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老照片
我与祖父、父亲三代人的合影,是1996年访问台湾时我姑母给我的。这张照片大约摄于我十二岁在南京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1949年随她到了台湾。照片前左的中年人是我父亲。在大陆,我的家庭照片早已在一次次政治运动中一批批地暗中毁掉了。仅剩下一张我进劳改队都保存着的我父亲的单人相片,我在一篇散文中记述过:1971年“一打三反”运动在农场展开的第一天早晨,对我采取“突然袭击”,要把我再次关进“土牢”的时候,我乘看守不注意,从装我全部“财产”的一个破纸箱里抽出来偷偷地揣进衬衣,然后把它塞进一条水沟的泥底了。倘若当时被搜出来,那可是一份确凿的“资产阶级孝子贤孙”的证据,对“右派分子”兼“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我,凭这张照片就可以立即逮捕判决的。这次从姑母那里,总算我又有了父亲的遗像。
1971年那天早晨,我们这些“犯人”的工作是脱土坯。不知用这个“脱”字是否对,方言音是“tuo”,动词,“脱土坯”就是把搅拌了草秸的胶状泥浆捣进木模使它成型,晒干后当做砖盖房子,那土坏房就是被称为“干打垒”的了。为了就近取材,劳动场地设在水沟边,这样,把沟底的泥捞出来拌上草秸便可以捣进模子了。多少年后,我又一次到这条小水沟边凭吊。小沟早已干涸,成了公路旁的路沟,长满丛丛杂草。指向天空的根根芦苇,抽出白色羽毛般的长穗,像一条条招魂的灵幡在风中摇曳。人的肉体被消灭了,灵魂飞散了,印有躯体模样的那张被叫做“照片”的纸,被深埋在泥土中最终也化为泥土,也许还变成了“干打垒”的一部分,也许已与我后来住的“干打垒”的土房融为一体。这么说,父亲的阴魂始终没有离开我。长久地立在路边,似乎听见周围响起某种宗教在安葬仪式中吟诵的如怨如诉的祷文:
泥土归泥土,魂魄归魂魄!
台湾的姑母翻箱倒柜地将我们祖孙三代的合影找出来给我。我曾在我选集的扉页上发表过,如今我一直把这张照片置于我的案头。前一阵子,被称为“老照片”的旧时代的摄影作品忽然流行起来,和“重复建设”一样,不少出版社竞相重复出版,还有什么“红镜头”、“金镜头”、“黑镜头”之分。其实,有很多照片谈不上是什么“摄影作品”,不过是乡间小照相摊点照的全家福、纪念照之类的留影。但从畅销的情况看,人们仍非常喜欢这些泛黄的黑白照片。出版单位把老照片说成是“文化”,那么,我家祖孙三代的这张合影也是“文化”了。可是,“文化”又是什么?为什么一些对“文化”并不感兴趣的人或说并不是在“老照片”中寻找“文化”的人,也很喜欢“老照片”呢?我以为不管将老照片当做文化也好,或只不过借此聊以怀旧也罢,人们对老照片的兴趣,总表示了人天生有对事物刨根问底的向往;“寻根”,是任何种生物内在的本能,树木“叶落归根”的自然现象,不也衍化成了一个政治性的感召吗?人们从来没有把任何人、任何生物、事物当做突如其来的个体,从来都是将每一个人、每一个具体事物与他或它的上代结合起来观察和考察的。社会有社会的历史,人和生物,也有各自的谱系。
