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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法眼

ID:61425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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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地山:法眼

  “前几个月这城曾经关闭过十几天,听说是反革命军与正革命军开仗的缘故。两军的旗号是一样的,实力是一样的,宗旨是一样的,甚至党纲也是一样的。不过,为什么打起来?双方都说是为国,为民,为人道,为正义,为和平……为种种说不出来的美善理想,所以打仗的目的也是一样!但是,依据什么思想家的考察,说是‘红马’和‘白狗’在里头作怪。思想家说,‘马’是‘马克思’,或是马克思主义的走马;‘红’就是我们所知道的‘红’;‘狗’自然是‘狗必多’,或是什么资本,帝国主义的走狗;‘白’也是我们所常知道的‘白’。”

  “白狗和红马打起来,可苦了城里头的‘灰猫’!灰猫者谁?不在前线的谁都不是!常人好像三条腿的灰猫,色彩不分明,身体又残缺,生活自然不顺,幸而遇见瞎眼耗子,他们还可以饱一顿天赐之粮,不幸而遇见那红马与白狗在他们的住宅里抛炸弹,在他们的田地裹开壕沟,弄得他们欲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向天嚷着说:‘真命什么时候下来啊!’”

  “这是谁说的呢?”

  “这一段话好像是谁说过的,一下子记不清楚了。现在先不管它到底是哪一方的革命是具有真正的目的,据说在革命时代,凡能指挥兵士,或指导民众,或利用民众的暴力财力及其它等等的人们的行为都是正的,对的,因为愚随智和弱随强是天演的公例。民众既是三条腿的灰猫,物力心力自然不如红马和白狗,所以也得由着他们驱东便东,逐西便西,敢有一言,便是‘反革命’。像我便是担了反革命的罪名到这里来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所反的是哪一种革命,不过我为不主张那毁家灭宅的民死主义而写了一篇论文罢了。”

  这是在一个离城不远的新式监狱里两个青年囚犯当着狱卒不在面前的时候隔着铁门的对话。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新近被宣告有反动行为判处徒刑的两个大学生。罪本不重,人又很斯文,所以狱卒也不很严厉地监视他们。但依法,他们是不许谈话的。他们日间的劳工只是抄写,所以比其余的囚徒较为安适。在回监的时候,他们常偷偷地低谈。狱卒看见了,有时也干涉了下,但不像对待别的囚徒用法权来制止他们。他们的囚号一个是九五四,一个是九五一。

  “你方才说这城关闭了十几天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有亲戚在城里,不晓得他们现在怎样?”他说时,现出很忧虑的样子。

  九五四回答说,“今天狱吏叫我到病监里去替一个进监不久却病得很沉重的囚犯记录些给亲属的遗言,这消息是从他那听来的。”

  “那是一个什么人?”九五一问。

  “一个平常的农人罢。”

  “犯了什么事?”

  九五四摇摇头说:“还不是经济问题?在监里除掉一两个像我们犯的糊涂罪名以外,谁不都是为饮食和男女吗?说来他的事情也很有趣。我且把从他和从别的狱卒听来的事情慢慢地说给你听吧。”

  “这城关了十几天,城里的粮食已经不够三天的用度,于是司令官不得不偷偷地把西门开了一会,放些难民出城,不然城里不用外攻,便要内讧了。据他说,那天开城是在天未亮的时候,出城的人不许多带东西,也不许声张,更不许打着灯笼。城里的人得着开城的消息,在前一晚上,已经有人抱着孩子,背着包袱,站在城门洞等着。好容易三更盼到四更,四更盼到五更,城门才开了半扇,这一开,不说脚步的声音,就是喘气的声音也足以赛过飞机。不许声张,成吗?”

  “天已经快亮了。天一亮,城门就要再关闭的。再一关闭,什么时候会再开,天也不知道。因为有这样的顾虑,那班灰猫真得拼命地挤。他现在名字是‘九九九’,我就管他叫‘九九九’吧。原来‘九九九’也是一只逃难的灰猫,他也跟着人家挤。他胸前是一个女人,双手高举着一个包袱。他背后又是黑压压的一大群。谁也看不清是谁,谁也听不清谁的声音。为丢东西而哭的,更不能遵守那静默的命令,所以在黑暗中,只听见许多悲惨的嚷声”

