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昌英:行年四十
四十大约是人生过程中最大的一个关键;这个关键的重要性及其特殊刺激性,大概是古今中外的人士同样特别感觉着的。我国古语有,“行年四十而后方知不足”,“四十而不惑”,“四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等说法。《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在自序里也把四十的重要写得轰轰烈烈,亦可说是痛哭流涕,中有“四十不成名不必再求名”,“四十不娶不必再娶”等句。就今人而论,胡适之先生过四十那年,写了一篇洋洋数万言的大文,纪念他所经过的一切。最近钱乙藜先生也出版一本珠玉夺目的小诗集,既不命名,也不署名,只是赠送亲友,纪念他的四十生日。
西洋人也把四十看生吃紧的关头。英国名剧家卞尼罗专从心理及生理上着眼,描写四十岁左右男女恋爱的难关。他的《中海峡》是一部相当而在当时极受欢迎的剧本。所谓人生如旅客,短短七八十年的寿命如同跨过英伦海峡的旅程一般,到了四十岁的时候,正如渡到海峡的中间,旅途虽然已是走道了一半,可是险恶的大风浪,却正当头!
当今社会上活动的人物,多半是在这个困苦艰难,坚忍的抗战中默然渡过了这四十岁的重要关头,其中当然是有许多可歌可泣,也许是可笑可骂的事故发生了。在太平时候,那些故事也许掀起偌大的风波,使社会人士在讨论的当中,得着某事其所以转变的原委,可是在这大家头上罩着了更重要的难题的现在,大家耳闻目击了这些事,只不过骂一顿或是笑一顿,或是热诚的太息几声,或是冷凄凄的浇上一二句冰冻批语便罢!若是这些事不幸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在平时如此,在战时也是如此,多半是讳莫如深,严严密密的将这一切藏在自己灵魂的秘阁里,半个字也不让它透露出去,遇着胆大一点的人,认为自己良心上无愧,就将自己的经验练成玉句金声,披上的艳装丽服,执住诗神的微妙表情,打发在人间,作为一生的永久纪念。当然人生如旅客,每一个旅行人有每个的特殊作风。有的只是走马看花,如美国的游历家在欧洲拜访名胜一样,一群群坐着大卡车,到了那个地点,就算尽了访古的义务,做到了那回首当年,凭吊往古的风雅活动;有的也许感到了诗人所吟咏的一切,只是紧紧的锁在心里,不肯让人家知道罢了;有的却要在那名胜可以下笔或下刀的地方留下几句歪诗,以为可以伴着名胜享受不朽;有的则必要将自己特别敏锐的性灵在名胜面前所感触的反响与活动,写成游记或动情的诗词,留作人类美味的精神食粮。不待言,这每个旅客所独特的作风,在这同是旅途人的自由世界里,应当是绝对自由的。可是我们对于那一部分能为人类出产美味精神粮食的特殊旅伴,不由的不发生感激而表示敬意,因为他们替我们解除旅途的枯寂,又使我们见到而体会到这旅途中我们自己不易见到而体会到的一切;并且他们肯把自己最亲切的感情与思想说给同伴听,这首先就是够朋友的行动了。那末,谁又能拒绝做他们的朋友咧!
我们由旅伴的叙说,数千年以来经过这旅程者的记载,以及耳闻目见或自己经历过的种种,知道四十岁是人生旅程中最大的一个关键,在心理上生理上都有一种特殊的转变,因此影响到一人整个的态度,行动及其毕生的事业。
某女士是学政治出身,对于一生事业的抱负及其人格的修养确实是非凡的。她尝对我说:“兰,你是学文学的,你们这班长咏高歌的半诗人,认为罗曼斯是人生中最重要且最不可缺少的经验。我的看法完全两样。我觉得一个人生在这大千宇宙里面,应该如同培养一株特种的名花嘉木一样,昼夜不息的小心谨慎着,一点不苟且的看护着,不让害虫来侵蚀它,狂风暴雨摧残它,使它得着充分的阳光雨露以及地气的精华,等到时候临头,它能尽其所有的本能与个性,开出绝世的鲜花,结出惊人的硕果。像你们这种一天到晚忙着闹罗曼斯,实在是犯着摧残本性的嫌疑,我是极端反对的。”我虽是学文学,却没有一天到晚忙着闹罗曼斯,听了这话,心里不免有些不好受,可是我很明白她的话是指一般文人说的,并没有把我包括在内─—真正的好朋友是能这样体会彼此的意思的。况且以她那种生性非常活泼伶俐而模样儿又是长得相当漂亮的人物,对于人生竟真是言行合一的严肃自持,我对之委实只有欣服敬爱的感情,绝对谈不到言语的计较。
她在二十余岁的时候,秉承父母之命,与某君正正经经结了婚。嗣后除了生儿育女经理家务以外,她还继续不断的忙着读书着述,以及其它直接或间接的政治生活。朋友之中常常叹服说:“她真是个标准的新式女子”!
