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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丽华:老拉萨历尽沧桑
至迟在两千年前,拉萨河谷还保有森林与沼泽的生境,大昭寺就是在以土填湖的基础上建立起来。上世纪80年代该寺维修,气象学家还惊喜地发现,更换下来的梁柱确为建寺时的原木,并从其年轮中辨识出公元7世纪中叶以前数百年间拉萨地区气候的干湿冷暖。城南一带的沼泽一直持续到近现代,八廓街不远处的琉璃桥是其最后的遗迹。而现在湿地范围则退缩到城西北一隅了。这是属于自然造化的变迁。
拉萨古城的开辟总是与吐蕃英主松赞干布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也象征着当年青藏一统的霸业从这里起步。当然,开辟并非鸿蒙初开的开辟,此前这地方自有一度雄强的氏族部落统治,是由松赞干布的祖父着手征服,至父辈完成兼并。此间一系列明争暗斗的精彩故事,在百年前发现的敦煌吐蕃藏文史料中尚有记载。至于拉萨河谷的人类生活史,有据可查的是近年发掘的城北郊拉萨曲贡遗址,足有三四千年;再往前推,就不太明朗了。
松赞干布出生在距拉萨以东百多里外的墨竹工卡甲玛沟,弱冠即位的同时,选中了这片开阔的谷地作为王城。他在红山上修筑了最初的宫殿,为先后迎娶的尼泊尔和大唐的公主分别建造了大、小昭寺,这些古迹如今都成为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地标式建筑。伴随着拉萨城的诞生,以两位公主分别带来的释迦牟尼八岁和十二岁等身佛像为标志,藏传佛教前弘期开始;以松赞干布特为“藏文之父”吞弥桑布扎建造的城北帕崩卡为标志,藏文的创制,成为吐蕃文明的高光部。
拉萨城由此拥有了作为西藏中心地位的百年辉煌,以藏文书写的律令在这里颁布,遣往大唐的使节从这里出发,东向扩张到青海吐谷浑,西向远征阿里象雄,北向收服牦牛苏毗,其影响,则遍及喜马拉雅南北。历经数代经营,赤松德赞时期率领吐蕃走向鼎盛——公元723年,吐蕃军队一举攻入长安,占领半月之久,并扶持金城公主的侄子李承宏做了短暂的皇帝。这一巅峰体验有“达扎路恭纪功碑”为证,方柱形石碑如今矗立在布达拉宫广场。
吐蕃的拉萨一度冷落,起因于公元8世纪下半叶,布达拉宫遭雷击而垮塌,被视为大大的不吉,王室为此南迁,藏王赤松德赞在雅鲁藏布江畔度过了中晚年。许多年过后,历史在大昭寺前至少见证了两件大事:“唐蕃会盟碑”意味着唐蕃间两百年征战的终结;毁佛灭法的末代赞普朗达玛遇刺,王室内乱导致吐蕃瓦解。
拉萨自此沉寂数百年,大约从公元9世纪末到14世纪末,元代有萨迦地方政权,明代有帕竹地方政权,中心他移。但被边缘化的拉萨说沉寂也不尽然,几百年里,前有地方豪强相互征战,后有藏传佛教各教派纷争,历经血与火的洗礼。就因为大、小昭寺的存在,在藏传佛教后弘期中香火渐盛。守护者是有的,比如说元代被封为万户长的蔡巴家族,这一地方势力世代经营,疏浚过河道,加固过河堤,照拂着寺院,耐心等候着这座古城的光芒再现。
