间,我的思维总是看见她一动不动地靠在高台阶上边那个窗子前。她双目低垂,她的忧戚而衰竭的脸颊,苍白枯槁的手臂都已在静静的等待中死去,只有她的梦想还活着。她的身后,那两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的长衣,仍然怒目而视,望着她正在慢慢僵死的胯部和身躯,无能为力。
十三年流逝过去。
现在,我坐在自己的一套宽敞而舒适的寓所里。我的膝头摊满白色的纸张,手里握着一枝黑色的笔,沉溺于对往事和历史的记忆。
这时,两个男人像幽灵一样走到我面前。惶恐之间我发现他们分别穿着我叙述它们厮杀在一起的那两件红、白长衣。他们是我的密友A君B君,这两个一向互相敌视的男人忽然之间协和起来,甚至互相丢了个眼色,然后一起动手,不容分说抢过我膝头上洒满文字的纸页,气咻咻叫嚷:什么时候我们的衣服厮杀起来过!我们从来也没有用高背扶手椅去对抗周旋!一派谎言!你编弄出这些香怜玉爱、格斗厮杀、血腥硝烟,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们说一句便把我的稿纸撕几页,最后他们把我的故事全部撕毁了,地毯上一片白哗哗的纸屑纷纷扬扬,只留下尼姑庵前院的那个老女人伫立窗前的一段在我手里。
你是个残酷的女人,你永远清清楚楚。留着你手里的那一页吧,那是属于你的命运。
两个男人说完携手而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看到若干年之后又将有人伫立在尼姑庵那扇窗子前向外边窥探。
我忽然想起来,那老女人的两个男人终生的格斗厮杀,最终使她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我甚至想起来玫瑰之战中兰加斯特家族与约克家族数十年的争战,最终使王朝覆没。由于背景的缘故,这两个事件深处的内涵已经无法回避地在我的头脑中组结在一起。
一个女人就如同一个等()待征服的大国。或者说,一个国家就如同一个女人……一四五五年那个事件正在穿越无边的岁月,穿越荒原、火焰、潮水、余烬、洞岩、死亡以及时间的睡眠在蔓延。
我知道故事无疑重新开始叙述,不断开始。
只是,任何一种重复都使我厌倦。哪怕是有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以及人类命运这样重大问题的叙述。
我伸了伸懒腰,把手里仅剩的那一页稿纸和那枝爱多嘴的黑笔一同丢进火炉里去。
陈染:时光与牢笼
1飞翔的外婆
水水坐在沙发四周弥散着夜晚的静谧怀想,思绪涌动,内心爬满真实的或者虚构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水水所从事的最经常最习惯最不可缺少的事情之一。可是,想什么呢?该想的都想过了;不该想的也想过了。
岁月是一只鸟,它飞翔的痕迹把水水往日的和来日的那些单薄抑或厚满的日子串起来,水水甚至清晰地看到了那条岁月流动的弧线,在那条黯淡又辉煌的弧线的始末之间,水水仿佛像流水一样流。
水水在想有关外婆的事情……
外婆去世后,全家老小乱了起来。外婆已经很老了,八十有余,满身的风烛残年已不再那么看重生离死别。她甚至已经完全丧失了那种思三想四、牵东挂西的精神活动。老实说,她的去世无论对她本人还是对她身边的人都是一种解脱。去世前,外婆在床上吃拉哭乐,还整天叫喊,叫喊的全是早已死去几十年的旧人。有时,水水外婆的眼睛痴呆呆地盯住窗子,忽然嘶哑着没声的嗓子大叫一声:“窗台上卧着一只老虎,快把它赶跑!”那咝咝的声音像丝绸店里售货员小姐的扯布声。于是,二舅舅或家人赶忙走到窗前,拿着手里正攥的报纸轰老虎:老虎快走,老虎快走!然后学一声虎啸以表示老虎仓皇而逃,结束这场战斗。二舅舅一家以及近邻早已厌倦了这一切。
