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醍醐天女
相传乐斯迷是从醍醐海升起来的。她是爱神的母亲,是保护世间的大神卫世奴的妻子。印度人一谈到她,便发出非常的钦赞。她的化身依婆罗门人的想象,是不可用算数语言表出的。人想她的存在是遍一切处,遍一切时;然而我生在世间的年纪也不算少了,怎样老见不着她的影儿?我在印度洋上曾将这个疑问向一两个印度朋友说过。他们都笑我没有智慧,在这有情世间活着,还不能辨出人和神的性格来。准陀罗是和我同舟的人,当时他也没有对我说什么,只管凝神向着天际那现吉祥相的海云。
那晚上,他教我和他到舵上的轮机旁边。我们的眼睛都望下看着推进机激成的白浪。准陀罗说:“那么大的洋海,只有这几尺地方,象醍醐海的颜色。”这话又触动我对于乐斯迷的疑问。他本是很喜欢讲故事的,所以我就央求他说一点乐斯迷的故事给我听。
他对着苍忙的洋海,很高兴地发言。“这是我自己的母亲!”在很庄严的言语中,又显出他有资格做个女神的儿子。我倒诧异起来了。他说:“你很以为希奇么?我给你解释罢。”
我静坐着,听这位自以为乐斯迷儿子的朋友说他父母的故
我的家在旁遮普和迦湿弥罗交界地方。那里有很畅茂的森林。我母亲自十三岁就嫁了。那时我父亲不过是十四岁。她每天要同我父亲跑入森林里去,因为她喜欢那些参天的树木,和不羁的野鸟和昆虫的歌舞。他们实在是那森林的心。他们常进去玩,所以树林里的禽兽都和他们很熟悉,鹦鹉衔着果子要吃,一见他们来,立刻放下,发出和悦的声问他们好。孔雀也是如此,常在林中展开他们的尾扇,欢迎他们。小鹿和大象有时嚼着食品走近跟前让他们抚摩。
树林里的路,多半是我父母开的。他们喜欢做开辟道路的人。每逢一条旧路走熟了,他们就想把路边的藤萝荆棘扫除掉,另开一条新路进去。在没有路或不是路的树林里走着,本是非常危险的。他们冒得险多,危险真个教他们遇着了。
我父亲拿着木棍,一面拨,一面往前走;母亲也在后头跟着。他们从一颗满了气根的榕树底下穿过去。乱草中流出一条小溪,水浅而清,可是很急。父亲喊着“看看”!他扶着木棍对母亲说:“真想不到这里头有那么清的流水。我们坐一会玩玩。”
于是他们二人摘了两扇棕榈叶,铺在水边,坐下,四只脚插入水中,任那活流洗濯。
父亲是一时也静不得的。他在不言中,涉过小溪,试要探那边的新地。母亲是女人,比较起来,总软弱一点。有时父亲往前走了很远,她还在歇着,喘不过气来。所以父亲在前头走得多么远,她总不介意。她在叶上坐了许多,只等父亲回来叫她,但天色越来越晚,总不见他来。
催夕阳西下的鸟歌。兽吼,一阵阵地兴起了,母亲慌慌张张涉过水去找父亲。她从藤萝的断处,丛莽的倾倒处,或林樾的婆娑处找寻,在万绿底下,黑暗格外来得快。这时,只剩下几点萤火和叶外的霞光照顾着这位森林的女人。她的身体虽然弱,她的胆却是壮的。她一见父亲倒在地上,凝血聚在身边,立即走过去。她见父亲的脚还在流血,急解下自己的外衣在他腿上紧紧地绞。血果然止住,但父亲已在死的门外候着了。
母亲这时虽然无力也得橐着父亲走。她以为躺在这用虎豹做看护的森林病床上,倒不如早些离开为妙。在一所没有路的新地,想要安易地回到家里,虽不致如煮沙成饭那么难,可也不容易。母亲好容易把父亲橐过小溪,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原路。她知道在急忙中走错了道,就住步四围张望,在无意间把父亲撩在地上,自己来回地找路。她心越乱,路越迷,怎样也找不着。回到父亲身边,夜幕已渐次落下来了!她想无论如何,不能在林里过夜,总得把父亲橐出来。