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我眼中的老龙湾

ID:61963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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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存葆:我眼中的老龙湾

  大自然中有若干真正的美的个例。沂山北麓、临朐城南的老龙湾,就是上苍造物的美的典型。我每到老龙湾畅游,总感到这里的一切自然景物,无一不是从地母的筋骨中迸出来的,血液里激出来的,性灵里跳出来的,智慧中喷出来的。

  老龙湾古称熏冶湖,因传说有神龙潜居其间而得名。远在4.5亿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上苍将脚轻轻一跺,这里便发生了地质学所称的“加里东运动”,使海中的地壳隆起为山,海水渐渐退去;上苍把手轻轻一点,海浮山下便有了今日我们见到的300余亩湖水,海浮山上也留下了宽600米、长1200米的石海。这石海是迄今为止我国北方所发现的规模最大的“喀斯特”地貌景观。这喀斯特地貌,与广西桂林的山水、广东肇庆的七星岩和湖南武陵源黄龙洞的自然景观一样,充溢着造化之奇,天籁之妙,流动之韵。

  老龙湾是由成千上万个泉眼,从特殊的地下岩层结构里喷出的泉水汇成的。它本是寂寞天地的寂寞伴侣。自打它偶尔被人类发现之后,这里便激起了一次次感叹的狂潮。湖周边的一些未名泉,也纷纷有了或因豪侠或因帝王或因雅士来此一游而命得的芳名。春秋末期,冶炼巨匠欧冶子,在老龙湾的主泉旁淬火铸成了一批“龙泉”宝剑,这主泉便有了“铸剑池”的大名。战国时代,齐宣王的虽奇丑无比却大有贤德的无盐娘娘,因在湖边一个泉中洗过战马,此泉便得名“濯马泉”。秦始皇东巡琅琊时,因喝了齐人献上的“千日醉”酒,便驱驾来老龙湾驻跸,在飘飘欲仙时挥毫篆书“神池”,以敕封酿造此酒的泉池。后人便将这泉以“秦池”谓之。在《水经注》中对老龙湾多有生花妙笔的郦道元(字善丰),少年时曾多次跟随任青州刺史的父亲出游老龙湾,他乐不思归的那个泉子,后被命名为“善息泉”……宋代范仲淹、富弼等名相硕儒,也曾常常陶醉于这里的湖光山色,流连忘返。富弼还为弃官隐居的当地名士刘概,建起了一座名曰“良公斋”的馆舍,老龙湾遂成了刘氏的私家园林。越三百年,园林易主明代大散曲家冯惟敏。冯氏又在这里留下了戏楼、化雪桥、云栖亭、江南亭、清漪亭和小蓬壶等人文景观。这些人造的“第二自然”,与老龙湾的天然之美,野性之美相映成趣,成为游人既适情更适性的曼妙造像。

  老龙湾的神性、灵性,盖源于汩汩喷涌的泉水。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碧波下有奔驰的生灵,湖岸边有绿色的挥洒,山崖上有的翔舞……这是春天、夏日的老龙湾,给我留下的最为深刻的印象。

  每次抵达老龙湾,我总能感到会有一阵阵湿润的水气,摩挲着我的面颊,轻绕着我的肩腰,而从竹林里吹来的竹叶的清香,山崖上飘来的野花的馥郁,使我感到自己的身心仿佛与自然在同一脉搏里跳动,同一音波里起伏,就连呼吸也变得无穷的畅快。

  老龙湾的泉眼,千姿百态,但无一不按上苍的意愿而恣意涌流。主泉“铸剑池”的泉水,从岩下的石罅中咕嘟嘟地冒涌,势如龙喷蛟吐,声似滚雷走鼓,清湛湛的泉水,曲泠泠地流转,在阳光的照射下,若霓若虹,是献给游人的“精神圣餐”。清澈见底的湖中,随处可见或铜钱般大或豆粒般小的密密麻麻的泉眼,它们像一群群顽皮的精灵,蹦跳起落,在湖底以无声的语言,吐出了最完美的;那珍珠似的水泡儿,升腾于水面,幻化成一个个嫣然灿笑着的美人涡儿。濯马潭的泉水,则别出机杼。此处之水,比重颇大,投以硬币,良久才能沉入潭底。此潭水深盈丈,晶明透亮,即使有指甲般大的螃蟹从石隙爬出,人们也能瞧个清晰。濯马潭的水在“云桥”下汇入主湖时,竟在水面上留下一条玻璃纹似的明显水线,若投石击破水面,俄顷又复原状。

  老龙湾的水最深可达4米,都像濯马潭的水一样,能映出晴霞的纯洁,朗月的光华。我想这里的水应是上苍最原始、最纯净的泪滴汇聚。更为奇特的是,老龙湾的水温常年都是18摄氏度。正是造物者这恒温18摄氏度的运命的逻辑,方使得投生在这湖中、湖畔及海浮山下的万千生物,凡类可尽其性,都实现了生命的彻底通快。