  “他前头那女人忽然回头把包袱递给他说,‘大嫂,你先给我拿着吧,我的孩子教人挤下去了。’他好容易伸出手来,接着包袱,只听见那女人连哭带嚷说,‘别挤啦!挤死人啦!我的孩子在底下哪!别挤啦!踩死人啦!’人们还是没见,照样地向前挤,挤来挤去,那女人的哭声也没有了,她的影儿也不见了。九九九顶着两个包袱,自己的脚不自由地向着抵抗力最弱的前方进步,好容易才出了城。”

  “他手里提着一个别人的和一个自己的包袱,站在桥头众人必经之地守望着。但交给谁呢?他又不认得。等到天亮,至终没有女人来问他要哪个包袱。”

  “城门依然关闭了,作战的形势忽然紧张起来,飞机的声音震动远近。他慢慢走,直到看见飞机的炸弹远远掉在城里的党旗台上爆炸了,才不得不拼命地逃。他在歧途上,四顾茫茫,耳目所触都是炮烟弹响,也不晓得要往哪里去。还是照着原先的主意回本村去吧。他说他也三四年没回家,家里也三四年没信了。”

  “他背着别人的包袱像是自己的一样,惟恐兵或匪要来充主人硬领回去。一路上小心,走了一天多才到家。但他的村连年闹的都是兵来匪去,匪来兵去这一套‘出将入相’的戏文。家呢?只是一片瓦砾场,认不出来了。田地呢?一沟一沟的水,由战壕一变而为运粮河了。妻子呢。不见了!可是村里还剩下断垣裂壁的三两家和枯枝零落几棵树,连老鸦也不在上头歇了。他正在张望徘徊的时候,一个好些年没见面的老婆婆从一间破房子出来。老婆婆是他的堂大妈,对他说他女人前年把田地卖了几百块钱带着孩子往城里找他去了。据他大妈说卖田地是他媳妇接到他的信说要在城里开小买卖,教她卖了,全家搬到城里住。他这才知道他妻子两年来也许就与他同住在一个城里。心里只诧异着,因为他并没写信回来教卖田,其中必定另有原故。他盘究了一两句,老婆婆也说不清,于是他便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打开包袱一看,三件女衣两条裤子,四五身孩子衣服,还有一本小褶子两百块现洋,和一包银票同包在一条小手中里面。‘有钱!天赐的呀!’他这样想。但他想起前几天晚间在城门洞接到包袱时候的光景,又想着这恐怕是孤儿寡妇的钱吗。占为己有,恐怕有点不对,但若不占为己有,又当交给谁呢?想来想去,拿起小摺子翻开一看,一个字也认不得。村里两三家人都没有一个人认得字。他想那定是天赐的了,也许是因为妻子把他的产业和孩子带走,跟着别的男人过活去了,天才赐这一注横财来帮补帮补。‘得,我未负人,人却负我’,他心里自然会这样想。他想着他许老天爷为怜悯他,再送一份财礼给他,教他另娶吧。他在村里住了几天,听人说城里已经平复,便想着再回到城里去。”

  “城已经被攻破了,前半个月那种恐慌渐渐地被人忘却。九九九本来是在一个公馆里当园丁,这次回来,主人已经回籍,目前不能找到相当的事,便在一家小客栈住下。”

  “惯于无中生有的便衣侦探最注意的是小客栈,下处,酒楼等等地方。他们不管好歹,凡是住栈房的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盘查的必要,九九九在自己屋里把包袱里的小手巾打开,拿出摺子来翻翻,还是看不懂。放下摺子,拿起现洋和钞票一五一十这样地数着,一共数了一千二百多块钱。这个他可认识,不由得心里高兴,几乎要嚷出来。他的钱都是进一个出一个的,那里禁得起发这一注横财。他挝了一把银子和一叠钞票往口袋里塞,想着先到街上吃一顿好馆子。有一千多块钱,还舍不得吃吗?得,吃饱了再说。反正有钱,就是妻子跟人跑了也不要紧。他想着大吃一顿可以消灭他过去的忧郁,可以发扬他新得的高兴。他正在把银子包在包袱里预备出门的时候,可巧被那眼睛比苍蝇还多的便衣侦探瞥见了。他开始被人注意,自己却不知道。”