不幸这次她的力量完全丢了,怎么也举父亲不起,这教她进退两难了。守着呢?丈夫的伤势象很沉重,夜来若再遇见毒蛇猛兽,那就同归于尽了。走呢?自己一个不忍不得离开。绞尽脑髓,终不能想出何等妙计。最后她决定自己一个人找路出来。她摘了好些叶子,折了好些小树枝把父亲遮盖着。用了一刻功夫,居然堆成一丛小林。她手里另抱着许多合欢叶,走几步就放下一技,有时插在别的树叶下,有时结在草上,有时塞在树皮里,为要做回来的路标。她走了约有五六百步,一弯新月正压眉梢,距离不远,已隐约可以看见些村屋。
她出了林,往有房屋的地方走,可惜这不是我们的村,也不是邻舍。是树林另一方面的村庄,我母亲不曾到过的。那时已经八九点了。村人怕野兽,早都关了门。她拍手求救,总不见有慷慨出来帮助的。她跑到村后,挨那篱笆向里瞻望。
那一家的篱笆里,在淡月中可以看见两三个男子坐在树下吸烟、闲谈。母亲合着掌从篱外伸进去,求他们说:“诸位好邻人,赶快帮助我到树林里,扶我丈夫出来罢。”男子们听见篱外发出哀求的声,不由得走近看看。母亲接着央求他们说:“我丈夫在树林里,负伤很重,你们能帮助我进去把他扶出来么?”内中有个多髭的人间母亲说:“天色这么晚,你怎么知道你丈夫在树林里?”母亲回答说:“我是从树林出来的。我和他一同进去,他在中途负伤。”
几个男子好象审案一般,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只顾盘问。有一个说:“既然你和他一同进去,为什么不会扶他出来?”有一个说:“你看她连外衣也没穿,哪里象是出去玩的样子!想是在林中另有别的事罢。”又有一个说:“女人的话信不得。她不晓得是个什么人。哪有一个女人,昏夜从树林跑出的道理?”
在昏夜中,女人的话有时很有力量,有时她的声音直象向没有空气的地方发出,人家总不理会。我母亲用尽一个善女人所能说的话对他们解释,争奈那班心硬的男子们都觉得她在那里饶舌。她最好的方法,只有离开那里。
她心中惦念林中的父亲,说话本有几分恍惚,再加上那几个男子的抢白,更是羞急万分。她实在不认得道回家,纵然认得,也未必敢走。左右思量,还是回到树林里去。
在向着树林的归途中,朝霞已从后面照着她了。她在一个道途不熟的黑夜里,移步固然很慢,而废路又走了不少,绕了几个弯,有时还回到原处。这一夜的步行,足够疲乏了。她踱到人家一所菜圃,那里有一张空凳子,她顾不得什么,只管坐下。
不一会,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定睛看着她,好象很诧异似的。母亲知道他是这里的小主人,就很恭敬地对他说明。孩子的心比那般男子好多了。他对母亲说:“我背着我妈同你去罢。我们牢里有一匹母牛,天天我们要从它那榨出些奶子,现在我正要牵它出来。你候一候罢,我教它让你骑着走,因为你乏了。”孩子牵牛出来,也不榨奶,只让母亲骑着,在朝阳下,随着路标走入林中。
母亲在牛背上,眼看快到父亲身边了。昨夜所堆的叶子,一叶也没剩下。精神慌张的人,连大象站在旁边也不理会,真奇怪呀!她起先很害怕,以为父亲的身体也同叶子一同消灭了。后来看见那只和他们很要好的象正在咀嚼夜间她所预备的叶子,心才安然一些。
下了牛背,孩子扶她到父亲安卧的地方,但是人已不在了。这一吓,非同小可,简直把她苦得欲死不得。孩子的眼快一点,心地又很安宁,父亲一下子就让他找到了。他指着那边树根上那人说:“那个是不是?”母亲一看,速速地扶着他走过去。
母亲喜出望外,问说:“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怎么看见我们来了,也不作一声?”
