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读《芝兰与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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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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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读《芝兰与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

  正要到哥伦比亚的检讨室里校阅梵籍,和死和尚争虚实,经过我的邮筒,明知每次都是空开的,还要带着希望姑且开来看看。这次可得着一卷东西,知道不是一分钟可以念完的,遂插在口袋里,带到检讨室去。

  我正研究唐代佛教在西域衰灭的原因,翻起史太因在和阗所得的唐代文契,一读马令痣同母党二娘向护国寺憎虎英借钱的私契,妇人许十四典首饰契,失名人的典婢契等等,虽很有趣,但掩卷一想,恨当时的和尚只会营利,不顾转法轮,无怪回纥一人,便尔扫灭无余。

  为释迦文担忧,本是大愚,会不知成、住、坏、空,是一切法性?不看了,掏出口袋里的邮件,看看是什么罢。

  《芝兰与茉莉》

  这名字很香呀!我把纸笔都放在一边,一气地读了半天工夫——从头至尾,一句一字细细地读。这自然比看唐代死和尚的文契有趣。读后的余韵,常绕缭于我心中,象这样的文艺很合我情绪的胃口似地。

  读中国的文艺和读中国的绘画一样。试拿山水——西洋画家叫做“风景画”——来做个例:我们打稿(Composition)是鸟瞰的、纵的,所以从近处的溪桥,而山前的村落,而山后的帆影,而远地的云山;西洋风景画是水平的、横的,除水平线上下左右之外,理会不出幽深的、绵远的兴致。所以中国画宜于纵的长方,西洋画宜于横的长方。文艺也是如此:西洋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女人或男子”为主,故属于横的,夫妇的;中华人的取材多以“我”和“我的父母或子女”为主,故属于纵的、亲子的。描写亲子之爱应当是中华人的特长,看近来的作品,究其文心,都函这唯一义谛。

  爱亲的特性是中国文化的细胞核,除了它,我们早就要断发短服了!我们将这种特性来和西洋的对比起来,可以说中华民族是爱父母的民族,那边欧西是爱夫妇的民族。因为是“爱父母的”,故叙事直贯,有始有终,源源本本,自自然然地说下来。这“说来话长”的特性——很和拔丝山药一样地甜热而粘——可以在一切作品里找出来。无论写什么,总有从盘古以来说到而今的倾向。写孙悟空总得从猴子成精说起;写贾宝玉总得从顽石变灵说起;这写生生因果的好尚是中华文学的文心,是纵的,是亲子的,所以最易抽出我们的情绪。

  八岁时,读《·凯风》和《陟帖》,不晓得怎样,眼泪没得我的同意就流下来?九岁读《檀弓》到“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一段,伏案大哭。先生问我:“今天的书并没给你多上,也没生字,为何委曲?”我说:“我并不是委曲,我只伤心这‘东西南北’四字。”第二天,接着念“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一段,到“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又哭。直到于今,这“东西南北”四个字还能使我一念便伤怀。我常反省这事,要求其使我哭泣的缘故。不错,爱父母的民族的理想生活便是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聚族、在这里埋葬,东西南北地跑当然是一种可悲的事了。因为离家、离父母、离国是可悲的,所以能和父母、乡党过活的人是可羡的。无论什么也都以这事为准绳:做文章为这一件大事做,讲为这一件大事讲,我才理会我的“上坟瘾”不是我自己所特有,是我所属的民族自盘古以来遗传给我的。你如自己念一念“可爱的家乡啊!我睡眼朦胧里,不由得不乐意接受你欢迎的诚意。”和“明儿……你真要离开我了么?”应作如何感想?

  爱夫妇的民族正和我们相反。夫妇本是人为,不是一生下来就铸定了彼此的关系。相逢尽可以不相识,只要各人带着,或有了各人的男女欲,就可以。你到什么地方,这欲跟到什么地方,他可以在一切空间显其功用,所以在文心上无需溯其本源,究其终局,干干脆脆,Just a word,也可以自成段落。爱夫妇的心境本含有一种舒展性和侵略性,所以乐得东西南北,到处地跑。夫妇关系可以随地随时发生,又可以强侵软夺,在文心上当有一种“霸道”、“喜新”、“乐得”、“为我自己享受”的倾向。

  总而言之,爱父母的民族的心地是“生”;爱夫妇的民族的心地是“取”。生是相续的;取是广延的。我们不是爱夫妇的民族,故描写夫妇,并不为夫妇而描写夫妇,是为父母而描写夫妇。我很少见——当然是我少见——中国文人描写夫妇时不带着“父母的”的色彩;很少见单独描写夫妇而描写得很自然的。这并不是我们不愿描写,是我们不惯描写广延性的文字的缘故。从对面看,纵然我们描写了,人也理会不出来。