水水目睹了外婆去世前在医院里的情景。外婆睁大木呆呆的眼睛(那曾经是一双断文识字,通晓四书五经的眼睛;曾经顾盼流连,满盛一潭春水的调过情的眼睛),脑袋像风干的核桃(那里曾经是一张娇艳妩媚像寂夜里跳跃的烛光一样照亮男人心房的脸颊),干枯的灰白头发野草一般滋生在枕头上蓬向不同的方向(那曾经是一帘神秘的夜幕,黑漆漆地荡漾在风中),干瘪的身子淹没在覆盖过无数个死去的人之后又拆洗过的被子下边(那身子曾经是一株绽满花朵的榕树在晨风中招展,芳香四散),一只被抽空血肉的Rx房从被子一角裸露出来,斜垂着如一只倒空的奶瓶(那曾经是跳跃的鸟儿在胸前饱满地舞蹈),外婆的腿间甚至像失禁的婴儿一样夹着厚厚的尿布(那曾经是穿着粉红色内裤,诞生过水水的前辈们的出生地)。
外婆的“内心景象”已无法描述,水水相信那里只是一片衰退了的沉睡的沙漠,不再能滋生情感与思想。那里只剩下一片混沌。
在阳光明媚的午日,水水外婆那昏花的眼睛看到一串串艳丽的彩灯从她眼前鱼贯而过。她一声叠一声狂怒地高喊:“关灯,关灯!我要睡!”
水水目睹了衰老的残酷。人们想像中的衰老永远是诗化的,死亡之前真正的衰老是丑恶的。水水甚至希望外婆那之灯早一刻熄灭,让她的灵魂早一刻安息。
水水的外婆终于去世,二舅舅以及近邻又像失去珍宝一般哭嚎一番。毕竟是一个人一生的结束和收场,毕竟是一个人一生的盖棺论定。
火化后第二日,水水母亲一夜无眠,倒不是伤心悲痛熬磨得夜不能寐,而是一只长腿的大花蚊子在这冷秋的深夜,在水水母亲的耳畔整整嘶鸣了一宿,驱之不去,逐之无影,只是一片嘹亮的嗡嗡声弥漫长夜。
水水母亲想,水水外婆准是有什么心事放不下,变成了一只大花蚊子来倾诉。于是,水水母亲就努力想水水的外婆到底还有什么心事未了,整整想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水水的丈夫在家里的阳台上抓到一只美丽的信鸽,那信鸽怎么轰也不走,水水丈夫就把信鸽捧在手上喂它水喝,喂它食吃。水水丈夫说这不正常,是不是外婆变成了鸽子?
于是,全家在水水的外婆后事完毕之后又乱作一团,举家发动脑筋,想老人到底需要什么。终于,还是水水的母亲最疼爱外婆,想起来老人去世后嘴里的假牙没有装上。外婆在去世前早已不能吃东西和说话,她的嘴只是用来喘气,所以用不着牙。现在,老人到了阴间,是不是在向家里讨要那副假牙?这时,全家才猛然想到那假牙遗忘在抽屉里了,没有和外婆的身子一起火化烧掉。想到这里举家上下一齐内疚。
水水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事。古书上说,旧时历代太监有个传统,凡是净身之后,阉割下来的阳物用油炸透,再用油纸包好,垂吊在高处僻静的房梁上。太监死时,亲属必须将他那个东西放在棺内。连最贫穷的太监的亲属也不会忘记这件事。其说法是:这辈子虽已六根不全,来世还可以变成个整身子。
水水对家人说,没关系,明天把外婆的假牙用油纸包好,投到火炉里烧掉,外婆准能在她现在的住处收到牙齿,完了她的身。
