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统照:仇恨
威尔士以为在有“现代国家”以前,统治着人群间之关系的是仇恨。这正如中国的旧语,说历史是一部相斫书一样,不过威尔士生当现代所见所论更为广远而已。但“现代国家”不是一例也被仇恨织成密网,把人类的智慧,诸般生活,套得细密,拴得坚牢,连一面的活路也不给开出来吗?其实,党派、种族、国家,彼此的仇恨正是“自古已然,于今为烈!”
一方固是借了科学的力量使人类的文化焕然改观,但也因为工具的发明,与真正文化的动力不能调谐,不能互相资助,反而造出多少世界的悲剧;也因此“仇恨”的种子随风播扬,随地萌发,有时真令我们对于所谓人类的价值与互助的精神,从根本上引起疑问。这是科学的赐予么?否!是工业革命后必经的历阶么?否!是人类伦理的破产么?否!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答语所能包括无遗的。
野心、暴厉的欲求、夸大,经济制度的不平等,过度的心理与生理的激刺,都是造成现代人类“仇恨”的因由之一,而最大的关键是人类的文化教育走入暗途。
杀、掠、虐待、夺娶势力的逼迫,无限度的肉体享受与精神上的疯狂,虽是自古来已经逃不开这样公例,但近代文化教育或直接,或间接却是督促、、指导全人类向这方奔跑。
当然,我们不能忽视现实;当然,我们不能在恶力之下泯灭了思感;当然,在现时少有高谈细论人类根本问题的余裕。
但想到这个问题,证之于耳闻目睹的种种事,除却用群体的大力与团结的精神使之消灭外,在未来,我们要怎样永远消除人类社会的“仇恨”心理,怎样在正途上提高人类的智慧,与改善妒忌、专擅、强暴、残酷的行为,这确是每一 个文化工作者应加一番()思索的。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们不仅在目前的千辛万苦中不沮丧,不畏难,不消极,我们也应该为未来的人类光明努力!
不只为自己的利害要冲破前途的黑暗,更应寻求人类的真正福利为世界“树之风声”。
在未来,我们应把人类相斫的魔手投于荣光的熔炉里!
选自《王统照文集》第5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王统照:古刹
──姑苏游痕之一
离开沧浪亭,穿过几条小街,我的皮鞋踏在小圆石子碎砌的铺道上总觉得不适意;苏州城内只宜于穿软底鞋或草履,硬帮帮地鞋底踏上去不但脚趾生痛,而且也感到心理上的不调和。
阴沉沉地天气又象要落雨。沧浪亭外的弯腰垂柳与别的杂树交织成一层浓绿色的柔幕,已仿佛到了盛夏。可是水池中的小荷叶还没露面。石桥上有几个坐谈的黄包车夫并不忙于找顾客,萧闲地数着水上的游鱼。一路走去我念念不忘《浮生六记》里沈三白夫妇夜深偷游此亭的风味,对于曾在这儿做“名山”文章的苏子美反而澹然。现在这幽静的园亭到深夜是不许人去了,里面有一所美术专门学校。固然荒园利用,而使这名胜地与“美术”两字牵合在一起也可使游人有一点点淡漠的好感,然而苏州不少大园子一定找到这儿设学校;各室里高悬着整整齐齐的画片,摄影,手工作品,出出进进的是穿制服的学生,即使不煞风景,而游人可也不能随意留连。
在这残春时,那土山的亭子旁边,一树碧桃还缀着淡红的繁英,花瓣静静地贴在泥苔湿润的土石上。园子太空阔了,外来的游客极少。在另一院落中两株山茶花快落尽了,宛转的鸟音从叶子中间送出来,我离开时回望了几次。
陶君导引我到了城东南角上的孔庙,从颓垣的入口处走进去。绿树丛中我们只遇见一个担粪便桶的挑夫。庙外是一大个毁坏的园子,地上满种着青菜,一条小路逶迤地通到庙门首,这真是“荒墟”了。
石碑半卧在剥落了颜色的红墙根下,大字深刻的甚么训戒话也满长了苔藓。进去,不象森林,也不象花园,滋生的碧草与这城里少见的柏树,一道石桥得当心脚步!又一重门,是直走向大成殿的,关起来,我们便从旁边先贤祠,名宦祠的侧门穿过。破门上贴着一张告示,意思是祟奉圣地,不得到此损毁东西,与禁止看守的庙役赁与杂人住居等话(记不清了,大意如此。)。披着杂草,树枝,又进一重门,到了两庑,木栅栏都没了,空洞的廊下只有鸟粪,土藓。正殿上的朱门半阖,我刚刚迈进一只脚,一股臭味闷住呼吸,后面的陶君急急地道:
“不要进去,里面的蝙蝠太多了,气味难闻得很!”
果然,一阵拍拍的飞声,梁栋上有许多小灰色动物在阴暗中自营生活。木龛里,“至圣先师”的神位孤独地在大殿正中享受这霉湿的气息。好大的殿堂,此外一无所有。石阶上,蚂蚁,小虫在鸟粪堆中跑来跑去,细草由砖缝中向上生长,两行古柏苍干皴皮,沉默地对立。
立在圮颓的庑下,想象多少年来,每逢丁祭的时日,跻跻跄跄,拜跪,鞠躬,老少先生们都戴上一份严重的面具。听着仿古音乐的奏弄,宗教仪式的宰牲,和血,燃起干枝“庭燎”。他们总想由这点崇敬,由这点祈求:国泰,民安。……至于士大夫幻梦的追逐,香烟中似开着“朱紫贵”的花朵。虽然土,草,木,石的简单音响仿佛真的是“金声,玉振”。也许因此他们会有一点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想法?但现在呢?不管怎样在倡导尊孔,读经,只就这偌大古旧的城圈中“至圣先师”的庙殿看来,荒烟,蔓草,真变做“空山古刹”。偶来的游人对于这阔大而荒凉破败的建筑物有何感动?
何况所谓苏州向来是士大夫的出产地:明末的党社人物,与清代的状元,宰相,固有多少不同,然而属于尊孔读经的主流却是一样,现在呢?……仕宦阶级与田主身份同做了时代的没落者?
所以巍峨的孔庙变成了“空山古刹”并不希奇,你任管到那个城中看看,差不了多少。
虽然尊孔,读经,还在口舌中,文字上叫得响亮,写得分明。
我们从西面又转到甚么范公祠,白公祠,那些没了门扇缺了窗棂的矮屋子旁边,看见几个工人正在葺补塌落的外垣。这不是大规模科学化的建造摩天楼,小孩子慢步挑着砖,灰,年老人吸着旱烟筒,那态度与工作的疏散,正与剥落得不象红色的泥污墙的颜色相调合。
我们在大门外的草丛中立了一会,很悦耳地也还有几声鸟鸣,微微丝雨洒到身上,颇感到春寒的料峭。
雨中,我们离开了这所“古刹”。
一九三六,四月末旬。
(选自《游痕》)
王统照: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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