  “九九九先到估衣铺,买了一件很漂亮的青布大衫罩在他的破棉袄上头。他平时听人说同心楼是城里顶阔的饭庄,连外国人也常到那里去吃饭,不用细想,自然是到那里去吃一顿饱,也可以借此见见世面。他雇一辆车到同心楼去,他问伙计顶贵的菜是什么。伙计以为他是打哈哈,信口便说十八块的燕窝,十四块的鱼翅,二十块的熊掌,十六块的鲍鱼,……说得天花乱坠。他只懂得燕窝鱼翅是贵菜,所以对伙计说,‘不管是燕窝,是鱼翅,是鲍鱼,是银耳,你只给做四盘一汤顶贵的菜来下酒。’‘顶贵的菜,现时得不了,您哪,您要,先放下定钱,今晚上来吃罢。现在随便吃吃得啦。’伙计这样说。‘好罢。你要多少定钱?’他一面说一面把一叠钞票掏出来。伙计给他一算,说‘要吃顶好的四盘一汤合算起来就得花五十二块,您哪。多少位?’他说一句‘只我一个人!’便拿了六张十圆钞票交给伙计,另外点了些菜吃。那头一顿就吃了十几块钱,已经撑得他饱饱地。肚子里一向少吃油腻,加以多吃,自是不好过。回到客栈,躺了好几点钟,肚子里头怪难受,想着晚上不去吃罢,钱又已经付了,五十三块可不是少数,还是去罢。”

  “吃了两顿贵菜,可一连泻了好几天。他吃病了。最初舍不得花钱,找那个大夫也没把他治好。后来进了一个小医院,在那里头又住了四五天。他正躺在床上后悔,门便被人推开了。进来两个巡警,一个问‘你是汪绶吗?’‘是。’他毫不惊惶地回答。一个巡警说:‘就是他,不错,把他带走再说吧。’他们不由分说,七手八脚,给那病人一个五花大绑,好像要押赴刑场似的,旁人都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也不便打听,看着他们把他扶上车一直地去了。”

  “由发横财的汪绶一变而为现在的九九九的关键就在最后的那一番。他已经在不同的衙门被审过好几次,最后连贼带证被送到地方法院刑庭里。在判他有罪的最后一庭,推事问他钱是不是他的,或是他抢来的。他还说是他的。推事问‘既是你的,一共有多少钱?’他回答一共有一千多。又问‘怎样得的那么些钱?你不过是个种园子的?’”

  “‘种地的钱积下来的。’他这样回答。推事问‘这摺子是你的吗?’他见又问起那摺子,再也不能撒谎了,他只静默着。推事说:‘凭这招子就可以断定不是你的钱,摺子是姓汪的倒不错,可不是叫汪绶。你老实说罢。’他不能再瞒了,他本来不晓得欺瞒,因为他觉得他并没抢人,也没骗人,不过叫最初审的问官给他打怕了,他只能定是他自己的,或是抢人家的,若说是检的或人家给的话,当然还要挨打。他曾一度自认是抢来的。幸而官厅没把他马上就枪毙,也许是因为没有事主出来证明罢。推事也疑惑他不是抢来的,所以还不用强烈的话来逼迫他。后来倒是他自己说了真话。推事说‘你受人的寄托,纵使物主不来问你要,也不能算为你自己的。’‘那么我当交给谁呢?放在路边吗?交给别人吗?物主只有一个,他既不来取回去,我自然得拿着。钱在我手里那么久,既然没有人来要,岂不是一注天财吗?’推事说,‘你应当交给巡警。’他沉思了一会,便回答说,‘为什么要交给巡警呢?巡警也不是物主呀。’”

  九五一点头说:“可不是!他又没受过公民教育,也不知道什么叫法律。现在的法律是仿效罗马法为基础的西洋法律,用来治我们这班久经浸润于人情世道的中国人,那岂不是顶滑稽的事吗?依我们的人情和道理说来,拾金不昧固然是美德,然而要一个衣食不丰,生活不裕,知识不足的常人来做,到的很勉强。郭巨掘地得金,并没看见他去报官,除袁子才以外,人都赞他是行孝之报。九九九并不是没等,等到不得不离开那城的时候才离闭,已算是贤而又贤的人了,何况他回家又遇见那家散人亡的惨事。手里所有的钱财自然可以使他因安慰而想到是天所赏赐。也许他曾想过这老天爷借着那妇人的手交给他的。”

  九五四说,“他自是这样想。但是他还没理会‘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句格言在革命时代有时还可以应用得着。在无论什么时候,凡有统治与被治两种阶级的社会,就许大掠不许小掠,许大窃不许小窃,许大取不许小取。他没能力行大取,却来一下小取,可就活该了。推事判他一个侵占罪,因为情有可原,处他三年零六个月的徒刑,贼物牌示候领。这就是九九九到这里来的原委。”

  九五一问,“他来多久了?”