  水是一切生命的终身乳娘。从地岩里冒出的老龙湾的水,富含多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是地地道道的“天然矿泉水”。秋日里我和朋友们曾在“江南亭”前的石桌旁,从“秦池”中取水煮沸沏过一种名茶,其汤色之清绝,味道之芳菲,令我嗟讶。我想《红楼梦》里品茗高手妙玉,若遇得此等泉水,就不必煞费苦心地去蓄雪化水烹茶了。夏日里我也曾用从“濯马泉”里汲取的水擦过脸,那水像泡过薄荷叶一样清爽,像绸缎一样滑腻。我想昔年那“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杨玉环,若知道天下竟有这等柔软且富有质感的泉水,定会让唐玄宗动用千乘万骑,沿驿道将老龙湾的水络绎不绝地运往长安。

  老龙湾的南岸,有一片天然淡竹林。淡竹的故乡在江南。老龙湾的淡竹,无论身个儿、竹节和叶片,都比江南的淡竹挺拔、粗壮、肥厚了许多。它们就像昔年放开了裹脚布的女子一样,勃舒而刚强,倜傥不羁而又落落大方,尽情释放着被拘泥被束捆的生命能量。它们那活生生、热辣辣的生命激情,就像“铸剑池”的水一样涌出,难以遏控。它们的每一叶片,都像用桐油刚洗过一样,不见一丝儿枯黄,是熠熠有光的墨绿。那每一杆竹体,都像特大号的绿笛一样,一齐昂首向天,高吟着生命的“解放曲”。

  老龙湾北岸的石竹丛旁,有若干株树身巍峨的垂柳,遒劲有力地矗立着。在人们的认知中,垂柳高不过杨粗不过槐。可老龙湾的垂柳,却挣脱了这世俗的“清规戒律”。它们仿佛忘却了自身应有的婀娜多姿的框范,每一枝条,每一纤维,每一叶脉,都一反矜持、拘谨和彬彬有礼的常态,张扬着生的自由,活的畅快。它们有的比白杨还高,比古槐还粗。从它们头上纷披下来的一层层、一叠叠翡翠般的垂帘,共同编织着生命的织锦。老龙湾畔的角落里,还放胆尽性地生长着松柏、洋槐、法桐和楸树等各种树木。那高耸劲拔的法桐,直逼云天;作为来自浪漫之国的树种,在这泉水恒温18摄氏度的清凉世界里,仿佛忘却了自己的国籍,异化成像山东大汉一样豪烈、刚劲的风骨。土生土长的楸树,更不示弱,它们无不伟岸英武,试与法桐一争高低……纳海浮山之灵气,汲老龙湾之膏泽,这里山崖上、路径边的花草,也都找到了它们惬意生存的乐土。2月的迎春、连翘,3月的紫槿、榆叶梅,5月的洋槐,6月的榴花,都以清泉孕育着的生命律动,形成了一种不可比况的空灵与谐和。你刚织出金色的云,它又腾起紫色的雾;你才托起白色的雪,它又绽开火红的霞……它们次第灿烂着这片水湾,最大限度地彰显出泉的清韵,花的秀逸。

  老龙湾也是百鸟最能展现生命底气和元气的城邦。它们或戏耍于湖面,像陀螺似的风一样打转;或抖翅于柳梢,那忽忽闪动的翅羽,飘逸着力与美的风姿;或停栖于枝丫,卿卿我我,无所顾忌地谈情说爱;或在竹林里鼓动着舌底簧,大展歌喉,唱得山花入神,唱得小草大醉。在这里的鸟儿们看来,即使一声霹雷震酥了山野,也撼不动老龙湾这“爱墙”内的自由。

  白鹭,向有“环保鸟”之誉。对生存环境的要求,它们极为挑剔,对污气浊水,它们会宁死不屈。10年前,500余只白鹭,经过多次侦察,反复筛选,最终圈定了老龙湾这片没有恫吓、没有欺诈、没有生存压力的洁水圣地,以为家园。它们年年春天来老龙湾畔的法桐上筑巢,生儿育女,秋日南归。叮咚作响的泉水,洗得它们雪白的蓑毛益发雅洁;天然矿泉水里生成的活鱼跳虾,喂得它们那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厘则嫌短的流线型躯体,流贯着一种灵性飞扬的精神。望着老龙湾里这令人心颤的娇娇美者,()我赏识它们哲人的睿智和孩童般的纯真。人类也应艳羡它们不被查户籍也可来去自由的生存选择。

