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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染:麦穗女与守寡人
一附魂的钉子
从英子家的四层楼上我们摸着黑走下来,这时已是深夜两点二十七分。这一天是四月十日,是一个属于我私人的纪念日。实际上,在我拼命挽留、营救那奄奄一息、垂危可怜的婚姻生活和另一场绝望的情感生活而全盘宣告失败之后,我已经死了。
破碎的九月躲在那人身后秘密地将我遗弃,而我的内心永远无法把它喊叫出来。由此,我也懂得了这个世界上能够叫喊出来的绝望其实是一种激情;而只能把它密封在心底、你必须在众人面前装作什么也不曾发生、你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的那种东西,才是真正的绝望。
九月之后,我再也谈不上什么纪念日了。
英子,我的一位诗意、温情而漂亮的女友,拉我到她家里度过了这个本应属于我独自一人去承担的日子。
英子送我下楼时,我们拉着手在漆黑的楼道里探着步子下行。我是在这一刻忽然发现了这个世界上居然存在着一双和我一样冰凉如玉的手。这个发现在一瞬间使我感到此时的世界不再孤单,此时格外温暖。
我一直以为,人类除了眼睛可以说话,人的手是最准确的一种语言,而嘴唇发出的声音只会给人们的心灵交流帮倒忙。如果一个人你能够读懂与你牵拉着的另一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的手的语言,那么你们的心灵和情感就非常贴近了。
英子有一个温暖的家,温暖的丈夫。我是在四月十日这个弥散着稻草般淡黄色的阳光和清香的下午来到英子家里做客的。英子的家到处流溢着女主人的太妃糖似的暖红色情调。
我在她家里坐上一小时之后,有一秒钟奇怪的时间,我忽然走神怀念起旧时代妻妾成群的景观,我忽然觉得那种生活格外美妙,我想我和英子将会是全人类女性史上最和睦体贴、关怀爱慕的“同情者”。这堕落的一秒钟完全是由于我那破罐破摔的独身女人生活的情感空虚,以及我那浮想联翩的梦游般的思维方式。但只是一秒钟的堕落,转瞬即逝。一秒钟之后,英子的温和智慧的先生便在我眼里陌生遥远起来。这种陌生遥远之感来自于我内心对英子的深挚友情的忠贞不渝,和我的情感方式的不合时尚的单向感、古典感。
英子拉着我的手送我到楼下时,大约是深夜两点二十八分。楼前空地上散发着寂天寞地的黑暗,如一头东方女子绵绵长长的黑发缠绕在我们身上。大约凌晨两点二十九分到两点三十分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当时英子正跟我说着什么,也许是问我冷不冷,也许是问我对她的先生印象如何。我什么全没有听到,我只是隐约感到英子那柔美的声音在我的被夜风吹拂的冬衣与切肤的身体之间温暖地穿梭,在我空荡的呼吸里滚动。我的理智命令我去倾听和判断那声音的意思。但我混乱的大脑却忽然锈在思维边缘处的一个钉子孔上,毛融融的黑夜使我的想像力变成一把穷追不舍的锤子,紧锣密鼓无声地敲在那钉子上。
于是,我看到五六米远处站立着一根墓碑一样硕大而耀眼的钉子,钉子后边半蹲着一个高大滞重的男子,他所以半蹲着,是因为他想把自己色情的脸孔和暴力的目光隐藏在钉子身后。那钉子尖锐地步步近逼,阴森狰狞,在它的牵引下,那男人向我和英子走近。我一把拉住英子,并且疾速转身。倒转过来的世界再一次让我惊愕不止目瞪口呆:我发现身后的场景是身前场景的全部复制,那逼人的钉子自动地向我们咄咄走来,钉子的身后是另一个蓄谋已久的猥琐的男人。
我担心英子发现这突然袭来的意外会惊慌失措,受到惊吓,而她对于惊吓的本能反应——叫喊,反馈到我身上则是更大的恐惧。
在英子什么都还没有明白过来之时,我们的前胸和后腰已经死死地顶住了那两只催命的钉子,和两个男人猥亵的狞笑里展开的闪电般雪白的牙齿,那一缝亮亮的牙齿的确是这个暮冬深夜里的一线白光。
如果我是独自一人,我将百分之百地束手待毙,听之任之,在狼群里反抗挣扎是愚蠢而徒劳的。我知道,男人使用钉子作凶器时只是要我的身体,我身上、手上、颈上的贵重饰物以及皮包里的钱,丝毫改变不了局势,救不了我,除了束手待毙毫无办法。但此刻英子无辜地站在我身边,像一只什么都没发现、毫无自卫准备的迷人的羔羊,一株九月天里草坡上弯着颈子波动的母性的麦穗。于是,我莫名的责任和毫无力量的力量便鬼使神差而来。
我对着那两只逼人的钉子说:“我跟你们走,去哪儿都行,但是你们要让她回家。”
两只钉子诡秘地相视一笑:“为什么?”
难道不是吗?我这种守寡人专门就是用来被人劫持和掠夺的,我天生就是这块料。而且我早已惯于被人洗劫一空,我的心脏早已裹满硬硬的厚茧,任何一种戳入都难以真正触碰到我。
两个男人发出钉子般尖锐的咳嗽:“如果不呢?”
“没有余地。碰她一下,我杀了你们!”我说。
又是一阵钉子般急迫的怪笑。
然后,四只老鹰爪似的男人的手便伸向我们的胸部和腹部。我急中生智,一脚朝身前那男人的下腹踢去。
咣当一声,那逼人的钉子和着那男人一同倒下。接下来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起躺倒在地的那只尖锐的钉子转身朝身后的那男人的腹腔刺去。一股黑血像浓烟一样喷射出来,与这骚动而清瘦的夜晚混成一片。那男人被放血后顷刻间抽缩变小,欲望和血肉全从扎伤的钉孔中涓涓流淌,释放殆尽。一会儿工夫,他就像一只细如粉末的雨天里掉落在泥浆中的高腰皮靴,慢慢躺倒下去……“你在想什么?”英子在拉我走远的魂。
这里,我发现我和英子已经漫过了黑得浓艳的狭长旷地,遍地瓦砾及堆积的废弃物伸手摊脚地伏在我们脚下。它们像水中浮物,不断闪烁沉浮,发出咝咝的呼吸声。一株看不见花叶的丁香树站在了我们身边婆婆娑娑,英子散发出丁香树迷人的清香。
有月亮的街已经躺在我和英子不远的眼前了。我搞不清楚是我们走向它的,还是它迎向我们。
这时,我趔趄地绊了一下。我和英子不约而同向脚下望去。
我定定神,模模糊糊看到黑暗中一只黑乎乎的胶靴在我们的脚下无声无息。
二出租陷阱
“你听见没有?”英子的声音在凌晨两点三十分终于冲进我的被层层迷雾缠绕的大脑。
我木然地抖了抖身上的衣服,仿佛是在抖落血腥的痕迹,“你说什么?”