重又见到这幅“老照片”之前,我就一直对寻找自己的根感兴趣。1995年我参加在武汉举办的图书览会,抽空请我的好友、湖北作协副主席刘富道领我“寻根”。我记得小时听母亲讲过,外祖父是清末最后一任江夏县知县,她老人家1908年就出生在江夏县衙门。近九十年过去了,江夏县衙门当然不复存在,但我想房屋建筑总还留下一点遗迹吧。清末的江夏县在现在的汉口,离武汉市区还有一段路程,两人下的车来,富道陪我穿街过巷,转了半天,问了好几位老年人,都不知道清代的江夏县衙门。最后一位守杂货店的老人依稀想起旧时的县衙大约是现在的造船厂。到了“武汉第×造船厂”,工厂好像是停工或者放假,厂区没有工人,而传达室却不放我们进去。富道又着急四处找熟悉的人,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可是一时哪里去找?恰巧迎面来了个年轻人又是位文学爱好者,知道来了两个作家,领会了来意,蛮热情地带我们到处转。厂区里居然有座辛亥革命烈士的纪念碑,看来我们找对了,然而再没有旧时的碎砖片瓦,江水汩汩,细浪舔岸,空落的厂房聒噪着鸦鸣雀啼。这就是当年处理江夏县政务的官衙吗?机器的轰鸣,工人的喧哗,早替代了琴棋声、吟哦声和大堂上的审案声。我外祖父是在哪里读书的呢?他老人家名震一时,是清末的一位鸿儒,曾做过湖广总督的总文案,比附起来,要比现在一个省的秘书长大得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某一期的《团结报》上还刊登过他任江夏县令时倾向革命党人的“进步事迹”。书房没有了,居室更无处可寻。即使厂房,今天也悄无声息;机器锈迹斑驳,厂内白草凄迷。县吏衙役执事巡捕等等在一次大革命后做鸟兽散,厂长科长主任工人等等又面临一次的革命将重新组合调整。但当年就在这一带的什么地方诞生了一个女婴,九十年后这个女婴的儿子又来到此处,儿子也两鬓斑白了。其他所有事物已随时光消逝得无踪无影。时迁事移,一切的一切都倒塌风化消失了,只有流传了下来。
是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生命顽强的呢?
应该感谢富道仁弟,事后他写了篇短文记述陪我“寻根”的经过,登在《武汉晚报》上。不久,就接到湖北黄石我本家兄弟子侄的来信,不是我去“寻根”而是“根”寻到了我。
我一直认为我祖籍安徽省盱眙县,生于南京,说我是江苏南京人也可。因1958年盱眙县划归了江苏省,所以至今我在各种表格中籍贯一栏下都填写的是江苏。我记得很清楚,被毁掉的家庭照里,分明有几张我母亲和奶妈在日寇人侵南京前,携我逃到盱眙县老家拍的照片。当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其他人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我老家的亲戚,大大小小总在十位以上,衣着整齐光鲜,不像是落难的人,背景是一座小山头,大概那小山是盱眙县的一个风景名胜吧,而且,照片还是自带的相机拍摄的,这么说,盱眙县老家的人光景还过得去,我家在盱眙大概还算“殷实人家”,所以我一直对盱眙县的印象很深。
可是,湖北黄石西塞乡亲戚来信并且寄来照片,在黄石西塞乡竟还有我曾祖父曾祖母的坟茔。从照片上看,坟茔居然完好无损。这才给我解开了我在美国时产生的一个疑问。
1985年我在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应邀出席芝加哥大学举办的一次文学座谈会,中午饭后趁便参观了大学图书馆。在中文书库的工具书部,陈列汗牛充栋的各类字典、词典、索引、年表、年鉴、百科全书等等,好像有关中国的资料都被图书馆囊括了。其中还有各个历史时代出版的中国名人录,放在架上任人翻阅。我随手抽出一本民国时期编的《中国名人录》,在张姓一栏里查到我祖父的辞条,我祖父张铭,号鼎丞,就是照片中靠右的年长者。但辞条下却注明他是湖北黄石人。我知道祖父曾在湖北黄石做过官,是辛亥革命后第一任大冶县县长(大冶即今天的黄石),但他并不能因此就算作湖北黄石人,是不是这部名人录搞错了?那天中午我一连翻阅了四五本不同的民国名人录,在祖父的辞条中,籍贯全注的是湖北,这么说来,我的祖籍应该是湖北了?
