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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染: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
一
我和九月沉浸在一起,互相成为对方的一扇走不通的门。那是一扇永远无法打开的怪门或死门。我们紧密纠缠住无法喘息,不知怎么办。
空洞的窗子却永远被各种各样过路的敲击人叩响,特别是在懒洋洋的春天,小公猫们的爪痕留在我的玻璃窗上,像巨大透明的雨球,鬼鬼祟祟,寻找溜进房间的缝隙。我总是躲在关闭的窗子里,如一条离群索居的孤鱼,小公猫们闻见鱼腥味,便伺机行事。外边,乌云在摇晃,枯树在歌唱,这世界上的风景和故事无非就是这样。
我要告诉你的是九月。九月既不是一个我里不同寻常的时间,也不是某一位在我的玻璃窗上留下爪痕的神秘莫测的人物。我只能告诉你,九月是我这一生中一个奇奇怪怪的看不见的门。只有这一个门我无法去碰,即使在梦中无意碰到,我也会感到要死掉。
九月的父亲(“父亲”在此为象征词,正像有人称祖国为母亲一样),在我的冥想中是夏季里暴君一样的台风,专断地掀倒一切,狂躁无拦;我的父亲,一个有着似的羸弱身体与躁动不安的男人,在我母亲离开他的那一个浓郁的九月里的一天,他的一个无与伦比的耳光打在我十六岁的嫩豆芽一般的脸颊上,他把我连根拔起,跌落到两三米之外的高台阶下边去。鲜血和无数朵迸射的金花在我紧闭的眼帘外边弥漫绵延,透过这永远无法弥合的两三米的黑暗而狰狞的空间,晕厥中,家像鸟笼在半空摇晃,男人像树在心里摇晃。我模糊看到我父亲被那个年代纷乱的人群捆绑着剃成的十字阴阳头,渐渐膨胀成中国的弯弯扭扭的城墙,他那怪笑般的长啸,凝固成夜幕里永远洗不掉的阴影。这阴影是我生命中无法穿透的男人的石墙。
我的父亲,他疯了。在茫茫黑夜的红彤彤背景里。
耳光,这算不上遭遇的遭遇,使我和九月走到一个故事里,使我在这个如同堆积垃圾一样堆积的世界上成为异类和叛逆。我只与属于内心的九月互为倾述者,分不清我们谁是谁。也许是我的潜意识拒绝分清楚。这个世界恐怕难以找到比我左胸口上那个悸动的东西更复杂混乱更难以拆解剖析的零件了。
九月,辣椒一般炽红的太阳把沥青路面灼成软软的棉花地,踏在上面像踩着重重心事,提不起精神。那男人,那个半裸着淡棕色光滑脊背的有如我父亲一样年龄的男人,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使我晕眩的阳光,我的恐惧光芒的眼睛被刺得淌着肮脏的泪水。他用一辆三轮车拉着我简单的行李,也拖着我那小母狗一样瘦骨伶仃的十六岁的身体,把我从那一个光辉灿烂的耳光下面死人一样提起来,我们走向一个去处,一个熟悉我的故事的读者已经熟悉的处所——城南那一座幽僻诡秘的已经废弃了的尼姑庵。
我们背朝青石大路,经过一大片盘根错节的放着绿荧荧鬼光的枯树林,一大片呈赭红色的怪石堆,又经过一座坡度很陡的破旧木桥,拐进那条半截细肠子似的胡同,胡同尽头是一个解不开的死扣,永远走不通。这是一条我生命里致命的岔路。
我裹在九月的绿雾里掩目沉思,那浓郁古怪的老树们半掩的庵庙庭院,总是细雨纷纷,水珠在屋檐滴滴垂挂。锈红色的地面上浮一层黯绿,树顶飘出薄薄淡淡的青烟。我把自己重新诱回到早年这个故事中去。我始终重复又重复地迷恋于在这种危险中穿梭迷失。
……
父亲们
你挡住了我
你的背影挡住了你,即使
在你蛛网般的思维里早已布满
坍塌了一切声音的遗忘,即使
我已一百次长大成人
我的眼眸仍然无法迈过
你那阴影
你要我仰起多少次毁掉了的头颅
才能真正看见男人
你要我抬起多少次失去窗棂的目光
才能望见有绿树的苍空
你要我走出多少无路可走的路程
才能迈出健康女人的不再鲜血淋漓的脚步
……
二
我的这种沉迷危险与恐怖的爱好,始于那个废弃了的尼姑庵庭院。在九月里。
那个半裸着脊背有着我父亲一般年龄的男子,对于清纯少女有一种无法自拔的沉醉癖。他的身边总有一群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未成年的小姑娘,我淹没在这群乳糖味的少女之中,不美色的我退缩在她们的美色身后。我的无端的忧戚像一株早熟的小桦树,在心里疯长,这一种成长彻底湮灭了我身上在那个年龄所应该拥有的灿烂。这男人他把我从那一巴掌连根击垮的台阶底下拾到这群小女伴之中,他把我当作一条鳗鱼撒在她们嫩嫩的歌声里,让我学会其他小姑娘的娇嗔与天真。
等那些刚刚发育的翘翘的小Rx房们和着她们鲜艳的活力以及能够勾起这男人滂沱性欲的小姑娘们刚一离开,他便把我像噩梦一样揽在他隐隐作痛的心口窝上。他那富于探险的大手滚烫地在我冰凉的瘦脊背上爬来爬去,笨手笨脚地在我的小腿上滑个没完。有时他狂乱地在我身体上胡来一通,仍然无法排遣他糟糕透顶的绝望。于是他便耐下心来一根一根清点我身上的骨头,以镇定他那压不住的欲望。
“我的小羊羔,你要长大啊。”他的眼睛有如一双面临刀杀的最温情的老山羊的眼睛,湿湿地浸着水光,肢体瘫软成一堆绝望的残骸,死死揽住我的肢体——一个黑色的噩梦,担心着被别人或我自己的长大成人而劫持抢走。
“长大做什么?”我说。
“长大了,我好要你。”
我浑身倦怠,头晕恶心。他抱着我时我总是这样,要吐的感觉。但不是因为激动。
“可是,你有老婆啊。”
“有老婆的男人是鳏夫。”他说。
“为什么?”
“长大了你就会懂。”
“你不和你的女人睡觉吗?”
“我们每天都睡。但这不是忠诚,它只属于肉体。我的全部忠诚都归属于你。”
我听不懂他的话。我说:“如果有老婆的男人是鳏夫,那么以后你要了我,我就成了寡妇。我不要当寡妇。”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我的小羊,你哪儿来的这种思辨能力!”