  《芝兰与茉莉》开宗第一句便是“祖母真爱我!”这已把我的心牵引住了,“祖我”,当然不是爱夫妇的民族所能深味,但它能感我和《檀弓》差不了多少。“垂老的祖母,等得小孩子奉甘旨么?”子女生活是为父母的将来,父母的生活也是为着子女,这永远解不开的结,结在我们各人心中。触机便发表于文字上。谁没有祖父母、父母呢?他们的折磨、担心,都是象夫妇一样有个我性的么?丈夫可以对妻子说:“我爱你,故我要和你同住”;或“我不爱你,你离开我罢”。妻子也可以说:“人尽可夫,何必你?”但子女对于父母总不能有这样的天性。所以做父母的自自然然要为子女担忧受苦,做子女的也为父母之所爱而爱,为父母而爱为第一件事。爱既不为我专有,“事之不能尽如人意”便为此说出来了。从爱父母的民族眼中看夫妇的爱是为三件事而起,一是继续这生生的线,二是往溯先人的旧典,三是承纳长幼的情谊。

  说起书中人的祖母,又想起我的祖母来了。“事之不能尽如人意者,夫复何言!”我的祖母也有这相同的境遇呀!我的祖母,不说我没见过,连我父亲也不曾见过,因为她在我父亲未生以前就去世了。这岂不是很奇怪的么?不如意的事多着呢!爱祖母的明官,你也愿意听听我说我祖母的失意事么?

  八十年前,台湾府——现在的台南——城里武馆街有一家,八个兄弟同一个老父亲同住着,除了第六、七、八的弟弟还没娶以外,前头五个都成家了。兄弟们有做武官的,有做小乡绅的,有做买卖的。那位老四,又不做武官又不做绅士,更不会做买卖。他只喜欢念书,自己在城南立了一所小书塾名叫窥园,在那里一面读,一面教几个小学生。他的清闲,是他兄弟们所羡慕,所嫉妒的。

  这八兄弟早就没有母亲了。老父亲很老,管家的女人虽然是妯娌们轮流着当,可是实在的权柄是在一位大姑手里。这位大姑早年守寡,家里没有什么人,所以常住在外家。因为许多弟弟是她帮忙抱大的,所以她对于弟弟们很具足母亲的威仪。

  那年夏天,老父亲去世了。大姑当然是“阃内之长”要督责一切应办事宜的。早晚供灵的事体,照规矩是媳妇们轮着办的。那天早晨该轮到四弟妇上供了。四弟妇和四弟是不上三年的夫妇,同是二十多岁,情爱之浓是不消说的。

  大姑在厅上嚷:“素官,今早该你上供了。怎么这时候还不出来?”

  居丧不用粉饰面,把头发理好,也毋需盘得整齐,所以晨妆很省事。她坐在妆台前,嚼槟榔,还吸一管旱烟。这是台湾女人们最普遍的嗜好。有些女人喜欢学士人把牙齿染黑了,她们以为牙齿白得象狗的一样不好看,将槟榔和着荖叶、熟灰嚼,日子一久,就可以使很白的牙齿变为漆黑。但有些女人是喜欢白牙的,她们也嚼槟榔,不过把灰减去就可以。她起床,漱口后第一件事是嚼槟榔,为的是使牙齿白而坚固。外面大姑的叫唤,她都听不见,只是嚼着,还吸着烟在那里出神。

  四弟也在房里,听见姊姊叫着妻子,便对她说:“快出去罢。姊姊要生气了。”

  “等我嚼完这口槟榔,吸完这口烟才出去。时候还早咧。”

  “怎么你不听姊姊的话?”

  “为什么要听你姊姊的话?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姊姊就象母亲一样。丈夫为什么要听妻子的话?”

  “‘人未娶妻是母亲养的,娶了妻就是妻子养的。’你不听妻子的话,妻子可要打你,好象打小孩子一样。”

  “不要脸,哪里来得这么大的孩子!我试先打你一下,看你打得过我不。”老四带着嘻笑的样子,拿着拓扇向妻子的头上要打下去。妻子放下烟管,一手抢了扇子,向着丈夫的额头轻打了一下,“这是谁打谁了!”

  夫妇们在殡前是要在孝堂前后的地上睡的,好容易到早晨同进屋里略略梳洗一下,借这时间谈谈。他对于享尽天年的老父亲的悲哀,自然盖不过对于婚媾不久的夫妇的欢愉。所以,外头虽然尽其孝思;里面的“琴瑟”还是一样地和鸣。中国的天地好象不许夫妇们在丧期里有谈笑的权利似的。他们在闹玩时,门帘被风一吹,可巧被姊姊看见了。姊姊见她还没出来,正要来叫她,从布帘飞处看见四弟妇拿着拓扇打四弟,那无明火早就高起了一万八千丈。

  “哪里来的泼妇,敢打她的丈夫!”姊姊生气嚷着。

  老四慌起来了。他挨着门框向姊姊说:“我们闹玩,没有什么事。”

  “这是闹玩的时候么?怎么这样懦弱,教女人打了你,还替她说话?我非问她外家,看看这是什么家教不可。”

  他退回屋里,向妻子伸伸舌头,妻子也伸着舌头回答他。但外面越呵责越厉害了。越呵责,四弟妇越不好意思出去上供,越不敢出去越要挨骂,妻子哭了。他在旁边站着,劝也不是,慰也不是。

  她有一个随嫁的丫头,听得姑太越骂越有劲,心里非常害怕。十三四岁的女孩,哪里会想事情的关系如何?她私自开了后门,一直跑回外家,气喘喘地说:“不好了!我们姑娘被他家姑太骂得很厉害,说要赶她回来咧!”

