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红耳坠
一回,我们在北京一家着名的百年老店晚饭,柜台上有一大缸酒,呈浅橘红色,透过玻璃缸,见底部堆积药材,但以鲜红的枸杞子为主,如一层红土,忽见有一颗没有下沉,在酒中间静定地“悬”着,看上去,像一颗红痣。
真漂亮。
我问店主:
“你们这酒有名堂么?”
“是清宫的‘长生固本益颜’酒。”
“那么复杂?灵么?”
他笑,“其实是枸杞子酒。也有人参、虫草、山药、五味子、生地黄、天门冬等等——但光枸杞子,已是养颜妙品。”
“用黄酒抑白酒浸的?”
“白酒,白酒色纯味醇,你看,这些红,是天然的,没人工色素。浸过的枸杞子也可以一起吃。”
喝了一小杯,有点甜,有点酸,但芬芳可口。
回来后,我记得这个酒方。也记得原始的白酒,才浸得原始的鲜红,一如那浮沉的红痣。
好的枸杞子,粒大、肉厚、身干、子少、色红、质柔润。
枸杞子是枸杞的果——但茄科蔓生灌木的枸杞全身是宝:根皮又名“地骨皮”,可药用;枸杞茎称“仙人杖”,枸杞叶又名“仙苗”、“天精草”、“甜菜”、“枸杞尖”……可入馔;枸杞的果,即枸杞子,秋季果实呈橙红色时采收,晾至皮皱后,再曝晒至外皮干硬,果肉柔软,此时它呈长卵形(或一个小小的纺锤形),中部略膨大,表面鲜红或暗红色,具不规则皱纹,有光泽。枸杞子简称“杞子”,还有很多别名:“甘枸杞”、“天精”、“地骨”、“羊乳”、“明目子”、“明眼草子”、“红玛瑙”……
但我觉得最贴切的,便是因它形小态娇,红艳欲滴如泪,看来又似耳坠,惹人喜爱——有人称它作“红耳坠”。
枸杞子最大的功用是养肝明目,远古之时被视为灵物,《神农本草经》中的上品。它还有滋肾润肺、补血壮阳、身轻气旺、延缓衰老的药效,可提高免疫力。
关于它的传说有好几个,其中最神化的,是一场“少打老”的趣剧:
北宋年间,有一位官员出差,经过山边,见到一名少妇,用鞭子抽打一个老太婆,那老太婆不但不反抗,还点头称是领受教训。官员一见,以为是少妇不孝,目无尊长,愤怒得用力拉开。
细问情由,始知少妇是老太婆的母亲,因女儿不听家教,不肯随她服用长生不老药,才责打之。官员很惊诧。少妇道:
“我已二百多岁了,每日吃枸杞。春天吃苗,夏天吃茎,秋天吃果,冬天吃根皮。尤其枸杞子,日服十余颗,故青春常驻,健步如飞。女儿不肯吃,才如常人般老态龙钟,身弱体衰。”
官员听得()张口结舌。
当然这只是“神话”,不过对枸杞子的推崇,不遗余力。
近日见内地传媒报导,全国最大的药材批发市场:广州清平药材批发市场,有不法商人,为增加销路,令枸杞子卖相吸引,竟违规用硫磺烤制及染色。消费者买后用水浸泡,严重褪色,水亦染红。这些“毒杞子”吃后轻则腹泻,重则有致癌危机。部分且流入香港。中国大陆遍地假货、劣货、毒货,防不胜防。
枸杞子质优但其实不算价昂。我在一本《补品经典》的“全家福”,见中医药宝库中神秘而珍贵的表表者,是鹿茸、石斛、阿胶、紫河车、枸杞子、冬虫夏草。以上皆血肉有情之仙药灵丹,源远流长的“医食同源”之说。枸杞子是普通百姓也可以享用的贵重补益中药,比起其他几种,它实在大众化,想不到连这也作假下毒,无良商贩,应该抓起来天天灌他们一碗红水,自食其果,直至中毒身亡。
写到这儿,也累了,便去冲泡一壶杞子菊花白牡丹好茶,或弄一锅杞子红枣桂圆汤。厨房中常备一瓶,泡茶、炖煮、炒菜、作馅、烧汤、浸酒……甚至只当干嚼的口果,都很方便。
不必人参鹿茸炖乌龟、当归炖甲鱼鲍鱼、牛鞭鹿胎鲜紫河车……那么隆重,淮山石斛莲子百合杞子猪魈酪押茏滩埂;褂需阶屿牢诩Γ旌诎椎难丈托脑媚恐痢h阶又ヂ楹颂抑嗖鼓裕熬磋坭揭对偃饕话谚坭阶樱炻塘酱谩
——但为了安全,我们切记:不要贪图过分艳丽的色相,濡润的手感,和太诱惑的形态。美得像假的“红耳坠”,它就是假的。
李碧华:梁山伯自白书
我对不起英台——
其实我一早便知道她是女儿身。
不过自三岁起,便已受到理记的教训。《曲礼》中说,男女之别,要严加防犯,凡是男女,衣服架子不共用,叔嫂不通音讯。外来者不得进入门槛以内……
所以一旦揭穿了,我还能与她共处一室吗?