他说过许多我听不大懂的话。有一次,在一个阴雨的午后,他睁大他那双温柔如梦又阴郁沉重的眸子,久久凝视我。他总是穿黑颜色衣服,仿佛在心里永远祭奠着一位忘不掉的亡者。他说,他是为自己哀悼。然而,我看到的却是罪恶的颜色。
那时候我喜爱读书,终日沉醉书中。他告诉我,子宫其实就是一座图书馆,不同的女人装不同的书。他说,我的图书馆天生是为他一人阅读的,他要做这一座图书馆不厌其烦的惟一读者及永不退休的馆长。现在,他将耐心等待这图书馆,并准备着为之殉身。
从此,“图书馆”在我心里就有了它词意本身之外的引申意。
有一天,我无事可做,穷极无聊,于是忽发奇想,打算尝试一下吃安眠药的感觉。我的父亲总是服用这个,以镇定他那耽于兴奋和激烈的大脑。我不知道我产生这个欲望或好奇心的念头缘于什么,但是我对于这种药的危险略有所知。我从抽屉里取出药瓶,倒出九粒安定片在手心里,然后一仰脖就全都吞咽下去。
我吃九粒安定,并不是出于我知道这九片药会怎样或不会怎样。实际上,这只是出于我对单数这一数种的热爱,和对于偶数这一数种的厌恶。我的心理莫名其妙又坚定不移地排斥偶数。而“九”是个位数里最大的单数。
当然,也不能安全排除潜意识里那种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关于死亡的胡思乱想,但那是不确定的,模糊并且自己也不知道的。
不知睡了多久,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在用力摇晃我的肩。
我稀里糊涂,说,你干嘛?打我?
他说。你这令人头痛的小混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吃了多少?
我告诉他,我吃了九片。我觉得很好。
他一把把我从床上提起来,像顺手捡起一件睡衣那么轻便。他命令我和他到庭院里去跑步。那废弃了的尼姑庵庭院遍地乖僻荒芜的旺草和阴森凄凉的老树。
正是夏季里闷热的黄昏,西边天际血红的夕阳躲在朽败高大的庵堂身后。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种时候要我和他跑步。吃过安定后的骨头是瘫软而松懈的,我懒懒散散,东倒西歪,纽扣潦草歪错地系着,衣裤不整。我说我浑身没劲儿不舒服,我要回到我的床上去睡觉。
他却独断地连拉带拖让我跟着他转圈慢跑,他一边跑一边生气地骂我。后来,我终于清醒到能够产生愤怒之情了,我冲他大叫:你不喜欢我,干嘛不躲开我!还非缠住我跟你一起玩儿?请你远远地离开我!
我冲他大叫的时候,恨不得让那些从我嘴里射出来的词句全都变成一把把小刀子。
三
我又回我那个高台阶上面的家去了。
正是九月燠热窒息的夜晚,我犹犹豫豫、莫名其妙地又回到这里。那灰石阶在我心里高耸得有如一座孤山,危险得如一只男人的庞大xxxx。我沿它的脊背攀缘,想走进我那凋谢枯萎又富丽堂皇的家。
我的父亲高高站立在灯光黯然的大木门前,那木门框黑洞洞散发着幽光。白皑皑的雪人般冷漠的父亲嵌在木门框正中,正好是一张凝固不动的遗像。只有一只飞来飞去刺耳尖叫的大蚊子的嘶鸣,把这废墟残骸般的“镜框”和它后面的那个家映衬得活起来。在这炎热的夜晚,我父亲白雪一样漠然的神情,把这座我在此出生的童年的已废弃的家,照射得白光闪闪,犹如一座精神病院。
我告诉他,我从很远的那个城南废弃了的尼姑庵的住所特地赶来,我是来为他干活的,我来清理垃圾和收拾房间,顺便来取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他站立在门口威严得一动不动,好像没听见我的话。
我用不着说第二遍,我的父亲拥有着全人类最敏锐的思维,他的耳朵从来都是一只猎犬,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声音能从他的耳畔不翼而飞。
他的神情告诉我,我来得不是时候。
在他面前,我永远来得不是时候,从我的出生算起,我的出生夺走了我母亲的全部爱心。
我父亲说,家里正有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我说,我不妨碍你们,我只是来打扫房间。
我父亲说,她病了,她在流血,不能打扰。
我说,我不打扰她。
我摇摇晃晃弯身从我父亲的臂下走进那个家,那个阴风瑟瑟、门廊阔绰的房间。由于光线极暗,家里所有的物件都走了形,鬼鬼祟祟低声轻叹地向我狞笑,我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场梦幻。我在尘土中抹来抹去,眼睛睁大得像个侦探(一种来自于无法自控的警觉力量)。
我总是听到我父亲用他那无坚不摧的会写书的手指关节叩击他的书桌声,看到重重的尘埃像在滂沱大雨里大朵大朵掉落的玫瑰花瓣从他的书桌上滚落。我猛然转过头,发现我父亲其实并没有在身后。一声紧似一声的叩击木桌声以及尘土们像花瓣一样掉落的景观,不是由于我的幻觉,就是由于那幕情节经过无数次重复,已经被这鬼气森森的房间里的光或物的什么“场”所吸收、再现。我不知道。
我忙这忙那,只在外间的书房里穿梭,我不敢踏进里边的卧房。但我还是在通往卧房的过道拐角处的一个缝孔中看到了里边的一部分景象:
一个幽灵似的苍白透顶的年轻女人斜靠在床榻的被垛上,她闭着眼睛,一头惊人的浓得发绿的黑长发顺着她光洁的面颊和硕大性感的嘴唇盘旋而下,像一条柔和如水的黑蛇缠绕在她完好无损的肢体上。她的领口开得极低,透明的雨幕似的一层在胸前一抹,Rx房高耸。我看不出她哪里在流血,她的体态优雅,完整无缺。她美丽的骨盆平坦得像一本画册,随时可以打开翻阅。她始终没有张开眼,但是我却听到了她一两声怪怪的声音,嘶哑得如一只沙锤。
缝孔中,我看不到我父亲,我不知道他此时在镜头画面之外的什么部位。我只看到那女人模模糊糊像个梦。
这时,里间我父亲出了声,那声音极低极微。那声音使我战栗发抖,慌乱转身后撤。匆忙中我感到拐角墙壁上的一个悬挂物,像一道黑影,顺着我的脊背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哗啦一声滑落到地板上,摔了个粉碎。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个镶嵌在玻璃镜框中的一幅彩画,画面上是一条火红的漫游的水蛇。我从小就知道这幅画在家里具有相当高的地位,在父亲眼里它的价值起码高于我。在我冥冥的感觉中,它被安置在通往我父母卧房的过道里,充当着某种守护神的角色。
也许,在我的天性中,总有一种不自觉地打碎一切神圣之物和捣毁一切至高无上的声音的倾向。但这只是一种掩埋在心里的倾向而已,我绝无这种行动。我的行动从小就远远地躲在我思想的身后,像个永远迈不出脚步的幼儿或懦夫,步履蹒跚;而我的思想却在前面疯走。整个人就这么不协调地拧着。
在我父母的婚姻生活里,那个华贵的玻璃镜框无数次地无缘无故落地粉碎,奇怪的是每一次当它像一道雷一样掉地蹦起之时,我都很偶然地正在它旁边,或正从它身边经过,我永远说不清楚这件事。我不知命运为何如此编排、伪造我的错误!但我发誓那不是我碰坏的,没有一次是。
现在,它又一次粉身碎骨,确切无疑。
这时,我的父亲风驰电掣般冲将出来,冲我声嘶力竭地大吼:“滚!你给我滚!你永远毁掉我!”
