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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冬青树

ID:61561

时间:2021-04-30

相关标签:  林海音  

  林海音:冬青树

  为了舅母的六十整寿,我冒着酷暑到台北来。表哥表妹两对夫妇都早到了,只等迟到的我。

  我进门放下手提箱高声喊:“阿妗,我到啦!”从厨房的甬道里发出一迭声的“啊,跟着拥出了表妹和表嫂,表哥和表妹夫也从舅舅的书房跑出来,舅母矮矮胖胖,又是放足,她擦着鼻尖的汗,拖着笨重的身躯,抢着跑出来。我见了舅母好高兴,赶忙迎上去,舅母握住我的手,把我上下一打量,红着眼圈叹口气:“瘦了!”

  “瘦了?哪里!我临来时才在医院磅过的,比上次长了两磅呢!”舅母不满意我的答复,不住地摇头。

  “姆妈就是这样,见了谁都嚷瘦呀瘦的,都像您胖得油篓似的走不动才算数吗?”表妹虽然结婚了,仍然改不了跟舅母抢白的习惯。我们听了都好笑,舅母用手指戳着表妹的头笑骂:“该死!该死!”我又听见舅母熟悉的骂人声了,惟有在舅母这毫无恶意的骂声里,才觉得是回到了有所依赖的家。

  这是两年来一次难得的团聚,年轻的一代,为了职业,不能守在老人的身旁,舅母口口声声说:“走远了顶好,图个清静!”其实我知道她是多么盼望孩子们都围绕在她的身边。这一次大家写信商量好,要在舅母的生日全体回家来——其实各人在外面都已成家立业了,可是提到回家,总以在舅母的身边才算真正回到了家,就因为这里有一个舅母。她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使你安心。她安排你的生活,让你舒服得像一个懒洋洋的人,躺在软绵绵的床上,不由得睡着了。

  可是在这个团聚的家庭里,我算的是什么呢?我不过是舅父的妹妹遗留下的一个孤女,在女孩时代便被远游的父亲寄留在这家里。舅母每见我瘦弱,总叹息说我是一个不幸的女孩,而我却以为遇到舅母是我今生最幸运的事。我曾失去许多亲人,却永远不会失去舅母,她像一棵冬青树,在我的生活里永远存在。如果我说我在这家里从无寄居之感,那正是因了舅母的慈爱,她从没有给过我一次机会,使我感觉在这家庭里是额外的一员。我和一个表哥一个表妹共同生活,安全而快乐,舅母却偏爱说我不幸。

  舅母是旧时代中一个()可爱的妇人,她所以常常说我不幸,正因为她是一个家庭观念极浓厚的人。我的出生就是悲剧的开始,生母早死,又被父亲遗弃。后来我自己又在一次婚姻悲剧里,扮演了不幸的一方。如果拿新的家庭观念来说,我没有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所以造成心理的不健全,而致在弱如此吧?其实我在依赖舅母生活的年纪时,何曾有一丝丝这种不健全的念头。去年遭婚变,我原处之泰然,却急坏了舅母,她见了我顿足地哭:“蕙君,你阿爹回来我怎么交代?”我是快三十岁的人了,舅母还疑心地想着,有一天,十几年没有音信的阿爹回来了,她把我仍像五岁的小女孩一样交还给阿爹呢!我在舅母的眼里简直是悲剧的化身。无怪表妹责怪自母说:“阿姊本来是快乐的,可是妈妈偏要给培养点儿悲剧的气氛!”“嗯?”舅母旧书念得不少,可是遇见表妹嘴里的抽象新名词,就害苦了她:“什么赔点儿,养点儿的!”我们哄堂大笑,舅舅也笑得被一口烟呛得直咳嗽。舅母转移目标,冲着舅舅瞪眼:“老鬼,你也笑什么?”我说过的,舅母的骂声,常常是表现了这家庭的融洽,骂里含了无限的爱与关怀。舅母真是这一家子不倒的权威。

  表哥已经做了两个儿子的爸爸,这次回来,表嫂又鼓着肚子挺身而行了。表妹也初尝怀孕的滋味。添丁使舅母开心,所见所闻都是孩子的问题。我被冷落在一旁,突然生了孤零的伤感,可是还好,这情绪在我心头一瞥即逝,我很快恢复了常态。表哥正在喊:“叩头,叩头,给老太太拜寿!”舅母笑得嘴合不拢了。