水水和母亲又寄了纸钱给外婆。水水出手一向大方,她在那一堆纸钱上写了很大的数字。然后水水和母亲把纸钱烧掉。很快,外婆又托梦给水水的母亲,说汇款是收到了,就是钱数太可观,她活着时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可是,钱太多了,她那里的银行提取不出来。
水水的母亲又不安起来,怎么就没想到十几万元不好从银行提取呢……一声尖利刺耳的电话铃叫水水打了个冷战,她从思绪里猝然惊醒。水水起身拿起电话筒,是母亲打来的,母亲说十分钟前外婆在医院里故去了,死得很安详,外婆的灵魂升天了。水水的母亲还说,一会儿就可以回家睡觉了。
水水跌坐在弥散着夜晚的沙发里感到一阵恐惧。
外婆死了。
外婆真的死了。
外婆第一次死了。
水水的心脏伴随着墙壁上挂钟的滴嗒声向前跳进,而她的思绪却迅速倒转回逆,想抓住并衔接电话铃叫之前心里流动的真实抑或虚构的东西。但那东西像一股青烟飞走了,抓不到了。水水模模糊糊感到一种潜藏的恐惧。
水水仿佛看到外婆的肉体正躺在界石之上,躺在“在”与“无”的交叉路口。这仰躺的尸体像一只从久远年代漂移过来的古船残骸,那曾经千娇百媚之躯业已千疮百孔,时间、历史、生活、欲望、情感、痛苦正从那疮孔之间流失殆尽,并且永远不再返回。那尸骸双颊扁塌,颜色枯白,若风中草木。灵魂正游离她的躯体,踏上天国之旅。
水水从来都把死亡当作一个自由人的圣地。她知道,所有人——年轻的抑或垂老的心灵——都将在某一天把他们自己的躯体拖到死亡这块永恒的界石上;甚至有一些急躁的心灵,无法等待它的躯体安然抵达死亡之地,便过早地抢先地把精神放在这里,完成哲学意义上的死亡。
外婆真的死了。
水水知道十分钟前外婆的第一次死亡在她心里已是第二次死亡;水水知道到来的时候,外婆将经历第三次死亡;水水知道下一个清明节和下下一个清明节到来的时候,外婆将经历第四次死亡,第五次死亡……外婆要经历无数次活人们强加给她的死亡。活人们很累。
窗外,月升风住。飞翔了一白天的风声全都躲到疲倦了的树木之上。这是冷秋的一个夜晚。这忽然冷却静寂下来的一切,带给水水一种时光似风,岁月如水的轻叹。水水只想冲着天空中飞翔的美丽禽物叫一声——外婆。
水水起身,慢慢走向厨房。她取出一只高脚杯,又取出一瓶长城牌干白,自己斟上半杯端回卧房,重新跌坐在沙发里。水水让那透明得让人身心放松酥软的液体,热热地流进腹中。她还频频地把杯子举到空中独自碰杯,那清脆的玻璃碰撞声便把这个完整而连贯的夜晚搅碎了。后来水水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似有似无地在哼吟:“谁能——与我——同醉——653││2—│”
卧房里只有水水一个人,水水的丈夫这时正在卫生间里洗漱。于是她知道那声音只能出自自己。歌子的后半句她忘记了歌词,就哼哼音符替代。水水一向是羞于在有公众和无公众的任何场合唱歌的。然而水水却在这个冷秋之夜把这句歌子哼了无数遍。这并不是由于水水喝了酒的缘故,只是由于水水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谁会与谁真正同醉。水水一边哼哼一边流下泪来,但这也同样不是由于水水那牢不可破的自控力量的丧失,水水坚信会流泪的眼睛是拥有生命的眼睛,永远干涸的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在这已不再容易拥有与欢乐的年龄,水水只是纵容自己的泪水像时光一样慢慢流淌,它使得水水浑身清爽。
水水说:“我们睡吧。”
水水望望夜空,望望已经飞翔着外婆了的绚丽的夜空,在心里说一声:外婆安息!