他冲我吼的是什么,我当时全没听到,有一阵时间我脑子里是空的,我只是听见一连串的雷轰隆隆炸响。
我惊恐万状,像那只在大木门处尖声嘶鸣的大蚊子一样夺路飞走。并且,永远地从这种男性声音里逃跑了。
四
我的脸上挂着两串热酒一样烫人的泪珠回到我的住所,那个九月的弥漫着苦痛的浓绿色的尼姑庵。我的嘴角挑起一丝邪恶的怪笑,有一种冲动在我心里蠢蠢欲动,酝酿上升。这念头使我抑制不住暗暗发笑,但这种念头到底是缘于对仇恨心理的抵抗,还是对自己也说不清的内疚之感的补偿,我不清楚。
我径直走进那有着我父亲一般年龄的男人的房间,他的女人正去值夜班。
我把自己当作一件不值钱的破烂衣服丢在他棕黑色的床榻上。那床单印满假的清水、红的晚霞、透明玻璃的天空,以及从情诗里飞出去的大鸟站立在光秃秃的枝桠上,他那松软的床榻皱皱巴巴,犹如波浪,我深深陷在浪谷里再也不肯起来。
他立刻慌慌张张靠拢过来,脸上划过痛楚的光芒。他把我发黑的细如钢条的手指抓到他的手里抚摸着,小心地试探着问我怎么了。
我忽然尖叫一声:“你别摸我,我会死的!”
他立刻就把我的手松开,仿佛忽然发现那段细细的手臂是一截危险的电线。
我哭起来。边哭边笑。一声不响。只有泪水和笑意从嘴角滂沱而下。
那男人犹如挨了重重的一击,整个骨架都心疼得抽缩了一圈,他把我像一件贴心小棉袄一样抓起来抱在他的胸口上。
“你要告诉我小羊你怎么了?”他乞求着。
“与你无关!”我含着泪水。
“我要帮助你!”
“我不需要帮助,我不需要你们!”我仍然两眼放绿火尖声高叫。
“你为什么跟我吵,你这自私的小混蛋!”他用最温柔的语调骂了我。但是,还来不及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又改了嘴,“小羊羔,告诉我你怎么了,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哭出声来,无法说话。
我的脑子里正在努力掩埋绝望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把一切推向一个相反的极端。那个极端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未经世事然而已经破罐破摔了的小女人的刑场,我渴望在那个刑场上被这男人宰割,被他用匕首戳穿——无论哪一种戳穿。
终于,我对他说:“我需要……你要我!就现在……就这会儿。”
他把我从他的怀里推开,一脸惊讶。仿佛在说,你说什么?
他不说什么,只是用他那滚烫的大手抹着我脸颊上好像永远流不完的泪水。他的手被心里的磨砺得很硬,不断地在我脸上抹来抹去,使我觉得脸颊的皮肤很痛很烫。我厌恶地掰开他的手。
我说:“你不是一直期待着我长大,等着要我吗?我这会儿长大了,我要你现在就要我。你难道还没有听明白吗?”
他摇着头,彻底脱开了我,向后退着,一直退到身后的墙壁根脚处。
我继续无声地哭,那男人望着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沉默了半天,最后终于平静又平静地说:“小羊,告诉我一件事,你爱我吗?‘爱’这个字你懂吗?你这个小混蛋你懂这个字吗?”
我立刻气咻咻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吧。这个字我一生出来就懂,我无师自通。我在不认识一个字的时候,就可以对这个字解释得比世界上任何一部字典都丰富得多。但是,我还要告诉你,我不爱任何一个人,也不爱你!”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靠着墙壁,脸上的颜色变得比墙壁还惨白,一声不响,全身冰凉而绝望地望着我。
他一流泪我就莫名其妙地不哭了,而且产生了想笑的愿望。我变得像个清醒冷静的女法官。我说:“来吧,我准备好了。你来吧!”
那男人像没听见一样,没有反应。他一边流泪一边盯住我的脸颊、颈子和长长的头发。在他的眼中,我的黑锦缎般的头发似乎变成了一块粗糙而肮脏的抹布,他的眼神也变成了盯住一个乡下妓女的嫖客的眼神。
我说:“你要还是个男的,你就来吧。就现在。过了这会儿,我就没情绪了。”
他的目光刀子一样割在我的脸上。他变得无比陌生。我从来不认识这个流泪的生疏的拒绝着我的男人。他的目光从来都是一团鸷鸟般的凶狠,四处搜寻着我的声音,捕获着我的影子,等待着把他那在苦痛的心里疯长起来的常春树戳入惟一能救他的那个粉红色梦里,并与他一起被风刮起来浮到山峰。
“你听见没有?这不是你渴望已久的吗?”我愤怒着,声嘶力竭地高叫,“如果你现在不要,我就到街上去,找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就在街上那样,就在挂满高压线与贴着危险二字的电线杆下边那样,然后让警察把我抓走。”
说完,我从他的床上像一条鱼溜下来,朝着房门走去。我不想后果。
这时,那男人走近我,踟蹰着……然后,他忽然一反常态,像猛虎一样扑上来,一声不吭。他恶狠狠地撕开我的衣服,用牙齿湿漉漉地咬在我骨节空出的锁骨上。并且,打算把我啄瞎那样用力亲吻我的双眼。他那充当杀手的嘴唇流溢着冰冷刺骨的邪恶光彩。他扒掉我的凉鞋,用他那坚实有力的胳臂轻而易举地就把我凌空扔回到床上……那个重量和热度对于一个十六岁鲜嫩的生命真是世界末日。
然而,我要的就是世界末日!
这世界难道还有什么比世界末日更辉煌更富有魅力吗?还有什么比醉生梦死、出卖灵肉更拥有令人绝望的振奋之情吗?
我们一同哭着做着,毫无廉耻与羞涩。他被我的行为击得狂怒地嚎叫,像一只疯狗。忽然,我觉得撕心裂腑地一阵痛,我一边害怕地哭着,一边好声乞求他停止,停止下来。他也哭着,像一架失去操纵者的机器停不下来。
然后,我开始高声咒骂他,“你是个畜生,流氓,臭猪,刽子手!你毁了我的身体!”
他低沉而压抑地回击了:“你这个小婊子,小妖婆,小荡妇,小疯子……你毁了我!你知道吗你毁了我的魂!”
然后,“小婊子小妖婆小荡妇小疯子”这些词汇就变成了毫无语词意义的一串串气泡似的声音,它只是一种节奏,循环往复。
这声音重复到最后的时候,我的嘴角开始卷起了笑意,我忽然发现这声音是那么的悦耳动听、美妙高贵,我发现我是那么地喜爱这声音,我想不出世界上还有哪一种对女性的呼唤比这声音更令人心情激荡,更纯洁尊贵。
喘息,吟泣,泪水,咒骂混成一片……
十几年过去,我又一次追忆那放浪形骸的故事,我发现它仍然没有死去。
今天,我在纸页上一字一字复述那遥远了的九月里的残忍故事,完全是出于一种自我较量的心理,面对九月我无能为力。
奇怪的是,当那些陈旧之事刚一落到纸页上,字迹马上就开始褪色变黄。我想,大概是想像力缩短了这漫长时光的缘故吧。
我心里仍然被刺得难过,像微弱的电流穿过去,但我毫无愧疚之情。
九月之门啊,我在门的这一边着,无望又坚定地等候你的裁决!