“我问你听到没有?”英子说。
“嗯……我刚才……”我脑子一片空白。
“你在想什么?”
这时,我的思路已经慢慢返回到英子的声音旁边,找到了与她思维的交接处。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英子说。
“英子,你发现没有,楼前这片旷地太黑了,令人恐怖。我担心你送完我怎么回来?”
“没事。这地方我太熟悉了。”英子漫不经心。
“你没发现吗?这个世界到处都埋伏了阴谋,特别是埋伏在你认为不会有问题的地方。比如,隐匿在你每天都经过的一堵墙壁上的一块补丁似的安谧、老实的窗口里,隐匿在你单位里某个最熟悉最要好的朋友的笑容后面。”
“别那么紧张。”英子故作镇静。
“对于弱小的动物来说,生活处处是陷阱,时时须提防。”
“又来了,你要把《动物世界》里的这句台词复述到哪一天呢?那是台词!你得把生活事实与无边的想像经常分开才能放松。”
这时,我们已经完全穿越了瘦骨嶙峋的月亮角下那片杳无人迹的旷地。漆黑中我感到我和英子始终是两只凝固不动的阴性骨骼,彼此接连。腿脚挥霍着力量向前迈动,步子却像徒劳的语言一样原地低语。巨大的黑暗捉摸不透地从我们身边慢慢划过,枯叶在树枝上摇动着风桨,推动我们前行。我们的胯骨在黑夜慢吞吞的移动中不时地碰撞,夜晚便发出锈铁一般吱吱嘎嘎的声音。我想像这风烛残年的旷地肯定已经走过了历史上无数次血腥恐怖的格斗与厮杀,那些男人们的尸体正在我们身边潜身四伏,历历在目。他们身上的利器比如巨大的钉子,已经在岁月的延宕中朽烂成一堆废铁,然而那巨大僵死的骷髅上的眼睛却死不瞑目,大大地洞张着盯住每一个从他们身边款款走过的女人和长发,埋伏着随时准备来一场看不见的出击。
前边已经到了楼群的出口,那是一扇半开的旧木门。我一直认为半张半合、半推半就的任何一种存在,都是对人类想像力的最大的调动和诱惑,无论真理还是女人,彻底赤裸与披着模糊的薄纱所产生的引力的不同,就是我这一私人经验的有力证明。
关于那扇半掩的木门后边潜藏着什么的想像,一时间把我完全占领,门外边似乎也轻响起虚虚实实的脚步声。
我对虚掩着的门和停留在远处的看不见的脚步声始终怀有一种莫名的慌乱,我觉得那是一种隐患,一种潜在的危险,是通往出路的一条死胡同或者诱人走进开阔地的一堵黑色围墙。好像是有人总把砒霜放在你的面粉旁边。但是,倘若把门全部打开或者全部关闭,让那脚步声彻底走到眼前来,不安感就会消失。我知道,这种恐惧对于一个成年女子来说,的确难以启齿,但我无法自控。
我一把拉住正向那扇木门靠近的英子的胳膊。
“小心,危险!”我说。
“你怕什么?”英子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那扇黑褐色的木门已经站在我和英子的胸前,它在摇晃,庞大的身躯显得气喘吁吁。
我们走出那扇木门时,果然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觉得这真是一桩奇迹。
“看来,我得把你送回家。你紧张什么呢?你的手在发抖呢!”英子说。
一个男人从我们面前木然走过,我发现他的步子与我和英子的步子不同,那步子对夜阑人静的茫夜有一股无形的侵犯,而我和英子的步子却使夜晚安宁。
我想,这男人大概是刚才那阵看不见的脚步声的制造者吧。
“我什么也不害怕。”我说。
我知道,我惟一的恐惧只是我的心理。
我和英子刚刚走出那扇旧木门,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就唰地从黑幕中驶到我们跟前,像一道刺眼的黑光让人不知它从何而来。
那司机长得温和勤劳,一副标准的老实人模样。他招呼我们上车时那种谦卑殷勤的神态,使我怀疑地掠过一个念头:这是一个蓄意已久、恭候多时的阴谋。
在这夜深人静、阒无人迹的街上,怎么那么巧我们一出门他的车就正好迎上来呢?我宁可相信长得像坏人的男人。
我想制止英子上车,但英子的一只脚和她那顶让人欢快的小帽子已经探进了出租车后门。于是,我只好孤注一掷拉开前车门坐在司机旁边。我想,我们一前一后分开坐可能会比较安全。这时大约是凌晨两点三十一分。
随着车子的启动,我听到英子一声刺耳的尖叫。我立刻转身。
这时,我和英子先后发现在后座边角处的阴影里坐着另一个长得像好人的男人,他只有半张脸孔和一只眼睛。
一直到一切结束之后,我也不知道这男人到底有没有另半张脸埋在阴影里。
我当时看到他那一只眼睛像一头最温情脉脉的老黄牛的眼睛,让人想到田园绿草、阳光尽洒、遍地牧歌,想到一只红嘴鸟在亚麻色的棉花地里安宁地滑翔。但是,我从这半张脸孔上还看到了另外一件事:他的身体里其实只有半条命。
人类的经验告诉我:使人不用判断就产生信赖感的,准是一个美丽而诱人的误区,是覆盖着玫瑰色樊篱的陷阱。现在,我和英子已经无法挽回地上了贼船。
车子在夜色里如一只自动爬行的墓穴,使人感到钻入了一场失控的魇梦。
我注意到那司机通过反光镜向后边的半张脸丢了个眼色。
半张脸说:“按原路走。”
司机说:“没问题。”
我猜想,他们已经开始交换暗语了。
车窗外是金属般尖锐的风声,我听到“时间”像小提琴手绷得紧紧的高音区颤音,悠长而紧迫地从我的耳鼓滑过。一座座火柴盒似的大楼向后边飞速移动,那些沉睡在市区中的大楼,由于高耸,使人感到它们总有一股慌里慌张、心怀鬼胎的劲头。
我注意到我身边的司机长了一双很鼓的眼睛,像甲亢病人似的,黑眼球从他那过多的眼白上凌面凸起,随时可以奔射出来,深深地陷到我和英子的身体里去。我还注意到,他的瘦脖颈上一根蓝蓝的青筋突现暴露着。我记住了这根青筋。
“要不要拐?”我身边的鼓眼睛司机又通过反光镜看后边的半张脸的眼色。
我变得忧心忡忡。我觉得鼓眼睛的话总是指向某一处我和英子听不懂的暗示。
作为一个娴熟的出租司机,难道他不知道我和英子要去的地方怎么走吗?我在想“拐”这个字,拐弯还是诱拐?我回头望望英子,她满脸惊慌,身体倾斜,坐在尽可能离半张脸远些的后座角上。
我故作镇静,对她说了声:“快了。”
这时,车子猛一下急刹车。我的胸部一下子撞到身前坚硬的驾驶台上。同时,我听到英子咣当一下重重地跌在前后座之间的挡板上和随之而起的一声凄厉的叫喊。
“你们干什么?”这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发出但那已不是我的声音。
鼓眼睛嘿嘿一笑,“出了点故障。”
半张脸在阴影里闷闷地说:“调一调那个。”
于是,鼓眼睛东摸摸西按按,还用脚踢踢驾驶台底下的什么家伙。我模模糊糊看到一颗亮亮闪闪的钉子从驾驶座底下滚到我的脚边,它在朝我眨眼发笑。我不动声色,慢慢移出一只脚把它踩在我的脚下。
车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启动了,平缓行驶,仿佛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
我用余光看到鼓眼睛正在用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裤兜摸着,摸了很久,然后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握在手心里,从肩上递给了身后的半张脸。五颜六色的街灯在他的眼球上闪闪烁烁,不断变换的色彩使那对鼓眼球鬼鬼祟祟。
我心里盘着刚才半张脸说的“调一调那个”的“调”字。调什么呢?调仪器?调情?调戏?