十年如一日,她对于人生严肃的态度一点没有改变。可是不久以后,不知在那一个政治的舞台上,她遇见了一个美貌男子,起先二人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我们说:某人长得漂亮!她也说:实在是美。我们说:只可惜他的行为太浪漫,自重的女子不敢相信他。她也跟着叹息而已。
前些时,我在某大都市路过,与她盘桓了数日数夜。第一件事她使我惊讶不置的是她对于服装的讲究,容颜的修饰,比以前更来得注意。从前的她衣饰,和她整个的人一样,只是严肃整洁而已。近来她的一切都添上了妩媚的色彩!她的住室和从前一样舒适,可是镜台上总是供着一瓶异香异色的花,书案上总是摆着一盘清水养着的落英。她同人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不息地盯住瓶里的花和盘里的落英,伤佛像整个的神思都由这花与落英捧向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去了。头一天,我只觉得奇异。这位阔别并不多时的朋友,怎么变得这般两样。我起先疑心她家庭里发生了什么龃龉,可是细心现察之后,只见她的丈夫及儿女对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体贴,一样温存,即她自己的行动,除了这种失神及心不在焉的神气以外,与从前也没有什么分别。原来是极幸福的家庭,现在仍然是和气一团的生活着。那末,这失神的症结到底是什么呢?
第三天,她的丈夫因事出远门了。在那夜深人静的午夜里,小孩子当然正在做着甘香的好梦,我和她却仍然围着火盆细谈。镜台上的夜兰送来了一阵阵的清香,转眼一看书案上的落英──这时是几朵鹅黄色的蔷薇──映在绿辉的电光下,现得异样的诡秘!她的神思仍然是在这两种花里面彷徨着,泳荡着。迷离着。我若不是神志素来健全的人,一定要疑心她是已被花精迷惑着了。最后我忍无可忍的试探一句:
“钰,你怎么和从前简直有点两样了呢?”
她精神一振,即刻回答我道:“我!两样了?”那就真有点怪,我这种人还会变到那里去吗?”
我逼上去说:“钰,你有心事,只是不肯告诉我罢了!”
“你这家伙真是鬼,怎么看出了我有心事!老实告诉你,心事我是没有的,只是我的思想和以前有点出入而已。”
“在那方面呢?难道是同自由民主主义向左转,走到共产主义那方面去了,或是向右转,走到独裁主义的旗帜下呢?”
“我的政治思想仍旧没有多大的转变,还是守着我的老营:自由民主主义。就是我的人生哲学完全两样的了。我觉得我的一生,直至现在为止,可说是整个的枉费了……”
在那夜阑人静屋暖花香的氛围里,她的话头正如开放了的都江堰,简直是波涛汹涌,只向外奔。蕴藉在她性灵深处的种种怨艾,种种愤怒和种种不平,如万马脱羁般,只向我驰骋。不是我的神经十分结实的话,简直要被这些马蹄踏得发昏!可是她毕竟是个有修养能自持的读书人,话虽长,却无一句伤及他人,也无一句涉及她那中心的疙瘩。但从那些施了脂粉,穿了时装的零散句子里面,我窥见了她那失神的症结。
“恋爱应当是神圣的……一个人的感情应该是绝对自由的,……人在天地间,自己的应该全由自己处置……可是如卢梭所说的,人生出来本是自由的,然而到处受到羁绊”,这样的语句,连篇累牍的夹在她的谈话里面!同时她的两只眼睛不时注射在夜兰与蔷薇上面,仿佛要是可能的话,要是她有自由处置其自己的性命的话,她的生命,她的灵魂,和她的一切都可以醉倒,晕倒,死倒在这花的怀抱里!