从黄石亲戚寄来的照片看,曾祖父母的坟茔坐落在山坡上,背后一片苍柏翠竹,也许是因为拍摄的角度吧,远处一株高高耸立的塔形杉树特别引人注目。从堪舆学上说,确实一处好风水。原来,曾祖父是清末长江水师的一名军官,被封为“武功将军”,谢世后即葬于黄石西塞乡。我祖父出生于曾祖任职的黄石,1977年去世,享年九十四岁。他在美国读书时就参加了孙中山先生创建的同盟会,得到了芝加哥大学和华盛顿大学两个法学学士后回国,一直在民国政府做不小的官,病故时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那时我还戴着“帽子”在劳动改造,没能见最后一面。八十年代初在台湾的姑母返回大陆探亲,才遵他遗命将他的骨殖移葬到黄石西塞乡祖茔旁边。
肉身在世界上转来转去,起落沉浮,最终回到他(她)的出生地,“叶落归根”此言不虚。
接到黄石市本家兄弟来信不久,便又接到了盱眙县老家亲戚的信了,同样附有我家在盱眙县古桑乡张家庄祖茔的照片,并且还有一本家谱的复印件。家谱是宣统元年由在黄石做官的曾祖修订的,前有曾祖的题跋,开宗明义即注明我这一张姓家族是“盱眙支派”,世居“盱眙南乡古桑树张家庄”。也就是说,我曾祖尽管在黄石做官,但仍顽固地自己家门是盱眙人氏。祖父生前希望回到他的出生地,曾祖何尝不想回到盱眙县?那么为何葬在黄石?我想是因为他去世时已是民国八年了,作为前清的官员,他已无力使自己的骨殖回到他梦魂萦绕的家乡。
葬在盱眙县古桑乡的高祖,即曾祖的父亲,也被清朝诰封为“武德骑尉”。祖茔好像是在一块较高的开阔地上,周围的景物看不太清楚,似乎是农田又仿佛是零散的村落建筑,但地势较高而平坦。顺便说一句,与高祖合葬于吁眙县的高祖母和与曾祖合葬于黄石的曾祖母都是“皇清诰封恭人”。
接到两地寄来的祖茔照片,不胜唏嘘。难得的是经历了一系列动乱,更有“劈山造田”、“学大寨”等等对生态环境的破坏,而两处祖茔居然能一直保存到今天,不能不让我顶礼浩叹“祖宗有灵”了。
1995年在北京参加“两会”,在会上有幸结识了在安徽天长市挂职当副市长的陈源斌,即着名小说《万家诉讼》(后改编为电影《秋菊打官司》)的作者。他是那一届全国人大代表。承他关心,他知道我祖父是民初的天长县县长后,回到安徽他很快给我寄来我祖父任职时所建的图书馆的照片。图书馆在当时算是西洋式建筑,规模不大却很考究,门上的匾额至今仍然悬挂着我祖父所题的隶书,简捷明了的三个字――“图书馆”,前面没有标地名。照片上还有两个读者坐在树阴下读书。来信说,这座图书馆现在仍使用着。
读者也许会觉得我唠唠叨叨地拉扯这些家世没多大意思,诚然,任何人都能把自己的家世扯一大堆话出来。今天我不过是想说,每当我看这些“老照片”的时候,逝去的事物总如烟如风地吹拂着我的面颊,而且周身会感到氤氲的暖意。我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文化”的一种副作用吧。