  “有两个星期了罢。刚来的时候,还没病得这么厉害。管他的狱卒以为他偷懒,强迫他做苦工。不到一个星期就不成了,不得已才把他送到病监去。”

  九五一发出同情的声音低低地说,“咳,他们每以为初进监的囚犯都是偷懒装病的,这次可办错了。难道他们办错事,就没有罪吗?哼!”

  九五四还要往下说,蓦然看见狱卒的影儿,便低声说,“再谈罢,狱卒来了。”他们各人坐在囚床上,各自装做看善书的样子。一会,封了门,他们都得依法安睡。除掉从监外的坟堆送来继续的蟋蟀声音以外,在监里,只见狱里的逻卒走来走去,一切都静默了。

  狱中的一个星期像过得很慢,可是九九九已于昨晚上气绝了。九五四在他死这前一天还被派去誊录他入狱后的报告。那早晨狱卒把尸身验完,便移到尸房去预备入殓,正在忙的时候,一个女人连嚷带哭他说要找汪绶。狱卒说,“汪绶昨晚上刚死掉,不能见了”。女人更哭得厉害,说汪绶是她的丈夫。典狱长恰巧出来,问明情由,便命人带他到办公室去细问她。

  她说丈夫汪绶已经出门好几年了。前年家里闹兵闹匪,忽然接到汪绶的信,叫把家产变卖同到城里做小买卖。她于是卖得几百块钱,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到城里来找他。不料来到城里才知道被人暗算了,是同村的一个坏人想骗她出来,连人带钱骗到关东去。好在她很机灵,到城里一见不是本夫,就要给那人过不去。那人因为骗不过,便逃走了。她在城里,人面生疏怎找也找不着她丈夫。有人说他当兵去了,有人说他死了,坏人才打那主意。因此她很失望地就去给人做针黹活计,洗衣服,慢慢也会用钱去放利息,又曾加入有奖储蓄会,给她得了几百块钱奖,总共算起来连本带利一共有一千三百多块。往来的帐目都用她的孩子汪富儿的名字写在摺子上头。据她说前几个月城里闹什么监元帅和酱元帅打仗,把城里家家的饭锅几乎都砸碎了。城关了好几十天,好容易听见要开城放人。她和同院住的王大嫂于是把钱都收回来,带着孩子跟着人挤,打算先回村里躲躲。不料城门非常拥挤,把孩子挤没了。她急起来,不知把包袱交给了谁,心里只记得是交给王大嫂。至终孩子也没找着,王大嫂和包袱也丢了。城门再关的时候,他还留在门洞里。到逃难的人们全被轰散了,她才看见地下血迹模糊,衣服破碎,那种悲惨情形,实在难以形容。被踹死的不止一个孩子,其余老的幼的还有好些。地面上的巡警又不许人抢东西,到底她的孩子还有没有命虽不得而知,看来多半也被踹死了。她至终留在城里,身边只剩几十块钱。好几个星期过去,一点消息也没有,急得她几乎发狂。有一天,王大嫂回来了。她问要包袱。王大嫂说她们彼此早就挤散了,哪里见她的包袱。两个人争辩了好些时,至终还是到法庭去求解决。法官自然把王大嫂押起来,等候证据充足,才宣告她的罪状。可惜她的案件与汪绶的案件不是同一个法官审理的。她报的钱财数目是一千三百块,把摺子的名字写做汪扶尔。她也不晓得她丈夫已改名叫汪绶,只说他的小名叫大头。这一来,弄得同时审理的两桩异名同事的案子凑不在一起。前天同院子一个在高等法院当小差使的男子把报上的法庭判辞和招领报告告诉她,她才知道当时恰巧抱包袱交给她大夫,她一听见这消息,立刻就到监里。但是那天不是探望囚犯的日子,她怎样央告,守门的狱卒也不理她,他们自然也不晓得这场冤枉事和她丈夫的病态,不通融办理,也是应当的。可惜他永远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钱哪!前天若能见着她,也许他就不会死了。