在此情形之下,我不由得试探一句:
“你现在怎么这样爱花?这些花是你们园里出的吗?”
“这些花是个朋友送的!爱花!我现在简直是如醉如狂的爱花!花就是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就湮没在花里。我这朋友知道我爱花……无论谁送的花,我都一样的爱!”
我心里早巳猜着了那献花的人,可是不敢,也不必道破。连忙又转变话头问道:
“钰,你近来真是变得可以的了!记得你从前怎么骂我们文人爱闹罗曼斯吗?
你现在的论调,谁说不比什么都来得更罗曼蒂克!”
“回想从前的一切,我简直懊悔极了!我的,以及旧道德观念白白地葬送了我大半世的黄金生命!想起来,那种无意识的,循规蹈矩的生活简直不知如何过下去的!”
她不说,我也不敢说,我只直觉地看得很清楚:我的好友是在一种新的,如醉如狂的恋爱中挣扎她的新生命!我为她愉快,亦为她惶恐。愉快的是她终于尝到了恋爱的滋味,了解人生方面的意义;惶恐的是为恐她将堕入人生悲观的深渊,受到人类恶意的奚落。最后惶恐战胜了愉快的心情,我有意提醒她一句,使她有所解脱有所觉悟:“钰,你今年是不是刚刚四十?”
“还差几个月。”
“你要留神,这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关头。你的种种思想上转变,都有它的生理上与心理上的根据。”
“这又奇了!我的思想与我的年龄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得很,再过两年,你就明白了。我介绍你几本书去看看吧。你们研究政治的人,太不注意人生的大道理了!”
“好吧!你明儿把书名写给我,我真不相信你的书能解决我的思想的转变!”
“不特解决你的思想,而且要指示你的行为咧!”
我们那夜的谈话就停于此。第二天我就离开了。一别数月,不久以前,她给我来了一封十分恳切而冗长的信,叙述她这几年来感情上,思想上,生理上和心理上的种种变化。她最后对于我的启示及读物的介绍,表示特别感激,是的,她了解了恋爱的滋味,踏入那神秘的境界,可是因为我的暗示,她没有走入恋爱的歧途,演出那连带的悲剧。经过那番剧烈的转变之后,她又恢复了以前那种严肃的健全的生活了。
她的信是不许公开的。可是过了四十的人一定是能体会其中的意味;未过四十的人,姑且等着时间来告诉你就是了。
总之,四十是人生最大的一个关键,在生理上说起来,一个人由出生至四十是如东升的红日,一步步向着午天腾达的,只有越来越发扬,越来越光大,越来越辉煌的,可是过了四十,就如渐向西沉的黄金色的日轮一样,光芒也许特别的锐利,颜色也许异样的灿烂,热力也许特别的炽烈,然而总不免朝着衰败消落的悲哀里进行。四十是生命向上的最后挣扎;尤其是女子,那天生的大生命力要在她的身上逞其最大的压迫,无上的威力,来执行它那创造新生命的使命。所以在四十岁左右的男女,如果婚姻不是特别理想的话,一定受不起那生命力的压迫与威力,而要生种种喜新厌旧的变态行为。如果在四十左右尚未结婚的男女,对于嫁娶的要求,一定是非常厉害的。当然,因为环境殊异的关系,例外总是有的。在四十以前,生命力似乎觉得有的是时间,用不着忙,用不着急,尤其用不着充分使用它的威权。四十一来,它就有点着慌,如果不奋勇直前的来发挥它的力量,用尽它最后的威力,恐怕要受上帝责罚,定它有亏职守的大罪。