五
当清晨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头正俯贴在他乳白色的大睡袍上,那睡袍上印满一只只毒蝎子状的黑色与赭石色交杂的花叶,刺眼夺目,使我觉得我正枕在一座凄凉荒芜的坟头上。那心脏像个激烈的鼓手,即使他在沉睡之中,它仍然在距我的耳朵三寸远的上方嘭嘭嘭地狂跳着。我用心倾听了一会儿那胸腔里滚出的哀鸣般的铜管乐,才发现那嘭嘭嘭的声音其实是来自窗外,那是九月的晨雨,房门被巨大的雨珠敲击得颤动不已,门外边还有病鸟摇撼树枝的声音。
雨声使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凉意,整个房间像死了一样空旷沉寂。
我动了动颈子,脑子便运转起来。我首先想起我在梦境中出现的几幕切断连贯性的画面:
那一座雪白的图书馆的台阶高耸入云,一个父亲般苍老的男人在吃力地攀爬,他脸色灰白,面容憔悴,跌跌撞撞,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从他的肺腑里艰难地涌出,他大声呻吟,仿佛死到临头。我焦急起来,深入梦中走近去看他,并把手轻柔地放在他的额头上。这时,我才看清那原来是一具木乃伊……然后,是一些雄性的年轻笨驴在图书馆外围的大理石台阶下边的绿草坪上乱转圈,发出嘈杂急切的嚎叫……再然后,是一群松林般的绿警察包周过来,维持秩序,他们高高翘翘举着各自的手枪,从四周的早已摸索清楚的土红色羊肠小道探寻过来。可是,图书馆外边的拥闹秩序还没有清理好,那些围观者已经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公驴们的行列,变成了一条条急惶惶的绿驴……这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倚着这个废墟般的老态男人的肢体,独自醒着,独自品味那十六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思绪。绝望的情绪蚀透了我的心。
这个有如我父亲般年龄的男人仍在沉睡,无声无息。我动了动,想让他醒过来对我说点什么。尽管说什么全是废话。
他没有动静。我侧身看了看他的脸,他的脸颊上刻满地图的纹路,你沿着那纹路便可以读懂他苦痛的内心景象。这景象被结结实实然而又残缺不全的爱情磨损得百孔千疮,满目疮痍,支离破碎。我用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拍了几下,他的头颅在我的拍打下沉甸甸地微微晃动,那种恬静安详之态仿佛是找到了生命与灵魂的双重归宿。
看着他,我忽然想起了我脸上闪电般滑过的那一扇无与伦比的耳光。我这辈子也没有尝试过打别人耳光的手感,尽管我在想像里一次又一次地像个复仇者一样打过伤害我的人的耳光。我摸了摸我的那一侧脸颊,想笑。果不其然,我真的就听到了嗤嗤的笑声,我真的笑出来了。于是,我再次用手掌轻轻拍他的脸。一个人发笑不免显得傻气。
他仍然没动静。我坐起来。
晨光已从窗棂的边角伸到床上来,他的身躯正向右侧卧,左边的半个脸颊便清晰起来。我发现他的样子冷静得瘆人,脑袋歪垂着晃晃荡荡挂在脖颈上。我这才猛然感觉到,我挨着他的那一侧身体以及拍在他脸上的手指嗖嗖发凉,他活像一只大冰箱,或是一座沉睡多年的纪念碑。
一个念头从我的脚底疾风似的蹿上头顶,我被这念头吓得目瞪口呆,手脚冰凉,血液立刻全部冻结起来。
我霍地翻身下地,赤脚退缩到墙角,远远地看他。我不敢拉开窗帘,但我想看见他胸膛上起伏的喘息,睫毛上闪落的颤动。我吃力而惊惧地看,但我什么都没看到。他看上去完全变成了这废弃的尼姑庵里的那一座停摆锈死的老钟。
我坚持着,抵抗着那念头,久久地看他,仿佛在说服自己。
屋外,雨声遁去,太阳已高挂东天,这残酷的太阳还是升起来了。时间的压力,一秒比一秒重。淡黄色的光芒穿透颤动的茂树和破损的窗子,斜洒在他的身上和床上,晃晃悠悠,隆隆作响,昏暗的房间变成一只墓穴。
这一切使我遍体生凉,这凉意像疼痛一样在血管里缓缓扩散。
最后,我对自己说:他死了!
这一结论性的判断,便结束了我悬而未定的恐惧。
我走过去,俯身凝视他。这张死人的脸孔使我看到了另外一个活人的脸孔:他那终于安静沉寂下来的男性的头颅,使我看到了另外一个永远躁动不安的男性的头颅,这头颅给我生命以毁灭、以安全以恐惧、以依恋以仇恨……我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同时,我第一次从这张安详苍老的男人的脸上感到了自己心中升起的一片爱意。我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抡圆了我那纤纤的手臂,在这张死人的脸颊上来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响亮耳光!这耳光充满了十六岁的绝望爱情。
然后,我发现,这耳光其实又一次是在我的想像里完成的。我在做此想像时,心里看到的已不再是眼前这男人。我的手臂一直柔软无力地垂在我右侧的肋骨上,从不曾挥动。
我用力看了眼前这男人最后一眼。这是我第一眼看见他,我的眼里猛然涌满了泪水……接下来的事件情节过于紧凑。十几年的如梦时光似乎已使我记忆不清。
(即使如此,我仍然被我讲述的这个也许是虚构的恐怖记忆惊呆了。我惊惧地看着我故事里伪造的第一人称,我不知道她是谁。因为我天生是个作小说的人,所以我的任何记忆都是不可靠的。在蓝苍苍恬静的夏日星空下与在狂风大作的冷冬天气里,追忆同一件旧事,我会把这件旧事记忆成面目皆非、彻底悖反的两件事情。)接下来的次序大致和那个梦里的一样:先是一片嘈杂浮动的人群,一片令我头晕的喧嚣;然后是一片森林般的绿色警察推搡着把我带走,他们在逮捕我时对一丝未挂的我进行了包裹;再然后是雪白的医院,大冰箱一样的太平间,和一份科学论文似的验尸报告。
××,男性。死因是一种特殊的自缢——性缢死。死者颈部不易察觉的手指勒沟及斑渍,均与死者本人相吻合。医学解释为,死者为获得半窒息状态的快感,拒绝呼吸缺氧而亡。
我稀里糊涂,莫名奇妙。一点也搞不懂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被投进监狱,而是被重新放回九月里镜子般熠熠闪烁的阳光中。
那个尼姑庵庭院里,高大的树枝重叠交错,在头顶沙沙作响,响得我心底堆满了绿绿的寂寞和一种没有准确对象的思念。我的瘦鸭爪似的裸脚旁,浓郁得如蜜似酒的石竹、天竺葵、矢菊野蒿们古怪的吟唱,挽歌一般点缀着这世界末日。遍地艳花在我眼里全是撒在棺材上的祭奠之花。这世界遍地棺材。