  当天寒地坼、北方的江河结了厚厚冰层的时候,老龙湾便由夏日的清凉世界变成了太虚世界。乳白色的雾气在湖面上升起,如仙女的轻衣飒飒袅袅,飘飘冉冉。轻雾像迷离的月色一样,使老龙湾清晰的画,变成了朦胧的诗。置身其间,如临天宫瑶池。此时,北国江河里的鱼儿,在冰层的“囚牢”里早已冻得收肩缩背,筋抽肉僵,血液似乎也不再流动,无奈地开始了漫长的冬眠。而投生在老龙湾里的金鲤、青鲫、白条鱼,却一如往前,在这明净的“水晶宫”里,快快活活,自自在在,优哉游哉,挥洒着各自过剩的精力。老龙湾墙外,有一池又一池的人工养殖的虹鳟鱼和中华鲟。这两种鱼对水质和水温的要求,非常严苛。老龙湾的恒温泉水,足以满足它们的生理要求。它们乔迁这里后,没有生存的烦恼,在“暖榻”上睡,在风光里长,繁衍着它们的后代。那被称为水中“活化石”的中华鲟,在老龙湾里找到了恣意释放生命基因的“硬件”和“软件”。即使在滴水成冰的隆冬,仍有两米多长的中华鲟,以小舟似的肥硕身体,在这人间瑶池里,耕波犁浪。

  生命是一切生物心中的无形的太阳。一切生命都努力寻找适应各自的生存环境,无不以最天然、最真挚、最本色的生存状态,作为自己生命的最高。我在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历史的风尘仍在美丽着的老龙湾里,所见到的一泉一池,一竹一柳,一草一木,一鸟一鱼,仿佛都在向我诠释着生命的本质和意义。

  

  李存葆:最后的野象谷

  对于陆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象,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是通过图书在心灵上打下深深印记的。“盲人摸象”的典故,盛誉象之庞大;“曹冲称象”的故事,极言象之沉重。这流传千古的“一摸一称”,不仅开启了代代童稚的心智,而且还似乎向人们透出这样的信息:大象不同于虎豹狼豺,是人类最可亲近的动物。实际上,象作为一种复合型的文化符号,早就凝结在华夏文明的篇章里。上古时代,黄帝乘坐的象驾之车,曰“象车”;古代,宫廷中贵妇人身穿的绘有各种图案的礼服,称“象服”。汉代宫廷里曾养活着一批“象人”,其职责是同擅长乐舞的优伶,在朝贺或宴饮时,一道献艺。象棋是我国最为普及的传统棋种,古即有之,当今的博弈规则,远在宋代就已定型……然而,由于大象在我们的视野中早就“淡出”,当今十三亿国人中,虽有诸多人观赏过大象,但那仅是在一些大型动物园里。真正能有幸看到野生象者,恐万不及一。

  几年前,云南边防部队一文友在军艺进修时,曾多次向我绘声绘色地讲述过西双版纳的野象谷,特别是野象的那些神奇的故事,曾在我的心海里溅起过久久难以平静的涟漪。

  今年初夏,当我走进西双版纳,探访了这里的几处热带雨林后,便暗自拿定主意:一定要看看野象谷,决不与野生象群失之交臂。

  野象谷,位于版纳首府景洪市东北四十公里处的勐养自然保护区内。勐养,西濒纵贯版纳全境的澜沧江。在傣语中,“澜”为百万,“沧”为大象,澜沧江意为“百万大象之江”。

  到达野象谷时,已是日暮时分。我与陪同的当地部队文友一起,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沿着谷右侧密林中高架的观象走廊,直奔大树旅馆。所谓大树旅馆,实则是一间间架在大树枝桠间的小木屋。小木屋面积不足八平方米,是用木板篾笆搭成的。屋内两张小铁床之间,安放着一小小桌几;插入屋内的塑料管,可将山泉水导入。这里除了以烛代电外,起居盥洗,倒还方便。大树旅馆下边,从雨林深处流来的湍急的三岔河,在此打了个弯儿后,水势渐缓,形成了一个平坦的河湾。这河湾即是有名的“象塘”。大象有喜食盐、硝的生活习性,象塘水底的泥沙里,含有盐、硝之类的矿物质。大树旅馆的服务员告诉我,只要耐住性情,在此伫留二至三日,准能看到野象,一饱眼福。近半个月来,已有七批野象群光顾过这象塘……黄昏来了,野象谷笼罩在莽莽苍苍的暮霭之中。朦胧的月光,初闪的星星,不动的藤蔓和树梢,加之偶然传来的几声猿啼鸟鸣,小木屋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寂静。正是有了这种寂静,才使我能把全部情感,都转移到对大自然的感知中。

  “静坐云生衲,空山月照真”,面对着插在小几桌上的幽幽烛光,我并没有感到孤独。寄身于古树上这狭窄的小木屋,我仿佛觉得更能和雨林中的万千生灵,去进行无声的交流,它们也仿佛在向我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这些故事,或让我暗自发笑,或令我心生愤懑,我也为它们的命运与遭际而怜悯,而悲哀……,是自然界的最大秘密。有关食草动物大象的生命密码,恐怕只有上苍才能诠释。地球上有象两种,即非洲象和亚洲象。同为象身,但两者差异之大,却不可究诘。非洲象的身高和体重均大于亚洲象自不待说,仅就生理特征和性情而言,也天差地远。非洲象不分雌雄,皆长有牙齿,而亚洲象仅雄性生齿。非洲象性情暴烈,很难驯养;亚洲象温良驯顺,与人无忤。两洲之象的区分还在于,亚洲象额部两侧皆长有人称“智慧瘤”的鼓突,而非洲象却无此明显标识……应该说,亚洲象是上苍创造的既有恢宏气魄,又温顺纯朴的伟大生命。它们那似墙的躯体,如柱的四肢,米余长上翘的门齿,令人“望之俨然”;而那灵巧自如的长鼻,短脖上那两只扇形的巨耳,硕大头部嵌有的两只含着柔情的小眼睛,又使人“即之亦温”。当它们方步慢踱时,悠悠然里透出绅士风度;当它们撒野狂奔时,能踏得山谷隆隆作响,又显示出所向披靡的雄壮。