因为生理上的关系,心理上也发生了绝大的影响。四十以下的人的心情是如“一江春水向东流”,有的是力量,有的是生机,有的是雪山上直奔上来的源泉,无穷无尽的供给他这力量,这生机。四十以前的生活是一种不受意识支配的向外发展,至少也可说是一种潜意识的动态。有的事,他或她这么做,并不是经过了意识的衡量而才发生的行动,而只是像儿童玩耍一样,身上的生气太旺盛,消耗在正常生活以内而尚有剩余的力量太多了,不得不如此发泄罢了。过了四十岁的人,回想当年种种乱费精力,白费时间的行动,总不免三致太息,就是这个缘故。梁任公的“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恐怕多少也有这个道理在里面。
可是四十以上的人,经过生命力最后大挣扎的战争,而得到平衡以后,他的心境就如“一泓秋水”,明静澄澈,一波不兴,幽闲自在的接受天地宇宙间一切事物,而加以淡化的反映,天光云影也好,绿杨飞鸟也好,水榭明山也好,它都给泛上一番清雅的色调,呈现在他清流里。这也许是一种近乎诗人式的心境。可是就大体言之,恐怕只是程度的差异,而不是类别的不同,因而形成雅俗之分罢了。因为心境的平衡,他的判断力就来得比以前特别清晰。一生有意识的生活才真正开始。在以前,他的一大部分生活力都被那创造新生命的意识霸占了去,做它的工作,所以他的行动大半不能自主。现在那生命力的威风渐渐退减了,他的性灵的力量可以出头了,可以充分的发挥了。所以四十岁以上的人,事业心特别浓厚;立德立功立言三种大人物都要在这时候特逞身手,做出他或她性灵中所要求的轰轰烈烈的事业。人与万物之所以不同,恐怕就在这要求不朽上面。说得露骨一点,在四十以前,人与一般生物的悬殊是比较有限的,他的生活大半是被那个创造新生命的盲目意识支配着(),实在可以说在“替天行道”!在四十以后,性灵的威力,人格的表现才开始占着上风。在他或她已经执行了替天道的使命以后,这才猛抬头发见一向被冷落了的“自我”,从黑角里奔出来,质问道:“我呢?现在总应该给我一点机会吧!来!
让我来干一下子。时间不早了,努力前进,让我来把这‘张三’两个字,或‘李四娘’三个字,在事业上,功德上,或着述上,留下永远的名声,在天地间永久存在着,在人心里享受无穷的爱戴!”
这种四十的大转变,当然以体气性格与环境的种种不同,在个人感觉方面,自有其轻重浓淡深浅的分别:有的人只是恍恍惚惚地感觉一点;有的则在心理与生理上都感觉着狂风暴雨般的大变动;当然一半也还凭本人自身分析力的敏锐或迟钝为转移。
但是有刚才四十岁的人,就自称衰老,遽尔颓丧,那就未免太过自暴自弃了,因为他的一生事业,这时才真正开始咧!
民国三十年三月。原载《星期评论》第十九期。
(选自《行年四十》)
袁昌英:游新都后的感想
这股南风的来势,真不可挡!竟把我吹送到新都去住了几天。在拜访亲友以及酬酢清谈之外,我还捉住了些时间去游览新旧名胜。秦淮河畔仍是些清瘦的垂杨与泣柳,在那里相对凄然,仿佛怨诉春风的多事,暗示的悲凉。那些黑瘪枯蒿的船只也仍然在那里执行它们存在的使命。臭污混浊的煤炭水自然也还是孜孜流着。只有人─—万物之灵的人─—却另呈一番新气象。肩章灿烂的兵将,西服或长衫的先生,旗袍或短装的妇女,都在那里生气勃勃地喜气洋洋地追扑着小巧伶俐、时而逃避、时而在握的快乐神。他们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龙井的清香、花雕的芳馥、言语的热烘、野草的青嫩、桃李的芳艳、功名事业的陶醉。那自然!人生是这些事,这些事就是人生!