这时,车子行驶到了一个光明的路口,虽然依旧没有人迹,但路口处空空站立的那个有如士兵一样挺拔的警察岗楼,使我觉得这是一个安全的地带。
英子把她那冰凉的手从后边搭在我肩上,对我说:“咱们在这儿下车好不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侧过头冲着鼓眼睛说:“我们要下车。”
“还没有到地方嘛。”鼓眼睛和半张脸几乎异口同声。
“可我们就是要在这儿下车。”我说。
鼓眼睛那暴露青筋的细长脖子转动九十度,那双鼓眼睛当当正正对准了我。他嘿嘿一笑,“上来了就别想下去,到地方再说。”
我已经切肤感到他那双眼睛已经从他的眼眶里突奔出来射进我的身体了。
“你让我们下车!”我声嘶力竭叫一声。
鼓眼睛又是嘿嘿一笑,“如果不呢?”
半张脸这时阴森森地用他那半条命去牵拉扶在我肩上的英子的手。老天!他的半条阴魂已经在碰英子了。
我完全乱阵了,只听到自己脑袋里响了一声巨雷。沉思的驾驶台上那只咔咔跳动的表针也空荡荡鸣响。
“十三,十二,十一,十,九……”我在心里开始倒计时,等待那深入骨髓的诱拐命运的最后一刻。
出租车驶出了那条有着光明路口的街,进入了一条狭长的黑色甬道,小路两旁昏黄的街灯扑朔迷离。我知道,街灯——这个黑暗里惟一的见证者,早已像众多的人一样惯于撒谎,它已不再代表光明。
“八,七,六,五……”
……呵那黑楼梯走廊……狭长的旷地……粘糊糊死在细如粉末的雨地上的胶靴……栏杆围住的伸手摊脚的废弃物……睁大眼睛盯住我和英子款款走过的骷髅……看不见的虚掩着脚步声的旧木门……没有花叶的小丁香树散发出的英子的清香……那钉子当当急响紧叩在魂上的敲击声……
时间在心里完全回转,逆退到了凌晨两点二十九分到两点三十分。
“五,四,三,二……轰……”
一声巨鸣震响了我永远的黑夜!
当我和英子从那翻倒的火团里逃出身来时,在烟雾中我看见鼓眼睛细脖颈上的那条暴露的青筋正喷射着如浆的血注,倒在方向盘上;他的身后是半张脸苟延残喘的半条命。
“你杀人了!”英子凄厉的嚎叫响彻这暮冬里瘆人的街头。
我和英子像两张白纸,醒目地站立在铜鼓般嘶鸣的心跳上,无助地颤抖。
我满身血渍斑驳。
天呀!那只从驾驶座底下滚出的被我踩在脚下的钉子,有如一阵尖锐的风声,莫名其妙地被攥在我的手中。
三诱拐者
我面色苍白、僵硬笔直地坐在貌似宏大庄严却肮脏庸俗的法庭大厅里。我那厌倦了日常生活的耳朵和似乎还有一口气的枯白的嘴唇,还是感觉到了会场上的七嘴八舌、杂乱无章的窃窃低语。
我的身边是两个纪念碑一般庄严的警察。我有几次想伸手摸摸他们的嘴唇,看看他们呼出来的是不是和我一样的热气。他们肯定是把我当作一匹黑色的瘦雌马了(我此刻正穿一身女犯统一的旧黑衣),他们强壮的体魄用不着马鞭就可以驯服我。但我知道,所有的缰绳都拴不住我的心!
那样一匹瘦瘦的雌性马,你可以骑她、蹂躏她,你的鞭子可以征服她的肉体,你可以让她血肉模糊、看不见的累累伤痕布满全身,你可以让她生命消亡、永逝不返,但你就是得不到她的心!她的心只能醉于和死于爱情。
法官端正地坐在审判台中央,他的坐姿使我立刻感到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层层禁锢的囚徒。
我的辩护律师和法庭进行了一场模式化的乱糟糟的争辩之后,我看到法官终于转向了我。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说:“法官先生,这里边的确存在一个诱拐者,否则我怎么会杀人呢?”
法官说:“那么谁是诱拐者呢?”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我努力回忆四月十日夜晚凌晨两点三十一分之后的每一个细节,那两个男人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以及这些小动作和眼神背面所指向的暗示。我心里一个连着一个图像画面,像电影一样掠过。可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抬起头,期待地朝英子望去。我目光变成一只软弱无助的手臂,伸向我所依赖的朋友。这是我惟一能抓住的救命的“稻草”。这个时候,她肯定会站出来为我指出那个人,即使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这一点毋庸置疑。
英子端坐在那里,她那双深挚、静谧而美丽的大眼睛久久凝视着我。由于恐慌,她比以往更加动人妩媚,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麻雀,远远地坐在摇晃不已的黑电线上。
我感到懊悔,我宁愿让事情听其自然,也不想把我的朋友牵扯进来。
终于,英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有如一株暮冬里灿黄的麦苗,整个人就像一首情诗那么纤美慌乱、迷离恍惚。她终于举起了她那只木然的然而会说话的手臂。
那手指不偏不倚致命地指向了——我!
一时间全场哗然。
当当!法官大人在案头上重重地敲了两下,“肃静!”
然后,法官的目光再一次指向我:“你认为你的朋友说得对吗?”
我的眼睛已经游离开了法庭上所有期待着我嘴唇颤动的目光,我的思维在所有幸灾乐祸者和等待落井下石的观众上空的气流里浮游。我没有看见一个人。除了英子,我没有看到还有一个人存在。
一滴不再清澈的泪珠从我那早已远离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像一只红红的樱桃从枝桠上成熟地坠落。我把那一滴复活的泪水和着所有死去的往昔一同咽进肚里。
全场寂静,死亡一般空洞静止。
终于,我说:“……我愿意……去坐牢。因为……你没办法听懂她的话。”
“你无视法庭!我们听不懂还有谁听得懂呢?”