  典狱长听她分诉以后,也不禁长叹了一声。说,“你们都是很可怜的。现在他已经死了,你就到法院去把钱领回去吧。法官并没冤枉他。我们办事是依法处理的,就是据情也不会想到是他自己妻子交给他的包袱。你去把钱领回来,除他用了一百几十元以外(),有了那么些钱,还怕养你不活吗?”典狱长用很多好话来安慰她,好容易把她劝过来。妇人要去看尸首,便即有人带她去了。

  典狱长转过身来,看见公案上放着一封文书。拆开一看,原来是庆祝什么战胜特赦犯人的命令和名单,其中也有九五四和九五一的号头。他伏在案上划押,屋里一时都静默了。砚台上的水光反射在墙上挂着那幅西洋正义的女神的脸。门口站着一个听差的狱卒,也静静地望着那蒙着眼睛一手持剑一手持秤的神像。监外坟堆里偶然又送些断续的虫声到屋里来。

  许地山:街头巷尾之伦理

  在这城市里,鸡声早已断绝,破晓的声音,有时是骆驼的铃铛,有时是大车的轮子。那一早晨,胡同里还没有多少行人,道上的灰土蒙着一层青霜,骡车过处,便印上蹄痕和轮迹。那车上满载着块煤,若不是加上车夫的鞭子,合着小驴和大骡的力量,也不容易拉得动。有人说,做牲口也别做北方的牲口,一年有大半年吃的是干草,没有歇的时候,有一千斤的力量,主人最少总要它拉够一千五百斤,稍一停顿,便连鞭带骂。这城的人对于牲口好像还没有想到有什么道德的关系,没有待遇牲口的法律,也没有保护牲口的会社。骡子正在一步一步使劲拉那重载的煤车,不提防踩了一蹄柿子皮,把它滑倒,车夫不问情由挥起长鞭,没头没脸地乱鞭,嘴里不断地骂它的娘,它的姊妹。在这一点上,车夫和他的牲口好像又有了人伦的关系。骡子喘了一会气,也没告饶,挣扎起来,前头那匹小驴帮着它,把那车慢慢地拉出胡同口去。

  在南口那边站着一个巡警。他看是个“街知事”,然而除掉捐项,指挥汽车,和跟洋车夫捣麻烦以外,一概的事情都不知。市政府办了乞丐收容所,可是那位巡警看见叫化子也没请他到所里去住。那一头来了一个瞎子,一手扶着小木杆,一手提着破柳罐。他一步一步踱到巡警跟前,后面一辆汽车远远地响着喇叭,吓得他急要躲避,不凑巧撞在巡警身上。

  巡警骂他说:“你这东西又脏又瞎,汽车快来了,还不快往胡同里躲!”幸而他没把手里那根“尚方警棍”加在瞎子头上,只挥着棍子叫汽车开过去。

  瞎子进了胡同口,沿着墙边慢慢地走。那边来了一群狗,大概是迫母狗的。它们一面吠,一面咬,冲到瞎子这边来。他的拐棍在无意中碰着一只张牙咧嘴的公狗,被它在腿上咬了一口。他摩摩大腿,低声骂了一句,又往前走。

  “你这小子,可教我找着了。”从胡同的那边迎面来了一个人,远远地向着瞎子这样说。

  那人的身材虽不很魁梧,可也比得胡同口“街知事”。据说他也是个老太爷身份,在家里刨掉灶王爷,就数他大,因为他有很多下辈供养他。他住在鬼门关附近,有几个侄子,还有儿媳妇和孙子。有一个儿子专在人马杂沓的地方做扒手。有一个儿子专在娱乐场或戏院外头假装寻亲不遇,求帮于人。一个儿媳妇带着孙子在街上捡煤渣,有时也会利用孩子偷街上小摊的东西。这瞎子,他的侄儿,却用“可怜我瞎子……”这套话来生利。他们照例都得把所得的财物奉给这位家长受用,若有怠慢,他便要和别人一样,拿出一条伦常的大道理来谴责他们。

  瞎子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他蓦然听见叔叔骂他的声音,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叔叔走过来,拉着他的胳臂,说:“你这小子,往哪里跑?”瞎子还没回答,他顺手便给他一拳。

  瞎子“哟”了一声,哀求他叔叔说:“叔叔别打,我昨天一天还没吃的,要不着,不敢回家。”