  亲家爷是个商人,头脑也很率直,一听就有了气,说:“怎样说得这样容易——要就取去,不要就扛回来?谁家养女儿是要受别人的女儿欺负的?”他是个杂货行主,手下有许多工人,一号召,都来聚在他面前。他又不打听到的是怎么一回事,对着工人们一气地说:“我家姑娘受人欺负了。你们替我到许家去出出气。”工人一轰,就到了那有丧事的亲家门前,大兴问罪之师。

  里面的人个个面对面呈出惊惶的状态。老四和妻子也相对无言,不晓得要怎办才好。外面的人们来得非常横逆,经兄弟们许多解释然后回去。姊姊更气得凶,跑到屋里,指着四弟妇大骂特骂起来。

  “你这泼妇,怎么这一点点事情,也值得教外家的人来干涉?你敢是依仗你家里多养了几个粗人,就来欺负我们不成?难道你不晓得我们诗礼之家在丧期里要守制的么?你不孝的贱人,难道丈夫叫你出来上供是不对的,你就敢用扇头打他?你已犯七出之条了,还敢起外家来闹?好,要吃官司,你们可以一同上堂去,请官评评。弟弟是我抱大的,我总可以做抱告。”

  妻子才理会丫头不在身边。但事情已是闹大了,自己不好再辩,因为她知道大姑的脾气,越辩越惹气。

  第二天早晨,姊姊召集弟弟们在灵前,对他们说:“象这样的媳妇还要得么?我想待一会,就扛她回去。”这大题目一出来,几个弟弟都没有话说,最苦的就是四弟了。他知道“扛回去”就是犯“七出之条”时“先斩后奏”的办法,就颤声地向姊姊求情,姊姊鄙夷地说:“没志气的懦夫,还敢要这样的妇人么?她昨日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女子多着呢,日后我再给你挑个好的。我们已预备和她家打官司,看看是礼教有势,还是她家工人的力量大。”

  当事的四弟那时实在是成了懦夫了!他一点勇气也没有,因为这“不守制”、“不敬夫”的罪名太大了,他自己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证明妻子的无罪,有赦兔的余地。他跑进房里,妻子哭得眼都肿了。他也哭着向妻子说:“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我……我不好,我对对……不起你!”妻子抽噎着说。丈夫也没有什么话可安慰她,只挨着她坐下,用手抚着她的脖项。

  果然姊姊命人雇了一顶轿子,跑进房里,硬把她扶出来,把她头上的白麻硬换上一缕红丝,送她上轿去了。这意思就是说她此后就不是许家的人,可以不必穿孝。

  “我有什么感想呢?我该有怎样的感想呢?懦夫呵!你不配腼颜在人世,就这样算了么?自私的我,却因为不贯彻无勇气而陷到这种地步,夫复何言!”当时他心里也未必没有这样的语言。他为什么懦弱到这步田地?要知道他原不是生在为夫妇的爱而生活的地方呀!

  王亲家看见平地里把女儿扛回来,气得在堂上发抖。女儿也不能说什么,只跪在父亲面前大哭。老亲家口口声声说要打官司,女儿直劝无需如此,是她的命该受这样折磨的,若动官司只能使她和丈夫吃亏,而且把两家的仇恨结得越深。

  老四在守制期内是不能出来的。他整天守着灵想妻子。姊姊知道他的心事,多方地劝慰他。姊姊并不是深恨四弟妇,不过她很固执,以为一事不对就事事不对,一时不对就永远不对。她看“礼”比夫妇的爱要紧。礼是古圣人定下来,历代的圣贤亲自奉行的。妇人呢?这个不好,可以挑那个。所以夫妇的配合只要有德有貌,象那不德、无礼的妇人,尽可以不要。

  出殡后,四弟仍到他的书塾去。从前,他每夜都要回武馆街去的。自妻去后,就常住在窥园。他觉得一到妻子房里冷清清地,一点意思也没有,不如在书房伴着书眠还可以忘其愁苦。唉,情爱被压的人都是要伴书眠的呀!

  天色晚,学也散了。他独在园里一棵芒果树下坐着发闷。妻子的随嫁丫头蓝从园门直走进来,他虽熟视着,可象不理会一样。等到丫头叫了他一声:“姑爷”,他才把着她的手臂,如见了妻子一般。他说:“你怎么敢来?……姑娘好么?”

  “姑娘命我来请你去一趟。她这两天不舒服,躺在床上哪,她吩咐掌灯后才去,恐怕人家看见你,要笑话你。”

  她说完,东张西望,也象怕人看见她来,不一会就走了。那几点钟的黄昏偏又延长了,他好容易等到掌灯时分!他到妻子家里,丫头一直就把他带到楼上,也不敢教老亲家知道。妻子的面比前几个月消疲了,他说:“我的……”,他说不下去了,只改过来说:“你怎么瘦得这个样子!”