然后她平静地无声地哭了。
这是水水面对生死离别以及无法逆转的一切的选择。
水水的笑不再年轻。
2又一次初夜同床
就在冷秋里那只与外婆有关的长脚大花蚊子在水水母亲的耳畔长鸣之夜,水水完成了一个女子和一个男人的已不再是初次的又一回第一次交合。
这天夜晚,就在水水的外婆去世的那个夜晚,水水和丈夫早早就躺到床上了。水水由外婆叹及自身,感慨生命真是像水一样流,往事如过眼云烟。
水水在经过了三年里三次婚姻的离异后的二十八岁芳龄上,终于再一次果敢地向前迈了一步,做出了婚姻的第四次选择。而这时水水已经完全冷下一条心,不再抱任何幻想,不再做任何属于她这个年龄正应该做的梦。水水明白了浪漫这东西通常总是以和另外一个人保持着某种距离为前提的。失去距离便失去浪漫,而婚姻是无法保持距离的一种关系。心理成熟起来的水水依然文弱苗条,温婉柔媚,一派小鸟依人模样,一点也看不出岁月在她心里刻出的沧桑。
水水想起第一次结婚时她二十二岁,天真纯净,丈夫是一个欧美文学专业的博士生,水水嫁给了。丈夫出国后,天各一方,日东月西,先是鸿雁传情,尔后渐渐变成热烈而空洞的贺卡,再渐渐就没了声息。
第二次婚姻,水水嫁给了金钱。水水以前把生活中的种种困境归咎为金钱的匮乏。后来她明白了有钱人和没钱人一样忧愁和烦恼。
第三任丈夫是罗伯斯,水水嫁给了美国护照。金钱既然不能拯救水水的精神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么罗伯斯会带给水水一个崭新的世界。后来,水水又明白了全世界都一样,无论在哪儿,没有哪儿是天堂。西方人一样空虚孤独,西方人一样小心眼儿患得患失,一样冷漠麻木……水水不再做任何选择。
三次婚姻水水一无所获,但也可以说获得了全世界最重要的——她走完了一遍人生。这是许许多多的人用活了整个一生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得到的经验。水水觉得生活已向她罄其所有,二十八年的时间是完全可以走完八十二年的生命历程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一年甚至更少的日子完全可以把一辈子的内容过完。
水水心理上的时间从来与物理上的时间有着不同的刻度。
水水和丈夫躺到床上后,打开电视。水水的母亲还没有从外婆的医院赶回来。水水便和丈夫有一搭无一搭看着荧屏上的影子晃来晃去。电视机像患了感冒似的不断发出咳嗽一般的刺耳的交流声响。
水水丈夫说:“这么吵不如关掉它。”
水水的丈夫比她小四岁,身材瘦瘦的,面庞俊秀,一脸纯真。干起洗碗烧菜、搬运重物这些活儿,一丝不苟,只要不要求时间,对于这些家务操作他会做得滴水不漏,无一差错。每当这时,水水就感到安慰和温暖,她从后边抱住丈夫的腰,感到年轻的丈夫宛若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挺拔的将军,使她安全而有所依靠。水水对此向往已久,找个本分安稳的年轻男子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平庸些放松些。生活的意义已所剩无几,所有的人和物都正在无可奈何地一任自己的本质与自身脱离散尽,所有欢悦的酒杯都正在被功利填满。然而家,毕竟是全世界惟一使人卸下伪装面具、放松防卫机制而敞开身体与思想的最后的城堡啊。懂得了放弃浪漫与奇异之想的水水反过头来追求平常,追求普通(她把这命名为平庸精神之光),与此同时她也感到某种深藏得连她自己也不易察觉的失落。
水水的丈夫是个天性善良得几乎失去一切力量的男孩子,在世道上许许多多复杂而有难度的事情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无能为力。这会儿,他脱掉衣服,光滑的臂膀以及臂弯上极有耐力的优美的肌肉线条便呈现出来。水水叹声说:“那肌肉里边的力量哪里去了呢?”水水丈夫便说:“在心爱的人面前,肌肉里的力量就变成了水。”天呐!水水叹一声。她想说,那就别把我当作什么心爱不心爱的女人吧,只当作你想做些什么然后就分手的那种女人。水水当然没有这样说,她的自尊心顶多使她说出:“我盼望你的力量能够与你展示的肌肉名副其实起来,在对待我和对待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盼望我的丈夫所向披靡。”