“你是男人,所以你无法听懂。自以为听懂的,准是听歪了。”我说。
“你知道你故意杀人是要判死刑的吗?”法官继续说。
“权力总是有理!‘强者’总是拥有权力。”我无力辩解。
这时,我的辩护律师再一次站起来为我辩护:
“法官先生,就我所知,我委托人的朋友在这里所指示的诱拐者不是本案所涉及的那个‘存在’的层次上的。另外,我这里有充分的材料可以证明我的委托人是一个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
我看见我的辩护律师从他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材料,“这是我的委托人在一九九二年夏季的一个夜晚写的。被她的家人发现后没有实施。内容如下:
关于死亡构想
一、方式:两瓶强力安眠药。先吃七片,待神志濒临丧失的时候,急速吞下两瓶。向右侧身曲腿而卧,左手呈自然状垂至胸前,右臂内侧弯枕于头下。
二、地点:在贴近母亲墓地的宁静无人的海边,躺在有阳光的雪白或灿黄的沙滩上;或者是一条蜿蜒海边、浪声轻摇的林阴小路之上。但不要距海水太近,要能聆听到安详舒展、浪歌轻吟的慰藉之声的幽僻之所。
三、时间:在生命还没有走向衰老的九月里的一个黄昏,太阳渐渐西沉了,天色黯淡下来,世界很快将被黑暗吞没。这个时候,善良的人们都回到温暖的房间里,谁也不会发现一个女人在幕天席地的海边静静地安睡过去,永不醒来。血红的九月是一个杀死我的刽子手。那人离开了,带走了世界。
四、遗言:不给任何一个人留下只言片字或照片。话已说尽,路已走绝。
五、遗产:销毁所有信件、日记、照片、作品手稿、录音带、私人信物,等等。其余,全部留给一位单身无依的、具有杰出天才和奉献精神的守寡人。决不把遗产当作最后的功名献给ⅹⅹ机构。只把它献给像我一样追求和忠诚于生命之爱,但由于她无家庭无子女政府就不分给她房子的人。
六、死因:我死于自己的秘密——九月之谜。
七、碑文:原谅我只能躺在这里用冰凉的身体接受你的拥抱。
一九九二年九月
“请把此材料呈上来备案。”法官说。
我的辩护律师送上我的材料后继续说:“我的委托人曾经多次向我提到‘九月’,可以判断,她有一个无人知晓的关于‘九月’的‘情结’。我的委托人正是那种被称之为‘边缘人格’的人。这种人常常处于极端艺术化与精神分裂的临界线,在此二者之间波动,一般情况下不易辨别。边缘人格的人通常在家族史上出现过精神失常的现象,或者幼年遭受过性暴力行为,或者幼年出现父母多次分居、离婚现象。我的委托人正是这样的背景。”
“有证据吗?”法官说。
“我委托人的母亲可以证明这些。还有一点,我的委托人自称她父母双亡,独自一人。这一点与事实不符,也可看做是她精神失常的表现。”
法庭上又是一阵骚乱。
…………
我最后一次朝英子望去,她像是被茫茫人海遗弃在城市角落里的一条无辜的小河,拼尽力气把人们随意丢到她那河水里去的易拉罐、空烟盒、避孕套等等废弃物推向堤岸,拒绝懂得世界上“阴谋”与“肮脏”这些词汇的含义。她的整个身体变成一株被众人眼里射出的背信弃义的耻笑所折断的小白桦树,瘫软的身体和硬朗的心,矛盾地坐在那儿,不知所措又坚定不移。
她根本不知道她刚才那致命的手指所指向我的命运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是,我懂得她,那么地懂得她!
在这个人头攒动、密如潮水的整个大厅里,我知道,只有这个指控我是“诱拐者”的人,才是我的同谋,只有她才是。
如果你是一个仁慈的法官,请你把我和英子送往两个安全的去处吧:把英子送往让人学会自卫的精神医院,让从里走下来的她懂得诗与现实哪个才是真的;把我送进封闭的牢房,让世界永远看不到我,让时光在“九月”以前变成一堵千古石墙。
我知道,我那与生俱来的等待,只是一只能装下两个或三个人的让我晕头转向的笼子,一只把我摇晃、摔碎、再扶起的笼子。我不要豪华的阳光和金子铺陈的沙滩,整个世界我毫无期待,我只要我那笼中人眼里的鞭子抽给我的温情的虐待。我的一年四季恐惧着四敞大开的生命,渴望那个围栏。
这个时候,一个衣冠楚楚的英俊男子从大厅虚掩着的门缝后边像一道危险的黑色闪电飞翔过来。我疲倦的心已经记不清他是我的第几任前夫,也记不清当初那一声令我们都想把对方杀死的互相背叛的缘由。只记得我们是在骚动的洛杉矶的一个“变心俱乐部”里彼此失踪的。
他义正辞严地对着法官说:“我代表男性公民向您诚挚地请求:给她自由。”
我的思想和肉体都分外清醒。我知道,他说的那个外边的自由,是想把我推向一个更大更深的阴谋和陷阱。
当当!法官终于()站了起来:
“本法庭将竭尽全力查出或者否定诱拐者的存在,这是本案的关键。现在本法庭宣布——休庭!”