  妻子躺在床上也没起来,看见他还站着出神,就说:“为什么不坐,难道你立刻要走么?”她把丈夫揪近床沿坐下,眼对眼地看着。丈夫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想分离后第一次相见的话是很难起首的。

  “你是什么病?”

  “前两天小产了一个男孩子!”

  丈夫听这话,直象喝了麻醉药一般。

  “反正是我的罪过大,不配有福分,连从你得来的孩子也不许我有了。”

  “人不要紧的,日后我们还可以有五六个。你要保养保养才是。”

  妻子笑中带着很悲哀的神彩说:“痴男子,既休的妻还能有生子女的荣耀么?”说时,丫头递了一盏龙眼干甜茶来。这是台湾人待生客和新年用的礼茶。

  “怎么给我这茶喝,我们还讲礼么?”

  “你以后再娶,总要和我生疏的。”

  “我并没休你。我们的婚书,我还留着呢。我,无论如何,总要想法子请你回去的,除了你,我还有谁?”

  丫头在旁边插嘴说:“等姑娘好了,立刻就请她回去罢。”

  他对着丫头说:“说得很快,你总不晓得姑太和你家主人都是非常固执,非常喜欢赌气,很难使人进退的。这都是你弄出来的。事已如此,夫复何言!”

  小丫头原是不懂事,事后才理会她跑回来报信的关系重大。她一听“这都是你弄出来的,”不由得站在一边哭起来。妻子哭,丈夫也哭。

  一个男子的心志必得听那寡后回家当姑太的姊姊使令么?当时他若硬把妻子留住,姊姊也没奈他何,最多不过用“礼教的棒”来打他而已。但“礼教之棒”又真可以打破人的命运么?那时候,他并不是没有反抗礼教的勇气,是他还没得着反抗礼教的启示。他心底深密处也会象吴明远那样说:“该死该死!我既爱妹妹,而不知护妹妹;我既爱我自己,而不知为我自己着想。我负了妹妹,我误了自己!事原来可以如人意,而我使之不能;我之罪恶岂能磨灭于万一,然而赴汤蹈火,又何足偿过失于万一呢?你还敢说:‘事已如此,夫复何言’么?”

  四弟私会出妻的事,教姊姊知道,大加申斥,说他没志气。不过这样的言语和爱情没有关系。男女相待遇本如大人和小孩一样。若是男子爱他的女人,他对于她的态度、语言、动作,都有父亲对女儿的倾向;反过来说,女人对于她所爱的男子也具足母亲对儿子的倾向。若两方都是爱者,他们同时就是被爱者,那是说他们都自视为小孩子,故彼此间能吐露出真性情来。小孩们很愿替他们的好朋友担忧、受苦、用力;有情的男女也是如此。所以姊姊的申斥不能隔断他们的私会。

  妻子自回外家后,很悔她不该贪嚼一口槟榔,贪吸一管旱烟,致误了灵前的大事。此后,槟榔不再入她的口,烟也不吸了。她要为自己的罪过忏悔,就吃起长斋来。就是她亲爱的丈夫有时来到,很难得的相见时,也不使他挨近一步,恐怕玷了她的清心。她只以念经绣佛为她此生唯一的本分,夫妇的爱不由得不压在心意的崖石底下。

  十几年中,他只是希望他岳丈和他姊姊的意思可以换回于万一。自己的事要仰望人家,本是很可怜的。亲家们一个是执拗,一个是赌气,因之光天化日的时候难以再得。

  那晚上,他正陪姊姊在厅上坐着,王家的人来叫他。姊姊不许说:“四弟,不许你去。”

  “姊姊,容我去看她一下罢。听说她这两天病得很厉害,人来叫我,当然是很要紧的,我得去看看。”

  “反正你一天不另娶,是一天忘不了那泼妇的。城外那门亲给你讲了好几年,你总是不介意。她比那不知礼的妇人好得多——又美、又有德”。

  这一次,他觉得姊姊的命令也可以反抗了。他不听这一套,迳自跑进屋里,把长褂子一披,匆匆地出门。姊姊虽然不高兴,也没法揪他回来。

  到妻子家,上楼去。她躺在床上,眼睛半闭着,病状已很凶恶。他哭不出来,走近前,摇了她一下。

  “我的夫婿,你来了!好容易盼得你来!我是不久的人了,你总要为你自己的事情打算,不要象这十几年,空守着我,于你也没有益处。我不孝已够了,还能使你再犯不孝之条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孝不孝是我的事,娶不娶也是我的事。除了你,我还有谁?”

  这时丫头也站在床沿。她已二十多岁,长得越妩媚、越懂事了。她的反省,常使她起一种不可言喻的伤心,使她觉得她永远对不起面前这位垂死的姑娘和旁边那位姑爷。

  垂死的妻子说:“好罢,我们的恩义是生生世世的。你看她。”她撮嘴指着丫头,用力往下说:“她长大了。事情既是她弄出来的,她得替我偿还。”她对着丫头说:“你愿意么?”丫头红了脸,不晓要怎样回答。她又对丈夫说:“我死后,她就是我了。你如记念我们旧时的恩义,就请带她回去,将来好替我……”

  她把丈夫的手拉去,使他揸住丫头的手,随说:“唉,子女是要紧的,她将来若能替我为你养几个子女,我就把她从前的过失都宽恕了。”

  妻子死后好几个月,他总不敢向姊姊提起要那丫头回来。他实在得很懦弱的,不晓怎样怕姊姊会怕到这地步!