我无比懊丧,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把我投到监狱里去,而非要把我留在外边四敞大开的阳光中。那阳光爬在肢体上,不动声色,貌似温暖,却充满冷冷的杀机。
很多年过去,许多问题想得骨头发凉,仍然想不明白。大概是脑子里问题太多的缘故,有一天,我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模糊不清的脸颊时,忽然发现我太阳穴下边的耳朵上,坠着两只白光闪闪的“?”造型的奇大无比的耳环,我走路或摆动颈部时,那耳环就影子似的跟着我的脚步丁冬作响,怪声怪气,那声音追命地敲击在九月的门上。
我发誓那耳环不是我或()别人戴上去的,它肯定是自己长出来的。
静寂之夜,我仍然习惯沉湎于九月这扇打不开的死门。我在设想自己的死期,这种没完没了、不厌其烦的设想,简直成为我生命里一个无法抵御的诱惑。死在九月,死在九月,我每天想,这是我惟一的。
我无需等待那颜色褪到尽头,败局早已注定。
我想,那九月的歌为我而唱。
陈染:站在无人的风口
我第一次接触古老悠远的“玫瑰之战”,与我在十三年之后从某种高处,从心事重重的玫瑰丛里所怀的感悟大相径庭。我站立在无人的风口,了望到远古年代的那丛玫瑰仿佛穿越流逝的时光,依然矗立在今天。虽然已是风烛残年,但它永无尽期。我从历经数百年的它的身上,读懂了世界悲剧性的结构,我看到漫长无际的心灵的黑夜。
许多年以来,我一直想为此写一部独一无二的书,但每每想到这部书稿只能是一本哑谜似的寓言,使人绞尽脑汁去猜透其中的含义,便情不自禁把那开了头的草稿连同一个懒腰一同丢到火炉里去。我只能从它的余烬里拣出一星枝蔓散淡的什么。它的暗示不通向任何别处,它只是它的自身。
十三年前我住在P市城南的一条曲曲弯弯的胡同尽头的一所废弃了的尼姑庵里。
那一天,惊讶而恐惧的阳光闪烁不安地徜徉在凸凹的细胡同路面上,那光辉的表情正是十六岁的我第一天迈进那所破败荒废的尼姑庵的心情。已近黄昏了,这表情正犹豫着向西褪尽,它慢慢吞吞来来回回穿梭在蓬满荒草败枝的小径之上,涂染在面庞黧黑的碎石乱土之上。我做出安然自若、心不在焉、毫无感伤的样子,伴随着黄昏时分一声仿佛从浓郁的老树上掉落下来的钟声,一同跌进了地势凹陷于路面很多的庵堂的庭院。
尽管我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仍然对我所要暂时住宿的新地方怀有一种期待。我以为它会是像我在许多中国古老的寺庙绘画上见到的那个样子:庵门温和恬静地半掩着,里边有银子般闪闪发亮的大理石台阶,有泛着浓郁木香的高高阔阔的殿堂,有珍贵的金器,乌亮的陶器和老朽漆黑的雕木。然而,当我呼吸到庭院里的第一口气息之后,我便明白了我那微薄的又是一场空。这里除了一股窒息凝滞的薰衣草气味和满眼苦痛而奇怪的浓绿,以及带着久远年代古人们口音的老树的婆娑声,还有四个硕大而空旷、老朽而破败的庵堂,余下什么全没有。
我警觉地睁大眼睛,生怕有什么动的抑或不动的东西被遗漏掉,担心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遭到它的惊吓或袭击。树木,衰草,残垣,锈铁,断桩,水凹以及和风、夕阳,我全都把它们一一牢记于心。
若干年以后,当我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庵堂的庭院,无论什么时候想起它,我都记忆犹新。
一个对世界充满梦幻和奇异之想的十六岁女孩子,来到这里安身居住,绝不是由于我个人情感的毁灭,那完全是个人之外的一些原因。而我家庭的背景以及其他一些什么,我不想在此提及和披露。
事实是,我在这里住下来,住了四年半,我中最辉煌绚丽的四年半。
当我穿过庵堂的庭院东看西看的时候,忽然有一种异样感,它来自于埋伏在某一处窗口后面射向我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根苍白冰凉的手指戳在我的心口窝上。我沿着那股无形的戳动力方向探寻,我看到前院一级高台阶上边有一扇窄小肮脏的玻璃窗,窗子后边伫立着一个老女人或老男人的影像。实际上,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光光亮亮的脑袋悬浮在伤痕累累、划道斑驳的窗子后边。
我是在第二眼断定那是个老女人的。她虽然光着头,但那头型光滑清秀,脸孔苍白柔细,很大的眼孔和嘴巴被满脸的细细碎碎的纹络以及弥漫在脸颊上的诡秘气息所淹没。那神情如此强烈地震动我,使我触目惊心。所以,当我的眼睛与那触碰着我心口窝的凉飕飕的目光相遇的一瞬间,我立刻闪开了。
我定了定神,想再仔细地看一眼那脸孔,这时那窗子后边已经空了。我有了勇气,伫立不动凝视着那扇空窗子。慢慢我发现,那空窗子正替代它的主人散发一种表情,它在窃窃发笑,似乎在嘲弄它外边的纷乱的世界。
我逃跑似的疾速朝着后院西南角落属于我的那间小屋奔去。我走进家人为我安排好的临时住所,紧紧关闭上房门。这是一间湮没在西边与南边两个庵堂夹角的新式小房子,房子的天花板很低,墙壁斑驳,有几件旧家具,简单而干净。室内的幽寂、湿黯和一股古怪的香气忽然使我感到释然。在墙角洗脸架上方有一面布满划痕的镜子,我在它面前端坐下来。于是,那镜子便吃力挣扎着反映出我的容貌。我对它观望了一会儿,忽然哭起来,我看到一串亮亮闪闪的碎珍珠从一双很大的黑眼睛里潸然而下。十六岁的眼泪即使,也是一首美妙的歌。一天来我好像一直在期待这个时刻。我一边哭泣,一边在裂痕累累的镜子前从各个角度重新调理了我的全部生活,像个大人似的周全而理智。
我长长地沉睡了整整一个夜晚。这一夜,我的一部分大脑一直忙碌于新生活的设计与编排。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无数的梦境已把我来这所庵堂居住之前的全部岁月统统抹去了。
那是个多雨的季节,我正在一所中学读高中,我照常每天去学校上课,一日三餐全在学校食堂里用饭,吃得我瘦骨伶仃,像一枝缺乏光照和水分的纤细的麦穗在晚风里摇晃着大脑壳。那时候我是个极用功的女学生,带着一种受到伤害的仇恨心理,一天到晚凡是睁着眼睛的时候全念书,睡眠总是不足,而那些乏味枯燥的书本每每总是使我昏昏欲睡。于是,我发明了一种读书法——边走边读。