还有什么可等待的呢!我对法官的判决毫无兴趣。无论在哪儿,我都已经是个失去笼子的囚徒了。
那个九月啊,我独自守立在心里那条已离我而去的、漫游穿梭的虎皮鱼的虚影里。这座城市在我眼中已是废墟,它随你死去。
众人的眼睛,使我无法哭泣。
陈染: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
一
我和九月沉浸在一起,互相成为对方的一扇走不通的门。那是一扇永远无法打开的怪门或死门。我们紧密纠缠住无法喘息,不知怎么办。
空洞的窗子却永远被各种各样过路的敲击人叩响,特别是在懒洋洋的春天,小公猫们的爪痕留在我的玻璃窗上,像巨大透明的雨球,鬼鬼祟祟,寻找溜进房间的缝隙。我总是躲在关闭的窗子里,如一条离群索居的孤鱼,小公猫们闻见鱼腥味,便伺机行事。外边,乌云在摇晃,枯树在歌唱,这世界上的风景和故事无非就是这样。
我要告诉你的是九月。九月既不是一个我里不同寻常的时间,也不是某一位在我的玻璃窗上留下爪痕的神秘莫测的人物。我只能告诉你,九月是我这一生中一个奇奇怪怪的看不见的门。只有这一个门我无法去碰,即使在梦中无意碰到,我也会感到要死掉。
九月的父亲(“父亲”在此为象征词,正像有人称祖国为母亲一样),在我的冥想中是夏季里暴君一样的台风,专断地掀倒一切,狂躁无拦;我的父亲,一个有着似的羸弱身体与躁动不安的男人,在我母亲离开他的那一个浓郁的九月里的一天,他的一个无与伦比的耳光打在我十六岁的嫩豆芽一般的脸颊上,他把我连根拔起,跌落到两三米之外的高台阶下边去。鲜血和无数朵迸射的金花在我紧闭的眼帘外边弥漫绵延,透过这永远无法弥合的两三米的黑暗而狰狞的空间,晕厥中,家像鸟笼在半空摇晃,男人像树在心里摇晃。我模糊看到我父亲被那个年代纷乱的人群捆绑着剃成的十字阴阳头,渐渐膨胀成中国的弯弯扭扭的城墙,他那怪笑般的长啸,凝固成夜幕里永远洗不掉的阴影。这阴影是我生命中无法穿透的男人的石墙。
我的父亲,他疯了。在茫茫黑夜的红彤彤背景里。
耳光,这算不上遭遇的遭遇,使我和九月走到一个故事里,使我在这个如同堆积垃圾一样堆积的世界上成为异类和叛逆。我只与属于内心的九月互为倾述者,分不清我们谁是谁。也许是我的潜意识拒绝分清楚。这个世界恐怕难以找到比我左胸口上那个悸动的东西更复杂混乱更难以拆解剖析的零件了。
九月,辣椒一般炽红的太阳把沥青路面灼成软软的棉花地,踏在上面像踩着重重心事,提不起精神。那男人,那个半裸着淡棕色光滑脊背的有如我父亲一样年龄的男人,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使我晕眩的阳光,我的恐惧光芒的眼睛被刺得淌着肮脏的泪水。他用一辆三轮车拉着我简单的行李,也拖着我那小母狗一样瘦骨伶仃的十六岁的身体,把我从那一个光辉灿烂的耳光下面死人一样提起来,我们走向一个去处,一个熟悉我的故事的读者已经熟悉的处所——城南那一座幽僻诡秘的已经废弃了的尼姑庵。
我们背朝青石大路,经过一大片盘根错节的放着绿荧荧鬼光的枯树林,一大片呈赭红色的怪石堆,又经过一座坡度很陡的破旧木桥,拐进那条半截细肠子似的胡同,胡同尽头是一个解不开的死扣,永远走不通。这是一条我生命里致命的岔路。
我裹在九月的绿雾里掩目沉思,那浓郁古怪的老树们半掩的庵庙庭院,总是细雨纷纷,水珠在屋檐滴滴垂挂。锈红色的地面上浮一层黯绿,树顶飘出薄薄淡淡的青烟。我把自己重新诱回到早年这个故事中去。我始终重复又重复地迷恋于在这种危险中穿梭迷失。
……
父亲们
你挡住了我
你的背影挡住了你,即使
在你蛛网般的思维里早已布满
坍塌了一切声音的遗忘,即使
我已一百次长大成人
我的眼眸仍然无法迈过
你那阴影
你要我仰起多少次毁掉了的头颅
才能真正看见男人
你要我抬起多少次失去窗棂的目光
才能望见有绿树的苍空
你要我走出多少无路可走的路程
才能迈出健康女人的不再鲜血淋漓的脚步
……
二
我的这种沉迷危险与恐怖的爱好,始于那个废弃了的尼姑庵庭院。在九月里。
那个半裸着脊背有着我父亲一般年龄的男子,对于清纯少女有一种无法自拔的沉醉癖。他的身边总有一群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未成年的小姑娘,我淹没在这群乳糖味的少女之中,不美色的我退缩在她们的美色身后。我的无端的忧戚像一株早熟的小桦树,在心里疯长,这一种成长彻底湮灭了我身上在那个年龄所应该拥有的灿烂。这男人他把我从那一巴掌连根击垮的台阶底下拾到这群小女伴之中,他把我当作一条鳗鱼撒在她们嫩嫩的歌声里,让我学会其他小姑娘的娇嗔与天真。
等那些刚刚发育的翘翘的小Rx房们和着她们鲜艳的活力以及能够勾起这男人滂沱性欲的小姑娘们刚一离开,他便把我像噩梦一样揽在他隐隐作痛的心口窝上。他那富于探险的大手滚烫地在我冰凉的瘦脊背上爬来爬去,笨手笨脚地在我的小腿上滑个没完。有时他狂乱地在我身体上胡来一通,仍然无法排遣他糟糕透顶的绝望。于是他便耐下心来一根一根清点我身上的骨头,以镇定他那压不住的欲望。
“我的小羊羔,你要长大啊。”他的眼睛有如一双面临刀杀的最温情的老山羊的眼睛,湿湿地浸着水光,肢体瘫软成一堆绝望的残骸,死死揽住我的肢体——一个黑色的噩梦,担心着被别人或我自己的长大成人而劫持抢走。
“长大做什么?”我说。
“长大了,我好要你。”
我浑身倦怠,头晕恶心。他抱着我时我总是这样,要吐的感觉。但不是因为激动。
“可是,你有老婆啊。”
“有老婆的男人是鳏夫。”他说。
“为什么?”
“长大了你就会懂。”
“你不和你的女人睡觉吗?”
“我们每天都睡。但这不是忠诚,它只属于肉体。我的全部忠诚都归属于你。”
我听不懂他的话。我说:“如果有老婆的男人是鳏夫,那么以后你要了我,我就成了寡妇。我不要当寡妇。”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我的小羊,你哪儿来的这种思辨能力!”
他说过许多我听不大懂的话。有一次,在一个阴雨的午后,他睁大他那双温柔如梦又阴郁沉重的眸子,久久凝视我。他总是穿黑颜色衣服,仿佛在心里永远祭奠着一位忘不掉的亡者。他说,他是为自己哀悼。然而,我看到的却是罪恶的颜色。
那时候我喜爱读书,终日沉醉书中。他告诉我,子宫其实就是一座图书馆,不同的女人装不同的书。他说,我的图书馆天生是为他一人阅读的,他要做这一座图书馆不厌其烦的惟一读者及永不退休的馆长。现在,他将耐心等待这图书馆,并准备着为之殉身。
从此,“图书馆”在我心里就有了它词意本身之外的引申意。
有一天,我无事可做,穷极无聊,于是忽发奇想,打算尝试一下吃安眠药的感觉。我的父亲总是服用这个,以镇定他那耽于兴奋和激烈的大脑。我不知道我产生这个欲望或好奇心的念头缘于什么,但是我对于这种药的危险略有所知。我从抽屉里取出药瓶,倒出九粒安定片在手心里,然后一仰脖就全都吞咽下去。
我吃九粒安定,并不是出于我知道这九片药会怎样或不会怎样。实际上,这只是出于我对单数这一数种的热爱,和对于偶数这一数种的厌恶。我的心理莫名其妙又坚定不移地排斥偶数。而“九”是个位数里最大的单数。
当然,也不能安全排除潜意识里那种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关于死亡的胡思乱想,但那是不确定的,模糊并且自己也不知道的。
不知睡了多久,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在用力摇晃我的肩。
我稀里糊涂,说,你干嘛?打我?
他说。你这令人头痛的小混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吃了多少?