祖茔和图书馆的照片不是“老照片”,但确定是古旧的事物,它们今天还耸立在那里。那应该是比“老照片”更有文化内涵的。我常想去两个家乡看看。尤其引诱我的是:黄石亲戚来电话说,我祖父当大冶县长时坐的轿子,至今还吊在他们家堂屋的梁上。去了,一则扫墓,二则也瞻仰一下遗物,在经历了乱世浩劫后,尽一个“孝子贤孙”的本分。去年,恰逢长江流域闹洪灾,我带了些钱和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采访团一齐去湖南,本想顺道到湖北黄石西塞乡,但看到湖南安乡县灾区的困难,一下子把两万块钱都给了安乡的一所残疾小学,致使囊空如洗。不过我想,若果真“祖宗有灵”的活,祖宗还是会谅解我此举不负先人所望的。
由于祖孙三代的合影放在案头,时常见到,不由得不想到同一血统、同一谱系的生物人,除了外形相似之外,内在的灵魂是否会有某种传承。佛教称为“阿赖耶识”的,是不是在生物学科学上就是种子的特定的“质”?灵魂如果也是一种带“质”的“物”,每一个灵魂个体就应是具有特定的“质”的,那么它也应该能与其他会遗传的生物分子譬如基因等等遗传给后代。灵魂不灭的形式,就是依附着一代代肉身的繁殖而传承下来。神灵意识占统治地位的早期的人类,对繁衍后代的关心(生殖崇拜),可能很大程度并不在于财产的继承,也不在于部族家族祠堂所谓的香火的延续,因为那时还没有私有财产制度,更没有出现包含宗族家族的奴隶制文化,远古时人们主要想的,就是使个体灵魂得到永生,即我们现在赠给死者的词:“永垂不朽”。
于是,我想,人不可能没有宗教情结。唯心主义干脆就公开宣称这样那样的宗教了;唯物主义以反对各种宗教自居,但最终也可能变相地成为这样那样的宗教。号称唯物主义者的理性知识如转为崇拜与信仰,其失去理智的狂热程度,比唯心主义的宗教狂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已由一连串历史事实证明,不用再遮遮掩掩地否认的。所幸的是,历史命定的循环反复,好像逐渐使长期以来争论不休的两大哲学派别有“合二而一”的可能性,或者换种说法,是人们逐渐摆脱了机械唯物论的统治,开始承认唯心中有唯物的因素或唯物中有唯心的因素了。人类已经制造了一种仪器将它送上太空,寻找一种叫“反物质”的东西,其意义在哲学上将会引起不可估量的影响。再譬如,人们通过先进的科学仪器也已发现,人在临死亡那一刹那,躯体竟会猛然减轻少许重量。那么,失去的究竟是什么?躯体所有物质的部分都处于精密仪器的严密监视下,证明物质部分包括最后的那一口气体,并没有丝毫减少,而生死之间竟然会有一种有分量的东西逸出躯体!于是,令人不能不怀疑到虚无飘渺的灵魂真的是具有“质”的某种“物”了。
我想,从人们喜欢“老照片”这种心情看,我们所谓的“文化”,说到底,大约应该是对灵魂的终极关怀吧。
张贤亮:我失去了我的报晓鸡
“五一黄金周”期间,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出上海许多“老建筑”在节假日免费向市民开放。电视画面上那些“老建筑”前排起长队,游人络绎不绝;报道说市民们兴趣盎然,纷纷表示希望今后延长免费参观时间,而物业管理者又出面说明,为了营业需要,很抱歉不能满足人们的要求云云。而我实在对这些兴趣不大,即使那些是我儿时经常出入的地方,有可缅怀的往事。今天进出那些“老建筑”居然要买票,是我儿时绝对想不到的。每当我在西北黄土高原回忆儿时的上海,只是一首歌曲,歌词的开始竟是“粪车”!