  叔叔也用了骂别人的妈妈和妹妹的话来骂他的侄子。他一面骂,一面打,把瞎子推倒,拳脚交加。瞎子正坐在方才教骡子滑倒的那几个烂柿子皮的地方。破柳罐也摔了,掉出几个铜元,和一块干面包头。

  叔叔说:“你还撒谎?这不是铜子?这不是馒头?你有剩下的,还说昨天一天没吃,真是该揍的东西。”他骂着,又连踢带打了一会。

  瞎子想是个忠厚人,也不会抵抗,只会求饶。

  路东五号的门升了。一个中年的女人拿着药罐子到街心,把药渣子倒了。她想着叫往来的人把吃那药的人的病带走,好像只要她的病人好了,叫别人病了千万个也不要紧。她提着药罐,站在街门口看那人打他的瞎眼侄儿。

  路西八号的门也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黄脸丫头,提着脏水桶,望街上便泼。她泼完,也站在大门口瞧热闹。

  路东九号出来几个人,路西七号也出来几个人,不一会,满胡同两边都站着瞧热闹的人们。大概同情心不是先天的本能,若不能,他们当中怎么没有一个人走来把那人劝开?难道看那瞎子在地上呻吟,无力抵抗,和那叔叔凶狠恶煞的样子,够不上动他们的恻隐之心么?

  瞎子嚷着救命,至终没人上前去救他。叔叔见有许多人在两旁看他教训着坏子弟,便乘机演说几句。这是一个演说时代,所以“诸色人等”都能演说。叔叔把他的侄儿怎样不孝顺,得到钱自己花,有好东西自己吃的罪状都布露出来。他好像理会众人以他所做的为合理,便又将侄儿恶打一顿。

  瞎子的枯眼是没有泪流出来的,只能从他的号声理会他的痛楚。他一面告饶,一面伸手去摸他的拐棍。叔叔快把拐棍从地上捡起来,就用来打他。棍落在他的背上发出一种霍霍的声音,显得他全身都是骨头。叔叔说:“好,你想逃?你逃到哪里去?”说完,又使劲地打。

  街坊也发议论了。有些说该打,有些说该死,有些说可怜,有些说可恶。可是谁也不愿意管闲事,更不愿意管别人的家事,所以只静静地站在一边,像“观礼”一样。

  叔叔打够了,把地下两个大铜子捡起来,问他:“你这些子儿都是从哪里来的?还不说!”

  瞎子那些铜子是刚在大街上要来的,但也不敢申辩,由着他叔叔拿走。

  胡同口的大街上,忽然过了一大队军警。听说早晨司令部要枪毙匪犯。胡同里方才站着瞧热闹的人们,因此也冲到热闹的胡同去。他们看见大车上绑着的人。那人高声演说,说他是真好汉,不怕打,不怕杀,更不怕那班临阵扔枪的丘八。围观的人,也像开国民大会一样,有喝彩的,也有拍手的。那人越发高兴,唱几句《失街亭》,说东道西,一任骡子慢慢地拉着他走。车过去了,还有很多人跟着,为的是要听些新鲜的事情。文明程度越低的社会,对于游街示众、法场处死、家小拌嘴、怨敌打架等事情,都很感得兴趣,总要在旁助威,像文明程度高的人们在戏院、讲堂、体育场里助威和喝彩一样。说“文明程度低”一定有人反对,不如说“古风淳厚”较为堂皇些。

  胡同里的人,都到大街上看热闹去了。这里,瞎子从地下爬起来,全身都是伤痕。巡警走来说他一声“活该”!

  他没说什么。

  那边来了一个女人,()戴着深蓝眼镜,穿着淡红旗袍,头发烫得像石狮子一样。从跟随在她后面那位抱着孩子的灰色衣帽人看来,知道她是个军人的眷属。抱小孩的大兵,在地下捡了一个大子。那原是方才从破柳罐里摔出来的。他看见瞎子坐在道边呻吟,就把捡得的铜子扔给他。

  “您积德修好哟!我给您磕头啦!”是瞎子谢他的话。

  他在这一个大子的恩惠以外,还把道上的一大块面包头踢到瞎子跟前,说:“这地上有你吃的东西。”他头也不回,洋洋地随着他的女司令走了。

  瞎子在那里摸着块干面包,正拿在手里,方才咬他的那只饿狗来到,又把它抢走了。

  “街知事”站在他的岗位,望着他说:“瞧,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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