拉萨的重振多半凭了一个人,宗喀巴。这位少小出家的青海人游学西藏,以其学识和德行,尤其以宗教改革家的身份声名远播,获得了帕竹政权和地方势力的支持,甚至连明朝的永乐帝也仰慕其名,几番召请而不得。宗喀巴于1409年在拉萨首创了万人传召大法会,他和一众弟子兴建了色拉、甘丹、哲蚌三大寺和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由此派生出达赖和班禅两个转世活佛系统。此后经与蒙古首领合作,格鲁派势力壮大,再经与世俗权力和教派之间的激烈较量,在清朝政府扶持下,最终确立了权威,使全藏的黑头百姓俯首听命于莲座前。
布达拉宫在五世达赖喇嘛时期得以大规模扩建,一直保持到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这位僧王同时又是一位大学者,在西藏正史中享有极高地位。但是他的转世,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却以叛逆者的形象出现,以其情诗昭示文采风流,其人其诗至今仍在藏地民间被广泛传诵。此前此后的几百年里,拉萨发生过大大小小诸多事端,出现过形形色色各类角色,权力几度更迭,战争与和平相间,那些人物故事未来也许会进入小说影视,不过,即使富有想象力的虚构,其精彩程度也未必能胜过曾经的真实。
从那时起,拉萨()再度繁盛起来。环绕大昭寺的转经道旁,藏式的楼房比肩而立,星散于前后藏各地的庄园主喜欢在此修建府邸;从沿街的门庭到八廓街辐射的小巷,经商的人和从事手工劳作的人定居下来,从贵族到官员,商人,艺人,朝圣的人,乞讨的人……林林总总,众生百相。市井文化随之兴起,能够代表贵族阶层艺术欣赏趣味的,是我们今天仍然可见的女子歌舞“囊玛”。这一歌舞形式和乐队,连同囊玛组织,是两百年前一位青年贵族丹增班觉开创的。乾隆朝发生过与尼泊尔之间的战争,这位时任地方政府高级官员的贵族,因所犯过失被解往北京,免遭罪谴的同时,还在北京天桥尽情观摩了汉地的一应曲艺,带回了扬琴和二胡。这些人物故事说来话长。
有关拉萨的故事无一不是说来话长,可谓历尽沧桑。在近现代,这座藏传佛教的圣城与内地共同了命运:历经英国军队兵临城下,十三世达赖喇嘛出走;历经民(国)元(年)藏乱,康(川)藏纠纷……这一段历史不堪回首。而今的拉萨,作为历史文化名城,最佳旅游目的地,已然贴上时尚的标签,游人如织了。了知过往千年史的人尽可以感受老城的纵深及厚重,或者何妨一无所知,只需徜徉其间,单纯享用它自身所呈现的——被高原的山野环抱的老拉萨,天蓝云白,阳光灿烂。
马丽华:渴望
登上别号“小唐古拉”的桃儿九山,视线尽头就是东西走向的唐古拉大山脉。那里雪封雾障,莽莽苍苍,在这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青藏公路上,面迎恒久的大自然,处于意识的直觉状态,可以尽兴体验强烈的力度沉雄,体验巨大的空间感受。
千里唐古拉,锦锦而遥遥,挺立亿万斯年,占据着如此广阔的空间,又凝聚和延续了更加漫长的时间。节奏徐缓,韵律悠长,在厚重沉着的固态中,分明又感到了它锦锦而遥遥的流动美。
我就要翻越它,去到曾遭严重雪灾的多玛区,追记那里的人们半年来的遭际和抗争。此刻,唐古拉山顶部及山的雪,是1985年10月间那场百年不遇特大雪灾的遗作。
深心里,我早已的的确确成为藏北人。多年来,弄不清楚藏北高原以怎样的魅力,打动了我,诱惑了我,感召着我,使我长久地投以高举远慕的向往和挚爱。从视野中寻找,从诗思里寻找,从自己的《在八月》,《九月雪》,《走向羌塘》,《百年雪灾》的诗行里寻找······只是在此时此地,我才恍惚悟出了这谜底:那打动我,诱惑我,感召我的魅力是苦难。
——肯定是!
