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梦的纪实
《白叶杂记》序
是一个和艳的上午,我一人在街上闲走。在熙攘的行人中,无意间我偶然瞥见了一位握着两枝桃花的少女。
“……”我几乎要停住脚喊了出来,但是突然我又遏止住了我自己。
由这不意的相逢,我想起了过去的去年,过去的去年的今日。
回想中一切都令人留恋,一切都令人低回,尤其是甜蜜的红色的梦境。
分明还记得:去年的此时,在一座幽静的游园中,红栏杆上,正凭伏了一对年少的佳侣。从落英狼藉的水中透出的并肩的倒影,连池中的游鱼也惊羡得凝止不动了,然而曾几何时,风吹水动,春老人归,一切都成了幻梦,一切都消灭了。
造物者随意地将两个人儿()聚合起来,又随意地将他们分开。聚合时既不是自己的权力,被分开时又哪里能由自己呢?
于是,我们在不能自已之中,终于被分开了。
昙云易散,好梦不常,噙在口中的醇酒的杯儿,被人夺去了之后,所遗下的是怎样地幻灭的悲哀啊。
这以下一卷的文字中,有多篇写的便是这样的一个美妙的梦儿的过程,一个梦的纪实。
自从年岁是一年一年地大了起来,青春日渐失去。在灯红酒绿之中,年少的热情,眼看着都埋藏在销萎的玫瑰花中,要想再寻往昔的欢娱,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所以,这一卷茜红色的小文字,虽是使我见了每要生不堪回首之感,然而我终不忍将她弃去。
一九二七年五月十日,上海。
叶灵凤:金镜
《红灯小撷》之二
案上有一面金质的镜架,架上覆了一幅茜红色的纱幔;茜幔沉沉,从来不轻易去揭动。
尤其在这几日,绝望的悲哀像泰山样的压住了这薄薄的一层,使弱小的灵魂连辗动的勇气也没有。虽是有时风吹幔动,似是说出了她自己也不甘这样的压迫。然而,这样的反抗有什么用呢?
追回起昔日的笑容,已如梦中的往事了!
往事如烟——
我仰在椅上,将首昂起,恍惚看见我的希望,在几次的之后,已化成了一缕轻烟,飘飘地向上飞去。淡青的烟痕,在空中袅袅地消散,将归到寂灭。
我紧瞅着不动。可怜这是最后的希望了!
许是望得太久的原故,我的眼力有点朦胧了起来。朦胧间,我仿佛看出空中的烟的飘摇,并不是他自己的扰动,是由了另外有一只手在刻刻地去追捉。手动处,将消的一点烟痕也随着动了。
手继续在追捉。轻盈的烟,像狡蛇似的总是很易捷地从掌中滑去。但是在几次的扭动后,终耐不住时间的巨轮的转动,渐渐地归到飘渺,终至消灭了。
希望纯然消灭了,手依然还是空着。
空着的手渐渐地垂()了下来,垂到无有。接着,突然间,在了无一物的空暗中,猛然又现出了一个悲惨的面目,被两只手掩覆着。
我受了这意外的惊动,将头略略移了一移。我感觉有两道清冷的东西,从颊上流到了我的唇边。
我低下头来承受这咸苦的滋味的时候,桌上的金镜又回到了我的眼中。
——啊,朋友!朋友!是因了你的原故,沙漠中才又得到了可味的甘霖!
我立了起来,将镜架握在手中,仔细地想去将纱幔揭开,完成我这件渴望已久的愿望。缓缓地揭去,但是才揭到架上露出一幅黑色的长裙的时候,我的手又中止了。
似乎有一种不可抵抗的威力阻止住了我似的,我终于战栗着将镜架重行放下,不敢揭开。
叶灵凤:梦的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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