我虽是书呆子,这浅显的道理也是晓得的。
想起那日柳荫结拜。柳叶拖了细雨,青翠可人,我便提议与她结为兄弟,一般男子,跪便跪。只见这人,跪也跪得异样,无端款摆一下腰肢,于此细微之处,令我起疑。
到了尼山周士章先生所设惊馆中了,外面是白色粉墙,八字门开,紫竹掩映,决非三家村里私熟可比,看门的延了内进,见一堂屋,正中摆了一字长案,抄写册籍堆叠如丘,书架上都是大小卷轴。
周先生头戴古母追巾,身穿蓝衫,细看我们二人窗稿后,便随手收入他一百零八名学生之中。
他道:“在这堂屋后便是讲堂,每逢二四六日听讲。其余日子,你们在书房里读书,遇有不懂,便来相问,我倒是知无不讲的。”
然后他分了我们兄弟二人一室,英台已觉不便,但又隐忍不发,我生性节俭,便向她提出:
“我们两一间房,各点一支烛,未免过于浪费,以后若非有重要事情,不如同在一桌攻书,共点一烛,好吗?”细察她的表情,无可奈何。
于是我便决心侦知她的底细了。同窗书友,包括了任建晖、林嘉升、罗俭郎、关德兴、梁省坡、陈少峰,和好赌的伊抽水,爱粗言秽语的黄超母,瘦削羸弱的辛玛祥……等,全都不觉英台有异,因为他们都没有我的细心。且近水楼台先窥月呀。
我是什么时候全盘启清她姿容的呢?
就在那一天,她病了,一按她额角,非常烫人。我觑准时机,道:
“今日已经深夜,看病是来不及了,明天一早便请大夫来瞧瞧吧。”
她巴不得打发我,好让她休息,便道:“好,明天再说。梁兄,时候不早了,你且去睡吧。”
我怎肯就此罢手?便:“为要照顾贤弟,我不放心,看你一身火烫,还讲什么客气话?我不走了,我俩头脚相抵来睡好了。”
她听了这话,赫得心如擂鼓一般,本来已烧红的脸,阴晴不定。
正待想个理由:“梁兄,我自小不惯……”
“什么惯不惯呢,不要再拘执了,难道你不肯接受愚兄的一点心意吗?”
见我坚持,她只好由我,忙瑟缩一旁。
我也算是个君子,不过不能慎独,四野无人时,我偷偷掀被,飞快地瞥了一下,见她露了半肩,一双玉手,还有……
我怕自己看不真切,为了实事求是,便小心证实。终于一直存在我心中的疑问开启了,我没有猜错,她果然是女儿身。
她还穿了耳洞,这是铁证。
次天,我便后悔了,我太“克己复礼”了。
但槌心都无用,只好再想办法来弥补损失,连女娲都设法补天呢。
一天晚上,写就了长文,心情甚好,便数了银钱,交给四九打酒,又作了四碗菜,是鸡、鱼、虾子拌芹菜、咸菜烧肉豆腐等。
我抱了一把壶,是扁瓜形的陶壶,装满了斤把酒,与英台共醉,我一盅她一盅的喝下去。
教我们:“唯酒无量不及乱”,但在这节骨眼,谁有工夫听他?我过去伸手扶着英台,一壁搀一壁走。步步如踩在云端。
一个踉跄,我俩都跌在地上。
——而我,就一醉倒地不起。
后脑勺还崩起了一个肿瘤,成为可耻的记认。
要命的是,英台不知是有意抑无心,不断向我亲近,好象在考验我的定力。
过了三五月,杭州渐入暑天。
我们一群书友。喜欢沿经馆至附近的行人大道上散步。他们见热了,梁省坡率先把外衣脱了。但英台和书僮银心,总是宁愿努力打扇,也不肯稍作暴露。
黄超母生性粗鲁,他问:“天气这般炎热,何以你俩犹重衣叠穿?不怕汗臭吗?”