每天傍晚时分,我从学校回到家就拿出书本到庭院里边走边读。晚霞总是染红西边庵堂顶部的天空,庭院里老树参差茂密,光线格外黯然,庵堂的大窗子像无数只黑洞洞的大眼睛盯着我缓缓走动。我非常喜欢这个远离喧闹人群的幽僻处所,我凭着身体而不是凭着思想知道,这地方从来就应该属于我。这里的幽暗、阴湿、静谧以及从每一扇庵堂的吱吱呀呀的沉重的木门里漫溢出来的阴森森的诡秘之气,都令我迷恋。
我每天进进出出的时候,都要对着前院高台阶上边的那扇窗子了望几眼,那里好像永远静无生息地酝酿什么,那个老女人只是静静地伫立窗前向我张望,目光含着一股凉飕飕的清澈。这种安谧与凝滞带给我一种无法预料的恐惧,我很害怕她有一天忽然冲我嘿嘿一乐。我始终对她怀有一种提防的渴望。
无论如何,有一束安静的目光伴随我进进出出,总能消解一些孤单。
许多年以来,我一直长久地怀念着那棵年代久远的老桐树。
正是夏季,有一天傍晚我照例在庭院里走来走去,慢慢默记着英国古代历史上那个着名的“玫瑰之战”事件。我一遍又一遍重复默念着一四五五年到一四八五年这个年代。兰加斯特家族与约克家族进行了一场由权位之争而引发的混战,前者的族徽为红玫瑰,后者的族徽为白玫瑰。在混战中两个家族互相残杀殆尽……我默记着从久远年代渗透过来的历史的血腥,默记着他们怎样一代一代变成残灰焦木,变成一逝不返的尘埃。我仿佛站立在一处通向历史与未来的风口,看到古老而辽阔的欧洲平原上,空漠苍凉的巷道里,人们厮打追杀的景观,一把把银光闪亮的兵器随着头颅一同落地,血像一簇红红的水沫,伴着洪荒时代的潮流走进历史,然后逐一淹没近代、现代和今天……那个年代久远的历史事件本身,如今已无足轻重,但是从这时候起便有一个沉重的隐喻在我心头弥漫,尽管我当时并不懂得它。
院落里浓郁的老树伸手摊脚地摇荡着绿茵,小风柔和地在我身体与衣服的空间爬来爬去。我感到有些累了,就倚在那棵树冠蓬然、根部盘结收缠在土地之上的粗壮的老桐树上,感受着树叶们吵闹的静谧。
后来,我听到一阵轻微的叹息声,我警觉地四顾了望,周围什么全没有。我抬头仰视上空,如盖的浓阴微微颤抖,像一叠叠绿云在波浪,那种巨大而缓慢的蠕动,使人感到一种高深莫测的浮物正罩在头顶俟机降临。
接着,我又听到一声长长的气息,这一次听得格外清晰真切,似乎那凉飕飕的气息已经逼真地贴在我的后脖颈上边。我猛地转过身子并且向后闪了一步。
接下来是两个并行的场景:
A:身后依然什么全没有,想像的一切荡然无存。但那种空落和死寂使我觉得危机四伏,隐约感到有一双带寒气的眼睛正潜伏在已经糟朽了的庵堂圆木柱子后面,隐匿在后院与前院之间的那半截断壁残垣的夹缝里,悬浮在满院子的老杨树、珙桐和杉树们高高密密的茂叶上边,像无数探头探脑的星星趁着老树们闷闷地摇头摆尾之际,从浓密的树冠缝隙向下边觊觎……B:我惊恐地转过身之后,看到一条白影像闪电一样立刻朝着与我相悖的方向飘然而去。确切地说,那白影只是一件乳白色的长衣在奔跑,衣服里边没有人,它自己划动着衣袖,掮撑着肩膀,鼓荡着胸背,向前院高台阶上边那间老女人的房间划动。门缝自动闪开,那乳白色的长衣顺顺当当溜进去……我惊恐万状,努力命令自己清醒,告诉自己这肯定是一场梦。我挣扎了半天,终于清醒过来。应该说,是我的肩和手最先醒过来,它们感到一种轻轻的触压,凉飕飕的手指的触压,接着我的脑袋才醒过来,睁开眼睛。接下来我立刻被眼前的事情惊得一动不能动:前院高台阶上边那扇污浊不清的窗子后面的老女人正站立在我面前,她在向我微笑,我如此真实近逼地看到她的脸孔与身体:她的五官像木雕一样冷峻高贵,端庄的前额由于布满纹络,看上去如一面平展展的被微风吹皱的水湾的图案。光滑的头颅苍白得闪闪亮亮,她的眼睛黑漆漆凹陷进眼眶,有如两团沉郁的火焰,那眼睛仿佛是有声波的,随时可以说出话来。她的身体已经萎缩了,干瘪枯瘦,没有分量。
这个老女人第一次走进我的视野就用她的身体告诉我,这是一个靠回忆活着的人,今天的一切在她的眼睛中全不存在。
老女人的出现打断了我的关于恐怖场景的想像及编排,也打断了我许多天以来按部就班、从枯乏无味的书本上获得的那些关于玫瑰战争的记忆。
她动作迟缓地递给我一张图案,并且出了声。
“男人。”她说。
我熟悉这声音,沙哑、低柔,这声音仿佛是我自己的声音的前世。
我低头观望那幅图案,图案的底色是赭红色的,浓得有如风干的血浆,带着一股腥气。两把银灰色的木质高背扶手椅互相仇视地对立着,椅子上边是空的,没有人。
我说:
“男人?”
老女人说:
“两个。”
我两次低头观看那幅图案。
这一次我仿佛看出了什么,那两把高背扶手椅带着一种表情,它们硕大挺拔的身背散发出一股狰狞的气息;雕刻成圆弧状的敦实的木椅腿像两个格斗前微微弓起膝盖的斗士的壮腿,随时准备着出击;两个空落落的扶手正像两只冰冷的铁拳护卫在两侧,铁拳的四周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我不知道是否受了老女人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的某种暗示,接收了什么神秘的气息传递,反正我忽然看出来那两只高背扶手椅的表情。
待我抬起头打算询问什么的时候,那老女人已经离开了。我的肩上还留有她的枯槁如柴的手指凉飕飕的余温。
天空慢慢黑下来。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闩上房门,拉上窗帘。窗帘是我这一生中最不能缺少的东西之一,我不能想像没有窗帘的生活。无论多么硕大多么窄小的空间,只要是我一个人独处,总不免习惯性地沉溺于无尽无休的内心活动,而我的眼睛和神态就会不由自主地出卖我,哪怕窗外只是一片空荡荡的没有灵性的漫漫长夜,哪怕只有低低絮语的游子般凄切的风声。
我把老女人丢在我手里的那幅图案漫不经心地斜倚在书桌与墙壁之间。洗漱一番之后,我便躺下来继续看书。
我的生活像一条小溪被人为地改变了渠道,但无论多么纤细渺小的溪流都会努力寻求一种新的惯性和归宿。我的生活完全湮没在读书这个惯性中。能够一个人独自呆着,就是我的归宿。
我继续玫瑰之战的默记。
兰加斯特家族即红玫瑰代表经济比较落后的北方大贵族的利益,约克家族即白玫瑰得到经济比较发达的南方新贵族的支持,最后约克家族从兰加斯特家族手中夺取了王位。世世代代连绵不息的争战与硝烟,使人民饱经灾难,人们自相残杀,社会经济完全耗尽。
对于战争的厌倦使我昏昏欲睡,我仿佛看到了笨重的木质战车坍塌在荒原之上,那残骸仍然在慢慢燃烧;断裂的轮胎仍在弥散出一股烧毁后焦糊的恶臭;一堆堆古老扭曲变形的锈铜烂铁重新排列成崭新的兵器,像一队队待命出征的士兵;骷髅们正在抖荡掉朽烂不堪的盔甲军衣,在夜空的一角慢慢从旷日持久、亘古绵长的沉睡中苏醒爬起……我困得已经丧失了对任何历史事件合乎逻辑的记忆,便伸手熄了灯。