对话到此,两个人都感到压抑。水水知道丈夫是有强烈进取精神的——每一次大大小小的过失与挫败难道他没有使出吃奶的劲吗?水水便不再说,神情矛盾地笑了笑。
水水和丈夫在床上等待母亲回来等待得有些无聊,电视机依然不住地咳嗽。水水侧过头望望床头小柜上的各种小零食,用眼睛指了指对丈夫说:“咱们吃点吃的吧,一会儿再刷一次牙。”丈夫的目光在乱七八糟的女人的小零食上停顿一会儿,内心无比满足。他越过水水的身体,从柜上拿起一块包有金色糖纸的巧克力。这些年来,水水家无论对多么高级豪华的糖块都不再有兴趣,家里偶有糖块,也不过是各人差强人意的礼物。常常是放着放着,软了,然后就被水水扔掉。水水的丈夫总是有意无意地挑拣水水不吃的东西吃。每每这时,水水心里便涌起对丈夫的心疼与怜爱。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找到这样体贴的丈夫。
水水的丈夫剥开金色糖纸,小心地把巧克力吃到嘴里。那是一个英俊而光华的嘴唇,一个值得信赖而略显笨拙的嘴唇,一个出于羞涩而努力掩饰欲望的嘴唇。水水丈夫的精神集中到口感的香甜,仿佛在吮吸水水的嘴唇那样专注,不留神手里的糖纸就落到床下的地毯上,他翻身下床来,赤着脚站在地毯上,两条纤秀而结实的腿,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美丽。他弯下光滑的身子把糖纸捡起来扔到纸筐里,笑了,眼睛也跟着眯成一条线,像冬日里一只吃饱了青草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的绵羊。水水的丈夫用脚踏踏地毯,然后又换另一只脚踏踏,“真柔软。”他又笑了,宛若一个淘气的男孩子。水水也冲丈夫笑了笑,心里既温馨又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落。
水水建议把电视的声音调到零,只留下屏幕上晃动的色彩闪闪烁烁地燃在夜晚的黯黯淡淡的房间中。水水喜欢在这样宁静安详的黑夜,让房间里流溢着黯黑的彩光,那彩光飘忽不定,左闪右烁,她依偎在丈夫的身畔低低絮语。
水水的丈夫仍然建议干脆把电视熄灭。他喜欢把面孔完全隐没在黑暗中。黑暗是无限,黑暗是纯粹的感受,黑暗像自娱一样没有负担,黑暗给人以摒弃精神活动的物质勇气。他便可以整整一个夜晚全都紧紧地抱住水水,让两个人的身体所有的部位全都贴在一起。他当然没有这样说,他只是强调电视里闪烁晃动的彩光使眼睛发酸。水水知道丈夫永远不会那样说。
水水和丈夫吃完了零食又起床去卫生间洗漱。丈夫在卫生间的时候,时间在这里出现了一次空白……水水穿着睡衣坐在沙发里乱想,坐在沙发四周弥散着的夜晚里,内心爬满真实与虚构的东西,她望着滴嗒行进的壁钟,想起关于外婆的事情,想着岁月是一只鸟,想像天空中飞翔的外婆……正在这时,水水的母亲从医院里打来了那个外婆去世的电话。
水水和丈夫重新上床,熄了门厅的灯,也熄了电视,房间里一时阒寂无声。水水的丈夫在一边翻了几个身,没有动静,连呼吸声也没有。水水知道要是丈夫没呼吸声就表明他没有睡着。她在黑暗中感到孤单,便把手伸进丈夫的被子,放在他的胸口上。丈夫动了动身子,全身紧张了一下然后就把水水拉进自己的被子里紧紧地贴在一起。水水感到丈夫的身体滚烫,他血管里坚实有力的突突跳跃声敲在水水的身体上,她感到全身酥软,像丝绸一般光滑柔韧,皮肤上所有的毛细管全部像嘴一样张开,尽情呼吸着丈夫的滚热。他们的身体镶嵌在一起。他捧着水水的Rx房吸吮,那吮法犹如吮吸一只熟透的北方柿子,它饱满、柔软,百合花的颜色,他孩子一般把它的汁液酣畅淋漓地吸进腹中。
正当水水渴望着与丈夫更深地融合起来,水水的丈夫“唉呀”一声,宣布结束了这一切。水水知道又完了,便重重叹了口气。有好几次了,水水就怕听“唉呀”。每次“唉呀”之后,水水都说没关系,再来会好。多年的心理训练与心理经验,水水知道,对于某种善良得连爱情都无法施展暴力的男人或女人,那种面对世界的种种困境与障碍总是无能为力的柔弱的心灵,你越是指责他(她)要求他(她),他(她)就越是不,就越是失败。所以,水水总是温温存存说一声:没关系没关系。同时,水水坚信,只有当人们把自身从神化的爱情中充分拯救出来,性爱才能得以淋漓尽致地施展。爱抑或仰慕于某些人来讲是性行为的牢笼。
这一次,水水终于被激怒了,她的面容失去了往日的娇好。她低低地骂了声:笨蛋!
