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记忆中的一爿书店

ID:61447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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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文月:记忆中的一爿书店

  有时候我觉得疑惑不解,人的一生之中,到底是因为受到一些人的影响或一些事的启示而使他奋发上进,乃至成为不朽的伟人呢,还是因为这个人物已为众人所瞩目,故而他所遭遇的人与事就要变成众口传颂的故事?例如孟母三迁的故事,究竟是因为孟轲有一位贤惠母亲,影响其一生,并奠定孟夫子日后不朽的人格与着述的基础呢,还是因为孟子的着述和人格,而使他幼年时期的故事为人所乐道?又如曹冲称象、牛顿观察苹果落地,以及阿基米德浴缸中的发现等等,其实都是看来极平凡的事情,却变成了人类历史上伟大的故事。苹果随时随处都在掉落,载物重则船沉,池满则水溢,这些寻常的事,倘非发生在不平凡的人物身上,又如何能成为拨开迷雾的根源呢?还是毋宁说:许多事件都是借不平凡的人物而在历史上大放光明了。

  可是,一个平凡的人在其一生当中,会不会也有一些人物或事件影响他,刺激他,给他启示呢?我想或多或少是有的。只不过因为那些故事的主角本身平凡无奇,所以许多的人与事便也在历史的洪流中悄悄湮没失传罢了。回顾我的过去,竟觉得没有一个人或一件事是令我印象深刻、毕生难忘的。有时便不免自嘲,这或许就是自己平平凡凡一事无成的原因吧。不过,这样说,倒也并非意味着过去的日子里竟无一记忆可追寻;零零星星的小事情居然也点缀着的五线谱,经常在我不经意回头的时候,便会听见叮当作响,只是那些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听得到。

  我幼年时居住在上海闸北的日本租界。我的家在江湾路,正当虹口公园游泳池对面。每天上学,须先跨过家门前一条窄窄的铁路,然后沿着虹口公园走,继续走下去便是整洁的北四川路了。马路当中是有轨电车的终站地段,人行道则由方块的石板铺成。这段路是我最喜爱的,我很少规规矩矩走完这段路,不管是一个人走或有同伴,总是顺着那石板跳行,有时也踢石子跳移。夏天,高大的梧桐树遮蔽了半条街;秋天,则常有落叶追赶在脚步后。

  在这一条北四川路的中心点,比较靠近学校那边,有一排两层楼洋房。前面一段是果菜市场和杂货店一类的店面,母亲有时也到那里去购物;那后段却是我喜欢去的地方,有一家文具店和一爿书店。早晨去上学时,因为赶时间,又由于时间太早,店门总是锁着,所以我只能从那沿街的大玻璃窗望进去。夏季里,常常都会碰到朝阳晃朗反射耀目,不太容易看到店内的景象;冬季里,则又往往因窗上结了冰霜,故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有时禁不住会用戴手套的指头在那薄冰上面随便划一道线,或涂抹几个字什么的,心想放学时一定要进去。

  小学一年级的功课既少又轻松,通常在上午十一点半就放学了。家里因为要等父亲回来吃午餐,不会太早开饭的,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在归途上溜进那爿书店,去看不花钱的书。那时候的学生好像不作兴带钱,我们家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孩子们要等到上了中学才可以领零用钱,因此我身上当然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尽管没有带钱,我倒也可以天天在那书店里消磨上半个钟头,入迷地看带图的《伊索寓言》等书。我最喜欢嗅闻那些印刷精美的新书,那种油墨真有特别的香味!一边看书一边闻书香,小小的心里觉得快乐而满足,若不是壁上有鸟鸣的钟声,真怕会忘了肚子饿忘了回家哩。

  那爿书店有多大呢?我已无法衡量了。当时觉得十分大,四壁上全都是书,但那时我个子矮小,如今回想起来,那店面也许并不一定真大。记得在进出口处有一柜台,里面总是轮流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老妇人,大概是母子吧。别人经过那个柜台,差不多都要付了钱取书走,我却是永远不付钱的小“顾客”。其实那样溜进溜出,倒真有点儿像进出图书馆一般自在,而他们母子也从来没有显出厌嫌的样子;相反,那中年人还常常替我取下我伸手够不着的一些书。那老妇人弯着腰坐在柜台后面,每回我礼貌地向她一鞠躬,她都会把眼睛笑成一条缝,叫我明天再来玩。日子久了,和他们母子都变得有些熟稔起来,偶尔伤风感冒或有事请一天假,他们甚至还会关怀地问“昨天怎么没来呀”一类的话。

  那是一个夏天中午,放学途中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来,我快速地从学校跑到书店,但雨势实在太大,到达书店时,已是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不过,我满不在乎,只在门口跳几下,把身上的雨水抖落了一些,便走进店里。我站立的地板上,不久就积了一摊水。头顶上的电风扇不停地旋转着,那凉风吹在湿透的身上,不由得叫人打了好几个喷嚏。身上微微发抖,觉得快要生病的样子,可是离家还有相当长的路程,所以只好继续站着看书。