那时候的每一天,我那十六岁的睡眠都完整得没法说。可是,这一天夜半我却忽然惊醒,我看到斜倚在书桌与墙壁之间的那幅图案活起来。黑暗中,两把亮亮闪闪的银灰色高背扶手椅掷地有声地摇荡起来,沉沉闷闷的嘎吱嘎吱声越来越响,越响越快,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较量与格斗,那干枯的赭红底色慢慢溶化成流动的血浆。
我呼地坐起来,拉亮灯。一切重归于静寂,什么都消失。我以最快的速度用目光环视察看了那幅图案的前后左右以及房门窗口,一切安好如初。
我坐在床上呆呆地屏息不动。过了一会儿,我重新灭掉灯光。接下来的情景便证实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的真实性——那两把银亮的高背扶手椅再一次嘎吱嘎吱摇荡起来。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在低矮狭小的房子里四壁回荡,它们在一片赭红色的喧闹里古怪地挤来挤去,抢夺不息。
这一夜我在太阳一般橙黄色的灯光抚慰下警觉地和衣而眠。我不断地惊醒,房间弥散的昏黄的光亮有如一层薄薄的带纱眼的网罩,这网罩吸住我的目光,总是引向那斑驳的墙壁与油漆剥损的书桌之间,我便本能地在那地方努力搜寻发掘什么,再一次回味体验高背扶手椅骤然荡起的景观。我甚至想像起那一块血腥、暧昧、色情的赭红色背景上,那两把空荡的扶手椅所扮演的不共戴天的角色,在混战中他们脱下衣服投给他们共同的女人,他们巨大无比的身躯不需要互相碰撞就可以击倒对方。在僵持中不时有一张扶手椅猛然仰身翻倒,然后又迅速立起。他们不动声色的暗中撕扯与格斗使人难以分辨胜负。他们所争夺的女人在无休止的争战中默默地观望和等待,岁月在慢慢流逝,不知不觉中那女人春华已去,容颜衰尽,香消玉殒。
我在这孤孤单单、荒谬而奇异的境况中好不容易熬过这个没完没了不断惊醒的夜晚。这一个夜晚像一千个夜晚那么绵长无尽。夜间所发生的事情被我当时的正是夸张悲剧性格的年龄放大了一千倍,事情本身已走失了它的真旨原义,它成为我陷入对这个荒谬绝伦的世界的认识的第一步。
当东方的曙光轻轻地摸到我的窗棂的时候,我本以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切都将结束。可是,接踵而来的事情不久便使我明白了我将进入另一个没完没了荒诞的夜晚。
清晨起床之后,我像归还一种命运一样立刻将那张两把扶手椅的魔画送还给前院的老女人。当时,老女人的房间寂然无声,我忽然失去了敲响她的门窗的勇气。于是,便把它轻轻放在通向老女人房间的高台阶上边。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经过一夜的惊惧,我感到从脚跟不断向头顶弥散一阵阵眩晕。但是,鲜绿的清晨以及凉爽、澄澈的天气很快就洗涤了我身体的不适之感和头脑里的混沌迷乱。
我依然不喜欢校园生活的景观。晃眼的青灰色大楼,木然的白炽灯,消灭个性的大课堂,奔跑阳光的操场,都令我厌倦。在这儿,我只是众多的千篇一律的棋子中最不显眼的一只,我的浑身都活着,惟有我的头脑和心灵是死的。但是,我喜欢我的历史老师,这是一个学识渊博、善于借古说今的教师,任何一个已经死去的久远的年代,以及早已消亡殆尽的人物或事件,经过他的嘴就过滤得鲜活,仿佛就在跟前。他本人就是一个悠长的隧道,贯穿远古与未来。他从来不摆布“棋子”,而是注入“棋子”以思想和生命。可以说,我青少年时代的思想之门就是在历史课的叩击声中打开的。
那一天讲述的依然是玫瑰之战。
现在回忆起来,白玫瑰家族与红玫瑰家族血淋淋的战绩累累难数,但这些赫赫战绩的细枝末节经过数百年时光的沉淀,业已成为一堆不成形的点点滴滴,两败俱伤的结局以及王朝的覆灭都微不足提,它只给亘古如斯的岁月投下一瞥蜉蝣般的影子。留在我自己的记忆和历史的记忆中的只剩下争战之后的一片呜咽的废墟,悲凉的荒地。
这一课在我早年贫瘠的思想中注入了一滴醇醪,若干年之后我才感到它的发酵与膨胀。
傍晚我散了学回到庵堂的庭院。
高台阶上边的老女人从门缝探出她的光头,用苍白的手指招呼我。我停住脚犹豫着,然后鼓足勇气向她走过去。
老女人的房间灯光黯淡,闪烁着踌躇不安的光晕。破损的窗子上没有窗帘,无能为力地裸露着。我对于封闭感的强烈的需要,使我首先发现了这一点。这时候,裸窗于我非常适宜,我下意识地感到在这个神秘诡异的房间里,敞亮着的窗子会使我多一份安全。实际上,即使房门窗子四敞大开也无济于事。庭院里除了茂盛的老树们哀声叹息,什么人也没有。
月光从那扇光秃秃的窗子外斜射进来,洒在老女人苍白而泡肿的面庞上。我背倚着门窗,冷漠而惊惶地凝视着她的脸孔。她的脸孔阴郁、孤寂,蒙着一层甩不掉的噩梦。她的眼睛被无数皱纹拥挤得有些变形,闪烁着一种模棱两可的光芒。如果我忽略过这种变形,便可以看到这双眼睛在年轻的时候格外柔媚灿烂,她的脸颊也漾出白皙迷人的光华。
而此刻她的神情正在向我发散一种疲惫而衰弱的歉疚之色,我在一瞬间便抓住了这神色的背后她的孤独无援和渴望被分担。
她与我毫无共同之处,无论年龄、内心,还是外观。她春华已尽,衰老不堪,内心沧桑,而那时的我正清纯绚烂,充满梦幻。可是,她的神情顷刻间便改变了我原有的冷漠与惊惶,我那短暂的一瞥便使我完成了对于这个沧桑历尽的老女人的全部精神历程的窥探,使我蓦然对她泛起一股长久的怜悯之情。
应该说,她的那些拥挤叠摞的旧式家具是上好的,但它们毫不规则地胡乱摆放,以及覆盖在它们身上的积年的尘土渍迹和蜘蛛网,使人看上去她的房间零乱拥挤,破败不堪。房间里弥漫一股糟朽之气,仿佛是旧物商店里浮荡的那股霉腐味。那一张硕大的枣红色雕花硬木床夺去了房子很大的空间,这种床带有典型的中国旧时代遗风,床板很高很大,床头床尾挺括地矗立起花纹复杂的栏木,床板的上空有个篷子,有点像七十年代中国北方大地震时期人们自造的抗震床。那种气派、奢华散发一股帝王之气,但绝不舒适实用。
她的床上堆放着许多衣物。她的手在那堆零乱物上准确而熟练地摸到了什么,然后便把它们像陈旧的往事那样缓缓展开。我注意到那是两件我祖父年轻时代穿的那种锦缎大褂,一件是玫瑰白色,另一件是玫瑰红色。她枯瘦的手指将它们展开时的那种吃力和小心,仿佛是搬弄横陈的两具尸体,仿佛那尸体刚刚失去生命,它们身上的神经还没有完全死亡消散,如果用力触碰它们,它们仍然会本能地颤动。摆弄一番之后,两件长衣便冷冰冰地躺在床上了。
老女人说:
“男人。”
我想起了在庭院里那棵老桐树下她丢给我的那两把高背扶手椅图案。
我说:
“他们在哪儿?”