  离王亲家不远住着一位老妗婆。她虽没为这事担心,但她对于事情的原委是很明了的。正要出门,在路上遇见丫头,穿起一身素服,手挽着一竹篮东西,她问:“蓝,你要到哪里去?”

  “我正要上我们姑娘的坟去。今天是她的百日。”

  老岭婆一手扶着杖,一手捏着丫头的嘴巴,说:“你长得这么大了,还不回武馆街去么?”丫头低下头,没回答她。她又问:“许家没意思要你回去么?”

  从前的风俗对于随嫁的丫头多是预备给姑爷收起来做二房的,所以妗婆问得很自然。丫头听见“回去”两字,本就不好意思,她双眼望着地上,摇摇头,静默地走了。

  妗婆本不是要到武馆街去的,自遇见丫头以后,就想她是个长辈之一,总得赞成这事。她一直来投她的甥女,也叫四外甥来告诉他应当办的事体。姊姊被妗母一说,觉得再没有可固执的了,说:“好罢,明后天预备一顶轿子去扛她回来就是。”

  四弟说:“说得那么容易?要总得照着娶继室的礼节办,她的神主还得请回来。”

  姊姊说:“笑话,她已经和她的姑娘一同行过礼了,还行什么礼?神主也不能同日请回来的。”

  老妗母说:“扛回来时,请请客,当做一桩正事办也是应该的。”

  他们商量好了,兄弟也都赞成这样办。“这种事情,老人家最喜欢不过”,老妗母在办事的时候当然是一早就过来了。

  这位再回来的丫头就是我的祖母了。所以我有两个祖母,一个是生身祖母,一个是常住在外家的“吃斋祖母”——这名字是母亲给我们讲祖母的故事时所用的题目。又“丫头”这两个字是我家的“圣讳”,平常是不许说的。

  我又讲回来了。这种父母的爱的经验,是我们最能理会的。人人经验中都有多少“祖母的心”、“母亲”、“祖父”、“爱儿”等等事迹,偶一感触便如悬崖泻水,从盘古以来直说到于今。我们的头脑是历史的,所以善用这种才能来描写一切的事故。又因这爱父母的特性,故在作品中,任你说到什么程度,这一点总抹杀不掉。我爱读《芝兰与茉莉》,因为它是源源本本地说,用我们经验中极普遍的事实触动我。我想凡是有祖母的人,一读这书,至少也会起一种回想的。

  书看完了,回想也写完了,上课的钟直催着。现在的事好象比往事要紧,故要用工夫来想一想祖母的经历也不能了!大概她以后的境遇也和书里的祖母有一两点相同罢。

  写于哥伦比亚()图书馆413号,检讨室,

  1924年,2月10日。

  许地山:春桃

  这年的夏天分外地热。街上的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他的铜碗。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的脸,当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呼时,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门口。

  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厢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在她的门前种着一棚黄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贵的坐处。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子,忙帮着她卸下背上的重负。

  “媳妇,今儿回来晚了。”

  妇人望着他,像很诧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我说。”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顺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竹筒向缸里一连舀了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刘向高。妇人的年纪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刘。除掉向高以外,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捡烂纸的刘大姑,因为她的职业是整天在街头巷尾垃圾堆里讨生活,有时沿途嚷着“烂字纸换取灯儿”。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风里吃尘土,可是生来爱干净,无论冬夏,每天回家,她总得净身洗脸。替她预备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见同是逃难的春桃,一同走了几百里,彼此又分开了。

  她随着人到北京来,因为总布胡同里一个西洋妇人要雇一个没混过事的乡下姑娘当“阿妈”,她便被荐去上工。主妇见她长得清秀,很喜爱她。她见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馒头上涂牛油,喝茶还要加牛奶,来去鼓着一阵臊味,闻不惯。有一天,主人叫她带孩子到三贝子花园去,她理会主人家的气味有点像从虎狼栏里发出来的,心里越发难过,不到两个月,便辞了工。到平常人家去,乡下人不惯当差,又挨不得骂,上工不久,又不干了。在穷途上,她自己选了这捡烂纸换取灯儿的职业,一天的生活,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向高与春桃分别后的历史倒很简单,他到涿州去,找不着亲人,有一两个世交,听他说是逃难来的,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来。由别人的介绍,他认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老吴,老吴借他现在住的破院子住,说明有人来赁,他得另找地方。他没事做,只帮着老吴算算账,卖卖货。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赚两顿吃。春桃的捡纸生活渐次发达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许他堆货,她便沿着德胜门墙根来找住处。一敲门,正是认识的刘向高。她不用经过许多手续,便向老吴赁下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帮她的忙。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也会抽出些少比较能卖钱的东西,如画片或某将军、某总长写的、信札之类。二人合作,事业更有进步。向高有时也教她认几个字,但没有什么功效,因为他自己认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难了。

  他们同居这些年,生活状态,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

  言归正传。春桃进屋里,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后面跟着走。他用快活的声调说:“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今晚咱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赞成不赞成?若赞成,我就买葱酱去。”

  “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烦地说。

  “你答应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向高再要求。

  “我不爱听。”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的吃什么?说呀!”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

  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的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帖子。

  “这又是那一位王爷的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饭店去,可以多卖些钱。”

  “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的姓名都认不得!”