英台道:“小弟没这样的习惯,因自幼体弱多病,一脱长衣,怕招风寒。”
旁边的任建晖插嘴:“他脱不脱长衣,与你们有何相干?”他也不脱。
晚上是大伙儿洗澡的辰光,英台必礼让,自己排至最末。
我不是人!我竟偷窥她。不过礼教森严,我只是凭地上的水影来猜测,自己给予答案,聊以遣怀
这种日子真不好过,相信她也一样。
我俩朝夕相处同游共息,转瞬近三年了。
——我没敢拆穿,深怕这忐忑暧昧的好日子,被一语道破,面临结局。
人际关系最好玩便是猜疑量度,思潮起伏。而且,我心底也有私念,我不能没有了英台这好书友。
没有了她,谁又肯在考试时向我通水,义无反顾?我每年的期终大考答题,都倚仗她了。
啊,饶是这样,千里搭凉棚,无不散之宴席。一天她面带愁容。
“梁兄,”她欲言又止:
“我们来此攻书,于今几年?”
我道:“算起来,也近三年了。贤弟有什么话要说?”
英台低首:
“……刚才有家书,说老母病重,要我即速回家转。我这一去——”
“当然要回去,只是……”
“梁兄,说真的我何曾舍得梁兄?不过,望兄散学回家,抽点时间相访。”
我见离情别绪,最是难消,便道:
“贤弟启程时,愚兄必要相送!”
哎!
我便送了她十八里。真累。步伐的累是没得说了,最难为的便是不停装傻扮懵。
你知啦,到这最后关头,英台是孤注一掷的了。她有多少个三年?
到头来还不是暗示我这个同居者?
但,由于礼教的桎槁,她怎好意思自己开口求婚?便俯拾各种情景,多方比喻。
见到柴夫挨身而过,便道:“他是为家小而奔走,梁兄,你送我也是一般心事。”
见到塘鹅,便道:“雄的前面游,雌的在后面叫,为怕失散了,便喊:哥哥,哥哥。”
见到小石桥,二人搀扶过河,便道:“这好比牛郎织女渡鹊桥。”
……总之路旁的坟墓、水井、鸳鸯、牡丹、泥菩萨……全都不放过。
但你以为一个成人可以白痴成这样的吗?整整十八里,句句都是说明一南一女在上路,竟然一窍不通半分不晓?他还有资格去求学问吗?
——她真是低估我的智慧!我已几乎可撰“文人无行新传”了,她还以为我只是只呆头鹅。
到了最后。她见我执迷不悟,她也技穷了。
芳心暗暗的赞许我刚正不阿心无旁骛,简直是可托终身的乔木。于是她拿出一只玉蝴蝶作为信物:“梁兄,弟亦有一九妹,愿结丝萝。她与弟是双胞,所以长相性情,并无两样,不知梁兄尊意如何?”