我告诉他,我吃了九片。我觉得很好。
他一把把我从床上提起来,像顺手捡起一件睡衣那么轻便。他命令我和他到庭院里去跑步。那废弃了的尼姑庵庭院遍地乖僻荒芜的旺草和阴森凄凉的老树。
正是夏季里闷热的黄昏,西边天际血红的夕阳躲在朽败高大的庵堂身后。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种时候要我和他跑步。吃过安定后的骨头是瘫软而松懈的,我懒懒散散,东倒西歪,纽扣潦草歪错地系着,衣裤不整。我说我浑身没劲儿不舒服,我要回到我的床上去睡觉。
他却独断地连拉带拖让我跟着他转圈慢跑,他一边跑一边生气地骂我。后来,我终于清醒到能够产生愤怒之情了,我冲他大叫:你不喜欢我,干嘛不躲开我!还非缠住我跟你一起玩儿?请你远远地离开我!
我冲他大叫的时候,恨不得让那些从我嘴里射出来的词句全都变成一把把小刀子。
三
我又回我那个高台阶上面的家去了。
正是九月燠热窒息的夜晚,我犹犹豫豫、莫名其妙地又回到这里。那灰石阶在我心里高耸得有如一座孤山,危险得如一只男人的庞大xxxx。我沿它的脊背攀缘,想走进我那凋谢枯萎又富丽堂皇的家。
我的父亲高高站立在灯光黯然的大木门前,那木门框黑洞洞散发着幽光。白皑皑的雪人般冷漠的父亲嵌在木门框正中,正好是一张凝固不动的遗像。只有一只飞来飞去刺耳尖叫的大蚊子的嘶鸣,把这废墟残骸般的“镜框”和它后面的那个家映衬得活起来。在这炎热的夜晚,我父亲白雪一样漠然的神情,把这座我在此出生的童年的已废弃的家,照射得白光闪闪,犹如一座精神病院。
我告诉他,我从很远的那个城南废弃了的尼姑庵的住所特地赶来,我是来为他干活的,我来清理垃圾和收拾房间,顺便来取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他站立在门口威严得一动不动,好像没听见我的话。
我用不着说第二遍,我的父亲拥有着全人类最敏锐的思维,他的耳朵从来都是一只猎犬,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声音能从他的耳畔不翼而飞。
他的神情告诉我,我来得不是时候。
在他面前,我永远来得不是时候,从我的出生算起,我的出生夺走了我母亲的全部爱心。
我父亲说,家里正有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我说,我不妨碍你们,我只是来打扫房间。
我父亲说,她病了,她在流血,不能打扰。
我说,我不打扰她。
我摇摇晃晃弯身从我父亲的臂下走进那个家,那个阴风瑟瑟、门廊阔绰的房间。由于光线极暗,家里所有的物件都走了形,鬼鬼祟祟低声轻叹地向我狞笑,我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场梦幻。我在尘土中抹来抹去,眼睛睁大得像个侦探(一种来自于无法自控的警觉力量)。
我总是听到我父亲用他那无坚不摧的会写书的手指关节叩击他的书桌声,看到重重的尘埃像在滂沱大雨里大朵大朵掉落的玫瑰花瓣从他的书桌上滚落。我猛然转过头,发现我父亲其实并没有在身后。一声紧似一声的叩击木桌声以及尘土们像花瓣一样掉落的景观,不是由于我的幻觉,就是由于那幕情节经过无数次重复,已经被这鬼气森森的房间里的光或物的什么“场”所吸收、再现。我不知道。
我忙这忙那,只在外间的书房里穿梭,我不敢踏进里边的卧房。但我还是在通往卧房的过道拐角处的一个缝孔中看到了里边的一部分景象:
一个幽灵似的苍白透顶的年轻女人斜靠在床榻的被垛上,她闭着眼睛,一头惊人的浓得发绿的黑长发顺着她光洁的面颊和硕大性感的嘴唇盘旋而下,像一条柔和如水的黑蛇缠绕在她完好无损的肢体上。她的领口开得极低,透明的雨幕似的一层在胸前一抹,Rx房高耸。我看不出她哪里在流血,她的体态优雅,完整无缺。她美丽的骨盆平坦得像一本画册,随时可以打开翻阅。她始终没有张开眼,但是我却听到了她一两声怪怪的声音,嘶哑得如一只沙锤。
缝孔中,我看不到我父亲,我不知道他此时在镜头画面之外的什么部位。我只看到那女人模模糊糊像个梦。
这时,里间我父亲出了声,那声音极低极微。那声音使我战栗发抖,慌乱转身后撤。匆忙中我感到拐角墙壁上的一个悬挂物,像一道黑影,顺着我的脊背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哗啦一声滑落到地板上,摔了个粉碎。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个镶嵌在玻璃镜框中的一幅彩画,画面上是一条火红的漫游的水蛇。我从小就知道这幅画在家里具有相当高的地位,在父亲眼里它的价值起码高于我。在我冥冥的感觉中,它被安置在通往我父母卧房的过道里,充当着某种守护神的角色。
也许,在我的天性中,总有一种不自觉地打碎一切神圣之物和捣毁一切至高无上的声音的倾向。但这只是一种掩埋在心里的倾向而已,我绝无这种行动。我的行动从小就远远地躲在我思想的身后,像个永远迈不出脚步的幼儿或懦夫,步履蹒跚;而我的思想却在前面疯走。整个人就这么不协调地拧着。
在我父母的婚姻生活里,那个华贵的玻璃镜框无数次地无缘无故落地粉碎,奇怪的是每一次当它像一道雷一样掉地蹦起之时,我都很偶然地正在它旁边,或正从它身边经过,我永远说不清楚这件事。我不知命运为何如此编排、伪造我的错误!但我发誓那不是我碰坏的,没有一次是。
现在,它又一次粉身碎骨,确切无疑。
这时,我的父亲风驰电掣般冲将出来,冲我声嘶力竭地大吼:“滚!你给我滚!你永远毁掉我!”
他冲我吼的是什么,我当时全没听到,有一阵时间我脑子里是空的,我只是听见一连串的雷轰隆隆炸响。
我惊恐万状,像那只在大木门处尖声嘶鸣的大蚊子一样夺路飞走。并且,永远地从这种男性声音里逃跑了。
四
我的脸上挂着两串热酒一样烫人的泪珠回到我的住所,那个九月的弥漫着苦痛的浓绿色的尼姑庵。我的嘴角挑起一丝邪恶的怪笑,有一种冲动在我心里蠢蠢欲动,酝酿上升。这念头使我抑制不住暗暗发笑,但这种念头到底是缘于对仇恨心理的抵抗,还是对自己也说不清的内疚之感的补偿,我不清楚。
我径直走进那有着我父亲一般年龄的男人的房间,他的女人正去值夜班。
我把自己当作一件不值钱的破烂衣服丢在他棕黑色的床榻上。那床单印满假的清水、红的晚霞、透明玻璃的天空,以及从情诗里飞出去的大鸟站立在光秃秃的枝桠上,他那松软的床榻皱皱巴巴,犹如波浪,我深深陷在浪谷里再也不肯起来。
他立刻慌慌张张靠拢过来,脸上划过痛楚的光芒。他把我发黑的细如钢条的手指抓到他的手里抚摸着,小心地试探着问我怎么了。
我忽然尖叫一声:“你别摸我,我会死的!”