  在舅母的生活方式下,是包含着新的希望与旧的道德,叩头礼并不是这家庭落伍的表现,而是子女奉给长辈所喜爱的一些行为的表现,如果我们那种七摇人晃的叩头法,能给舅母老夫妇开心的话,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舅母还照老规矩,四眼儿人不必下跪,表嫂和表妹算是免了,我和表哥表妹夫带着两个表任一字排开跪倒在红毡子上。桌上的一对红寿烛,烛光摇曳映到舅母刚扑了粉的圆脸上,在舅母光亮的脸上,我看见一个老妇人最快乐的时光。刹那间,我忽然想,舅母真是一个懂得生活,富有生活风趣,而也得到真正生活的女人。

  这次我们要叫一桌席孝敬舅母,可是舅母不肯,她说她愿意自己下厨,因为她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口味。“可是,您是老寿星呀!我们应当孝敬您,您怎么反倒做给我们吃?”表妹笑着说。

  “算了罢,吃一顿明天就全滚蛋了,什么孝敬不孝敬!”舅母又骂了,可是这次骂是亲切中带着伤感的,她虽是个顶达观的女人,但是老人的心是希望归来而怕离去的,舅母又何能例外?

  我们吃得好开心,表妹夫和老丈人猜拳,五魁首,八匹马,把舅舅要灌醉了。我们也顾不得男母在厨房烤成什么样儿,上一道菜,喊一回好。

  和两表兄妹中,我一直受舅母特别的宠爱,当然是因为她对我多几分身世的怜悯。她希望我身体健康,婚姻美满,好对我那谜样的父亲有个交代,可是在这两方面,我都使她失望而伤心。我很惭愧一直给舅母精神上负荷沉重,她对于我的关怀远超过她的亲生子女,虽然我已成人,不需人扶助,她的关怀也未稍减。

  舅母的生日,我画了一幅冬青树送给她,但是我知道,更多的颂词,再多的赠礼,都不如给她一个能使她放心的,我许久以来就要对舅母说的是:我的身体虽仍嫌瘦弱,但意志却;我的婚姻虽告失败,但这并不证明我从此失去光明的前途!

  

  林海音:一张地图

  瑞君、亦穆夫妇老远地跑来了,一进门瑞君就快乐而兴奋地说:

  “猜,给你带什么来了?”

  一边说着,她打开了手提包。

  我无从猜起,她已经把一叠纸拿出来了:

  “喏!”她递给了我。

  打开来,啊!一张崭新的北平全图!

  “希望你看了图,能把文津街,景山前街连起来,把东西南北方向也弄清楚。”

  “已经有细心的读者告诉我了,”我惭愧(但这个惭愧是快乐的)地说,“并且使我在回忆中去了一次北平图书馆和北海前面的团城。”

  在灯下,我们几个头便挤在这张地图上,指着,说着。熟悉的地方,无边的回忆。

  “喏,”瑞妹说,“曾在黄化门住很多年,北城的地理我才熟。”

  于是她说起黄化门()离帘子库很近,她每天上学坐洋车,都是坐停在帘子库的老尹的洋车。老尹当初是前清帘子库的总管,现在可在帘子库门口拉洋车。她们坐他的车,总喜欢问他哪一个门是当初的帘子库,皇宫里每年要用多少帘子?怎么个收藏法?他也得意地说给她们听,温习着他那些一去不回的老日子。

  在北平,残留下来的这样的人物和故事,不知有多少。我也想起在我曾工作过的大学里的一个人物。校园后的花房里,住着一个“花儿把式”(新名词:园丁。说俗点儿:花儿匠),他镇日与花为伍,花是他的。据说他原是清皇室的一位公子哥儿,生平就爱养花,不想民国后,面对现实生活,他落魄得没办法,最后在大学里找到一个园丁的工作,总算是花儿给了他求生的路子,虽说惨,却也有些诗意。

  整个晚上,我们凭着一张地图都在说北平。客人走后,家人睡了,我又独自展开了地图,细细地看着每条街,每条胡同,回忆是无法记出详细年月的,常常会由一条小胡同,一个不相干的感触,把思路牵回到自己的童年,想起我的住室,我的小床,我的玩具和伴侣……一环跟着一环,故事既无关系,年月也不衔接,思想就是这么个奇妙的东西。

  第二天晏起了,原来就容易发疼的眼睛,因为看太久那细小的地图上的字,就更疼了!

  1961年12月25日

  

林海音:冬青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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