父亲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说:“我渴得很。”
孩子抢着说:“挤些奶子他喝。”他摘一片光面的叶子到母牛腹下挤了些来给父亲喝。
父亲的精神渐次回复()了,对母亲说:“我是被大象摇醒的。醒来不见你,只见它在旁边,吃叶子。为何这里有那么些叶子?是你预备的罢。……我记得昨天受伤的地方不是在这里。”
母亲把情形告诉他,又问他为何伤得那么厉害。他说是无意中触着毒刺,折入胫里,他一拔出来血就随着流,不忍教母亲知道,打算自己治好再出来。谁知越治血流得越多,至于晕过去,醒来才知道替他止血的还是母亲。
父亲知道白母牛是孩子的,就对他说了些感谢的话,也感激母亲说:“若不是你去带这匹母牛来,恐怕今早我也起不来。”
母亲很诚恳地回答:“溪水也可以喝的,早知道你要醒过来,我当然不忍离开你。真对不住你了。”
“谁是先知呢?刚才给我喝的奶子,实在胜过天上醍醐,多亏你替我找来!”父亲说时,挺着身子想要起来,可是他的气力很弱,动弹得不大灵敏。母亲向孩子借了母牛让父亲骑着。于是孩子先告辞回去了。
父亲赞美她的忠心,说她比醍醐海出来的乐斯迷更好,母亲那时也觉得昨晚上备受苦辱,该得父亲的赞美的。她也很得意地说:“权当我为乐斯迷罢!”自那时以后,父亲常叫她做乐斯迷。
许地山:归途
她坐在厅上一条板凳上头,一手支颐,在那里纳闷。这是一家佣工介绍所。已经过了糖瓜祭灶的日子,所有候工的女人们都已回家了,惟独她在介绍所里借住了二十几天,没有人雇她,反欠下媒婆王姥姥十几吊钱。姥姥从街上回来,她还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好象不理会的样子。
王姥姥走到厅上,把买来的年货放在桌上,一面把她的围脖取下来,然后坐下,喘几口气。她对那女人说:“我说,大嫂,后天就是年初一,个人得打个人的主意了。你打算怎办呢?你可不能在我这儿过年,我想你还是先回老家,等过了元宵再来罢。”
她蓦然听见王姥姥这些话,全身直象被冷水浇过一样,话了说不出来。停了半晌,眼眶一红,才说:“我还该你的钱哪。我身边一个大子也没有,怎能回家呢?若不然,谁不想回家?我已经十一二年没回家了。我出门的时候,我的大妞儿才五岁,这么些年没见面,她爹死,她也不知道,论理我早就该回家看看。无奈……”她的喉咙受不了伤心的冲激,至终不能把她的话说完,只把泪和涕来补足她所要表示的意思。
王姥姥虽想撵她,只为十几吊钱的债权关系,怕她一去不回头,所以也不十分压迫她。她到里间,把身子倒在冷炕上头,继续地流她的苦泪。净哭是不成的,她总得想法子。她爬起来,在炕边拿过小包袱来,打开,翻翻那几件破衣服。在前几年,当她随着丈夫在河南一个地方的营盘当差的时候,也曾有过好几件皮袄。自从编遣的命令一下,凡是受编遣的就得为他的职业拼命。她的丈夫在郑州那一仗,也随着那位总指挥亡于阵上。败军的眷属在逃亡的时候自然不能多带行李。她好容易把些少细软带在身边,日子就靠着零当整卖这样过去。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当日丈夫所用的一把小手枪和两颗枪子。许久她就想着把它卖出去,只是得不到相当的人来买。此外还有丈夫剩下的一件军装大氅和一顶三块瓦式的破皮帽。那大氅也就是她的被窝,在严寒时节,一刻也离不了它。她自然不敢教人看见她有一把小手枪,拿出来看一会,赶快地又藏在那件破大氅的口袋里头。小包袱里只剩下几件破衣服,卖也卖不得,吃也吃不得。她叹了一声,把它们包好,仍旧支着下巴颚纳闷。
黄昏到了,她还坐在那冷屋里头。王姥姥正在明间做晚饭,忽然门外来了一个男人。看他穿的那件镶红边的蓝大褂,可以知道他是附近一所公寓的听差。那人进了屋里,对王姥姥说,“今晚九点左右去一个。”
“谁要呀?”王姥姥问。
“陈科长。”那人回答。
“那么,还是找鸾喜去罢。”
“谁都成,可别误了。”他说着,就出门去了。
她在屋里听见外边要一个人,心里暗喜说,天爷到底不绝人的生路,在这时期还留给她一个吃饭的机会。她走出来,对王姥姥说:“姥姥,让我去罢。”
“你哪儿成呀?”王姥姥冷笑着回答她。
“为什么不成呀?”