  这时,那个中年的店主人走过来,示意我跟他上后面二楼的房间。那是两间窄小的日式住室,里面有点幽暗。随后,那老妇人也上楼来。她提了三壶热水,替我拭擦头发、脸孔和身体,又拿来一套很宽大的衣服让我换穿。不知为何,我竟乖乖地按照她的意思去做。也许当时除此而外也别无他途吧。一身都干爽之后,他们又铺了一个床铺,叫我躺下。大概我是真的受凉感冒了,所以居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上。那老妇人正俯视着,虽然她的脸上堆满慈祥的笑容,我还是吓哭了。许是联想到一些童话故事中受坏人诱拐的情节吧。老妇人用枯瘪的手抚摩我的短发,哄我、安慰我,又叫她的儿子端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热腾腾的东西来。我像梦游似的坐起,把那碗东西吃下。肚子里充实了,身上也就有气力了。

  中年男人问我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老妇人叫我到隔壁房间去换穿我自己的衣服。原来,她已将我的湿衣烘干或烫干了。在换衣服的时候,我听见那男人在电话中讲话,好像是在同我母亲说话。我忽然掉下眼泪,不知是因为惊心还是安心。

  未几,母亲雇了()一辆黄包车来接我回家。雨还没有停,正在屋檐外淅淅沥沥滴着水珠。我听到母亲同他们母子用日语在寒暄道谢,又看见双方有礼地一再鞠躬;可是我自己倒像是置身事外,做梦一般,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我平淡无奇的过去里,这是我时时想起的往事之一,虽然没有什么悬宕的高潮,也没有什么动人的结局,我甚至不晓得这整个的事情是否可以算是一个故事。但是,每次回忆时,仍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那种温馨的情绪也始终留存在心底。

  那爿书店叫作什么名字呢?我完全记不得了。那好心的店主人母子姓什么呢?我也一直不晓得;说实在的,我连他们的模样儿也早已经忘掉了。然而有时不免想:我从小喜欢读书,而在这平凡的生活里,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与书本有密切的关联,我读书又教书,看书也写书。是什么原因使我变成这样子呢?我不明白。只有一点可能:在我幼时好奇的那段日子里,如果那书店里的母子不允许我白看他们的书,甚至把我撵出店外,我对书的兴趣可能会大减,甚且不再喜欢书和书店也未可知。

  人海茫茫,许多人和事都像过眼云烟似的消逝了,但是有些甜蜜而微不足道的往事,却能这样叫人怀念。我不知道这件往事是不是对我曾发生过什么启示或影响,只觉得那种温暖竟比一些热烈的欢愁经验,更令我回味无穷。

  林文月:给母亲梳头发

  这一把用了多年的旧梳子,滑润无比,上面还深染着属於母亲的独特发香。我用它小心翼翼地给坐在前面的母亲梳头;小心谨慎,尽量让头发少掉落。

  天气十分晴朗,阳光从七层楼的病房玻璃窗直射到床边的小几上。母亲的头顶上也耀着这初夏的阳光。她背对我坐着,花白的每一茎发根都清清楚楚可见。

  唉,曾经多麽乌黑丰饶的长发,如今却变得如此稀薄,只余小小一握在我的左手掌心里。

  记得小时侯最喜欢早晨睁眼时看到母亲梳理头发。那一头从未遭遇过剪刀的头发,几乎长可及地,所以她总是站在梳妆台前梳理,没法子坐着。一把梳子从头顶往下缓缓地梳,还得用她的左手分段把捉着才能梳通。母亲性子急,家里又有许多事情等着她亲自料理,所以常常会听见她边梳边咕侬:「讨厌死啦!这麽长又这麽多。」

  有时她甚至会使劲梳扯,好像故意要拉掉一些发丝似的。全部梳通之後,就在後脑勺用一条黑丝线来回地紮,紮得牢牢的,再将一根比毛线针稍细的钢针穿过,然後便把垂在背後的一把乌亮的长发在那钢针上左右盘缠,梳出一个均衡而标致的髻子;接着,套上一枚黑色的细网,再用四支长夹子从上下左右固定型状,最後,拔去那钢针,插上一只金色的耳挖子,或者戴上有翠饰的簪子。这时,母亲才舒一口气,轻轻捶几下举酸了的双臂;然後,着手收拾摊开在梳妆台上的各种梳栉用具。

  有时,她从镜子里瞥见我在床上静静偷看她,就会催促:「看甚麽呀,醒了还不快起床。」也不知道是甚麽缘故,对於母亲梳头的动作,我真是百觑不厌。心里好羡慕那一头长发,觉得她那熟练的一举一动也很动人。

  我曾经问过母亲,为甚麽一辈子都不剪一次头发呢?她只是回答说:「呶,因为小时候你阿公不许剪,现在你们爸爸又不准。」自己的头发竟由不得自己作主,这难道是「三从四德」的遗迹吗?我有些可怜她;但是另一方面却又庆幸她没有把这样美丽的头发剪掉,否则我就看不到她早晨梳发的模样儿了。跟母亲那一头丰饶的黑发相比,我的短发又薄又黄,大概是得自父亲的遗传吧,这真令人嫉妒,也有些儿教人自卑。