  “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实报。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当。我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

  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的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帖?

  烙饼吃了罢。”她掀起炉盖把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向高说:“烧就烧罢,反正巡警已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

  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么?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妇了。老吴承认,巡警也承认,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妇嗳!媳妇嗳!明天给你买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向高的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也不一定要春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

  春桃这样说。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的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头两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妇也赶紧收拾东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嚷几声“胡子来了,快躲罢”,那时大家只顾躲,谁也顾不了谁。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她丈夫李茂也在里头。她继续方才的话说:“我想他一定跟着胡子走了,也许早被人打死了。

  得啦,别提他啦。”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大家没言语,吃了一顿。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把萤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别糟蹋我的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朽梁上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烂纸,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检一检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更赶洋驴,也许还有洋骆驼要来。”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买几亩田,咱们两个种去。”

  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还想回去?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

  “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

  “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怨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月来我可学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的信札手笔,卖得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康有为的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

  “说是呢!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啼一样。她接着说:“今天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检。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这两天宫里的东西都赶着装箱,往南方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

  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也打听去。”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隐约看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他好”的广告画。春桃的模样,若脱去破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与“还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的闪烁中,渐次得着苏息。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天还要早起咧。”

  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事情去。

  刚放过午炮,十刹海的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不压桥这边来。在那临时市场的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的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自离开乡下以后,四五年来没人这样叫过她。

  “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钮扣都生了锈,肩膀从肩章的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

  她心跳得慌,半晌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怎么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喒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罢。”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直来到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

  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引着男子进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来,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边打了两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过以后,又倒一盆水给他洗脸。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间也洗一回。

  “春桃,你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人住吗?”

  “还有一个伙计。”春桃不迟疑地回答他。

  “做起买卖来啦?”

  “不告诉你就是捡烂纸么?”

  “捡烂纸?一天捡得出多少钱?”

  “先别盘问我,你先说你的罢。”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始说他的故事:

  “春桃,唉,说不尽哟!我就说个大概罢。

  “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以后,因为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杆枪,打死他们两个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阳,正巧边防军招兵,我便应了招。在营里三年,老打听家里的消息,人来都说咱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咱们的地契也不晓得现在落在谁手里。咱们逃出来时,偏忘了带着地契。因此这几年也没告假回乡下瞧瞧。在营里告假,怕连几块钱的饷也告丢了。

  “我安分当兵,指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

  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去年年头,那团长忽然下一道命令,说,若团里的兵能瞄枪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事。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还是不进红心。我可连发连中,不但中了九次红心,连剩下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我要显本领,背着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裆放过去,不偏不歪,正中红心。当时我心里多么快活呢。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我心里想着总要听几句褒奖的话。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楞说我是胡子,要枪毙我!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会那么准。我的排长、队长都替我求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容易不枪毙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他说,当军官的难免不得罪弟兄们,若是上前线督战,队里有个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面来一枪,虽然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没话说,只劝我离开军队,找别的营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听说那狗团长领着他的军队先投降去了。我听见这事,愤不过,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义勇军,在海城附近打了几个月,一面打,一面退到关里。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那时还能走,躲在一块大石底下,开枪打死他几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把枪扔掉,向田边的小道爬,等了一天、两天,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C字会的人来。伤口越肿越厉害,走不动又没吃的喝的,只躺在一边等死。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经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个军医的帐幕。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车,往后方医院送。已经伤了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烂了,非用锯不可。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了两条腿。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乡下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求医院收容我,给我一点事情做,大夫说医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没有残废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天刚是第三天。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晓得什么时候都湿了。她还是静默着。李茂用手抹抹额上的汗,也歇了一会。

  “春桃,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是干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勉强能度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

  “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为看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至终他沉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的话,有点翻脸,但她的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日恩。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得活,得人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

  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

  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

  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终把手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经残废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

  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的话。

  李茂的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个满怀。“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

  “今天做了一批好买卖!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朝高丽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现在我们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几分给行里,看看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家的,一给价就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你瞧……”他说时,一面把手里的旧蓝布包袱打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这是端明殿御宝。”他指着纸上的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洋宣比它还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爷们也和我一样不懂眼?”春桃虽然看了,却不晓得那纸的值钱处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们懂眼,咱们还能换一块儿毛么?”向高把纸接过去,仍旧和表章包在包袱里。他笑着对春桃说:“我说,媳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

  向高没理会她,直说:“可巧你也早回家。买卖想是不错。”

  “早晨又买了像昨天那样的一篓。”

  “你不说还有许多么?”