水水以为丈夫会为这句话感到羞辱和伤害而无法入睡。可是,水水的话音刚刚落到地上,她就听到了身旁的均匀、疲倦的呼吸声。
水水独自躺着生气,辗转反侧。躺了一会儿,她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你睡着我却醒着!于是她从床上爬起来去吃安定。水水故意把声音弄得哗哗响。丈夫睁开眼,说:“还没有睡着吗?”水水抓住他清醒的时机,大声说(那声音之大近似一种无理,简直是向整个黑夜宣布):“没见过这么笨的男人!”水水刚刚说完,丈夫均匀的气息再一次升起。水水吃了安定,又气鼓鼓地一个人躺下,脑子里弥漫着纷乱的事情,丈夫、外婆以及单位里熟人的面孔迅速而有秩序地剪辑串连,贯通流动。渐渐地药性发作起来,水水的思绪失去了完整性,并且模糊起来,慢慢地她就放松睡着了。水水很快做起梦来……时间在这里又一次出现了空白……她在梦境里激烈而充满智谋地忙碌了一个小时,也许是四十分钟,就被丈夫惊醒了,水水的丈夫一反常态雄气勃发地扑上来,急急切切甚至含着一种愤怒地说:“行了,肯定行了。”水水知道,丈夫即使在刚才均匀的鼾声里也被水水的话激怒了。水水的丈夫怀着对以往的不完美的或者叫不彻底的失败的仇恨心理,把事情做得无比狂热,无比持久。天空响起邈远的圣音,那是向着人类的永恒欲望投降的声音。他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慌乱地为激情寻找出路。他的器官灵敏得像一只艺术家的手指,准确而有力度地弹在女人最中心的音符上,然后是一片浑厚宏伟的和弦。水水不住地在他的耳边低语:“你真是棒极了。”他把身体稍稍脱离开她,说:“爱我不爱?”水水把一条腿翘起来盘紧丈夫的后腰:“你可真会趁火打劫啊!”
水水的丈夫重新贴紧她,充满了骄傲,仿佛他不是和妻子在做爱,而是攻占了最尖端最想占领的一座碉堡;仿佛碉堡里有着一个加强连的随军女郎,他足足用了占有一个加强连那么多个女郎的力量。
清早醒来,水水的丈夫温存体贴地叠被,水水呆呆地望着窗外。深秋的早晨,天空格外悲凉,瓦蓝色的空气滞重起来,光秃秃的树木枝干绝望地在楼群之间的空旷地带舞蹈,似乎谁也无法帮助它们,众多紧闭的窗子望着它们在即将降临的料峭的寒冷里挣扎却无能为力。有一棵脱去绿衣的瘦树生长在碎石嶙峋的夹缝里,水水想像自己几年来很像那棵树,在各种各样的夹缝里努力生存,寻求出路,水水注意到那棵树的天空正像她的梦想一样被一堵年久失修的倾塌下来的断垣完全地切断封死了。水水想,失去天空的树最好的出路就是忘记天空。
她坐在床上久久地凝望窗外的世界,她望到天宇的无际与时间的绵长;望到无数颗孤独的头颅高昂在智者们虚撑着的肩膀之上,四下找寻依托;望到每一颗独自行走的心灵,正在这冷秋里清晨的街上无助地梦想……这时,窗下一个女孩正款款地朝着水水的窗子这边走来,脆脆的鞋跟敲在碎石路面上,一步一步把这个还未完全醒透的秋日的早晨踏得清晰起来。
水水已经看到她的棉绒衫了;
水水已经看到她胸前的花花绿绿的色彩了;
水水已经看到那色彩所拼写的名字了;——
胸前:Iamavirgin
(我是处女)
那女子嗒嗒嗒地走过去。水水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并且极认真地分辨她后背的色彩拼写的文字——后背:That'sthinginthepast
(那是过去的事了)
