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孩子、母鸡、冬日

ID:61379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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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兰:孩子、母鸡、冬日

  他手里紧紧地抱着那只母鸡。黑色的母鸡,红红的冠子,眨着恐惧的眼睛,在他怀着挣扎。他不让它挣扎,老板娘说的:“跑了,打断你的手!”

  他望望自己的手,手背上一大片龟裂,裂缝里塞着污黑的油泥。往上是红一条青一条的胳膊,他用左手拉了拉右边的破衬衫的衣袖,盖住那伤痕。

  “看不见,就不痛了!”他想,轻蔑地朝着太阳笑了笑。

  太阳真亮,但是,风吹到身上冷飕飕的。这是几月?哦!旧历十二月二十九日,明天要过年了!

  难怪老板娘这样忙,又这样肯花钱,买了鸡和肉,买了香纸蜡烛,还买了一些红红的假花。

  公共汽车来了,哗啦哗啦的,里面挤满了人。

  大家拥着往上挤。老板娘提起菜篮,推了他一把。

  “要死啦!上车嘛!”

  他朝着太阳笑了笑,抱紧了母鸡,跟在老板娘背后弓着身挤上了车。他深怕怀里的母鸡被车掌小姐看到。

  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人。

  他左右望着,往前挤。车子很快地就开了。

  他攀不着皮套,在车里跌跌撞撞。

  老板娘拉着皮套,回过头来对他喝叱:

  “蹲下!你不会蹲下吗?死人!”

  他向前后左右的人们看了看,对怀里的那只鸡笑笑。慢慢地、跌跌撞撞地在摇晃的车厢里蹲下去。

  蹲下去,那摇晃的力量就小了。

  还是老板娘聪明!

  他抬了抬头,老板娘的裙子在他眼睛前面扫来扫去,老板娘那长着疤痕的小腿,和穿着红色胶拖鞋的粗糙的脚,在车板上,距离他很近。他往后蹲着退了退,却捏痛了那只母鸡。

  母鸡咽咽地叫了两声,翅膀扑啦扑啦地动着。周围的人都朝他看。

  他抱紧了母鸡,把眼光从周围的人移向那只母鸡。

  母鸡的眼睛里充满了哀告和恐惧。

  母鸡的尖嘴对着他厚厚的唇。

  母鸡的眼睛注视着他细小的、短睫毛的眼睛。

  他对母鸡微微地笑,他又对母鸡微微地摇头。他低低地说:

  “不要怕哦!不要理那些人们哦!他们都是笨人,都是坏蛋!只有你和我,我们两个是聪明人,是好人!”

  他把母鸡的头靠近自己的脸,自己的脸很热,母鸡的头也很热。他把母鸡的头移开一点,母鸡的眼睑一开一闭,他觉得母鸡对他微微地笑。

  “是吧?好笑!是吧?这世界多好笑!”

  “老板娘买了香纸蜡烛,要杀你去拜神啦!”

  “老板娘要神相信她是善心,是做好事的啦!”

  “老板娘相信神也是喜欢吃鸡肉的啦!”

  “老板娘多慈悲哟!买了那么多香纸蜡烛!”

  “老板娘好滑稽!”

  “她怎么会以为她是善人呢?她怎么会以为她打我,用开水烫我,用火钳烧我,不给我睡觉,不给我吃饭,那都是善心呢?她怎么会以为菩萨是喜欢吃鸡肉的老馋嘴呢?”

  他想着就要笑。于是他笑着对母鸡说:

  “老板娘要杀你去拜神,也杀你肚子里的小鸡啦!”

  他用手掌侧着在母鸡的脖子上划一划,又抬起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一划,他闭上眼睛,咬咬牙,皱皱鼻子,好痛!

  他睁开眼睛,对母鸡那毛茸茸的脖子看,看着,笑着,他问:

  “你痛不痛?”

  “痛也没有关系!你反正死了!反正要被拔掉全身的毛,煮了,切了,去拜神了!”

  母鸡的翅膀在他怀里挣扎,母鸡的肚子温温暖暖的。

  “你肚子里有蛋吗?那鸡蛋都是一些小鸡。让你生小鸡多好!你会做一个好妈妈。扭扭摆摆地在草地上,带着一大群扭扭摆摆的小孩子。给它们找虫吃,教它们躲老鹰,‘咕咕咕咕’地絮叨着,教它们规矩。”

  他又把母鸡抱紧一点。母鸡闭着眼睛,仿佛是睡了。他也闭上眼睛,这样,他就觉得自己抱住了一个妈妈,那是他的妈妈。多少年前了!妈妈的身体温温软软的,他抱着妈妈,在妈妈怀里睡去。忘记外面的风雨。

  后来,妈妈到城里去了,从此没有回来。人家说,妈妈找了个有钱的男人,不回来了!