就是这“粪车”令我惊讶,印象之深,至今念念不忘。我六岁以前,已经在重庆乡下受过两年私塾教育,启蒙就开讲《左传》的《郑伯克段于鄢》。那是《古文观止》的第一篇。牙牙学语、结结巴巴地念着“之乎也者矣焉哉”,读其音而不知其义。囫囵吞了一半,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将我送进正规小学。一年级的课文是“来来来,大家都来上学堂”之类,从头到尾所有的字我早已认得了。看见同学们摇头晃脑如先生描写的“放开喉咙”“人声鼎沸”地念我认得的字,颇有一种优越感,于是就找课外书来读。家中除箧藏的线装书,还有很多“闲书”,都是大人随手买的小说诗集。那些闲书启发了我幼稚的想象力,让我进入一个虚幻的世界。茨威格笔下赌徒苍白而纤长的手指,常在我眼前神经质地颤动;我也能听见《战争与和平》中小姐们的裙裾作响;我记得那时就看过今天仍很畅销的《飘》,还有一本现在再也找不着的题为《琥珀》的英国小说,“非典”时期我曾想起它,那里面有十七世纪欧洲闹“黑死病”的可怕场面;当然还有基督山伯爵的快意恩仇和三剑客的潇洒。书里的字虽是印在薄薄的劣质黄草纸上,纸面凹凸不平,出扎手的稻草秸杆,但一个一个字似乎都经过了过滤,没有一丝污秽,字字遗世独立,洁净挺拔。那种字堆砌成的人物,你不可能想象跟你一样也会吃喝拉撒的。而到了上海,听到了这首歌曲,一下子把文学拉到我身边,或说是开拓了我的文学视野:“粪车”居然可以入诗,并且在歌中让人感到那么活泼有趣而且亲切。这首歌的曲调我还能哼得出来。它是这样唱的:
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多少的声音都跟着它起前门叫卖菜后门叫卖米“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妙不可言!我们举家“逃难”到重庆后,日本人还不放过“大后方”,天天有飞机来轰炸,那时叫做“躲警报”,全家又搬到重庆南岸的乡下。现在,重庆南岸已是一片繁华,尤其在夜晚,灯红酒绿,临江倒影,有“小香港”之称。
而在抗日战争时期,那里却是典型的村野风光,小学校也没有,所以我才上了私塾。重庆乡下一年四季都有绿色的植被覆盖,这个季节在这里,另个季节在那里,变换腾挪,多姿多彩。绿的庄稼菜蔬清新可人,褐色的泥土给人一种扎实的温暖。傍晚和清晨,炊烟四起,皂荚树结的皂荚,重庆人叫它“皂角”,当肥皂用来洗涤衣裳。那必须在一溪清流旁边,把灰黑色的皂角涂抹在衣裳上,拿根木棒将衣裳翻过来掉过去反复捶打,污垢便随水而去了。“秋夜捣衣声,飞度长门城”;“今夕秦天一雁来,梧桐坠叶捣衣催”,古人吟咏的“捣衣”,便是这种场景。杜甫也有“万户捣衣声”的,但那集体的行动声势太浩大,应该是一个女子在一流小溪边“捣衣”,回荡于两岸之间呼呼的捣衣声,才有孤寂悠远的意境。除了“捣衣声”,乡间还有的就是鸡鸣了。“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是脍炙人口的楹联,更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及“鸡鸣戒旦”的雄豪。不论“风雨如晦”或是晴朗无云,在东方破晓之前,报晓鸡总会像现在的闹钟一样定时啼叫起来。报晓鸡是农家不可或缺的宠物,它就是家庭的发号施令者。不论家贫家富,各家的报晓鸡一律戴着彤红的高冠,披着绚丽斑斓的羽毛昂首阔步,每时每刻巡视它的领地,俨然是一家之主。在没有被《半夜鸡叫》这篇课文污染之前,报晓鸡在我心目中总是神圣庄严的。上小学后,因为路远必须早起,每天清晨都是它们将我从睡梦中唤醒。高亢的鸡鸣或近或远,或长或短,此起彼伏地四处响起。可以想象到它们伸长脖子,高昂着头,竭尽全力尽职尽责的英姿。我会赖在床上聆听它们的啼声,仿佛是梦的延续。自古以来,捣衣声和报晓鸡便是“户”与“家”的象征,是远行游子中的骚人墨客思乡的承载与寄托。听见这种声音,人便会荡气回肠,想蜕变成蛹蜷缩在里面。乡音不止是指人们的口语方言与曲调,还应包括故乡的一切声音才对。有捣衣声,有报晓鸡,有鸣禽及狗吠,有牛们的哞哞,有羊们的咩咩,有微风吹过豆棚瓜架,等等等等。