  “都教他们送到晓市卖到乡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开了光,头一次做上三十块钱的买卖。我说,咱们难得下午都在家,回头咱们上十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进来。她说:“不成,今天来了人了。”说着掀开帘子,点头招向高,“你进去。”

  向高进去,她也跟着。“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李茂说,“这是我现在的伙计。”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着,若是他们眼球的距离相等,他们的视线就会平行地接连着。彼此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做声。这样又教日影静静地移一二分。

  “贵姓?”向高明知道,还得照例地问。

  彼此谈开了。

  “我去买一点吃的。”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罢?烧饼成不成?”

  “我吃过了。你在家,我买去罢。”

  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你在家陪客人谈话。”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去。

  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在这样情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你死我活。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若是他有枪,更省事,一动指头,向高便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诉向高,春桃的父亲是个乡下财主,有一顷田。他自己的父亲就在他家做活和赶叫驴。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当兵去,便把女儿许给他,为的是要他保护庄里的人们。这些话,是春桃没向他说过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说的话再述一遍,渐次迫到他们二人切身的问题上头。

  “你们夫妇团圆,我当然得走开。”向高在不愿意的情态底下说出这话。

  “不,我已经离开她很久,现在并且残废了,养不活她,也是白搭。你们同住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残废院去。听说这里有,有人情便可进去。”

  这给向高很大的诧异。他想,李茂虽然是个大兵,却料不到他有这样的侠气。他心里虽然愿意,嘴上还不得不让。这是礼仪的狡猾,念过书的人们都懂得。

  “那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向高说,“教我冒一个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愿意。为你想,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别人住。”

  “我写一张休书给她,或写一张契给你,两样都成。”李茂微笑诚意地说。

  “休?她没什么错,休不得。我不愿意丢她的脸。卖?我那儿有钱买?我的钱都是她的。”

  “我不要钱。”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那又何必写卖契呢?”

  “因为口讲无凭,日后反悔,倒不好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说到这里,春桃买了烧饼回来。她见二人谈得很投机,心下十分快乐。

  “近来我常想着得多找一个人来帮忙,可巧茂哥来了。他不能走动,正好在家管管事,检检纸。你当跑外卖货。我还是当捡货的。咱们三人开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让也不让,拿着烧饼望嘴送,像从饿鬼世界出来的一样,他没工夫说话了。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开公司?本钱是你的?”向高发出不需要的疑问。

  “你不愿意吗?”妇人问。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向高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点不敢赞成。他理会向高的意思。

  “你们都不用着急,我有主意。”

  向高听了,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还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着,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等着听她的主意。

  捡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种事业。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的画片检出来。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卷烟画片可以从烂纸堆里检出来,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邮票好的和罕见的,每天能检得两三个,也就不劣。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一给她捡回来,并不算难。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检名人书札,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他不用说已经是个行家,不必再受指导。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风烈日底下,是一样地出去捡货。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更要工作,因为同业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里对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的社会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想。

  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当主角。她的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监督她的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对付的。两个男人呢,向高诚然念过一点书,含糊地了解些圣人的道理,除掉些少名分的观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样。但他的生活,从同居以后,完全靠着春桃。春桃的话,是从他耳朵进去的维他命,他得听,因为于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连嫉妒的种子也都毁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们若肯认他做亲戚,他便满足了。当兵的人照例要丢一两个妻子。但他的困难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虽然没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种种不安,常往来于这两个男子当中。

  暑气仍没减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汤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们日间仍然得出去谋生活。李茂在家,对于这行事业可算刚上了道,他已能分别那一种是要送到万柳堂或天宁寺去做糙纸的,那一样要留起来的,还得等向高回来鉴定。

  春桃回家,照例还是向高侍候她。那时已经很晚了,她在明间里闻见蚊烟的气味,便向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说:

  “咱们多会点过蚊烟,不留神,不把房子点着了才怪咧。”

  向高还没回答,李茂便说:“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秽气,我央刘大哥点的。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屋里太热,三人睡,实在不舒服。”

  “我说,桌上这张红帖子又是谁的?”春桃拿起来看。

  “我们今天说好了,你归刘大哥。那是我立给他的契。”声从屋里的炕上发出来。

  “哦,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

  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问李茂,“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

  “是我们俩的主意。要不然,我难过,他也难过。”

  “说来说去,还是那话。你们都别想着咱们是丈夫和媳妇,成不成?”

  她把红帖子撕得粉碎,气有点粗。

  “你把我卖多少钱?”

  “写几十块钱做个彩头。白送媳妇给人,没出息。”

  “卖媳妇,就有出息?”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可以买媳妇了。若是给你阔一点……”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向高拦住她的话,“春桃,你不明白。这两天,同行的人们直笑话我。……”

  “笑你什么?”