“你还不明白吗?人家要上炕的。”
“怎样上炕呢?”
“说是呢!你一点也不明白!”王姥姥笑着在她的耳边如此如彼解释了些话语,然后说:“你就要,也没有好衣服穿呀。就是有好衣服穿,你也得想想你的年纪。”
她很失望地走回屋里。拿起她那缺角的镜子到窗边自己照着。可不是!她的两鬓已显出很多白发,不用说额上的皱纹,就是颧骨也突出来象悬崖一样了。她不过是四十二、三岁人,在外面随军,被风霜磨尽她的容光,黑滑的鬏髻早已剪掉,剩下的只有满头短乱的头发。剪发在这地方只是太太、少奶、小姐们的时装,她虽然也当过使唤人的太太,只是要给人佣工,这样的装扮就很不合适,这也许是她找不着主的缘故罢。
王姥姥吃完晚饭就出门找人去了。姥姥那套咬耳朵的话倒启示了她一个新意见。她拿着那条冻成一片薄板样的布,到明间白炉子上坐着的那盆热水烫了一下。她回到屋里,把自己的脸匀匀地擦了一回,瘦脸果然白净了许多。她打开炕边一个小木匣,拿起一把缺齿的木梳,拢拢头发。粉也没了,只剩下些少填满了匣子的四个犄角。她拿出匣子里的东西,用一根簪子把那些不很白的剩粉剔下来,倒在手上,然后往脸上抹。果然还有三分姿色,她的心略为开了。她出门回去偷偷地把人家刚贴上的撕了一块;又到明间把灯罩积着的煤烟刮下来。她醮湿了红纸来涂两腮和嘴唇,用煤烟和着一些头油把两鬓和眼眉都涂黑了。这一来,已有了六七分姿色。心里想着她蛮可以做上炕的活。
王姥姥回来了。她赶紧迎出来,问她,她好看不好看。王姥姥大笑说:“这不是老妖精出现么!”
“难看么?”
“难看倒不难看,可是我得找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来配你。哪儿找去?就使有老头儿,多半也是要大姑娘的。我劝你死心罢,你就是倒下去,也没人要。”
她很失望地又回到屋里来,两行热泪直滚出来,滴在炕席上不久就凝结了,没廉耻的事情,若不是为饥寒所迫,谁愿意干呢?若不是年纪大一点,她自然也会做那生殖机能的买卖。
她披着那件破大氅,躺在炕上,左思右想,总得不着一个解决的方法。夜长梦短,她只睁着眼睛等天亮。
二十九那天早晨,她也没吃什么,把她丈夫留下的那顶破皮帽戴上,又穿上那件大氅,乍一看来,可象一个中年男子。她对王姥姥说:“无论如何,我今天总得想个法子得一点钱来还你。我还有一两件东西可以当当,出去一下就回来。”王姥姥也没盘问她要当的是什么东西,就满口答应了她。
她到大街上一间当铺去,问伙计说:“我有一件军装,您柜上当不当呀?”
“什么军装?”