但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所有的乡音在耳边全消失了。我家的老宅因日本人糟踏需要修缮,一度我寄住在亲戚家的弄堂房子,充分体会到“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的贴切。每天清晨,“粪车”便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进驻每条弄堂。不只整部车子从轮到顶都咯吱作响,并且还要喊。那也是命令式的,号召各家各户把马桶拎出来。其实,乡间的捣衣声有的还是比较沉闷的,在溪水的潺潺声中流露出捣衣人的哀愁和困顿,闻之令人同情。而倒马桶及刷马桶的声响是一种职业性的操作,竹篾在马桶里的涮刷与拍击,既清脆又响亮,娴熟的手法如行云流水一般。加上不论贫富贵贱都要听其指挥,闻之令人肃然起敬。然后,城市才敢于鼓噪,各种噪声好似听见粪车的发令腾空而起。“前门叫卖菜,后门叫卖米”,这个句子浓缩了市井的一切喧嚣;“卖菜”“卖米”是所有市场交易的起点,世界各大股票市场的股票包括纳斯达克股和概念股都要以此为基准。而从皇帝大臣国家首脑到流氓乞丐无家可归者都要吃饭,要吃饭就会拉屎撒尿;有人卖米卖菜就必须有人来处理饭菜转化的排泄物。这是城市之所以存在的理由,更是一个城市最基本的条件。
那时,只有这些“老建筑”里有我们现在所说的“卫生间”,有抽水马桶和浴缸,上海人叫“冲浴盆”或“汰浴缸”,还有“司门汀”即暖气。若干年后,我在斯德哥尔摩和巴黎参观了他们的城市史展览,才知道这两个我们今天看来是现代都市典范的城市,在二十世纪前期竟然不比当时的上海进步,或许还稍稍落后一点点。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斯德哥尔摩市民还养猪,整座城市就像我们今天的“城乡结合部”;巴黎则是直到二战结束后,“卫生间”才开始普及,二战前普通巴黎人也是要上公厕的。这有雷马克的《凯旋门》为证,拉维克医生住的是“国际饭店”,卫生间却要自己掏钱装备。再远些时就更不用说了,着名的凡尔赛宫里压根儿没有厕所。只有国王的起居室旁有个小间,当厕所用。排泄物掉在下面的一堆羽毛上,羽毛便会轻轻飘浮起将国王尊贵的粪便盖住。至于王公贵妇们,可以随意在花园里大小便,所以凡尔赛宫中的花木修剪的都高于人的腰部,到处都可作为人们下半部的屏障。
周游了西方列国,我才知道西方人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初跑到上海,并不完全像我们早先被教导的那样是专门抢夺、专门剥削来的。当然,“剥削”还是会“剥削”的,但同时他们也把他们国家当时最文明的东西移植了过来。上海是他们的新天地,虽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毕竟还是“乐园”。他们在上海搞的东西包括建筑在内,全部是他们国家当时的尖端,在他们本国也算是精品。不会因为这仅仅是块具有不确定的临时性的殖民地而胡乱凑合,弄些“假冒伪劣”来搞“豆腐渣工程”。因此,上海才能在一个不长的时期内成为“远东第一大都市”。
我说这句歌词贴切精确,就在于尽管当年上海市一边有高楼大厦,有现在被称为“老建筑”的西方国家的各式各样的洋房,有电灯电话和有轨电车四处乱跑,外表非常现代化,但骨子里并没有真正转型,还需人力粪车来处理粪便,原始的粪车还承担着城市非常重要的职能。而各家各户拎回马桶,即使主人穿的是西服旗袍,油头粉面,香风四溢,都必须在一天之内忍受自己及家人的排泄物薰莸,如《左传》中说的,“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也。