我谦让一番,装作惊喜交集的,半推半就,答应她了。
手持这只玉蝴蝶,回到经馆中招摇,不消半天,全体同窗书友都知悉我的艳遇了。
黄超母还用热烈的助语词来颁我“最佳沟女奖”。这厮枉读圣贤书,那么市井恶俗的话都说得出口?幸好周先生不在,否则一定用“夏楚”针对。
我沾沾自喜,扯过四九一旁耳语:
“四九我教你,女人不能宠,一定要放长线,吊胃口,这样,便吃定她了。”
四九俯首聆听,点头称是。
在我出发到上虞的祝家庄议婚的前数晚,常在梦中见到英台,风情万种地招引。
每次醒来,不免抚心一问:就这样定了吗?我再没有第二选择了吗?不过算了。如果婚后她不中我意,再思量秘密纳个小星也是可以的。
我很笃定,对这囊中之物,少不得摆摆驾子,免得她以为我是急不可待,遂慢条斯里,左延右宕,迟了三天才去。
在祝家楼台,预定气定神闲地发挥我的男性魅力。英台亮相了,侧门边一架屏风后红衣一展,见这丽人上穿水红衫,下系紫罗裙,头梳盘云髻,脸施薄胭脂,身后有银心相伴,款款上前向我施礼:
“梁兄,你好。”
哗,我眼前一亮,还不错。
于是我俩开始话旧,说了半天,才把那玉蝴蝶掏出来,也不可以吊她胃口太久的。
谁知一掏出来,英台便赦然道:
“梁兄,这信物可以作废了。”
什么?什么?——英台竟答应了马家的婚事?她竟说我来迟了?来迟了多久?
才不过三天,事情便变了?——真令我面上过不去。哦,起了半天云,落不到半颗雨,我还要不要?我如何面对损友如伊抽水的奸狡笑容?
我质问英台:“你爱那马文才什么?”
“虽说没见过面,不过他看了我的文稿,十分倾慕,二话不说,便倩媒下聘,他多勇!——甚至不追问我的过去。再说,他家境富裕,我一过去,锦衣玉食,宝马雕车……”
“难道就是这样了?”
“梁兄——你为什么要迟到?你摆架子,我又岂能没架子?既然你欠那份热心,我也不忿再等,便答应他了。”
“英台,你曾送我玉蝴蝶——”
她施施然地走过去,拉开酸枝抽屉。原来一抽屉都是玉蝴蝶。
天啊!一抽屉都是!也许每一个书友,连那个比她矮的辛玛祥、林嘉升都有。也许连周先生都有。——这骚货,要不她还没读满三年,怎能提早领得毕业文凭?唉,难为我与他同衿共枕时,忍得那么辛苦!
“梁兄,我游戏玩过,书也读过,又见识了那么多男子,只觉得有点倦意,乘此机会也择木而栖息。”
我气极,一手捏碎了银心端上来的喜饼,还掷在地上乱踩。吓得这丫头,哼!抓不住老虎,在猫身上出气也好。
英台见我此情状,也有点怜惜。忽然想起了:“梁兄,梁兄,你别这样,我且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我们的书友任建晖,记得吗?她也是男扮女妆去攻书的。我早已秘约她来作陪嫁姐妹了。她也不错的。”
“吓?”我惊愕失态,呻吟:“——书友中,究竟有谁不是女人?”
一阵血气上涌,我口吐鲜血。
英台见我吐血,便关怀道:“梁兄,在十八里相送那日,我便发现你身子虚弱、气喘。现今小小刺激,又忙不迭吐血,我看你一定病染肺痨。银心,银心——”
她着银心取来一纸,隔老远地递予我:“这是着名的焦大夫的地址,梁兄,你去诊治一下吧,肺痨可是会传染的,我是为你好——”
为了我好?我看她怕传染是真。
不要假作好心了,老早就知道,我的病不是大夫能够医好。以我所知,吐血只消磨点浓墨灌在肚里,便可立即止住。然而我却不能,为的是心病。
谢了,我撕掉那店址。
梁山伯,堂堂江南才子,栽在这绝情女子手上,还苟活作甚?
我名誉扫地,面目无光,心如止水,万念俱灰。如何向猪朋狗友父母师长交代?连四九那厮也瞧我不起了。
呜呼!
我如无主孤魂一脚轻一脚重的踱回家去,真是一条漫漫长路,好不难行。好象刚才吐的一口血,便已把元神也一并吐掉一样。
回家当晚,我吞了()玉蝴蝶自尽。即使死了,也羞于魂兮归来,只好化蝶。
——敬告各位,本人乃为面子而死,决非殉情,千秋万世,切莫渲染误导。
永诀矣。
李碧华:红耳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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