  上苍创造了万物。自誉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无时无处不在企图去统治一切生灵。当人类把目光瞄向大象身上所具有的优良特质的时候,一部长长的有关大象命运的悲喜剧,便徐徐拉开了帷幕。

  版纳是古代“百越”的一部分,亦谓“滇越”。“百越”曾有“乘象国”之称。傣族先民刚刚迁徙至澜沧江畔时,阴翳蔽日的雨林里,猛兽成群,吞噬人畜,傣家人的生命和财产,朝夕难保。先民们发现,喜食竹笋和芭蕉叶的大象,凶兽不敢近其身,便在新辟的村寨旁,广植翠竹、芭蕉,诱大象来食。象群一到,张牙舞爪的虎豹则退避三舍……“傣依象,象靠傣”的谚语遂由此而来,象也成了傣家人的守护神和吉祥物。不伤害大象,遂成了傣族世代相传的成规。

  久而久之,傣家发现象是可以驯养的。象一旦被驯化,则对主人俯首帖耳,矢心不二。傣家纷纷驯养之,少则三五头,多则十余数。

  先民首先用象来耕田。大象耕地,勿需犁具,仅凭那盆大的四蹄。随着主人的几声呼唤,大象跃入田畴,四蹄蹈地,水飞土翻,壤糜泥易,萍烂草碎。牛耕,比之这瑰意琦行的象耕,实为等而下之。

  大象,也同时成为“乘象之国”的主要运输工具。人们到雨林中搬运木材,象那灵活而有力的长鼻,成了伸展自如的“升降机”;那宽阔的脊背,也成了无遮无拦的“大车厢”。一象之工作量,常抵得上六七十名壮汉。

  象的力量如此之巨,胃口也必定大得惊人。小山似的一堆翠枝嫩叶,不足大象一日之餐。但当时雨林中有大象食之不尽的各种植物,傣家只消派二三顽童,蹲踞象背,便可驱象群悠哉游哉地去雨林牧放。顽童们即使熟睡于象背,其家人也毋庸提心吊胆,有了象这忠诚的守护神照看,凶兽休想动顽童半根毫发……见民间养象未耗费一点儿资本,却收到鹰拿小鸡、鹫捕燕雀之效,官府当会艳羡不已。于是,官府或摊派农家或遣使仆人,到处建起专事驯养大象的曼掌(村寨)。《蛮书》记载,金代中期,傣族头领在滇西南建“景陇金殿国”,仅官府驯养的象就多达九千余头。

  讲派头、摆阔气,是一种带普遍性的社会意识行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规矩与排场,就是中国封建文化的总和。象的庞大与温顺,自会给昔年的统治者们,提供了炫耀权势的想像空间。农家乘象,仅是以象代步;而各级土司乘象,则为了显示他们的尊贵。明代文献中,曾这样记述土司乘象时的奢华:“俗以坐象为贵,以银镜十数为络,银钉银铃为缘,鞍之面以铁为栏,漆以丹,籍以重裀,悬以铜铃。鞍后奴一人,执长钩为疾徐之节,招摇于道。”大象被如此繁文缛节的披金挂银,被如此煞有介事的珠围翠绕,简直变成了一座让土司们展示轻浮与虚荣的“大观园”了。

  在冷兵器时代,统治者也很容易想到将大象用于战争。公元前3世纪末,迦太基名将汉尼拔,曾率领军队及受过训练的大象群,历时半月翻越阿尔卑斯山,攻打罗马。英勇的大象们,在听到号令后,便不假思索、毫不犹豫、本能地黑云压城般地冲闯过去,重创了罗马城。中国有关古籍中,也记载了象群上阵的威武:“象披甲、负战褛、若栏盾,悬竹筒于两旁,置短槊其中,以备击刺。”李白在《象》诗中吟道:“神象何年至,传闻自战场。越人归驾驭,未许鼻亭狂。”诗仙虽未描写大象参战时的激烈,却把鏖战后大象安然自若的神态,状描得如画如真……‥‥‥丽质往往容易破碎,优美也常常抵御不住人的侵袭。中国有古语曰“象齿焚身”,意为象因有了珍贵的牙齿才导致被捕杀。西非的象牙海岸共和国之名称,就是因为当年葡、法殖民主义者,疯狂掠夺非洲象牙而起得的。大象通身是宝。其骨其肉其胆,均有药用价值;其皮乃制革的上好原料。当然,最名贵的还是象牙。历史上,滇南土司多臣服于中原天朝。驯象、象齿及孔雀的翠羽,向为代代土司,上献朝廷的贡品。一只精美的象牙笔筒,可让皇上龙颜大悦;一个玲珑的象牙雕球,可令后妃齿牙春色;一管管象牙雕成的毛笔,可使文渊阁的学士们身价倍增;一只只斗蟋蟀装芡草用的象牙筒,也可叫王子王孙们颐指气使……直至清代,象的进贡仍未间断。清人在《贡象行》诗中,描写了土司遣人驱赶驯象晋京途中的场面:“巨象垂牙鼻倒缩,小象蹒跚重千斛。喷砂卷石山谷动,居人呼汹避入屋”……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会呼吸的陆地动物中,大象无疑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者。庞大和力量,是上苍赋予它们的惟一“特权”。当它们以这“特权”与精明的人类展开较量时,这“森林霸王”却不得不迎风披靡,节节溃退。