想呼吸一口清新空气,对不起,得等第二天的头班粪车。亏这位作者想得出来,他一定有不受时空转换而迷惘的高屋建瓴的视野,才能找到这种独特的视角,一下子把握住上海的城市特点。而且,这位可敬的作词家肯定也是刚从农村踏入城市的,“农转非”不久,不然,他决不会把报晓鸡与粪车联系在一起,比喻如此生动准确。
报晓鸡和报晓鸡的替代物“粪车”,在很多年中也是我思念往事的寄托和承载。离开上海,再没有听到过粪车的声响了。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移民”到黄河岸边务农以后,又能听见久违了的报晓鸡鸣啼。特别是在我中了“阳谋”被劳改期间,劳改队周围农村的家鸡们不用“周扒皮”去捣,早于劳改队长的哨声就嘶叫起来,那真是“声如裂帛”,清厉而严峻。戴帽发配,荒村野屋,晨鸡早啼,霜冻气冽,冷炕孤灯,披被而起,茫然四顾,褴褛萧条,惶惶然不知今夕何夕,今日何日,重庆上海,捣衣粪车,如烟岁月,恍同隔世,常常不禁涌起彻骨的凄怆感。
现在,粪车绝迹了,“老建筑”却吃香了,这个世界真像上海人说的会“捣浆糊”。我到上海再听不见粪车的报晓,每次都怅然若失。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平反后第一次回上海时,曾到我家老宅去“寻根”。本来也应算是“老建筑”的法式洋房,早被改造成一所小学,花园成了水泥操场,建筑物从里到外都“灵魂深处闹革命”了,不但面目全非,并且显出一股失于维修打理的破败之象,后来到上海我再也不堪回首。上海朋友曾邀请我去一些“老建筑”吃饭喝咖啡,有几次我还在里面入住,也是物在情非。建筑虽还是那座建筑,但细节和感觉却不复当年,一踏上化纤地毯就令人扫兴。因为这种“老建筑”不只外观要给人以某种独特感,内部装修和陈设都要与其配套。每一座建筑物都和人一样,有自己的层次与个性,而化纤地毯马上降低了它的层次,破坏了它的个性。原先在里面居住活动的人,虽不能说都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公主,睡在七层床垫上还能感到床板上有颗豌豆,但至少隔着鞋袜能感觉出混纺与纯毛的不同。细腻的感觉是文明的一个重要内涵,文明不能光剩下一个空壳。
今天,我们终()于懂得“革命”并不会增加社会财富,“剥夺剥削者”不过是通过暴力手段将财富的所有权转移,社会财富不会因“革命”增值。而恰恰是暴力革命者不珍惜爱护到手的财富,从项羽到洪秀全都把烧房毁书当作“推翻旧世界”。从历史上看,被革命者、被剥夺者却圾少在仓皇出逃时把自己的房子一把火烧掉,或许他们还幻想“变天”吧。但是,雨果的《九三年》中有这样的情节:一个贵族从革命者手里已经骑上马逃跑,回头一望,被愤怒的造反者点着火的谷仓里有个农民的小孩在挣扎,竟又返身回去救孩子再次被捕。这说明,有的贵族虽然失去了财富,但不会失去贵族的气度。其实,至少有部分“老建筑”是因贵族、被剥夺者、被革命者具有一定的文明气度才得以保存的。所以,每当我到上海进入这些“老建筑”,我会想当年究竟是谁建造的,是谁住在里面的?住在这样的建筑里,久而久之,是否不自觉地会被熏陶出一种雅量与气度呢?以暴力剥夺别人财富的革命者固然可敬,眼看着自己财富被别人剥夺而不加以毁坏的人也值得赞赏,因为有这样贵族气质的人,人类文明才得以传承下来。
只是,如今我再也找不到我的报晓鸡了。
张贤亮: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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