“新式的小手枪。”她说时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手枪来。掌柜的看见她掏枪,吓得赶紧望柜下躲。她说:“别怕,我是一个女人,这是我丈夫留下的,明天是年初一,我又等钱使,您就当周全我,当几块钱使使罢。”
伙计和掌柜的看她并不象强盗,接过手枪来看看。他们在铁槛里唧唧咕咕地商议了一会。最后由掌柜的把枪交回她,说:“这东西柜上可不敢当。现在四城的军警查得严,万一教他们知道了,我们还要担干系。你拿回去罢。你拿着这个,可得小心。”掌柜的是个好人,才肯这样地告诉她,不然他早已按警铃叫巡警了。无论她怎样求,这买卖柜上总不敢做,她没奈何只得垂着头出来。幸而她旁边没有暗探和别人,所以没有人注意。
她从一条街走过一条街,进过好几家当铺也没有当成。她也有一点害怕了。一件危险的军器藏在口袋里,当又当不出去,万一给人知道,可了不得。但是没钱,怎好意思回到介绍所去见王姥姥呢?她一面走一面想,最后决心一说,不如先回家再说罢。她的村庄只离西直门四十里地,走路半天就可以到。她到西四牌楼,还进过一家当铺,还是当不出去,不由得带着失望出了西直门。
她走到高亮桥上,站了一会。在北京,人都知道有两道桥是穷人的去路,犯法的到天桥去,活腻了的到高亮桥来。那时正午刚过,天本来就阴暗,间中又飘了些雪花,桥底水都冻了。在河当中,流水隐约地在薄冰底下流着。她想着,不站了罢,还是往前走好些。她有了主意,因为她想起那十二年未见面的大妞儿现在已到出门的时候了,不如回家替她找个主儿,一来得些财礼,二来也省得累赘。一身无挂碍,要往前走也方便些。自她丈夫被调到郑州以后,两年来就没有信寄回乡下。家里的光景如何?女儿的前程怎样?她自都不晓得。可是她自打定了回家嫁女儿的主意以后,好象前途上又为她露出一点光明,她于是带着希望在向着家乡的一条小路走着。
雪下大了。荒凉的小道上,只有她低着头慢慢地走,心里想着她的计划。迎面来了一个青年妇人,好象是赶进城买年货的。她戴着一顶宝蓝色的帽子,帽上还安上一片孔雀翎;穿上一件桃色的长棉袍;脚的下穿着时式的红绣鞋。这青年妇女从她身边闪过去,招得她回头直望着她。她心里想,多么漂亮的衣服呢,若是她的大妞儿有这样一套衣服,那就是她的嫁妆了。然而她哪里有钱去买这样时样的衣服呢?她心里自己问着,眼睛直盯在那女人的身上。那女人已经离开她四五十步远近,再拐一个弯就要看不见了。她看四围一个人也没有,想着不如抢了她的,带回家给大妞儿做头面。这个念头一起来,使她不由回头追上前去,用粗厉的声音喝着:“大姑娘,站住,你那件衣服借我使使罢。”那女人回头看见她手里拿着枪,恍惚是个军人,早已害怕得话都说不出来,想要跑,腿又不听使,她只得站住,问:“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快把衣服,帽子,鞋,都脱下来。身上有钱都得交出来,手镯、戒指、耳环,都得交我。不然,我就打死你。快快,你若是嚷出来,我可不饶你。”
那女人看见四围一个人也没有,嚷出来又怕那强盗真个把她打死,不得已便照她所要求的一样一样交出来。她把衣服和财物一起卷起来,取下大氅的腰带束上,往北飞跑。