他立刻就把我的手松开,仿佛忽然发现那段细细的手臂是一截危险的电线。
我哭起来。边哭边笑。一声不响。只有泪水和笑意从嘴角滂沱而下。
那男人犹如挨了重重的一击,整个骨架都心疼得抽缩了一圈,他把我像一件贴心小棉袄一样抓起来抱在他的胸口上。
“你要告诉我小羊你怎么了?”他乞求着。
“与你无关!”我含着泪水。
“我要帮助你!”
“我不需要帮助,我不需要你们!”我仍然两眼放绿火尖声高叫。
“你为什么跟我吵,你这自私的小混蛋!”他用最温柔的语调骂了我。但是,还来不及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又改了嘴,“小羊羔,告诉我你怎么了,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哭出声来,无法说话。
我的脑子里正在努力掩埋绝望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把一切推向一个相反的极端。那个极端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未经世事然而已经破罐破摔了的小女人的刑场,我渴望在那个刑场上被这男人宰割,被他用匕首戳穿——无论哪一种戳穿。
终于,我对他说:“我需要……你要我!就现在……就这会儿。”
他把我从他的怀里推开,一脸惊讶。仿佛在说,你说什么?
他不说什么,只是用他那滚烫的大手抹着我脸颊上好像永远流不完的泪水。他的手被心里的磨砺得很硬,不断地在我脸上抹来抹去,使我觉得脸颊的皮肤很痛很烫。我厌恶地掰开他的手。
我说:“你不是一直期待着我长大,等着要我吗?我这会儿长大了,我要你现在就要我。你难道还没有听明白吗?”
他摇着头,彻底脱开了我,向后退着,一直退到身后的墙壁根脚处。
我继续无声地哭,那男人望着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沉默了半天,最后终于平静又平静地说:“小羊,告诉我一件事,你爱我吗?‘爱’这个字你懂吗?你这个小混蛋你懂这个字吗?”
我立刻气咻咻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吧。这个字我一生出来就懂,我无师自通。我在不认识一个字的时候,就可以对这个字解释得比世界上任何一部字典都丰富得多。但是,我还要告诉你,我不爱任何一个人,也不爱你!”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靠着墙壁,脸上的颜色变得比墙壁还惨白,一声不响,全身冰凉而绝望地望着我。
他一流泪我就莫名其妙地不哭了,而且产生了想笑的愿望。我变得像个清醒冷静的女法官。我说:“来吧,我准备好了。你来吧!”
那男人像没听见一样,没有反应。他一边流泪一边盯住我的脸颊、颈子和长长的头发。在他的眼中,我的黑锦缎般的头发似乎变成了一块粗糙而肮脏的抹布,他的眼神也变成了盯住一个乡下妓女的嫖客的眼神。
我说:“你要还是个男的,你就来吧。就现在。过了这会儿,我就没情绪了。”
他的目光刀子一样割在我的脸上。他变得无比陌生。我从来不认识这个流泪的生疏的拒绝着我的男人。他的目光从来都是一团鸷鸟般的凶狠,四处搜寻着我的声音,捕获着我的影子,等待着把他那在苦痛的心里疯长起来的常春树戳入惟一能救他的那个粉红色梦里,并与他一起被风刮起来浮到山峰。
“你听见没有?这不是你渴望已久的吗?”我愤怒着,声嘶力竭地高叫,“如果你现在不要,我就到街上去,找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就在街上那样,就在挂满高压线与贴着危险二字的电线杆下边那样,然后让警察把我抓走。”
说完,我从他的床上像一条鱼溜下来,朝着房门走去。我不想后果。
这时,那男人走近我,踟蹰着……然后,他忽然一反常态,像猛虎一样扑上来,一声不吭。他恶狠狠地撕开我的衣服,用牙齿湿漉漉地咬在我骨节空出的锁骨上。并且,打算把我啄瞎那样用力亲吻我的双眼。他那充当杀手的嘴唇流溢着冰冷刺骨的邪恶光彩。他扒掉我的凉鞋,用他那坚实有力的胳臂轻而易举地就把我凌空扔回到床上……那个重量和热度对于一个十六岁鲜嫩的生命真是世界末日。
然而,我要的就是世界末日!
这世界难道还有什么比世界末日更辉煌更富有魅力吗?还有什么比醉生梦死、出卖灵肉更拥有令人绝望的振奋之情吗?
我们一同哭着做着,毫无廉耻与羞涩。他被我的行为击得狂怒地嚎叫,像一只疯狗。忽然,我觉得撕心裂腑地一阵痛,我一边害怕地哭着,一边好声乞求他停止,停止下来。他也哭着,像一架失去操纵者的机器停不下来。
然后,我开始高声咒骂他,“你是个畜生,流氓,臭猪,刽子手!你毁了我的身体!”
他低沉而压抑地回击了:“你这个小婊子,小妖婆,小荡妇,小疯子……你毁了我!你知道吗你毁了我的魂!”
然后,“小婊子小妖婆小荡妇小疯子”这些词汇就变成了毫无语词意义的一串串气泡似的声音,它只是一种节奏,循环往复。
这声音重复到最后的时候,我的嘴角开始卷起了笑意,我忽然发现这声音是那么的悦耳动听、美妙高贵,我发现我是那么地喜爱这声音,我想不出世界上还有哪一种对女性的呼唤比这声音更令人心情激荡,更纯洁尊贵。
喘息,吟泣,泪水,咒骂混成一片……
十几年过去,我又一次追忆那放浪形骸的故事,我发现它仍然没有死去。
今天,我在纸页上一字一字复述那遥远了的九月里的残忍故事,完全是出于一种自我较量的心理,面对九月我无能为力。
奇怪的是,当那些陈旧之事刚一落到纸页上,字迹马上就开始褪色变黄。我想,大概是想像力缩短了这漫长时光的缘故吧。
我心里仍然被刺得难过,像微弱的电流穿过去,但我毫无愧疚之情。
九月之门啊,我在门的这一边着,无望又坚定地等候你的裁决!
