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智蛙
我们一家进了村,发现房子还没盖好,根本没法住。施工队的包工头老潘满脸歉意,说不是他有意谎报军情,耽误工期确有客观原因:下雨、停电、机器坏了,有人要回家插秧等等。但我看他成天与妇女们打牌,输钱无数,是最受妇女们欢迎的“扶贫干部”——这才是误工的最大原因吧?
我这样一说,潘师傅红着脸,但坚决不承认。
我们只好暂时借居在附近的庆爹家,耐心等待工程扫尾,顺便也开始荒土的初垦。
庆爹家门前有一口荷塘,其实是水库的一部分,碰到水位上涨,水就通过涵管注满这一片洼地,形成一口季节性水塘。每天晚上,塘里的青蛙呱呱叫唤,开始时七零八落,不一会就此起彼伏,再一会就相约同声编列成阵,发出节拍整齐和震耳欲聋的青蛙号子,一声声锲而不舍地夯击着满天星斗。星斗颤粟着和闪烁着,一寸寸向西天倾滑,直到天明前的寒星寥落。
有时候,青蛙们突然噤声,像全钻到地底下去了。
仔细一听,是水塘那边的小路上有人的脚步声。奇怪的是,不久前也有脚步声从那里经过,甚至有一群群娃崽打闹着跑过,青蛙如何没有停止叫唤?
庆爹说,老五来()了。
我后来才知道,老五是个抓蛤蟆的。
我后来还知道,老五这一次尽管不是来抓蛤蟆,既没有带手电筒,又没有带小铁叉,但蛤蟆还是认出了他。
这真是怪事。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还真不能相信青蛙有这种奇能。它们居然从脚步声中辨出了宿敌的所在,居然迅速互通信息然后作出了紧急反应,各自潜伏一声不吭。它们不就是几只蛤蟆么?现代人用雷达、电脑、手机、激光、群发装置也勉为其难的事情,几只蛤蟆凭什么可以做到?
老五的脚步声过去以后,青蛙声又升起来了。不管我在塘边怎么走来走去,它们都不理睬我的疑惑,哪怕我重重跺脚,它们也一声声叫得更欢。我在黑夜里看不到它们,但我能想象它们脸上那种对低智能人类的一丝讥笑。
韩少功:当年的镜子
庆爹一进门就说:“你说这事怪不怪?波黑还在打来打去的。这联合国怎么就喊不住呢?”
我说:“要你不去买码(私彩),你还在买。乡政府喊了这么多回,喊住了你么?”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哼哼嘿嘿,换了个话题:“你说成思危怎么这样会讲呵?好学问,真是好学问。讲一两个时辰,不打一下顿,也不喝口水!”
我不大熟悉成思危,更不知道这位北京的大人物最近说了什么。说实话,每次见庆爹上门,我总是会从他嘴里得知许多重要大消息,弥补自己的孤陋寡闻。
说到姓成的,庆爹说成姓人很少见,八溪峒以前倒是有过一位。这就引出了一个故事。据说还是在民国时期,峒里办新学,有了第一所新学堂。一位姓成的女子从安徽逃难而来,在学堂里临时教书,教学生唱很多洋歌,人也长得漂亮,几乎招引全峒的年轻女子前来学堂偷看,看她的明眸皓齿,还有小旗袍和洋口琴。
日军攻打长沙的时候,常有一批批日军飞机飞来,大概是借汩罗江为地面路标,前去轰炸国军。当地政府接上峰指示,下令收缴所有的镜子,称镜子可以给日本飞机打信号,指方向,因此凡私藏镜子者一律按汉奸论处。安微来的女教师常常梳头,舍不得交镜子,后来被人告发,入了县衙大牢。据说告发者是本地一地痞,曾经拿光洋铺满一茶盘,请女教师去陪酒贺寿。女教师不从,撕碎了请柬。
地痞恼羞成怒,一状告到县衙门,说女教师教的歌是日本歌,吹的口琴是日本货,有时上山去根本不是为了采什么花,而是拿镜子给日本飞机打信号。这些说法越传越邪。县衙的主审官派人来搜查,果真搜出了女教师的镜子,再加上一顿杖刑,逼对方屈打成招,()最后把她当汉奸毙了。
狗官事后还夸耀:那婆娘太乖致了,照得我眼花。我若不重判,人家一定会说我好色——我一世清名岂不坏在她手里?
这就是流传很久的一件汉奸案。多少年后,女子的家人从安微前来寻尸,掘开女子的坟墓,发现棺木和尸骨都已化成腐泥,只有一颗心脏完整如初,甚至鲜活血色犹存,让人们大吃一惊。山里人传说:那女子太冤了,所以一颗心怎么也不死。
诬告者不久就患下大病,肚子胀得像面鼓。家人请来师爷抄写佛经,以图还愿消灾。没料到第一个师爷刚提笔,手里叭啦一声巨响,毛笔逢中破裂,成了一把篾条,没法用来往下写。第二个师爷倒是有所准备,带来一支结结实实的铜笔。这支笔破倒是没有破,但明明蘸的是墨,一落纸上就便成了红色,如源源鲜血自毫端涌出,吓得执笔者当场跌倒,话都说不出来,得由脚夫抬回家去。
诬告者几个月后终于一命呜呼。
韩少功:智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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