鸡鸣寺前也一样的有两种气象:硕大宏敞的玄武湖满披着蔓延无忌的苇芦及浮萍,表露一种深沉忍毅的闷态,似乎在埋怨始造它的人的没出息,生出不肖的子孙来,让它这样老耄龙钟的身体感受荆芦野棘的欺凌;前面的丛山峻岭也是沉毅不可亲近的在那里咬住牙根硬受着自己裸体暴露的羞辱。只有茶楼上的人却欢天喜地在那里剥瓜子、饮清茶、吞汤面─—高谈阔论,嬉笑诙谐,俨然天地间的主宰是他门做定了的。
走上伟大雄壮的台城,我们的视野却顿然更变了形象。这里有的是寂寞!是荒凉!是壮观!人们许是畏忌梁武帝的幽魂来缠绕的缘故吧,都不肯来与这夺魄惊心的古城相接近。然而我们民族精神的伟大更在何处这样块然流露在宇宙之间呢?喔!我们的脚踏着的是什么?岂不是千千万万、万万千千、无数量的砖石所砌成的城墙吗?试问这砖石那一块不是人的汗血造成的?试问这绵延不断。横亘于天地间的大城,那一寸那一步,不是人的精血堆成的?脚、轻点放步吧,我们祖宗的血汗,你应当尊敬爱惜些。心,你只管震颤,将你激昂慷慨的节奏,来鼓醒,来追和千百年中曾在这里剧烈动颤过的心的节奏。性灵,至少在这一瞬之中,你应当与你已往的千万同胞共祝一觞不朽的生命。他们已经染指过了他们瞬息中生存的甘苦。你现在正在咀嚼着─—苦吗?甜吗?我那里敢代你说出来。你是最害羞、最胆怯、最不肯将你的真实暴露给人的。我如果替你说出来,你一定要老羞成怒的对付我呵!─—你以后更有继承者。继承者之后再又有继承者。在这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时间中,你们各个的生命虽然明日黄花,然而合起来在这伟迹上及其他不朽的事业上你们都可得着共同的永生!清风是美酒,白光是金杯,只管尽量的多饮几杯!
对着古迹,我有的是追慕、怀忆、神驰。对着新名胜,许是与我更接近的缘故,我的情绪与精神就完全两样了。欣赏之中总不免批评神的闯入。新名胜之中,自然首推中山陵墓。因为急欲一面的情热,我和朋友竟不避新雨后泞烂的道路,驱着车,去尽兴的拜赏了一番。数里之遥,在车上,我们就眺见了前面山腰上块然几道白光在发耀,恍若浪山苍翠中忽然涌出一般白涛,皖洁辉煌的。以位置而论,中山墓自然较明孝陵高些。然而就一路上去的气魄而言,我却不敢说前者比后者雄壮些。孝陵的大处,令人精神惊撼处就是一路上排列的那些翁仲、石象、石马。在它们肃然看守之中,我们经过时,自然而然的感觉一种神秘、一种浩然的气魄。向中山墓驱进之时,我们的精神并没有感着偌大的摇撼。许是正路还未竣工,我们所经过的是侧路吧,但是一到了墓前的石阶上,往下眺望时,我们才领略了它这一望千里无涯的壮观!这个位置才真不愧代表孙先生的伟大人格、宏远意志、硕壮魄力。然而我们觉得仍然好中不足。假如这全国人所尊敬的国父的墓能建筑在更高的地点或索性在山岭上,一目无涯的望下来,那岂不更能代表他那将全人类一视同仁的气魄吗?间接的岂不更能代表我们这中华民族的伟大精神吗?一个时代的民族精神的发扬光大常是在它的纪念胜迹上面看得出来。在这上面多花几百万银钱确是值得的事!这建筑的本身虽然也有优点─—如材料的良美之类─—但是在形式上讲起来,不是我们理想中的国父墓。石阶太狭,趋势太陡,祭堂也不够宽宏巍峨,墓与祭堂连在一块更减少不少的气魄。我们觉得正墓如果再上一层,中间隔离一层敞地,看上去,一定更雄伟些。然而这不过是私人的评断与理想。将来这个纪念胜迹完全竣工之后,我们希望它给与人的印象要比我们这次所得的要深刻、要动人些。在这形象粗定之时,我们自然看不出它的全壁的优美。