置身于唐古拉山顶,感受气温骤降。雪风并不暴虐,它只是慢条斯理地吹送,耐心的把陈年积雪清撤在柏油路面。雪融了,雪冻了,路就封了,山顶就堵了几百辆车。
唐古拉,藏语,有译作“平平的高地”的,有译作“高原之山”的,总之有水涨船高的意思。在藏北,唐古拉山的相对高度不高,虽然海拔五千六百多米。我们的车在山顶停下了,就见这高地几乎一马平川,上山下山不陡不急。向忙着疏通道路的道班班工人打听,能不能从路侧绕过去,那个戴狐皮帽的黑脸膛年轻人取笑我们:“你要是想把车在这儿摆一年的话,就试试吧。”
其实早知道山谷已被雪填满了,平平的雪壤之下深不可测。部队一个运输连的大车抛锚在山这边。几位大兵司机百不聊赖地闲逛,朝我们的丰田幸灾乐祸地打口哨――同是天涯沦落人了,唐古拉山顶经常堵车,常跑青藏线的人们习以为常。一堵几天,也会死人,因为缺氧和酷寒。
藏北是充满了苦难的高地。寸草不生的荒滩戈壁居多。即使草原,牧草也矮小瘦弱得可怜。一冬一春是风季,狂风搅得黄尘铺天盖地,小草裸露着根部,甚至被席卷而去,季候风把牧人的日子给风干了;要是雨水不好,又将是满目焦土。夏天是黄金季节,贵在美好,更贵在短暂。草场青绿不过一个月,就渐渐枯黄。其间还时有雹灾光临,游牧的人们抗灾能力极低。冬季一旦有雪便成灾情。旧时代的西藏,逢到雪灾就人死畜亡。我在此采访中听藏族老人讲述得多了。翻阅西藏地方历史档案的《灾异志》,有关雪灾的记载也多。那记载是触目惊心的,常有“无一幸免”,“荡然无存”的字样。半年前的一场大雪,不是一阵一阵下的,是一层一层铺的。三天三夜后,雪深达一米。听说唐古拉一线及藏北地区大约二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广大地域蒙难。不见人间烟火,更像地球南北极。听说牧人的牛马大畜四处逃生,群羊啃吃帐篷,十几种名贵的野生动物,除石羊之外,非死即逃。只是乌鸦和狼高兴的发昏,它们叼啄牲畜的眼睛,争食羊子的尸体······山那边的重灾区多玛区,正处于长江源头。彼时,富庶美丽的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人们,如何知道那大江怎样从劫难中出发!古往今来,洁白无暇的冰雪如同美丽的尸衣,缠裹着藏北高原,几乎每一个冬季!
藏北高原之美是大美,是壮美;藏北高原的苦难也是大且壮的苦难。
我读过一本书,里面有一段话:科学成就了一些伟大的改变,却没能改变人生的基本事实。人类未能征服自然,只不过服从了自然,避免了一些可避免的困难。但没能除绝祸害。地震,飓风,以及类似的大骚动都提醒人们,宇宙还没有尽入自己的掌握······事实上,人类的苦难何止于天灾,还有人祸;何止于人祸,还有个人难以言状的不幸。尤其是个人的不幸,即使在未来高度发达了理想社会里,也是忠实地伴随着人生。啊!
由此,自古而今的仁人志士都常怀忧国忧民之心,中国知识分子从屈原以来尽皆“哀民生之多艰”。中国之外的伯特兰·罗素也说过,三种单纯而及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他们的一生。他说,那是的渴望,对知识的寻求,对人类苦难痛切肺腑的怜悯。他说,爱情和知识把他向上导往天堂,但怜悯又总是把他带回人间。痛苦的呼喊在他们中反应,回荡。因为无助于人类,他说他感到痛苦。
而这种痛苦无疑地充实了每个肯于思想,富于感情的人生。这或许也算一种生活于世上的动力。
这或许正是对于苦难特殊魅力的注解。
在1986年4月末的一天,在唐古拉山的千里雪风中,我感悟了藏北草原之于我的意义,理解了长久以来使我魂牵梦绕的,使我灵魂不得安宁的那种极端的心境和情绪的主旋律就是――渴望苦难。
渴望苦难,就是渴望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一些,渴望风雪之路上的九死一生,渴望不幸联袂而至,病痛蜂拥而来,渴望历尽磨难的天涯孤旅,渴望艰苦卓绝的爱情经历,饥寒交迫,生离死别······渴望在贫寒的荒野挥汗如雨,以期收获五彩斑斓的精神之果,不然就一败涂地,一落千丈,被误解,被冷落,被中伤。最后,是渴望轰轰烈烈或是默默无闻地献身。
