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华:骊歌向诗魂
密西西比河此刻仍在风雨么,仍在那边攀援而走吧,可是地球这壁,再也不见了那个无语独坐的人。
藏历今年闰正月,使青藏高原的千年之冬显得尤其漫长。昌耀终于不肯捱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一生惟有这一次表现得格外性急。
这个季节里,每日午后必起大风沙。风沙的午后怵然听闻到来自北方的消息。今日大风沙不似往日的日落即息,而是直持续到午夜过后。在夹杂着尖锐呼啸的飓风轰响中,拉萨之夜动荡不安。从书架上取来昌耀的诗,尚未打开,却愕然从封面上读出了“虽生犹死”,和“虽死犹生”。
这两个词组如此奇异地共同构成在一个人身上,不期然成为昌耀生前身后的写照。许多年来不止我一人注意到这个踽踽独行者,在同一个体中反差到两极的一系列组合。昌耀正是那一切的集合体:大智与大愚,大巧与大拙,辉煌与落寞,豪歌与唏嘘,的帝王与幸运的弃儿,文思诗意的流光溢彩与现实人生的窘迫困顿……相反相成,天衣无缝。
不能说造物主是公正的。它赋予一个人绝世才情的同时又赋予同一人生以无尽,更使无以复加的痛苦置于结束时,让绝望到终极。
又不能不说造物主是公正的。假如它使斯人人生幸福,养尊处优,凡心想必事成,我们不知中国诗坛是否还有昌耀存在。
一个被命运放逐的诗人,卓然而立高原,独行漠野大荒,走向黄河长江的源头,寻找那条根。驻足并凝视,冥想并低吟,浓酽的汉文化融入高寒土地,生长起雄性美诗篇,漠风与诗意的奇异组合,共同构成了最终的昌耀。
所以昌耀就是惟一的,而且是无从效仿的――其精神世界,无人能够效仿;其生活状态,无人愿意效仿。
面对昌耀的存在,我们一样是不同心态的奇异组合:自豪与愧怍。一向只是远距离地仰望着他,激赏着他。年轻于他的文友诗人,从他那里得知了何以为诗;作为一面鉴照,我们不知自己是否太注重功利,太过矫情滥情。我们既为与这样的诗歌巨星生活在同一时代而称幸,又不能不为无力改善他的处境际遇而自责。尤其他的过早故去,虽然可以尽享哀荣,也令我们自私地担忧起,我们这一代人如何面对后人可能的指责抱怨。
太阳说,来,朝前走。
驾起慈航之舟,绝()尘而去,直向着云间堂奥莫测的化境。喜马拉雅丛林,为他燃起一团光明的瀑雨。
昌耀皈依了这片土地,这片高寒土地万物有灵;昌耀皈依了藏族人民,成为青藏高原永远的儿子。真的希望还有来世,真的祝福昌耀从云端归来。果真如此,热爱昌耀诗的我们以及后来人,宁愿重生者不再为诗,只求他人生圆满,远离苦难,此生梦想于来世成真,将这一辈子的缺憾填得满满。
马丽华:老拉萨历尽沧桑
至迟在两千年前,拉萨河谷还保有森林与沼泽的生境,大昭寺就是在以土填湖的基础上建立起来。上世纪80年代该寺维修,气象学家还惊喜地发现,更换下来的梁柱确为建寺时的原木,并从其年轮中辨识出公元7世纪中叶以前数百年间拉萨地区气候的干湿冷暖。城南一带的沼泽一直持续到近现代,八廓街不远处的琉璃桥是其最后的遗迹。而现在湿地范围则退缩到城西北一隅了。这是属于自然造化的变迁。
拉萨古城的开辟总是与吐蕃英主松赞干布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也象征着当年青藏一统的霸业从这里起步。当然,开辟并非鸿蒙初开的开辟,此前这地方自有一度雄强的氏族部落统治,是由松赞干布的祖父着手征服,至父辈完成兼并。此间一系列明争暗斗的精彩故事,在百年前发现的敦煌吐蕃藏文史料中尚有记载。至于拉萨河谷的人类生活史,有据可查的是近年发掘的城北郊拉萨曲贡遗址,足有三四千年;再往前推,就不太明朗了。
松赞干布出生在距拉萨以东百多里外的墨竹工卡甲玛沟,弱冠即位的同时,选中了这片开阔的谷地作为王城。他在红山上修筑了最初的宫殿,为先后迎娶的尼泊尔和大唐的公主分别建造了大、小昭寺,这些古迹如今都成为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地标式建筑。伴随着拉萨城的诞生,以两位公主分别带来的释迦牟尼八岁和十二岁等身佛像为标志,藏传佛教前弘期开始;以松赞干布特为“藏文之父”吞弥桑布扎建造的城北帕崩卡为标志,藏文的创制,成为吐蕃文明的高光部。