  他被人送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让他做许多许多的工,太多了!他累得要变成一块铁。老板娘打他,打得那样重!连一块铁都觉得很痛,都痛得快要碎了!

  但是,老板娘不许他哭!哭还得了!哭多丧气!哭了,还要打!

  所以,他总是笑。病也笑;累也笑,饿也笑,冷也笑,气也笑。笑着,可以少挨一点打。

  日子久了,他就总想笑。对自己的伤痕笑,对太阳笑,对母鸡也笑。”

  “母鸡!你是一个可爱的妈妈!”

  他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母鸡在他怀里咕噜了一声。他睁开了眼睛,望向母鸡的尖嘴。

  “你说什么?”

  母鸡对他眨眨眼睛。

  “哦!你说是的!”

  母鸡动了动它的身体。

  “你有孩子吗?它们在哪里呢?”

  母鸡慢慢地调过头去。

  “哦!母鸡!你不要哭!你哭,那个人会打你的!”

  他抬了抬头,老板娘的花裙在他眼前扫。

  公共汽车在拐弯,他失去了平衡,跌坐在车板上。

  母鸡在他怀里“咽咽”地叫。

  周围的人又在朝他看,一面看,一面笑。

  他也看周围的人们,对他们笑笑。

  他蹲稳了身子,抱好了母鸡,用一只手抚着母鸡的背。

  “刚才那下子好可笑!不是吗?你不觉得可笑?一个人,抱着一只母鸡,蹲在车厢里,比周围的人都矮,在人家脚底下蹲着,多可笑!”他用手扳了扳母鸡的尖嘴,“你说是不是?嗯?”

  母鸡的圆眼睛茫然地望着他,又懒懒地合上它那半圆形的眼盖,带着一副不属的神气。

  “对!‘甩’他们一眼!他们是什么东西!”

  他去扳母鸡的尖嘴,母鸡调过头去,躲开了他。

  “哦,你怎么不笑?嗯?”他问。

  母鸡闭着眼睛,不理会他。

  “哦!我知道,你想你的孩子。它们好可怜!是不?它们没有妈妈了!它们的妈妈快要被人杀掉去拜神了!它们找不到你了!”他对母鸡说。

  母鸡的脚在他怀里动了动。

  他伸手摸一摸它的脚爪,那上面捆着一圈绳子。

  “你的脚麻了?是不?”他动了动自己的脚,笑笑,“我的脚也麻啦!”

  他把母鸡脚上的绳子解开,母鸡在他怀里用力地挣扎起来。

  车子快要到站,一个刹车,车上的人们一路往前倒。

  他蹲不稳,往前一扑,母鸡就从他手中跌了下去。

  母鸡脚一着地,就“唧唧呱呱”地一面叫,一面往车门跑去。车已停住,车门大开着。

  “要死喽!鸡跑啰!你怎么不抓紧它!”老板娘惊急地大声叫着,俯身去抓母鸡。

  母鸡没有抓到,她手上的篮子却翻了下来。香烛滚了一地,假花也翻在一旁。

  当老板娘忙着去拣香烛时,母鸡已经挤过人们脚下,跑出了车门。车掌在后面按铃,车子就开动了。

  “停车!停车啊!”老板娘恶狠狠地瞪着他喊,“还不去追!你要死啦!”

  老板娘的粗脚踢到了他的小腿上,他抢着挤下了车门。

  车子哗啦哗啦地开了,扬起一阵尘土。没有人肯为一只鸡耽误时间。

  隔着那黑压压的车窗,他看不见老板娘气成什么样子。他对着太阳笑笑。

  太阳照着尘土,照着马路上的果皮和纸屑,母鸡在前面连飞带跳地跑,那两只细细的脚,带着它笨重的身子,跑得倒很快。路上人车又多,母鸡拐弯抹角,东躲西藏。一口气跑了不知有多远,人车少了,路上也静了。

  他放眼四望,母鸡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太阳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阴云遮住了。

  风很冷,明天就过年了!

  “母鸡去找它的孩()子了!”他想。

  “老板娘不能杀母鸡敬神啦!”他迎风笑笑,“老板娘也不能打断我的手啦!我的妈妈也会到这里来找我的!”

  他相信自己的话是真的。

  他笑笑,拣一个避风的墙角,坐下来。

  他要在这里等。

  在这里等。妈妈会从老远的地方逃回来,逃回到他身边来。每一个妈妈都必定会去找到自己的孩子的!