我在这一天想到这些,而这一天正是我的生日:在今天我满33周岁。
这个年龄,早过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了。我的笔下,也早就拒绝了“哀伤”,“痛苦”之类的字眼。我们倾心注目于人类的大苦难。我们有了使命感。幸福未曾使我心碎神迷过,苦难却常使我警醒。要是有一百次机会让我选择,我必将第一百零一次地选择苦难。
刚从家乡度假归来不久,假期中曾有那么一段是在异乎寻常的安逸中度过的。这一段是精神于时间的空白。差点让我窒息。从此我永远不向往安逸。见识过无数普通人的生活,劳碌而平静的生活。感同身受,认为那样怎能宣泄时常不召自来激昂跌宕的情感!不想重复别人的生活,渴望天马行空式的与众不同,在常人轨道之外另辟蹊径。
在陕南农村,一位老年的农家妇女,拉着我的手哭泣说:我想飞,早想飞,想飞啊,可是一辈子也没出这个家院······新春佳节,老人借酒消愁,未饮先醉。
望着那张皱纹密布的脸,思考着作为女人的苦难。又庆幸自己飞得很远,总算远走高飞。高原十载,每年属于我的这一天的所有经历我都记得:那一年乘一辆货车从川藏公路进藏,到第七天从藏东一鼓作气赶到拉萨,赶上吃那顿“长寿面”;又一年是在藏南,自中印边境骑马翻过雪山,再赶回泽当镇的。今年则是在藏北,唐古拉风雪羁旅。
一位学者曾断言,安宁与自由,谁也无力兼获二者。我和友人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宁肯受苦受难。我的友人,与我一起翻越唐古拉的这位同伴,从他那里我得知苦难不独为女人所有。他曾经不相信命运,结果他却非常幸运。只不过他对个人苦难缄默不语,不去喋喋不休地倾诉像女人如我罢了。我们超乎常人地渴望和追求自由,幻想扶摇长空来一番“逍遥游”,以展示垂天之翼,不幸又太清醒地意识到毕竟还需栖息于大地,并明确知道对人类苦难仅有伤感情调很不够,仅有伤感情调远不能认识和理解我们的西藏。于是,作为社会人我们只好力所能及地肩负着自己那份义务和责任,只在精神世界里,还存着作为自然人们的飞翔之梦。
然而我的伤感情调够多的。我明白时至今日,自己的人格尚未真正完善,因为少年和青年时代在某个既定模式中困宭太久,对于人生的自我意识发蒙甚晚。以至于时至中的今日,我的人格尚未完善到有信心驾驭自己的命运,对待一切变故也不能坚定不移。对于苦难,我也没能准确把握它的实质,也许竟至于未能认定何为真正的苦难。就如雪灾,我感受到了那种悲凄,盛赞了抗灾斗争的悲壮,我却不能我÷深入这一切的内部。倒不如前不久见到一位藏族年轻人(他一定是牧人之子!)所写的一首()有关雪灾的诗。他写的是“洼地的雪可以淹没一匹马”的大雪天,“最后的结局久是这样,大雪那件死神的白披风里,牧人总是鸟一样地飞出,并且总唱着的歌”。这样轻松地写雪灾,我写不来。我也写不出那样的:“(牧人)发亮的眼睛是之井,永远不会被坚冰封冻。”此刻,寒气逼人的唐古拉山顶,火红的橘黄的深蓝的进幡在玛尼堆上招摇。这是环境世界的超人力量何神秘的原始宗教遗风的结合,可以理解为高寒地带人们顽强生存的命运群舞,是与日月星光同存于世的一种生命意境,具有相当的美学美丽。不是亲眼所见,这情景我永远构思不出。我甚至不如这位同伴,他曾说过寂寞是美,孤独是美,悲怆是美――由于这句话,我说他是草原哲人――时至今日我终究也未寻求到属于自己的精神美学。
缺乏苦难,人生将剥落全部光彩,幸福更无从谈起。
我们的丰田车终于没能到达山那边,我在这冰天雪地的感悟,却使灵魂逾越了更为高峻的峰岭,去俯瞰更为广阔的非环境世界。心里在渴望和呼唤英雄,我将有迎接和承受一切的思想准备。而当寻求到了苦难的真实内涵,寻求到了非我莫属的精神美学,将会怎样呢?也许终于能够高距于人类的全部苦难之上,去真正领受高原的慷慨馈赠,真正享有朗月繁星的光华,杲杲朝日的丰神,山川朝野的壮丽。到那时,帐篷也似皇宫,那领受者将如千年帝王。
马丽华:老拉萨历尽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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