  在古代,华夏大地的广袤森林,曾是亚洲象的洞天福地。它们也曾是一个香火鼎盛、绵绵瓜瓞的庞大家族。亚洲象在商代,曾“拓疆”至黄河流域。南北朝时退却至长江南岸。唐宋时,大象的领地又缩至湘、黔、川、桂、滇诸省。至明代,大象的领地不断“沦陷”,仅盘踞云南一省。直至到了清代,大象的领地才少得可怜,仅剩滇南一隅,但数量仍还可观。

  眼下,亚洲象在我国的“疆域”,已基本上被犁庭扫穴。大象仅在滇西南的三片雨林中,若隐若现,什袭而藏。南滚河雨林中仅有野象十余头,已是微不足道;版纳南部的尚勇雨林中,虽有野象六十余数,但它们一旦食难果腹,就逃逸到老挝雨林中,去“生活避难”,成为不拿护照的“跨国公民”。野象存量最多的,就是眼前这野象谷了,但也仅为区区三百余头而已。

  就这样,亚洲象在我国朝甚一朝,代甚一代,年甚一年的有减无增,最后竟使得有着“百万大象之江”称誉的澜沧江,也早已徒有虚名。

  ……

  这天夜里,野象群没有抵临象塘。

  在大树旅馆的小木屋里,我似醒似睡,蒙蒙眬眬地度过了一夜,思绪如同野象谷中的岚气,汇来飘去。早饭过后,野象仍未至。陪同的文友,见我怅然若有所失,便建议我先到毗邻野象谷的大象驯演学校,去观光、采访。

  大象驯演学校是1996年建立的,在我国仅此一家。这里有高大宽敞的象房,有给大象上课用的训练场,也有供大象献艺的表演场。

  佛教中有“香象渡河”的典故。经论里常以兔、马、象三兽之渡河,来阐释听闻教法有深浅之别。兔之渡河,浮于水面;马之渡河,身躯及半;而象之渡河,则全身沉入。意为在诸兽中,象之佛性、悟性最高。经论启迪释子佛徒,要像象那样全身心投入,去参悟佛理。当我走近大象时,方知它们果真是心窍通明的高智商动物。

  下午三时,大象献艺演出开始。五头象按高矮大小,第次成行摆开,后面之象用鼻子各卷前象之尾,在音乐声中,由驯象师徐徐引进表演场。一声哨响,五头象先是前腿下跪,一齐向游客恭行佛礼;二声哨罢,象们又扬起前蹄向人们“招手”致意,长鼻同时在空中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继而,象们后腿直立,前身竖起;少顷,又前腿撑地,拿起大顶。俟象们干净利落地做毕“手、眼、身、法、步”各种亮相动作后,又在高架的独木桥上,做各种惊险的侧立或直立,并毫无闪失地一一通过了独木桥。往后,象们的表演愈来愈出神入化。它们或用长鼻托游客转圈儿,或和着节拍做各种舞蹈动作,或嘴叼芦笙吹奏,或用前蹄将足球准确地踢入栏网,或给自愿入场的游人按摩……象们那具有象性、人性乃至神性的独特表演,时而让游客屏声敛气,时而让旅人开怀大笑。

  大象智慧的可靠标志,不仅在于它们能惟妙惟肖地做一些模仿性动作,而且更在于,它们在一瞬间的反映力和洞察力。驯象师告诉我,三岁前的幼象,经过训练,能听懂并理解人类使用的若干个词汇。每头驯象都有自己的名字,站在几百米外呼唤某象之名,它会循声脱群而至。象表演时,一些游客出于爱怜,会给象遗赠些钱币,以示犒赏;象们总是用鼻子接过,并连连点头致谢。倘若有人用假币欺骗象,它不仅会当面扔掉,还会气得怒目四顾。

  更令我惊诧不已的是,一头名叫“冲鹏”的象,竟能识得人民币面额的大小,两元以下的钞票,它总是摇头拒收。收到钱后,它有时还跑到象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去买啤酒喝,且专喝当地产的三元钱一瓶的澜沧江牌啤酒。当它用鼻子递给店主五元钱买一瓶啤酒,如不找回零头,它会站立柜前不走……环境和习气都是很古怪的东西。在佛经中,亚洲象本是普贤菩萨乘御的坐骑,也是大力金刚的名号。而眼下的驯象竟也如此专注地认钱、爱钱,真不知是大象的悲哀,还是人类的荒唐!

