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归来
《白叶杂记》之七
造物者大约因为不甘于眼见两个不应享幸福的人儿自己创出了自己的幸福,于是便在暗中埋下了一丝祸根,播成无底的烦恼。在这无可避免的权威之下的喘息者,眼见得自己做了命运的牺牲,丧失了珍爱的同椿,然而又无法可想,于是只好在痛彻心髓的悲苦中,含了两眶热泪,听着朋友的规劝,暂且逃到外地去了。
子规总不肯停住她的悲啼,疑心的精卫在一息未绝之前也永不肯忘记她衔石的妄劳;我纵身到异地,我又怎会离去我的创痛呢?
在异乡的十几日中,我每日白昼昏昏地苟活,每夜一人在枕上掩泣深思,自忏自己的罪过。我不知春光怎样地老去,我也不知异乡景色怎样地可欣,我只知地老天荒,变尽了宇宙的一切,恐怕我的罪还是依然,依然不得解脱。
在红英褪尽枝头的悲抑的空气中,灰白也零星地染上了我的黑发,我是日日在抚心思罪,以求早死。
然而我终未得死。死实在不是简易的事。于是我又只好重拾余生,离去了那古静的扬州,重回到这流浪了多年的上海。
负罪逃去,负罪归来,这半月中,只老去了薄命的春光,一切都是依旧。可怖的已往依旧可怖,无望的将来依旧无望,只有在半月昏乱的流光中,将永不会再来的前尘镌刻了心扉更深一级。
在异乡已经是不能忘;此次归来,一下了征车,此心更立即颓然离了残败的心房,飞向那遥迢的一角;在一角小楼上的一隅中,暗淡的灯光下,静听那从一个本来是充满了幸福的深心中所发出的低微的幽叹,沉抑的咽鸣。——叹声断续,震动了一个少年的灵魂的深处的安宁。这也是罪人惟一的慰藉。
然而这仅是残败的灵魂所生出的幻象。当实现的周遭惊破了惨淡的梦境以后,我只有益发焦愁。
太没有刚毅的果决心,这怕是我椎一的弱点,也怕是我受苦的根源。事情发生至今已逾匝月,我心中虽是无时不在辗念之中,然而实际上仍是一筹莫展。我忍痛逃去,我含泪归来;半个月苟且偷度的生活中,只更白了我几根黑发,多受了几次残酷的回忆的蹂躏,其余一切都是依旧。啊,时日是这样无可挽留的过去,他人是在那里引领相期,我究竟要怎样做啊!
两条路已展开在我面前。一条是甘心在不赦的罪中沉沦,率性离去这烦恼的渊荧;一条是任随了环境的推移,也来勉强着演一次自己所痛恶的人生的丑剧。他人已将这两条路指示给我,我也自知除了这两条路外,别无他路可行。
我究竟要怎样做呢?我没有凿死我自己良心的勇气,但是走了后一条路,我又不忍眼见将两个纯洁的灵魂一同毁伤。啊啊!我究竟要怎样做呀!
归来已逾四日,在表面看去,我是似乎已能暂时放下这件不幸,来安心做事;其实我的深心对于以往的悔惜和将来的焦焚,只有更深更烈,不过我现在是忍着掩藏在心的深处,不使它泄出。
在午夜的回醒中,在晓色还朦胧着的黎明的枕上,我睁着眼睛想起了我这次所造出的罪过,真不知有几多次我用手指擦干了凝在我自己眼角上终不会流下的枯泪。我将头曲枕在腕上,一月间的回忆直使我凄苦欲绝。我咒诅着为什么没有一件意外的灾祸能使我遽()然可以将这负罪的残壳消亡!
事情是使我如此地,而我又不敢冒昧地死去;苟延残生,我现在只好暂且这样地过下去了。
我这样偷度下去,将的主权全交托于命运,以待一个适当的时期。我是永不会忘怀的。只要有一点时机能使我可以略赎我的罪过,我是愿意牺牲我的一切。
未出去时是如此,归来了仍是如此;我叱责我自己的无能,我也怜悯一个健康的少年竟因此也萎靡得消失了选择的才能。两条路中终没有一条可以不增加我的罪过,我只好暂时这样迁延下去了。
命运是决不允许我这样去的,我静等待着它最后的摆布。
本不必再写什么,只因近来只有执笔时才略可慰藉,我只好任它断续地写出了。
暮雨萧萧,我在静中想起了我的已往,想起了我的罪过,我叹息我为什么不在早岁夭亡!