水水的目光被那背影拉得很远很长。
正在这时,水水和丈夫在阳台上抓到那只与外婆有关的美丽的鸽子。水水望望一脸纯真的年轻丈夫,平静地无声地笑了。
这是水水的目光走完世界之后的选择。
水水的目光不再年轻。
3我是一个小对钩呢还是一个人
几年来,水水一直做着与文字与精神有关的工作。她在许多个城市留下足印,在许多个报社当过记者和专栏撰稿人,而她在每一个城市的最长时间也没超过一年。她不停地奔波,不停地从失望中梦幻出新的希望去奔赴,落得身心疲惫,形销体损殚精竭虑。每一次之后水水都狠狠地发誓要冷下一条心,摆脱那种用泛着酸气的文字虚伪地营构自己与世界的毛病!她认定那种文字的自欺又欺人,无非是当众抒情与思想。尤其使她感到弥天大谎的巨大骗局是那些从小至今把她的头脑填充得满满的古今中外的关于爱情的一切文学和理论。
在以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水水总是把自己关闭在房间里,她总是先把两只单沙发对放起来,把自己的身体近乎仰躺地靠在松软的沙发里,仿佛是躲进一个自制的城堡。然而,水水内心的躁动与盈满,使她的这种静静的姿态只保持了三分钟,她就站起身在地毯上走来走去。阳光被脚步从地毯上踏起,水水在尘埃般冉冉升起的光束里像一只困兽。这困境是水水自己给予自己的,书桌上苍白的厚厚的稿纸像一只无边的大血库,永远等待着水水用血液去涂抹去填充。水水感到自己的身体绽满“窗口”,身体里所有的生命光辉全被理念调动起来,从那“窗口”飞翔出去落到纸页上,而水水自身的生命却像秋日里悲凉的落叶倾洒在土地上一无生息。当夜阑人静之时,满天古怪的星光如白银银的炭火罩在水水的头顶,四下茫茫的黑暗就涌来压迫、榨取水水的思想。我在干什么?我是刽子手!水水总是想。
可是,什么事习以为常便真起来,做多了连自己对那堆真诚的文字都感动起来。水水极力使自己够得上那堆文字的境界。她既是那文字的制造者,又是那文字的受害者。她跑回了出生地,依旧在报社里做着与文字有关的工作。
这样的一个清晨,在水水的外婆去世后第一个到来的那个清晨,水水早早地就到单位去请假。
上楼的时候,水水想到苦涩的冬天就要降临了。她的皮鞋在楼梯上的蹋蹋声穿越半明半昧的晨光,走回到两个月前的一天。
那天,她一进报社大门,就遇到了记者部的部长老史,老史铁着脸孔没表情,水水几次冲他笑,老史仍是死水一潭,她不知怎样才好,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一步步走上楼梯,没出声。老史天生具有一种当领导的素质,比如,他从来不和部下们打成一片,过从甚密,他认为与部下关系密切,就会丧失管理部下的自由,若大家哥们兄弟叫着,谁有什么差错,自然不好说什么。同时,他认定世界上最密切的外人是最危险的人,因为他掌握你的秘密最多。水水曾多次试图讨老史欢心。比如,有一次她发现老史的左眼镜腿坏了,水水回到家就翻抽屉拉柜子,找几零几万能胶水。水水丈夫问干什么用,水水说我们部长的左眼镜腿坏了。没过两天,水水回到家又翻抽屉拉柜子,找几零几,丈夫问干什么用,水水说我们部长的右眼镜腿又坏了。几个月来,水水的努力换来的仍是老史那无论水水多么温情的微笑也无法穿透的铁板面孔。
水水站在楼梯上刚刚降临的清晨里沉思了一会儿,她看到黎明的气息已在楼道里一步一步伸展开来。水水暗暗发誓,今天见到老史包括向他请假的时候,自己一定也板起面孔没一丝笑容。这个世界谁是谁孙子呢?!