那女人所有的一切东西都给剥光了,身上只剩下一套单衣裤。她坐在树根上直打抖擞,差不多过了二十分钟才有一个骑驴的人从那道上经过。女人见有人来,这才嚷救命。驴儿停止了。那人下驴,看见她穿着一身单衣裤。问明因由,便仗着义气说:“大嫂,你别伤心,我替你去把东西追回来。”他把自己披着的老羊皮筒脱下来扔给她,“你先披着这个罢,我骑着驴去追她,一会儿就回来。那兔强盗一定走得不很远,我一会就回来,你放心吧。”他说着,鞭着小驴便往前跑。
她已经过了大钟寺,气喘喘地冒着雪在小道上窜。后面有人追来,直嚷:“站住,站住。”她回头看看,理会是来追她的人,心里想着不得了,非与他拼命不可。她于是拿出小手枪来,指着他说:“别来,看我打死你。”她实在也不晓得要怎办,姑且把枪比仿着。驴上的人本来是赶脚的,他的年纪才二十一二岁,血气正强,看见她拿出枪来,一点也不害怕,反说:“瞧你,我没见过这么小的枪。你是从市场里的玩意铺买来瞎瞢人,我才不怕哪。你快把人家的东西交给我罢,不然,我就把你捆上,送司令部,枪毙你。”
她听着一面望后退,但驴上的人节节迫近前,她正在急的时候,手指一攀,无情的枪子正穿过那人的左胸,那人从驴背掉下来,一声不响,软软地摊在地上。这是她第一次开枪,也没瞄准,怎么就打中了!她几乎不信那驴夫是死了,她觉得那枪的响声并不大,真象孩子们所玩的一样,她慌得把枪扔在地上,急急地走进前,摸那驴夫胸口,“呀,了不得!”她惊慌地嚷出来,看着她的手满都是血。
她用那驴夫衣角擦净她的手,赶紧把驴拉过来,把刚才抢得的东西夹上驴背,使劲一鞭,又望北飞跑。
一刻钟又过去了。这里坐在树底下披着老羊皮的少妇直等着那驴夫回来。一个剃头匠挑着担子来到跟前。他也是从城里来,要回家过年去。一看见路边坐着的那个女人,便问:“你不是刘家的新娘子么!怎么大雪天坐在这里?”女人对他说刚才在这里遇着强盗。把那强盗穿的什么衣服,什么样子,一一地告诉了他。她又告诉他本是要到新街口去买些年货,身边有五块现洋,都给抢走了。
这剃头匠本是她邻村的人,知道她新近才做新娘子。她的婆婆欺负她外家没人,过门不久便虐待她到不堪的地步。因为要过新年,才许她穿戴上那套做新娘时的衣帽,交给她五块钱,叫她进城买东西。她把钱丢了,自然交不了差,所以剃头匠便也仗着义气,允许上前追盗去。他说:“你别着急,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着,把担放在女人身边,飞跑着望北去了。
剃头匠走到刚才驴夫丧命的地方,看见地下躺着一个人。他俯着身子,摇一摇那尸体,惊惶地嚷着:“打死人了!闹人命了!”他还是望前追,从田间的便道上赶上来一个巡警。郊外的巡警本来就很少见,这一次可碰巧了。巡警下了斜坡,看见地下死一个人,心里断定是前头跑着的那人干的事。他于是大声喝着:“站住,往哪里跑呢,你?”
他蓦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叫,回头看是个巡警,就住了脚,巡警说:“你打死人,还望哪里跑?”
“不是我打死的,我是追强盗的。”
“你就是强盗,还追谁呀?得,跟我到派出所回话去。”巡警要把他带走。他多方地分辩也不能教巡警相信他。
他说:“南边还有一个大嫂在树底下等着呢,我是剃头匠,我的担子还撩在那里呢,你不信,跟我去看看。”
巡警不同他去追贼,反把他挝住,说:“你别废话啦,你就是现行犯,我亲眼看着,你还赖什么?跟我走吧。”他一定要把剃头的带走。剃头匠便求他说,“难道我空手就能打死人吗?您当官明理,也可以知道我不是凶手。我又不抢他的东西,我为什么打死他呀?”