  “象贤”,是古人创造的一个词汇,谓象有贤德。刘禹锡《蜀先主庙》诗中云:“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在象棋的术语中,“象”同“相”。刘诗意为刘备得贤相诸葛亮,立业开国;而儿子刘禅,却无象之贤德。实际上,象非但不是“向钱看”的动物,而且它们身上,聚集着檀香一样名贵的美德,和能为它庞大身躯增添威严的品格。

  大象是尊老护幼、团结友爱的楷模。成年象同人类一样,总把后代视为感情的结晶和义务的象征,它们对幼象,也总是当命根子一样宝贝。象专家们在野外考察时发现,在母象生仔时,象们总是精心选择最安全的地方,并用架架魁伟的身躯,筑成一座静谧的产房。象群游走尤其在渡河时,成年象们总是瞻前顾后,让幼象走在中间。此时的大象警惕性特高,很易攻击接近它们的人类。

  象的寿命与人大致相等。每个象群都有固定的墓场。暮年老象能准确地预感它的大限之日,也总是提前半个月在其家族成员的护送下,前往遥远而神秘的象冢,躺在祖宗们的尸骨堆中,坦然地面对死亡。象的情感相当丰富而深刻。当老象仙逝时,象群里会发出怆天悲地的哭号;野象群中,若有一头象遭人惨害,其它象会因哀伤而三年不发情,并停止一切生殖活动。象还会竭尽全力,去营救家族中落难的同伴;对伤势过重、生命垂危的同类,为减少其痛苦,象们还会对其实施“安乐死”……珍惜友情、知恩必报,是大象天生的禀赋。在象校的驯象群中,有象名叫“冲瀑”。分管它的驯象师平日对它呵护备至,人与象如影随形般地难以分开。某日上午,这驯象师放牧“冲瀑”于雨林深处。“冲瀑”悠闲地卷食着象草,驯象师则依树专注地读书。蓦地,不远处传来几声小野象的惊叫,驯象师抬头一看,见一群野象从树林里钻出,正怒冲冲向他奔来。见来者汹汹,驯象师慌忙爬上身边的大树。这时,他方看清,野象竟有十几头,中间夹裹着两头幼象。也许出于保护幼仔的本能,三头母象用沉重的躯体,轮番撞击大树。驯象师骇得脖颈发硬,灵魂出窍。眼看大树即被撞倒,他只得双目紧闭,坐以待毙。忽闻一声沉雷般熟悉的象吼,他睁眼一看,原是“冲瀑”从谷下飞也似地冲将过来。“冲瀑”鼻卷一根树干,左轮右舞,似临无敌之境。通常,驯象是惧怕野象的。此时,野象见“冲瀑”这般神勇,竟后退了三十余米。“冲瀑”遂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树下,把长长的鼻子当作“滑梯”竖起,将驯象师托到背上。未等野象反应过来,“冲瀑”已驮着主人,脱离险境,风驰电掣般地返回象校……在情势危急、理智允许的情况下,不敢挺身而出的人,向被视为人中侏儒。象在各种行为中表现出的大仁大义、大智大勇,并由此所放射出的美德的火炬,足可成为搜寻与查照人类精神的探照灯!

  ……

  下午五时许,我与象专家和驯象师们正聊得入港,忽有一服务员匆匆赶来说,缆车下面雨林中的象道里,有十几头野象出现,不少游客都已看到,并催我速登缆车,前往观赏。专为游客空中观林观象所设的索道,距象校不到三百米。我与陪同的文友,急乎乎登上缆车。车在林海上空徐徐滑行,俯首只见雨林葱茏,耸翠叠绿。但直到缆车运行到大树旅馆旁的终点站时,却未见野象的踪影。

  晚饭后,我回到大树枝桠间的小木屋。连日的奔波与思索,使我的身体有些疲惫,但昨夜想到的一切,和今日听到和看到的一切,却仍在脑际闪现,让我无法中断车轮般转动的思绪。

  美国学者卡曾斯有言:“人这个名词,代表着一种复杂的、矛盾的无法预料其前途的;同时又具有既能行善,又能作恶的无限潜力的两腿动物。”“森林霸王”大象的惟一生存障碍,就是人类。千百年来,大象所以被人类步步逼入绝境,无疑是因了人口的膨胀,森林的减少,兵燹的摧残,以及人对大象进行地无休止的力的驱使和美的掠夺。当亚洲象、支那虎、熊猫、孔雀等多种珍贵动物纷纷濒临灭绝时,国人中的有识之士和善良的人们,不得不用心去咀嚼老祖宗遗留的和我们自己酿成的苦果。他们就像贫穷的母亲那样,精心去数着筐篮中仅有的每一根细小的绒线,希冀能在人们的心匣里,编织出良知的锦绣;也像劬劳的父亲那样,小心地查点着家中仅存的每一根细小的火柴,以期去点燃起大象及一切濒危动物复兴的光束。