老女人看了看那两件红白长衣,说:
“两个。”
我说:
“他们两个都是你的男人?”
老女人点点头,然后又迟缓地摇摇头,不再出声。
许多年之后,我回想起老女人的时候,才发现她对我说过的话总共就这四个字。
当时,她不再出声。我便低头观望那两件并排而卧的长衣。我发现那两件长衣高高的领口正在缓慢扭动。一会儿工夫,两个没有头颅的空荡的颈部就扭转成互相对峙的角度,似乎仇视地在邀请对方决斗。
老女人抱起一件红色长衣,把它挎在臂弯处。然后,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然后,我便看到了我极不愿去看然而还是抑制不住看到了的她那萎缩褶皱、孱弱无力、衰老朽尽的老女人的裸身。那干瘪的空空垂挂着的Rx房,那被昏黄的灯光涂染得像老黄瓜皮一样的胸壁,那松软而凹陷的腹部,我看到她那完全走了形的女人的身子感到一阵寒冷和恶心。
无论如何,我没办法把这样的身体称之为女人,然而她确确实实是女人。我无法说清这两者之间岁月所熬干榨走的是一个女人的什么,但我知道那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备受摧残的血肉之身。
当时我所想的只有一件事:我决不活到岁月把我榨取得像她那个样子,决不活到连我自己都不愿观望和触摸自己身体的那一天。
当我的头脑像生锈的机器来来回回在这一点上转不动的时候,老女人已经穿上了那件玫瑰红色长衣,宽大颀长的红衣立刻将她的身体和心灵完全吞没。她无比钟爱地抚摸着那光滑高贵的颜色,恣意而贪婪地露出她的欣喜之情。然后便脱下来,穿上另一件白玫瑰色长衣,那锦缎亮亮的白光反射到墙壁上晃得房间里四壁生辉。不知是否光芒的缘故,她的一颗干涩的老泪溢出眼眶,仿佛一颗熟过头的干瘪的荔枝在秋风里摇摇欲坠。
老女人表演完这一切之后,开始穿上自己的衣服。她的动作极缓极慢,仿佛要撑满整整一个漫漫长夜的寂寞。
我很渴望她能说些什么,但是她除了一连串的动作,无再说。
墙壁上那只大半个世纪之前的挂钟,带着衰弱喑哑的气息敲响了,它响了整整十声。这绵延的钟声已经精疲力竭,仿佛拖着长音从数十年前一直摇荡到今天。当它那沉闷的最后一响敲过之后,奇异而令人震惊的事情便爆发出来。
那两件静无声息地瘫软在床上的红白长衣,猛然间像两条鲜艳的火苗疾速蹿起,它们撑住自己的身躯,犹如两个饱满慓悍的斗士向对方出击。最初,它们还保持着距离周旋,俟机伸出猛烈的一击,房间里不时响起“嗖嗖”的出击声。一会儿工夫,那两团光焰便扭抱在一起,红白更叠,纷纷扬扬,令人目不暇接,厮杀声也变得沉闷而铿锵。
这忽然而起的一切使我惊恐无比,魂飞魄散。在我打算转身逃离老女人这个溢满魔法的房间时,我一眼之间看到她期期艾艾忧忧戚戚坐在一旁观望、等待的木然的身躯。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也是最后一次。这最后的一眼,使我读懂了她一生的空荡岁月。我看到一株鲜嫩艳丽的花朵在永久的沙漠里终于被干旱与酷热变得枯萎。
…………
我在那个与世隔绝、荒寞孤寂的废弃的尼姑庵生活了四年半。在这短暂而漫长的时光里,我有几次都怀着怜悯的心情想走进老女人的房间,我那与生俱来的对于自己的同类的所怀有的同情与温情已在蠢蠢欲动,但终于每一次我都被她那永远捉摸不透的怪癖所引发的一种潜伏的危险感阻止住,放弃了对她的一点点抚慰。为此,我至今对她怀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仿佛我是吞没了她一生的那些苦痛与孤独的同谋。
我虽然再没有走进她的房间,但她的一生常常使我陷入一种茫然无告的沉思之中。她的那间诡秘阴暗的房子永远停留在我思维的边缘。我常常想,熬过了这么漫长的孤寂与心灵的磨难,她仍然能活着,真是一桩奇迹。
一直到我离开那所废弃的尼姑庵的时候,她仍然活着。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孤寂而可怕的生活,我一点也不后悔我曾经有过的这段经历。当时,由于我的羞愧与自卑,我从没有引领着我的任何一个女同学男同学走进我的院落我的小屋。对他们也绝口不提我生活中的一点一滴。但是,现在我知道我是多么的富有,这种富有值他们一千个一万个。
老女人——尼姑庵里的那个老女人,在我离开那里之后的很长时间,我的思维总是看见她一动不动地靠在高台阶上边那个窗子前。她双目低垂,她的忧戚而衰竭的脸颊,苍白枯槁的手臂都已在静静的等待中死去,只有她的梦想还活着。她的身后,那两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的长衣,仍然怒目而视,望着她正在慢慢僵死的胯部和身躯,无能为力。
十三年流逝过去。
现在,我坐在自己的一套宽敞而舒适的寓所里。我的膝头摊满白色的纸张,手里握着一枝黑色的笔,沉溺于对往事和历史的记忆。
这时,两个男人像幽灵一样走到我面前。惶恐之间我发现他们分别穿着我叙述它们厮杀在一起的那两件红、白长衣。他们是我的密友A君B君,这两个一向互相敌视的男人忽然之间协和起来,甚至互相丢了个眼色,然后一起动手,不容分说抢过我膝头上洒满文字的纸页,气咻咻叫嚷:什么时候我们的衣服厮杀起来过!我们从来也没有用高背扶手椅去对抗周旋!一派谎言!你编弄出这些香怜玉爱、格斗厮杀、血腥硝烟,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们说一句便把我的稿纸撕几页,最后他们把我的故事全部撕毁了,地毯上一片白哗哗的纸屑纷纷扬扬,只留下尼姑庵前院的那个老女人伫立窗前的一段在我手里。
你是个残酷的女人,你永远清清楚楚。留着你手里的那一页吧,那是属于你的命运。
两个男人说完携手而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看到若干年之后又将有人伫立在尼姑庵那扇窗子前向外边窥探。
我忽然想起来,那老女人的两个男人终生的格斗厮杀,最终使她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我甚至想起来玫瑰之战中兰加斯特家族与约克家族数十年的争战,最终使王朝覆没。由于背景的缘故,这两个事件深处的内涵已经无法回避地在我的头脑中组结在一起。
一个女人就如同一个等()待征服的大国。或者说,一个国家就如同一个女人……一四五五年那个事件正在穿越无边的岁月,穿越荒原、火焰、潮水、余烬、洞岩、死亡以及时间的睡眠在蔓延。
我知道故事无疑重新开始叙述,不断开始。
只是,任何一种重复都使我厌倦。哪怕是有关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以及人类命运这样重大问题的叙述。
我伸了伸懒腰,把手里仅剩的那一页稿纸和那枝爱多嘴的黑笔一同丢进火炉里去。
陈染: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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