“哼,你空手?你不会把枪扔掉吗?我知道你们有什么冤仇呢?反正你得到所里分会去。”巡警忽然看见离尸体不远处有一把浮现在雪上的小手枪,于是进前去,用法绳把它拴起来,回头向那人说:“这不就是你的枪吗?还有什么可说么?”他不容分诉,便把剃头匠带往西去。
这抢东西的女人,骑在驴上飞跑着,不觉过了清华园三四里地。她想着后面一定会有人来迫,于是下了驴,使劲给它一鞭。空驴望北一直地跑,不一会就不见了,她抱着那卷赃物,上了斜坡,穿入那四围满是稠密的杉松的墓田里。在坟堆后面歇着,她慢慢地打开那件桃色的长袍,看看那宝蓝色孔雀翎帽,心里想着若是给大妞儿穿上,必定是很时样。她又拿起手镯和戒指等物来看,虽是银的,可是手工很好,决不是新打的。正在翻弄,忽然象感触到什么一样,她盯着那银镯子,象是以前见过的花样。那不是她的嫁妆吗?她越看越真,果然是她二十多年前出嫁时陪嫁的东西,因为那镯上有一个记号是她从前做下的。但是怎么流落在那女人手上呢?这个疑问很容易使她想那女人莫不就是她的女儿。那东西自来就放在家里,当时随丈夫出门的时候,婆婆不让多带东西,公公喜欢热闹,把大妞儿留在身边。不到几年两位老亲相继去世。大妞儿由她的婶婶抚养着,总有五六年的光景。
她越回想越着急。莫不是就抢了自己的大妞儿?这事她必要根究到底。她想着若带回家去,万一就是她女儿的东西,那又多么难为情。她本是为女儿才做这事来,自不能教女儿知道这段事情。想来想去,不如送回原来抢她的地方。
她又望南,紧紧地走。路上还是行人稀少,走到方才打死的驴夫那里,她的心惊跳得很厉害,那时雪下得很大,几乎把尸首掩没了一半。她想万一有人来,认得她,又怎办呢?想到这里,又要回头望北走。踌躇了很久,至终把她那件男装大氅和皮帽子脱下来一起扔掉,回复她本来的面目,带着那些东西望南迈步。
她原是要把东西放在树下过一夜,希望等到明天,能够遇见原主回来,再假说是从地下捡起来的。不料她刚到树下,就见那青年的妇人还躺在那里,身边放着一件老羊皮,和一挑剃头担子,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想着这个可给她一个机会去认认那女人是不是她的大妞儿。她不顾一切把东西放在一边,进前几步,去摇那女人。那时天已经黑了,幸而雪光映着,还可以辨别远近。她怎么也不能把那女人摇醒,想着莫不是冻僵了?她捡起羊皮给她盖上。当她的手摸到那女人的脖子的时候,触着一样东()西,拿起来看,原来是一把剃刀。这可了不得,怎么就抹了脖子啦!她抱着她的脖子也不顾得害怕,从雪光中看见那副清秀的脸庞,虽然认不得,可有七八分象她初嫁时的模样。她想起大妞儿的左脚有个骈趾,于是把那尸体的袜子除掉,试摸着看。可不是!她放声哭起来,“儿呀”,“命呀”,杂乱地喊着。人已死了,虽然夜里没有行人,也怕人听见她哭,不由得把声音止住。
东村稀落的爆竹断续地响,把这除夕在凄凉的情境中送掉。无声的银雪还是飞满天地,老不停止。
第二天就是元旦,巡警领着检察官从北来。他们验过驴夫的尸,带着那剃头的来到树下。巡警在昨晚上就没把剃头匠放出来,也没来过这里,所以那女人用剃刀抹脖子的事情,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到树底下,看见剃头担子还放在那里,已被雪埋了一二寸。那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搂着那剃头匠所说被劫的新娘子。雪几乎把她们埋没了。巡警进前摇她们,发现两个人的脖子上都有刀痕。在积雪底下搜出一把剃刀。新娘子的桃色长袍仍旧穿得好好地;宝蓝色孔雀翎帽仍旧戴着;红绣鞋仍旧穿着。在不远地方的雪堆里,捡出一顶破皮帽,一件灰色的破大氅。一班在场的人们都莫明其妙,面面看相,静默了许久。
许地山:醍醐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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