  上个世纪70年代末,动物学家们经过夙兴夜寐、栉风沐雨、不敢告劳地悉心查寻后,估算出亚洲象在版纳也是在全国,仅存二百余头。专家们将这一数字公诸了报章,旨在唤起国人对大象的珍爱。然而,邪恶常常会对人类的积极愿望进行彻底地否定。物以稀为贵,在某些私欲熏心的“两腿动物”看来,这正是大发横财、利市百倍的最后机会。因此,捕杀大象的不法之人,竟有增无减。用黄金铸造护身盔甲的稷蜂社鼠,总是敢于同法律的长矛进行对抗。1998年,当我国《野生动物保护法》正式实施后,一些不逞之徒仍铤而走险,以身试法,致使捕猎大象的恶行达到高潮。一捕象头目,率人用自制土炮,三天内竟明火执仗地惨杀野象十二头;一犯罪团伙,更加肆无忌惮,竟与外国走私头目勾结,他们用步枪毙象,三个月内竟使十六头无辜的野象倒于血泊……几年中,就有六十余头弥足珍贵的野象,先后奔向了奈何桥……当人一旦变成丧失理性的社会存在物时,他便成了这个地球上最凶惨、最具破坏力的“两腿动物”。

  盛怒源自欺辱,报复出自尊严的损伤。生性与人友善的大象,与人类为伍后,便是它为鱼肉,人为刀俎。眼看庞大的象家族,即将灭种绝嗣,温柔的大象,经百般忍耐之后,不得不挺起勇猛的胸膛,面对接踵而来的灭顶之灾。

  上个世纪50年代,在版纳野象最多的勐腊、景洪两县,还经常有野象到村寨里玩耍。象对山民彬彬有礼,山民对象也含情脉脉。未曾发生过一起象伤人或人伤象的事件。象对人以牙还牙,以怨抱怨,肇始于上世纪70年代初。

  1972年,上海动物园为猎捕一头雌幼象作“种象”,曾兴师动众地来到版纳雨林。其中不仅有军警“保驾”和当地村干带路,还请来了电影厂的摄制组。首次捕猎,他们用麻醉弹击中了四头野象。“誓与家族共存亡”的象,在伙伴倒下后,仍视死如归,严守阵地。因捕猎者无法接近中弹象去解除麻醉,致使四头中弹象,旋即死亡。见同伴死于非命,一头雄象怒吼着向摄制组冲来,警卫人员遂开枪将之击毙……这次捕猎,虽让上海动物园如愿以偿,却付出了五头象死亡,四头象受伤的惨烈代价。象与人一旦反目,其仇恨必然是最深的。捕象者刚刚返沪,象群中的幸存者,便向当事人展开了疯狂的报复。它们把目标首先瞄准了为上海人带路的那位村干。它们先是用巨足踏平了那村干家的粮田,又用利齿挑翻了他家的竹楼。这样,象们还未解气,一头腿部受伤的“三脚象”,对与这次捕猎有关的人员,见则必攻,被攻者非死即伤。它一共用长鼻摔死八人,另有一人受伤后,侥幸逃脱。那位为上海人带路的村干,为躲“象难”,提前逃避,后来竟患了精神病……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狐死必首丘,池鱼思故渊……一切有生之伦,无不有着各自的一片魂牵梦萦的故园。集真善美于一身的大象,更具有返土归本的情结。1994年,勐腊县的两处橡胶林场里,都发生过野象伤人致死的惨剧。这两处林场,原都是大象之窝。喜欢游走的大象,仗着体硕力盛,曾于十年前,越境投荒,浪荡乾坤。当这些“出国公民”重返故里时,见自己的老窝已易为橡胶园,便怒不可遏。雨果老人对绝望时人的复仇力,曾有这样夸张且形象地描述:“……忧虑能使一个女人的手指变成老虎钳;一个年轻姑娘惊骇起来,能够把她粉红色的指甲插进铁里。”柔弱女子尚且如此,何况力大无朋的大象!它们纷纷用长齿将树上的胶碗掳下,再用巨蹄踏成齑粉;它们用躯体撞断大橡胶树,用鼻子拔掉小橡胶树,使橡胶园一片狼籍。这样,象们仍觉仇恨未消,见人就追,追上就摔,竟使得胶园的八名职工,命染黄泉……大象味觉的灵敏度,神乎其神。前几年,某山寨三青年进山打猎时,曾打伤一头野象。夜间回到村中,受伤野象便循味赶来,它将这三个青年猎手家的茅舍,全部挑翻踏烂,并将其中一人用鼻子卷起,摔了个脑浆迸裂。另两人见状,仓皇逃至外地。数月后,其中一人自觉危险期已过,便悄悄潜回村寨,谁知,当晚那头象便神秘地赶来,将之一脚踏死。另一人骇得再也不敢返乡……人类在给大象留下了血的湖泊的同时,自身也留下了斑斑血痕。抚摸历史的疮疤和舔舐现实的伤口,对人类来说,无疑是件痛苦的事情。它会使一些悲观失望者,心如死灰;也会使一些替天行道者,奋袂而起。面对大象在我国即将绝迹,国家的野生动物保护人员和版纳人一道,齐心戮力,共挽大象生存于艰厄。

