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哭
哭泣是弱者的表示。而强者则善听人哭泣。
有友人死了父亲,觉得非常悲痛,然而哭不出。在父亲的灵前,看亲族皆放声大哭,于是觉得为人子的自己,也非一哭不可,然而偏哭不出。
越哭不出,越觉责任重大,应该哭;终于欲仿效别人哭声,进而欣赏别人的哭声,忘掉了自己的悲痛。
但这也许是那友人不甘随俗,而为同声一哭;也许在潜意识里,觉得对死人哭诉,根本无用;悲痛只有自知,大可不必向死人“示威”之故。
然而,中国民族,是个()好哭的民族。妻死其夫则哭之:抑扬顿挫,务使音韵悠然。母死其子则哭之:长短合度,务使听者神往。但男子则大都嚎啕或暗泣。此风使然,千百年而未或更改。
一至今日,则有所谓跪哭团,哭谏团之事。
三四年前,我在武汉教书,教员欠薪,积七八月不发分文,于是有跪哭团之组织,而教育当局,为妻儿请命。我看这办法,不是路道:我既不能像我友人,在死骸边欣赏别人哭泣,我又无铁铸膝盖,匍匐于衙门之下,长跪于高堂之前。于是只好溜之大吉。现在,我又看到报上有哭谏团组织。
较之跪哭团,固然无劳膝盖,但也颇费唇舌。然而有效与否尚未可必。
我以为与其哭而谏,不如恨而立。国事绝非私人玩艺,哭谏又何能动于人。国事本为自己之事,只有自己起来,负担一部责任,才是办法。故善哭泣者,必为惰性甚重者,乃将生者之责任托付死人之流也。
原载1936年12月24日《立报·言林》
巴人:非甲即乙
曾经有人说过“不革命,即******”的话,如其这话给“学院源”的辩证法唯物论者看了,—定觉得太过机械了。因为不干革命工作的人,未必全都是******的。人尽还有第三条道路可走。譬如努力于学术之类。
但仔细一想,我们却也不能不承认这话的真理。我们首先得看说这话的场合。如其在大革命的激流中,有人若要停息在这激流里,那无疑是变做一块阻碍激流前进的石头。此其一。同时,如其我们把革命当作前进的精神来看的时候,那么,不前进的,必然后退,即使自身稳站在原处,并未后退,但时代却把你抛撇在后边了。而况没有一个人,能遗世独立,而不或前或后移动的。有之,其惟死人乎。
那么,当今之日,有人能大言壮语说非甲即乙的话,那也可断定其为真理。比如,“亡”国与“救”国。“断送”与“收复”,“卖”与“不卖”,“嘻皮笑脸”与“摩拳擦掌”等等。
其实,什么事一到紧要关头。只有两条路,任择—条的。亡了它也吧,拯救它也吧,事情总得有个决定。“容忍”“延宕”甚至于“苟且偷安”,那还是前一条路。赵构避居临安,到头来,还让元收拾这块土地。盖因“不死不活”必至于“有死无活”。
自然,我们不必担忧,元清以来,我们的士大夫,还是朝衣朝帽,修脸刮胡,自称奴才,至于老百姓,则又有欲做“奴才”而不得,不胜咨嗟,今日以后之中国,是不用我去想象的。
何况我们中国最()伟大的“作家”,教人之道:要亦不外“忠恕”二字。忠为奴才之道德,恕为奴才之作风。求奴才而不得,“忠恕”也就得以千古。
不幸的是,我们的字典上,犹有“困兽犹斗”这一成语。但也还只是困兽而已,非固人也。人兽之间,自有距离。于是我们应对此世道,坦然而无愧。我们的路,毕竟只有一条:“如此如此”,锦囊妙计,有待日后分晓。吁!
巴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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