男女金陵大学及江苏大学自然亦是新文化的重要部分。我们在这同一城池内参观而比较这两种性质不同的大学,觉得十分有趣,十分有益,因为它们就是西洋民族与中国民族精神的具体表现。一个巧小精干,实事求是;一个好高务远,气魄浩然。先就建筑而论,女子金陵大学的中西合壁式的构造,立在绿叶浓荫的花园茂林中真是巍然一座宫殿,俨然一所世外桃源的仙居,它的外貌的形式美;是它那红、黑、灰各种颜色的配合的得法;是它那支干的匀称,位置的合宜;是它那中国曲线建筑的飘逸潇洒的气质战胜了西洋直线的笨重气概。男金陵大学则大大不然。它的建筑的原则是与女子金陵大学一个样:采用中西合壁的办法;然而成绩却两造极端。女子金陵大学给我们一种惟美的、静肃的、逸致的印象。男金陵大学,却令人看了不禁要发笑,一种不舒服、不自然的情绪冲挤到心上来。我起初还是莫解其故,及至立住足、凝神的看了个究竟,才释然而悟。呵!我捉住了它的所以然了。这里不是明明白白站着一个着西服的西洋男子,头上却戴上一顶中国式的青缎瓜皮小帽吗?一点儿不错,它令人好笑的是它那帽子与衣服格格不相入的样子。中西建筑合壁办法:用在女子金陵大学上面则高尚自然,别致幽雅,在男子金陵大学上则发生这种奇离的印象,是亦幸与不幸,工与不工之分而已呵!至于江苏大学,形势虽然浩大,地盘虽然宽阔,屋宇虽然繁多,然而却讲不上建筑上综合的调和美。这里一栋红的、那里一栋白的、再那里又一栋灰的、黑的……这里是西洋式、那里是中国式,再那里又是不中、不西式……东边一座,西北边一座、不东不西、不南不北又一座……一言以蔽之曰零乱拉杂而已。中国人做事素来没有计划,只图远大的脾气,由此可以见其梗概了。中国土地广阔,人民繁多,然而政治纷歧,秩序荡然的情景,算是被这学府的外貌象征出来了。
三大学的外貌如此,内容却不敢妄加评断。不过就我们局外人的立足点看去,也可窥见许多殊异的地方。在女子金陵大学求学的人真是前世修来合该享受几年公主的生活。它的里面的设备与陈设的富丽,就是拿欧洲什么女子大学来比,也只有过而无不及的。我们一路参观,一路耿耿为怀的是:这一班青年女子习惯了这样华侈的生活,将来回到贫困的中国社会里面,怕不容易相安,还许反因教育而惹起一生的烦苦呢。再者教会的学校都有一种共同的缺点,就是它们教出来的学生多不适于中国社会的应用;它们注重洋文化,轻视国粹,它们好像国中之国,独自为政,不管学生所学的于她们将来对于本国社会的贡献,需要不需要,适用不适用,只顾贯注的将西洋货输到她们脑子内去。我们希望教会学校多与中国社会接洽,让学生去寻找她们对于社会切身的问题去问学,不必将我们好好的青年去造成一些纯西化的只会说外国话的女子。
男子金陵大学农科的成绩却真是斐然可观。三四年来对于森林农业的研究调查的具体成绩都历历可数:对于中国花草标本的收集已经有五千种、万余张之多,树木标本亦有三千种之普,农民生活状况的调查已有十七省了,考查后写成了的报告图书亦不下十余种。尚有什么测量淮河流域的图表!什么新发明的量水机,令人看了真不能不惊叹他们师生的努力。听说江苏大学的农科也办得极有精彩,极有成绩,可惜我们没有看到,不能拿来与金陵比衡一下。男子金陵大学图书馆所存的中外图书共有十万零五千多本。这总算像个样子了!听说江苏大学还不到此数。这是我们盼望当局极力注意的事。假如这样一个硕大重要的学府还让师生感觉图书不足之苦,那真是不应该之至。学府大部分的生命应该维系在图书与仪器上面。没有它们,自然学也无从学,问也无从问的了。江苏大学自然科学院新近添置了许多机器与仪器。给以相当时期的恢复与预备,前程总当是无限量的。以气魄与可能性而论,江苏大学自然远过金陵。让我们翘趾仰望着它的未来的光荣吧。
旧名胜也好,新名胜也好,新文化也好,我都与你们暂时分别了。何时再来瞻仰你们的芳容,我却不敢预言的了。我现在又回到这尘埃满目,钱臭通衢的上海了。新都呵,你的油然嫩翠到处花香的美貌此刻仍在我心眼中闪灼着,嫣笑着!你有的是动人的古迹、新鲜的空气、明静的远山、荡漾的绿湖、欢喜的鸟声、缘得沁心的园地!这是何等令人怀慕呵!