  执法部门,首先对射猎野象的歹徒,一一处以极刑与重刑。藉以敲山震虎,杀一儆百,使捕杀大象的恶行,基本上得以遏制。近十余年来,尚未出现一猎杀大象的案例。

  野象谷,是我国最后一片没有“跨国野象”的绿洲。当傣族的另一吉祥物绿孔雀,在雨林中消失后,笃信小乘佛教的傣族父老们,以沸腾着的良知,以比雨林中望天树还要高大还要正直的,保护着他们仅存的吉祥物野生象。野象谷的人们,在三岔河的谷旁岸畔,不时更新老化的竹林,裁植野芭蕉;还在三岔河底,定时埋放大象喜食的盐巴……象见人们对它们投来空前友好的信号,便不时从雨林深处,走到野象谷与人亲善。野象谷左岸,有一国道横穿雨林,当象们大摇大摆地跨越公路时,见车辆停下,为之让路;见观赏它们的旅客的脸上,莫不春风融融,象们便向人们行注目礼,以示感激。

  环境对人来说,是生产力的一部分;对象来说,却是增强生殖的催助力。考察人员发现,在这勐养保护区内的二十余个野象群中,近半数为幼象和青年象。据估算,常来野象谷活动的野象,有百余头是近十年才出生的。

  大生命必需有“大舞台”,方能上演波澜壮阔的活剧。体重四五吨的大象,每天活动范围直径达五十公里,每日要食用低矮植物数百斤。一头野象的生存需求,必须有两千亩原始森林才能保证。这样,不仅不损害雨林,反而能促使雨林不断再生和轮回。大象不是雨林的破坏者,而是雨林的更新者;大象不是雨林的剥削者,而是雨林自觉而忠诚的守护者。

  勐养这片版纳最大的自然保护区,虽有林地面积260余万亩,但多为国家经济林和村寨种植林,真正的原始雨林面积仅为三十余万亩。大象虽仅仅增加了百余头,但勐养的生态容量,却显得捉襟见肘了。野象是不能在人造的“第二自然”中生存的。填不满肚皮的野象,不得不走出雨林,去吞食农家的田禾。面对野象与人争夺生存空间的矛盾日益尖锐,专家们曾良工心苦地计划将部分野象实施“移民”战略,但放眼版纳及全国,哪里还有适合大象栖息的领地!

  五十余年前,版纳原始雨林的覆盖率曾多达百分之六十,而眼前雨林的覆盖率已不足百分之十,且这些残存的雨林,已被切割成互不关联的一方方,一块块。版纳的那人类永远不能复制的热带雨林,早被美丽的橡胶林和多姿多彩的经济林所代替。这些看上去也很美的经济林,虽然按照当代人的思维模式,换取了眼前的幸福,却使大象永远失却了植根的乐土,温馨的故乡,逼迫大象即将与我们作永恒地告别……次日凌晨,仍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我,忽听到从大树旅馆其它小木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文友伸手推了我一下说,大概是野象群来了。我连忙披衣走上观象走廊,见这里已站有十几位游客。这时,从不远处的密林里,传来野象折倒竹子,碰落芭蕉,撞断野藤的咔嚓咔嚓的声音。继而,又传来惊天动地的、喇嘛寺里长号声般的象的吼叫。不大功夫,象群来到小木屋下的象塘里。因眼前薄雾迷蒙,我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象们的轮廓。只听得见,象们不时汲水的咕咕声;只听得见,象们在塘中洗浴时翻滚的嘭嘭声;只听得见,小象们撒娇发出的吱吱声……我虽未清晰地一睹野象们的仪容与丰姿,但从它们那真实的存在里,感受到了这天赐宝物的神秘的心跳。

  告别小木屋返京后的一段时日里,工作的繁忙、生活的琐碎,并没有冲淡我对野象谷的深深怀念。我想,野象谷的魅力与意义不在于“谷”,而在于“野象”。象是野象谷的灵魂。野象谷,不仅对于版纳而且对于整个华夏大地,都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大自然中的一切生灵,都和人类连结在一根线上。陆地上最庞大的生命——象,和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都是“地球号”宇宙航船上的乘客。一旦大象在这“航船”上空位,我们这个星球,会不会因了动、植物那严格而微妙的平衡遭到破坏,因了多种生物()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而不可挽回地塌陷了人类生存的根基!

  哦,野象谷,最后的野象谷……

  

李存葆:我眼中的老龙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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