  “笑我……”向高又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十回有九回是遵从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他的意思办;

  可是一见了她,就像见了西太后似地,样样都要听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怕人骂,怕人笑话。”

  自古以来,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的教训,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风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着“人打还打,人骂还骂”的态度。她不是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的事,谁也管不了。”

  向高没话。

  “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

  一屋里都静了。吃过晚饭,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连买卖经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劝她归给向高。他说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谁也不愿意当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誉。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交给春桃,说:

  “这是咱们的龙凤帖。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揣在怀里。现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

  春桃接过那红帖子,一言不发,只注视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残废的人,说:“茂哥,我不能要这个,你收回去罢。我还是你的媳妇。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动,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还能算人吗?”

  她把红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听了她的话,心里很受感动。他低声对春桃说:“我瞧你怪喜欢他的,你还是跟他过日子好。等有点钱,可以打发我回乡下,或送我到残废院去。”

  “不瞒你说,”春桃的声音低下去,“这几年我和他就同两口子一样活着,样样顺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

  不如叫他进来商量,瞧他有什么主意。”她向着窗户叫,“向哥,向哥!”可是一点回音也没有。出来一瞧,向哥已不在了。

  这是他第一次晚间出门。她楞一会,便向屋里说:“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到胡同口,问问老吴。老吴说望大街那边去了。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没找着。人很容易丢失,眼睛若见不到,就是渺渺茫茫无寻觅处。快到一点钟,她才懊丧地回家。

  屋里的油灯已经灭了。

  “你睡着啦?向哥回来没有?”她进屋里,掏出洋火,把灯点着,向炕上一望,只见李茂把自己挂在窗棂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裤带。她心里虽免不了存着女性的恐慌,但是还有胆量紧爬上去,把他解下来。幸而时间不久,用不着惊动别人,轻轻地抚揉着他,他渐次苏醒回来。

  杀自己的身来成就别人是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两条腿还存在,他也不必出这样的手段。两三天以来,他总觉得自己没多少希望,倒不如毁灭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着。春桃于他虽没有爱,却很有义。她用许多话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着了,春桃下炕,见地上一些纸灰,还剩下没烧完的红纸。她认得是李茂曾给他的那张龙凤帖,直望着出神。

  那天她没出门。晚上还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么?”春桃见李茂热泪滚滚地滴下来,便这样问他。

  “我对不起你。我来干什么?”

  “没人怨你来。”

  “现在他走了,我又短了两条腿。……”

  “你别这样想。我想他会回来。”

  “我盼望他会回来。”

  又是一天过去了,春桃起来,到瓜棚摘了两条黄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张大饼,端到屋里,两个人同吃。

  她仍旧把破帽戴着,背上篓子。

  “你今天不大高兴,别出去啦!”李茂隔着窗户对她说。

  “坐在家里更闷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门。作活是她的天性,虽在沉闷的心境中,她也要干。中国女人好像只理会生活,而不理会,生活的发展是她所注意的,爱情的发展只在盲闷的心境中沸动而已。自然,爱只是感觉,而生活是实质的,整天躺在锦帐里或坐在幽林中讲爱经,也是从皇后船或总统船运来的知识。春桃既不是弄潮儿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学生,她不懂得,只会莫名其妙地纳闷。

  一条胡同过了又是一条胡同。无量的尘土,无尽的道路,涌着这沉闷的妇人。她有时嚷“烂纸换洋取灯儿”,有时连路边一堆不用换的旧报纸,她都不捡。有时该给人两盒取灯,她却给了五盒。胡乱地过了一天,她便随着天上那班只会嚷嚷和抢吃的黑衣党慢慢地踱回家。仰头看见新贴上的户口照,写的户主是刘向高妻刘氏,使她心里更闷得厉害。

  刚踏进院子,向高从屋里赶出来。

  她瞪着眼,只说:“你回来……”其余的话用眼泪连续下去。

  “我不能离开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帮忙。我不能无情无义。”其实他这两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晓得要往那里去。走路的时候,直像脚上扣着一条很重的铁镣,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样。加以到处都遇见“还是他好”的广告,心情更受着不断的搅动,甚至饿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经同向哥说好了。他是户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旧帮她卸下篓子。一面替她抹掉脸上的眼泪。他说:“若是回到乡下,他是户主,我是同居。你是咱们的媳妇。”

  她没有做声,直进屋里,脱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礼。

  买卖经又开始在瓜棚底下念开了。他们商量把宫里那批字纸卖掉以后,向高便可以在市场里摆一个小摊,或者可以搬到一间大一点点的房子去住。

  屋里,豆大的灯火,教()从瓜棚飞进去的一只油葫芦扑灭了。李茂早已睡熟,因为银河已经低了。

  “咱们也睡罢。”妇人说。

  “你先躺去,一会我给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没走多少路。明儿早起,记得做那批买卖去,咱们有好几天不开张了。”

  “方才我忘了拿给你。今天回家,见你还没回来,我特意到天桥去给你带一顶八成新的帽子回来。你瞧瞧!”他在暗里摸着那帽子,要递给她。

  “现在那里瞧得见!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静了,只剩下晚香玉的香还在空气中游荡。屋里微微地可以听见“媳妇”和“我不爱听,我不是你的媳妇”等对答。

许地山:读《芝兰与茉莉》因而想及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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