五
当清晨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头正俯贴在他乳白色的大睡袍上,那睡袍上印满一只只毒蝎子状的黑色与赭石色交杂的花叶,刺眼夺目,使我觉得我正枕在一座凄凉荒芜的坟头上。那心脏像个激烈的鼓手,即使他在沉睡之中,它仍然在距我的耳朵三寸远的上方嘭嘭嘭地狂跳着。我用心倾听了一会儿那胸腔里滚出的哀鸣般的铜管乐,才发现那嘭嘭嘭的声音其实是来自窗外,那是九月的晨雨,房门被巨大的雨珠敲击得颤动不已,门外边还有病鸟摇撼树枝的声音。
雨声使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凉意,整个房间像死了一样空旷沉寂。
我动了动颈子,脑子便运转起来。我首先想起我在梦境中出现的几幕切断连贯性的画面:
那一座雪白的图书馆的台阶高耸入云,一个父亲般苍老的男人在吃力地攀爬,他脸色灰白,面容憔悴,跌跌撞撞,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从他的肺腑里艰难地涌出,他大声呻吟,仿佛死到临头。我焦急起来,深入梦中走近去看他,并把手轻柔地放在他的额头上。这时,我才看清那原来是一具木乃伊……然后,是一些雄性的年轻笨驴在图书馆外围的大理石台阶下边的绿草坪上乱转圈,发出嘈杂急切的嚎叫……再然后,是一群松林般的绿警察包周过来,维持秩序,他们高高翘翘举着各自的手枪,从四周的早已摸索清楚的土红色羊肠小道探寻过来。可是,图书馆外边的拥闹秩序还没有清理好,那些围观者已经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公驴们的行列,变成了一条条急惶惶的绿驴……这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倚着这个废墟般的老态男人的肢体,独自醒着,独自品味那十六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思绪。绝望的情绪蚀透了我的心。
这个有如我父亲般年龄的男人仍在沉睡,无声无息。我动了动,想让他醒过来对我说点什么。尽管说什么全是废话。
他没有动静。我侧身看了看他的脸,他的脸颊上刻满地图的纹路,你沿着那纹路便可以读懂他苦痛的内心景象。这景象被结结实实然而又残缺不全的爱情磨损得百孔千疮,满目疮痍,支离破碎。我用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拍了几下,他的头颅在我的拍打下沉甸甸地微微晃动,那种恬静安详之态仿佛是找到了生命与灵魂的双重归宿。
看着他,我忽然想起了我脸上闪电般滑过的那一扇无与伦比的耳光。我这辈子也没有尝试过打别人耳光的手感,尽管我在想像里一次又一次地像个复仇者一样打过伤害我的人的耳光。我摸了摸我的那一侧脸颊,想笑。果不其然,我真的就听到了嗤嗤的笑声,我真的笑出来了。于是,我再次用手掌轻轻拍他的脸。一个人发笑不免显得傻气。
他仍然没动静。我坐起来。
晨光已从窗棂的边角伸到床上来,他的身躯正向右侧卧,左边的半个脸颊便清晰起来。我发现他的样子冷静得瘆人,脑袋歪垂着晃晃荡荡挂在脖颈上。我这才猛然感觉到,我挨着他的那一侧身体以及拍在他脸上的手指嗖嗖发凉,他活像一只大冰箱,或是一座沉睡多年的纪念碑。
一个念头从我的脚底疾风似的蹿上头顶,我被这念头吓得目瞪口呆,手脚冰凉,血液立刻全部冻结起来。
我霍地翻身下地,赤脚退缩到墙角,远远地看他。我不敢拉开窗帘,但我想看见他胸膛上起伏的喘息,睫毛上闪落的颤动。我吃力而惊惧地看,但我什么都没看到。他看上去完全变成了这废弃的尼姑庵里的那一座停摆锈死的老钟。
我坚持着,抵抗着那念头,久久地看他,仿佛在说服自己。
屋外,雨声遁去,太阳已高挂东天,这残酷的太阳还是升起来了。时间的压力,一秒比一秒重。淡黄色的光芒穿透颤动的茂树和破损的窗子,斜洒在他的身上和床上,晃晃悠悠,隆隆作响,昏暗的房间变成一只墓穴。
这一切使我遍体生凉,这凉意像疼痛一样在血管里缓缓扩散。
最后,我对自己说:他死了!
这一结论性的判断,便结束了我悬而未定的恐惧。
我走过去,俯身凝视他。这张死人的脸孔使我看到了另外一个活人的脸孔:他那终于安静沉寂下来的男性的头颅,使我看到了另外一个永远躁动不安的男性的头颅,这头颅给我生命以毁灭、以安全以恐惧、以依恋以仇恨……我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同时,我第一次从这张安详苍老的男人的脸上感到了自己心中升起的一片爱意。我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抡圆了我那纤纤的手臂,在这张死人的脸颊上来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响亮耳光!这耳光充满了十六岁的绝望爱情。
然后,我发现,这耳光其实又一次是在我的想像里完成的。我在做此想像时,心里看到的已不再是眼前这男人。我的手臂一直柔软无力地垂在我右侧的肋骨上,从不曾挥动。
我用力看了眼前这男人最后一眼。这是我第一眼看见他,我的眼里猛然涌满了泪水……接下来的事件情节过于紧凑。十几年的如梦时光似乎已使我记忆不清。
(即使如此,我仍然被我讲述的这个也许是虚构的恐怖记忆惊呆了。我惊惧地看着我故事里伪造的第一人称,我不知道她是谁。因为我天生是个作小说的人,所以我的任何记忆都是不可靠的。在蓝苍苍恬静的夏日星空下与在狂风大作的冷冬天气里,追忆同一件旧事,我会把这件旧事记忆成面目皆非、彻底悖反的两件事情。)接下来的次序大致和那个梦里的一样:先是一片嘈杂浮动的人群,一片令我头晕的喧嚣;然后是一片森林般的绿色警察推搡着把我带走,他们在逮捕我时对一丝未挂的我进行了包裹;再然后是雪白的医院,大冰箱一样的太平间,和一份科学论文似的验尸报告。
××,男性。死因是一种特殊的自缢——性缢死。死者颈部不易察觉的手指勒沟及斑渍,均与死者本人相吻合。医学解释为,死者为获得半窒息状态的快感,拒绝呼吸缺氧而亡。
我稀里糊涂,莫名奇妙。一点也搞不懂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被投进监狱,而是被重新放回九月里镜子般熠熠闪烁的阳光中。
那个尼姑庵庭院里,高大的树枝重叠交错,在头顶沙沙作响,响得我心底堆满了绿绿的寂寞和一种没有准确对象的思念。我的瘦鸭爪似的裸脚旁,浓郁得如蜜似酒的石竹、天竺葵、矢菊野蒿们古怪的吟唱,挽歌一般点缀着这世界末日。遍地艳花在我眼里全是撒在棺材上的祭奠之花。这世界遍地棺材。
我无比懊丧,想不明白为什么不把我投到监狱里去,而非要把我留在外边四敞大开的阳光中。那阳光爬在肢体上,不动声色,貌似温暖,却充满冷冷的杀机。
很多年过去,许多问题想得骨头发凉,仍然想不明白。大概是脑子里问题太多的缘故,有一天,我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模糊不清的脸颊时,忽然发现我太阳穴下边的耳朵上,坠着两只白光闪闪的“?”造型的奇大无比的耳环,我走路或摆动颈部时,那耳环就影子似的跟着我的脚步丁冬作响,怪声怪气,那声音追命地敲击在九月的门上。
我发誓那耳环不是我或()别人戴上去的,它肯定是自己长出来的。
静寂之夜,我仍然习惯沉湎于九月这扇打不开的死门。我在设想自己的死期,这种没完没了、不厌其烦的设想,简直成为我生命里一个无法抵御的诱惑。死在九月,死在九月,我每天想,这是我惟一的。
我无需等待那颜色褪到尽头,败局早已注定。
我想,那九月的歌为我而唱。
陈染:麦穗女与守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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