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二日雨的黄昏。
叶灵凤:灵魂的归来偷生
《白叶杂记》之六
在绚烂的春光中,本不应再偷生的我,只因了责任的关系只得又腆颜苟活了。近日,因了朋友的敦劝,更从上海暂时转徙到了这曾经飘扬过十里锦帆的扬州。
扬州,在平日,我也曾艳羡过她往昔的繁华,我曾憧憬过那二十四桥上的萧声,那瘦西湖畔的垂柳,柳荫中的书艇,艇上的姑娘。然而当我这次披着灰黑的罪裳垂了首真来到此地的时候,我却什么也不再感觉。我只知道我四周是另换了一方土地,是不赦的罪徒新迁了一次囹圄。这异地的风光,只有更使人对于那朦胧的前尘,激起了切肤的惋惜。
一个人既有了洗不尽的罪愆,而想去暂时卸开逃避,这本是不可能,而且也是不应该的事。近数日中,我确有点懊悔来到此地了。
在此地,表面上虽也随和了尚不知道我的事情的朋友们,强颜谈笑,然而深心中的苦味,却无时不使我咬唇幽叹。我吃了一次饭,讲了,在立刻之后,自己便对自己起了谴责,觉得这总是不应有的举动。我现在但愿不见一个人,不说一句话;但愿整日地长跪在一间暗室之中,自己默思自己的罪过。
近来只能睁了一双眼睛空想,已不再有眼泪滴出。大约连泪珠也离弃我这个永世不可道的罪人了!
我若仅是误杀了一个无辜的好人,我恐怕早已饮剑相偿,没有一个问题。无如现在又不是这样,我是睁着眼睛,自己看着自己,亲手陷害了自己所敬爱的同伴,这又岂是一死所能了结的呢?若是死可以了结,我恐怕早已了结我的罪案了。
以前我尚相信自杀可以解决一切,现在才知道不然。自杀还是等于逃避,等于卸罪。我若自杀,我依然不能卸掉我的责任,洗清我的罪过。我只有更辜负了他人。
既不敢擅死,我现在只好忍羞偷生着,偷生着以待那适当的时期了。我每日谨馨香默祷,但乞那九汉的青鸾能早日颁临,以便罪人可以决定最后的行止。
这次的出来是号称作画,于是我便不得不勉强涂了几幅。然而画虽画了,自己却觉得几乎不像自己所画。好坏更是茫然。朋友们问我对于所画的怎样,我每只会摇头。本来在现在的情形之下的我,这世间哪里还有引得起我兴味的事物?我不过想减少他人的诘异罢了。所作的画,几乎完全不是我心中所想画的境地。
我现在心中只浮着这样的一个画境:深夜之荒漠的旷野中,天上沉黑,无星无月。在暗黑的天中,却现有一个银洁的白十字架。从十字架上散出的轮光,映着地面上有个披发的少年,黑衣长跪,在仰天暗泣,自己撕裂了自己的脸膛,将心脏捧上,用眼泪洗濯那()永世洗不脱的斑纹。万物都埋在无底的黑暗中,只有十字架和架下跪着的少年。
这是我所希望遇到的一个境地。只怕终不会有实现的幸福。
现在若有人来溶解我的心脏,恐怕只得到一滩黑色的苦血了。
这几日中,我未照过镜子。我没有走近镜前的勇气。我现在究竟变成了怎样,我自己也不明白。然而早几十日的风豪,却分明是无疑地离我而去了。
现在总算还偷生苟活着,然而日后怎样,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我的自身早已不是属我的了。
不久还是要负罪重来。不知下次执笔写的时候,我又会变成了怎样。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九夜,扬州。
叶灵凤: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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