  明天就过年了!他相信人们在过年的时候所拜的那些神。他们都是一些善心的神。神们一定知道,他故意放走母鸡。他会有好报的!所以,妈妈会回来的!他要在这里等……

  罗兰:二弟

  每当我听到有人说某家少年不好好念书,在“太保学校”混,将来一定没有出息的时候,我就想到我的二弟。

  二弟小时候不讨人喜欢。身体不好,长得又不出色。和白白胖胖、眉清目秀的大弟相比,他简直一无是处。每一个人都喜欢大弟,都不喜欢二弟。当大弟和二弟打架的时候,大家都猜准二弟会输,结果他就真输。输了必赖,赖了必哭,搅得昏天黑地,大家在一旁看着,又是气,又是笑,又是怜悯。但是,尽管他每打必输,他却自不量力,等一下又会卷土重来,和大弟纠缠不清。别人说他,“你既然打不赢人家,又何必自取其辱?”他从不理会别人的直言忠谏,仍是照缠不误,使大家对他的“输”,也失去了同情,而变为希望他输,因为那是他咎由自取。

  这样,就更激出了他的刚愎。一个身体不好,其貌不扬、学业不佳的人,而又加上刚愎自用,胡打蛮缠,就更增加了人们对他的讨厌。亲友们都捧大弟的场,说二弟差劲,时常当面把兄弟两个相比,看着二弟生气的样子,引以为乐。

  大弟聪明颖悟,读书接受力强,可以举一反三。二弟却适得其反,和大弟一同读书,他总是挨骂的时候多。进了小学,更是常常被留在学校罚写字或罚背书,害得大弟等他,老师也常说他“为什么不学学哥哥?”他又喜欢和同学打架,上课不听讲,专门捣乱,老师对他伤透脑筋。

  像这样的孩子,即使在升学竞争并不激烈的那时代,他也同样没有办法考入理想的中学。结果,大弟读有名的公立中学,他却进了当时最差的××中学。那中学的名声奇坏,大家一致认为,学生进去之后,不但学不到东西,而且会学来许多坏习惯。而最糟的是,一进入那个中学,你就休想转入别的学校。功课跟不上不说,别的学校一听是××中学的学生,就毫不考虑地拒绝:“对不起,本校不收××中学的转学生。”换句话说,一人那个中学,你就永劫不复。

  二弟就进了那个永劫不复的中学。

  头一两年,由于学校功课松,他自己对功课本来也不起劲,天天背着个脏兮兮的书包去,背着个脏兮兮的书包回来,书包里面是破七烂八的书,和零零碎碎的纸;没头的铅笔和软绵绵的吃剩的花生。天天回到家里,就往椅子上一坐,开始打瞌睡。直到叫他吃饭的时候,他才懒洋洋地去吃饭。第二天,又懒洋洋地去上学。而即使在这样的学校里,他的成绩单上也仍是赤字连篇。每年都在留级的边缘,需要补考,始能通过。

  在乌烟瘴气中,读完了初中,因为无法转入别的学校,就仍凑合着升入本校的高中。

  到了高中,二弟忽然有了改变。

  他不再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而变为天天下学之后不回家。晚饭时,需要到处去找他,结果却是十回有九回找不到。直到天已大黑,人们都已准备就寝时,他才飞扬浮躁地回来。问他到哪里去了?他漫不经心地笑笑,说:“玩去了。”

  和什么人去玩呢?他说了几个名字:郑大个儿,小三多儿,李二麻子。

  那时我已高中毕业,在做教员。又因母亲去世,就自然而然地负起了长姊的责任,对二弟关心起来,于是我说:“这三个名字都有点不伦不类,一定不是好学生。”

  二弟耸耸肩,说:“当然!一来,我们学校没有好学生;二来,即使有好学生,人们也不和我玩,因为我是坏学生。”

  “但是,我很快乐,因为我总算有了朋友。”二弟补充着说。

  二弟真的是比以前快乐。他不但不再打瞌睡,而且天天兴高采烈,玩得疯疯颠颠,六亲不认。

  郑大个儿,小三多儿,李二麻子,都到我家来过。只是他们不敢进屋子,只敢在门外或院里等等二弟,或吹雨声口哨,叫二弟出来。

  郑大个儿和李二麻子是名副其实,一个高个儿,一个满脸碎麻子。郑大个儿不但个子高,而且体格成熟,方方脸,留着分头,简直一点也不像个中学生,当然更不像大学生,而像个“社会青年”,像个做生意的,或做工的社会青年。当然,严格地说来,他是什么也不像,他只是郑大个儿。一个过了读中学的年龄而仍不得不在中学里混的超龄学生。