于是,水水铁起面孔,保持着状态。可是,一直到办公室门口也没碰到老史。水水的表情扑了空,有点失落。
她打开门,发现自己来得太早了,不仅老史没有来,部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横七竖八零乱躺着的办公室和一小山一小山的稿件。
水水站到老史的桌前打算写个字条。写完了,又觉得不太满意,便撕了攥成一团投进废纸筐,准备重写。水水回身之际一眼瞟到墙上挂着的考勤表,正好是月底,表上密密麻麻满是一个个小对钩,一个对钩能得到二元钱的误餐补助。问题是这一个小对钩的获得之难。每天部里早晨八点和下午五点各统计一次,要你全都坐办公室里,比如你喝茶、睡觉、会朋友,那么你便获得一个小对钩。部里很多人对此提出意见,说报社的工作性质不适于这样,但考勤表仍然顽固地坚持下来。水水几次都想把它撕了。
水水走过去,看着自己零零星星的几个小对钩。她屈指算了算,这个月部里属自己发的稿子最多,跑的点最勤,小对钩却最少。水水回身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四周,又推开屋门朝外边楼道了望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蹿到考勤表前,把它撕了,攥成一团也丢进废纸篓。停了一会儿,又弯身把它捡出来,匆匆忙忙跑到厕所扔进马桶,哗一下冲了,然后准备快速离开报社。
这时,水水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堵在胸口,没有表达尽致。于是,她拿出兜里的粗粗的碳水笔,用食指与中指夹着在厕所的墙壁上写上:
我不是一个小对钩而是一个人
我不是一只小按钉,被
按在哪儿就乖乖地钉住
写完了,水水把碳水笔收起来。转身之际,水水觉得还有话要写,于是她又掏出笔用左手写上:
为什么总是我们去看官人的脸色
为什么不让官人也看看我们脸色
这时,楼道里有了脚步声。水水知道上班的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她待那脚步声刚一消失,立刻窜出厕所,轻轻快快跑下楼,镇定地走出大门。水水极目四顾,整个过程没有撞到一个人。
水水向着外婆故去的那家医院奔去,心中有了些许安慰。在雪白的阳光下,早晨的街伸着懒腰苏醒过来。
正在这时,水水被年轻的丈夫急切的呼唤所惊醒,“行了,肯定行了。”水水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突突地跳了一阵,慢慢平静下来。她发现自己并不在街上,她的周围是无言的漫漫黑夜,极黯淡的一点点光线从一个缝隙射进来,这说明水水正在一个有围壁的地方。她想起来,那是家里的墙壁。水水的肢体上也并没有覆盖一层雪白的阳光,她的身上覆盖着丈夫的秀美而英俊的身体。
当清晨真的到来时,水水坐在床上想起了午夜时分报社里厕所的墙壁,那儿,什么也不会有,一切都是虚构的。她用怀疑的目光抚摸了一下同榻而眠的丈夫的脸颊,回想着丈夫夜间是否真实地存在过。水水望了望窗外摇来荡去的枯树,树枝上没有一片绿叶在歌唱,春天还遥远。她又望见一个拥有着清清脆脆的皮鞋声和胸前背后写着我是处女那是过去的事了的女孩从黎明里穿过。然后,窗外只剩下一片空洞而荒漠的初冬景象。枯树、房屋、电线架以及环绕在楼群周围的倒塌了半截的残垣,一切一切拥有过崭新生命的东西,都将被日积月累的时光消损、毁坏与湮没。荣光与圣洁都将属于历史。
水水起身从床上()下来,拨响办公室的电话,她讨好地向老史请假。水水看见自己毕恭毕敬谦卑顺从的声音像一股甘甜的蓝色水柱,沿电话线流进老史的刀枪不入的耳朵。
水水对自己的行为平静地无声地笑了。
这是水水在度过了以往无数个不安而冲动的早晨之后的选择。
水水的早晨不再年轻。
陈染:站在无人的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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