  母亲是一位典型的老式贤妻良母。虽然她自己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可是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似乎是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家事上。她伺候父亲的生活起居,无微不至,使得在事业方面颇有成就的父亲回到家里就变成一个完全无助的男人;她对於子女们也十分费心照顾,虽然家裹一直都雇有女佣打杂做粗活儿,但她向来都是亲自上市场选购食物;全家人所用的毛巾手绢等,也都得出她亲手漂洗。我们的皮鞋是她每天擦亮的,她甚至还要在周末给我们洗晒球鞋。所以星期天上午,那些大大小小,黑色的白色的球鞋经常齐放在阳台的栏干上。我那时极厌恶母亲这样子做,深恐偶然有同学或熟人走过门前看见;然而,我却忽略了自己脚上那双乾净的鞋子是怎麽来的。

  母亲当然也很关心子女的读书情形。她不一定查阅或指导每一个人的功课;只是尽量替我们减轻做功课的负荷。说来惭愧,直到上高中以前,我自己从未削过一支铅笔。我们房间里有一个专放文具用品的五斗柜,下面各层抽屉中存放看各色各样的笔记本和稿纸类,最上面约两个抽屉里,左边放着削尖的许多粗细铅笔,右边则是写过磨损的铅笔。我们兄弟姊妹放学後,每个人只要把铅笔盒中写钝了的铅笔放进右边小抽屉,再从左边抽屉取出削好的,便可各自去写功课了。从前并没有电动的削铅笔机,好像连手摇的都很少看到;每一支铅笔都是母亲用那把锐利的「士林刀」削妥的。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未免太过宠爱我们;然而当时却视此为理所当然而不知感激。有一回,我放学较迟,削尖的铅笔已被别人拿光,竟为此与母亲鬪过气。家中琐琐碎碎的事情那麽多,我真想像不出母亲是甚麽时间做这些额外的工作呢?

  岁月流逝,子女们都先後长大成人,而母亲却在我们忙於成长的喜悦之中不知不觉地衰老。她姣好的面庞有皱纹出现,她的一头美发也花白而逐渐稀薄了。这些年来,我一心一意照料自己的小家庭;也忙着养育自己的儿女,更能体会往日母亲的爱心。我不再能天天与母亲相处,也看不到她在晨曦中梳理头发的样子,只是惊觉於那显着变小的发髻。她仍然梳着相同样式的髻子,但是,从前堆满後颈上的乌发,如今所余且不及四分之一的份量了。

  近年来,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往昔,由於心脏机能衰退,不得不为她施行外科手术: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乾电池装入她左胸口的表皮下。这是她有生以来首次接受过的开刀手术。她自己十分害怕,而我们大家更是忧虑不已。幸而,一切顺利,经过一夜安眠之後,母亲终於渡过了难关。

  数日後,医生()已准许母亲下床活动,以促进伤口癒合并恢复体力。可是,母亲忽然变得十分软弱,不再像是从前翼护着我们的那位大无畏的妇人了。她需要关怀,需要依赖,尤其颇不习惯装入体内的那个乾电池,甚至不敢碰触也不敢正视它。好洁成癖的她,竟因而拒绝特别护士为她沐浴。最後,只得出我出面说服,每隔一日,亲自为她拭洗身体。起初,我们两个人都有些忸怩不自在。母亲一直嘀咕着:「怎麽好意思让女儿洗澡呐!」我用不顶熟练的手,小心为她拭擦身子;没想到,她竟然逐渐放松,终於柔顺地任由我照料。我的手指遂不自觉地带着一种母性的慈祥和温柔,爱怜地为母亲洗澡。我相信当我幼小的时候,母亲一定也是这样慈祥温柔地替我沐浴过的。於是,我突然分辨不出亲情的方向,彷佛眼前这位衰老的母亲是我娇爱的婴儿。我的心里弥漫了高贵的母性之爱……

  洗完澡後,换穿一身乾净的衣服,母亲觉得舒畅无比,更要求我为她梳理因久卧病床而致蓬乱的头发。我们拉了一把椅子到窗边。从这里可以眺望马路对面的楼房,楼房之後有一排半被白云遮掩的青山,青山之上是蔚蓝的天空。从阴凉的冷气房间观览初夏的外景是相当宜人的,尤其对刚刚沐浴过的身体,恐怕更有无限爽快的感觉吧。

  起初,我们互相闲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多久以後,却变成了我一个人的轻声絮聒。母亲是背对着我坐的,所以看不见她的脸。许是已经困着了吧?我想她大概是舒服地困着了,像婴儿沐浴後那样……

  嘘,轻一点。我轻轻柔柔地替她梳理头发,依照幼时记忆中的那一套过程。不要惊动她,不要惊动她,好让她就这样坐着,舒舒服服地打一个盹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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