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重远:汕头与潮州
汕头为广东重要商埠,南通南洋,北达淞沪,商务发达,帆轮云集,由沪赴香港赴广州者必经之区,实南北交通之孔道也。
市中人口十七万许,商户八千余家,多半营出入口事业。出口之大宗首推抽纱,年达五百余万圆;次为瓷器,年达二三百万圆不等。抽纱纯系女子的手细工,即棉纱或麻纱抽成种种之花纹,用以敷桌或作物垫之用,欧美士女极爱用之,故有许多西商专作此种营业,运售于彼邦,汕头左近之妇女几乎人手一方,成为家庭中之重要生产事业。
瓷器之产地为枫溪与高陂。枫溪距汕头约七十余里,交通有潮汕铁路。瓷质粗松,耐火度不高,多系陶器,年产约在百万圆左右。高陂距汕头约二百二十里许,交通赖韩江之便,瓷质细密,耐火度甚高,最佳品可比江西之景德镇产品,年产约在二百万圆左右。两者重要之销场全在南洋,惜乎作法守旧,式样粗劣,近为倭邻大宗之机械品所压倒。
汕头气候虽较上海为热,然夏令多雨,且忽雨忽晴,阴云蔽日,凉风四起,并无溽署之苦。汕人无论男女老幼,多短服,跣足,着木覆,行声嗒嗒,颇有岛国风味。市中有中山公园,系民国十五年所建设。园中有假山真水,花坛竹木,布置极为雅洁,全园系半湖半陆,湖中小船荡漾,出没于假山之间,颇有小西湖之概。陆地设有足球场,篮球场,手球场,及天桥木马等物,专供市民运动之需。惜乎市民无此清福,尽为穿灰服载圆帽者所专用。
汕市每岁出口货约值二千五百万圆,入口货约值六千万圆,此溢出之数,全赖华侨每岁汇款以补偿之。华侨汇款最多时每岁可入四千八百余万圆,近以南洋事业不振,华侨多无生机,故去岁汇款仅在三千三百万圆左右。
粤胞心灵手巧,性坚忍,尤富于冒险,观于制造品之敏速及航游遍世界二事,可以证之。惟赌兴豪勃,到处表现,旅馆中牌声震耳,夜以继日,是则吾国各处旅舍特有之现象,固无论矣;漫游街中见有高悬牌匾,上书“山铺票”及“山铺新票”等字样。余初以为()山西票庄之意,乃详视室中,战士数人,或数十人,环聚一案,大赌特赌,毫无羞涩避忌之态,是又开一新眼界矣!
后赴枫溪考察瓷业,乘潮汕铁路,阅一时半即至。潮汕铁路纯为商办,内部虽不十分完备,然能准时开车,准时抵站,已属难得。车分头二三等。三等皆普通乘客,买票登车,毫无揩油;二等则买票者与不买票者参半,且多有以三等票乘二等车者,查票员检票时,亦不敢深予追问,盖恐其背后皆有枪阶极,动辄享以“耳光”之答礼!头等多系灰色的朋友,手持长枪,足登革履,大声喧嚷,怒目横眉,一若非如此不足以表示出彼等之虎威也者。须有较高之长官同来时,则此辈方肯减格入坐于二等中。至枫溪,详查瓷器制法,仍是几百年前之旧式,以牛蹄蹈土,以老妇臼泥,惟辘轳昔用木制,今改洋灰,昔用手转,今改足登。制造之速,实远出于江西湖南工人之上,是即粤工心灵手巧处。但样式古老,不适于用,是则无人能为改弦更张者。至于窑长费火,种种消失,较诸以机械制造以科学管理者更不可同日而语也。
枫溪视察后越一日赴潮州,即韩文公被贬之地,道途整齐,商贾林立,远非韩公贬谪时代所可比拟。韩公之古迹甚多,惜事忙不及细览。由潮州改乘小火轮渡韩江,历二十小时而至高陂。此地为瓷业之中心,瓷店一百二十余家,瓷户两千余户,环绕于五六十里范围之内,工人三四万人,直接间接赖此以求食者不下四十万众,瓷业与地方关系之重要概可知矣!制法与枫溪同,特以瓷质优良,卖价较高,然近以南洋商业凋敝,外瓷充斥,价值日就低廉,益以瓷户素无积蓄,所需经费多贷自瓷店,而瓷店又转贷自外商,辗转盘剥,利息殊大,此亦瓷业不振之一大原因也。