拉萨城由此拥有了作为西藏中心地位的百年辉煌,以藏文书写的律令在这里颁布,遣往大唐的使节从这里出发,东向扩张到青海吐谷浑,西向远征阿里象雄,北向收服牦牛苏毗,其影响,则遍及喜马拉雅南北。历经数代经营,赤松德赞时期率领吐蕃走向鼎盛——公元723年,吐蕃军队一举攻入长安,占领半月之久,并扶持金城公主的侄子李承宏做了短暂的皇帝。这一巅峰体验有“达扎路恭纪功碑”为证,方柱形石碑如今矗立在布达拉宫广场。
吐蕃的拉萨一度冷落,起因于公元8世纪下半叶,布达拉宫遭雷击而垮塌,被视为大大的不吉,王室为此南迁,藏王赤松德赞在雅鲁藏布江畔度过了中晚年。许多年过后,历史在大昭寺前至少见证了两件大事:“唐蕃会盟碑”意味着唐蕃间两百年征战的终结;毁佛灭法的末代赞普朗达玛遇刺,王室内乱导致吐蕃瓦解。
拉萨自此沉寂数百年,大约从公元9世纪末到14世纪末,元代有萨迦地方政权,明代有帕竹地方政权,中心他移。但被边缘化的拉萨说沉寂也不尽然,几百年里,前有地方豪强相互征战,后有藏传佛教各教派纷争,历经血与火的洗礼。就因为大、小昭寺的存在,在藏传佛教后弘期中香火渐盛。守护者是有的,比如说元代被封为万户长的蔡巴家族,这一地方势力世代经营,疏浚过河道,加固过河堤,照拂着寺院,耐心等候着这座古城的光芒再现。
拉萨的重振多半凭了一个人,宗喀巴。这位少小出家的青海人游学西藏,以其学识和德行,尤其以宗教改革家的身份声名远播,获得了帕竹政权和地方势力的支持,甚至连明朝的永乐帝也仰慕其名,几番召请而不得。宗喀巴于1409年在拉萨首创了万人传召大法会,他和一众弟子兴建了色拉、甘丹、哲蚌三大寺和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由此派生出达赖和班禅两个转世活佛系统。此后经与蒙古首领合作,格鲁派势力壮大,再经与世俗权力和教派之间的激烈较量,在清朝政府扶持下,最终确立了权威,使全藏的黑头百姓俯首听命于莲座前。
布达拉宫在五世达赖喇嘛时期得以大规模扩建,一直保持到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这位僧王同时又是一位大学者,在西藏正史中享有极高地位。但是他的转世,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却以叛逆者的形象出现,以其情诗昭示文采风流,其人其诗至今仍在藏地民间被广泛传诵。此前此后的几百年里,拉萨发生过大大小小诸多事端,出现过形形色色各类角色,权力几度更迭,战争与和平相间,那些人物故事未来也许会进入小说影视,不过,即使富有想象力的虚构,其精彩程度也未必能胜过曾经的真实。
从那时起,拉萨()再度繁盛起来。环绕大昭寺的转经道旁,藏式的楼房比肩而立,星散于前后藏各地的庄园主喜欢在此修建府邸;从沿街的门庭到八廓街辐射的小巷,经商的人和从事手工劳作的人定居下来,从贵族到官员,商人,艺人,朝圣的人,乞讨的人……林林总总,众生百相。市井文化随之兴起,能够代表贵族阶层艺术欣赏趣味的,是我们今天仍然可见的女子歌舞“囊玛”。这一歌舞形式和乐队,连同囊玛组织,是两百年前一位青年贵族丹增班觉开创的。乾隆朝发生过与尼泊尔之间的战争,这位时任地方政府高级官员的贵族,因所犯过失被解往北京,免遭罪谴的同时,还在北京天桥尽情观摩了汉地的一应曲艺,带回了扬琴和二胡。这些人物故事说来话长。
有关拉萨的故事无一不是说来话长,可谓历尽沧桑。在近现代,这座藏传佛教的圣城与内地共同了命运:历经英国军队兵临城下,十三世达赖喇嘛出走;历经民(国)元(年)藏乱,康(川)藏纠纷……这一段历史不堪回首。而今的拉萨,作为历史文化名城,最佳旅游目的地,已然贴上时尚的标签,游人如织了。了知过往千年史的人尽可以感受老城的纵深及厚重,或者何妨一无所知,只需徜徉其间,单纯享用它自身所呈现的——被高原的山野环抱的老拉萨,天蓝云白,阳光灿烂。
马丽华:骊歌向诗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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