巴黎的一夜
寓所是在赛因河附近的一条僻静小街上。
夜色异样明丽。深蓝天空中的一轮银月仿佛在朝着地球微笑。微笑的光芒将巴黎渲染为一片渺茫的银辉梦境。已是午夜了。我刚从歌剧院回来。沉醉于音乐境内的我的心灵,与这月夜似乎是极相融洽。在河岸上步月而行,简直流连忘返。巴黎的梦容分外迷人:河流好像荷马的古琴诉说着历来英雄儿女的盛事;园林宫阁均各有各的梦呓。我真欣赏着忘乎一切了。不知怎的我的视线忽被不远的青草地上一团黑物捉住了。蠕蠕在动的是什么?不是鬼,因为这种月世界不容邪物横行。我一点也不害怕,虽是张眼见不到其他行人。不到两分钟,我已来到青草地的近傍。原来是一女郎在草地上剔搜什么。月辉把她照映得非凡的秀丽。看去不过十八九的闺女。也许是因为夜与月的影响吧,我把白日所应有的拘束都忘了。很自然的把手电捻亮,和气的用法语向她说道:“小姐,你找什么?我帮你忙。”她也就一点不陌生的向我惨然一笑,“正好,你有这个就容易找了。”“你失了什么?”我一路用电光在草地上照,一路问她,青缎外衣里面,微露出来的白色舞衣,把她的青春之脸陪衬得异样妩媚。她对于我的问话,仿佛不容易找着一个相当的答复。态度煞是踌躇而羞涩。眼睛内似乎要流出泪来“失了……失了……一颗撇针……是我妈妈给我的。”“多大?是金的?”“不大,是珍珠编的。我……我妈……”她认真的看了我一眼。“夫人,是东方人?”“中国人。”我们一边找撇针,一边谈话。“来这里玩玩?”“来读书……你的撇针不一定掉在这里。”被蹂躏得将变成绿泥的草里,始终找不出撇针来。“一定在这里……从舞厅出来一路都摸在手里。”“一个人来的?”“一个朋友伴来的……他……他先走了!”我偷眼观察她的脸,只见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紫……羞愧恨惧显然在这世故浅薄的灵魂内宣战了。我想宽解她;“珠花也不值多少吧,另买一颗就是。”“另买一颗?世上再不会有这么一颗撇针……是我妈的祖上传下来的……夫人读过《罗兰歌》?”“读过。”“据说是茉黛公主的宝物。”“真的吗?那就真是无价之宝!”我为她寻找的热心增加了十倍。她的声音很低微,似有一满腔心事要从口内拚出来而她无力镇压下去:“代表贞洁!”LaVirgin-ite两字说得异样凄切……每个字母都颤出悲哀惋惜似的。“我没脸见我妈……我受了骗……坏人……”她终于哭出来了。“别哭!慢慢找。”我还是热心地到处拨剔。她的泪声凄凉地呢喃着……“夫人,尽找是空的,世间的宝物一次失了就永收不回来……我妈常这么说,我吃亏()忘了母训,今晚。”“你明天来找吧,白天容易看见。不早了……你回家不远?”“不远!谢谢夫人。”她伸出一只又热又软又嫩的手给我握……“我不能见我妈……”“别怕!说清楚就好了。”“失了……不能……”她咽哽了。我心中很难受,但是找不出慰藉的言语……最后才说道:“你妈妈一定能了解……回去吧,夜深了。”她猛然摆脱我的手,噙住泪,一溜烟过桥去了。我追着一声:“再见!”她回一声“Adieu!”
我回到寓所,赶紧睡了。月夜的幽情及女郎的际遇在我性灵内留下很深的印痕:梦里不息的看见鱼白的光辉里女郎啼哭,时而在草上,时而在桥上,时而在河边,时而在树下。
早饭后,照例第一件事是看报。《时报》头页中间一段小新闻特别令人注目。我把大事的记载丢了,先看它。“赛河中今晨发见女尸,十八九的女朗,面目清秀,衣青缎外衣白绸晚服,家属尚在调查中。”人生如梦幻,这岂非梦中的另一场恶梦吗?
(选自《山居散墨》)
袁昌英:行年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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