杜重远:明耻
张三的狗咬了李四的猫,李四必起而问罪于张三,认为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甲村的刘五回骂了乙村的王六,乙村必纠合赵七孙八……来与甲村宣战,甚至杀伤几条人命,也因认为这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情。可见人是有血性的动物,羞恶之心与生俱来。语曰:知耻近乎勇,耻之为用大矣哉。
但是时代变迁,耻的观点也有不同。譬如前清时代,每人背后拖着一条无用的发辫,无论外人怎样的嘲骂,但那时若是短发光头的先生们,总觉羞答答难以见人。又如缠足风气最盛的地方,十七八岁的女郎容貌无论怎样的秀美,金莲若不小至三寸,便以为耻。听说云南的乡俗,为女择嫁时,先决条件,婿家须有三杆大烟枪。广东的阔大佬,最低的财产,必拥有半打以上的小老婆,如家里没有小老婆,就引以为耻。
可见“耻”是在各个社会里,都同。不合理的社会以不合理为荣,合理的社会方以不合理为耻。
某次,日人在大连开产业博览会,南满铁路公司照例要赠送中国每个大官一张头等车票,以示优遇。记者虽非大官,以实业家的资格,同在被招徕之列。有某大官,携其十五龄幼子,同车去大连。车出沈阳一站,检票员忽来检票,问某公子年龄几何,某以实对。该铁路规章年逾十四岁者,须购半票。检票员向某索票,某答曰:“这是我的少爷。”检票员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玩笑着说:“我要票不要少爷。”某大官深恐检票员不知他老人家的来历,于是由怀中掏出一张三寸多长二寸多宽的大卡片,上书“四等嘉禾章奉天实业厅长某……”递给检票员。检票员还是笑着说:“这不是票!”此时满车中外客人的视线,全注视在这一幕滑稽剧上。记者实在忍耐不住,因向某大官婉劝:“补一张半票算了吧。”某大官硬气十足,至死不肯,两方争持个不()可开交。于是有一位满铁高级职员出面调停,向检票员用日语说:“这是中国大官的脾气,宁肯丢人,不肯丢钱。这张半票由我代补好了。”检票员取得某职员的证明而去。这场风波,总算完了。一张半票,其价不过八圆,但这位老官看来,坐火车买票是可耻的。而坐车揩油,丢国家体面却不算是耻。因此所谓“耻”也者,是随着各人的身分地位而各有不同的。
常见许多名流要人,天天谈话,教训别人应知羞耻。他们以为穷人做偷儿,是可耻的,而卖国分赃却不可耻。妓女接客是可耻的,而达官贵人,暮夜夤缘,却不可耻。在马路旁高喊老爷小姐,向人求乞是可耻的,而在租界里,洋房汽车,娇妻美妾,拿老百姓汗血,任情享用,却不算耻。
这就是因为各人身份不同,时代不同,所以以无耻为有耻,以有耻为无耻。只有大家认清楚了:出卖大众利益的,高官厚禄,以剥削民脂民膏为生的,方是人世间的奇耻大辱。靠自己的汗血,过清苦廉洁的生活的,却是世间唯一知有羞耻的人。这样时代方能有进步。知耻方可以言勇,明耻方可以教战。所以知耻明耻最要紧。
原载《新生》1934年2月1卷2期
杜重远:汕头与潮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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