  李二麻子年龄和二弟相若,只是相貌不好,一脸麻子不说,还有点斜眼。

  小三多儿是个矮墩墩、结结实实的家伙。脸上经常冒着黑油,走路横着膀子直冲,开口闭口不离三字经——“他妈的,他妈的。”

  二弟交了这么几个朋友,当然是物以类聚。父亲那几年际遇不好,长年在外面奔波,很少回家,无暇管他。我虽是长姊,但年纪太轻,所知有限,也无法管他。于是,他就此走入歧途。邻居亲友又都振振有词,表示他们都有先见之明——“3岁看小,7岁看老。”他家老二从小就不像有出息的,现在果然做了太保”。那时大弟已经到北平去读高中了。大弟是有出息的。

  二弟自从交了这几个朋友,生活方式大大地改变。买了一辆破脚踏车,成天骑着出去乱跑。身上带着小刀,手上带着锋利如刃的戒指,当然是出去打架滋事。有好几次被人找上门来,也有无数次回家时,手上脸上带着伤。

  为了和别帮的少年争胜,他们开始锻炼身体。几个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木杠,费了两天功夫,把它埋在我家后院,做成双杠和吊环;又买了一个铁哑铃,天天一下学,就在后院练臂力,练得满身大汗,直到天色深晚,才各自回家。

  这时,二弟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在家人面前有所戒惧,他变得目空一切,所有一切的规劝教训,对他都不发生作用。天天学着“小三多儿”的样子,横着膀子走路。

  这样,他竟也糊里糊涂地升入了高二。

  忽然,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二弟比往常早回家,在他准备睡觉的时候,李二麻子气急败坏地跑来,把二弟叫出去,嘀咕了几句。二弟回到屋里,也没说,抓起一件外套,就跟李二麻子跑走了。

  那天晚上,二弟到夜深才回来,全家都已睡了。

  第二天,他一语不发地去上学,放学回家之后,他忽然跑来对我说:

  “大姐!郑大个儿被抓起了!”

  我倒没有怎样惊奇。我说:“像你们这样胡闹,迟早会出事的。”

  “你别把事情看得这样轻松。”二弟说,“那个人死了!”

  这我才真的吓了一跳,我问:

  “谁死了?”

  “那个飞轮党的。”

  “什么飞轮党?”

  “你不知道。我们常在一起打架的那个飞轮党。”

  “怎么死的。”

  “郑大个儿和他对打,他先掏家伙,被郑大个儿把他推倒,不知怎么那么巧,那刀尖正好刺进他的胸口。小三多儿在旁边,先还以为那家伙装着玩的,没想到真死了!他们吓都吓呆了。”

  “你呢?”

  “我没去。”

  “幸好你没去。”我说。

  二弟瞪了我一眼:“别说这种窝囊话!我没去,心里才叫难受。你不知道,那个人是先欺负我的,欺负我好几年了,从初二的时候,他就欺负我。后来我攀上了郑大个儿,他才不敢找我的麻烦了。可是,他和郑大个儿就结了仇。昨天李二麻子就是来告诉我,那家伙要找郑大个儿去打架,我赶去找他们,没找到。想不到就出了事。”

  我呆了一会儿,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呢?’”

  二弟想了想,说:“不知道郑大个儿会不会关监牢?”

  我也不懂得法律,害怕地说:“假如他是故意杀人,他还可能有死罪呢!”

  二弟怔了好半天,忽然把头埋在手里哭起来了。

  我一时也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只好陪他坐着,劝他过两天去看看郑大个儿。

  二弟一直心神不定。小三多儿和李二麻子来过两次,他们好像都很害怕,似乎他们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冒险,直到真正闯下了祸,才了解法律是怎样的无情。

  郑大个儿被关了一阵子,后来好容易才证明他不是故意杀人,宣判无罪。那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二弟已经该读高二下学期了。

  从那以后,他们这个“党”也就无形中宣布解散。后院里那吊环、双杠和哑铃还在,二弟也不再去摸它们。他似乎又恢复了以前那种无精打采的模样,成天闷在自己的房间里,足不出户。很少见到他的人,更很少听到他的声音。

  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学校开始期考,二弟仍然是沉默地来去,也不玩,也不和家人交谈。

  那天中午,天气十分闷热。人们吃过了中饭,都在午睡,我所教功课的作业已经改完,在房间里看小说,忽然,二弟敲敲房门,走了进来。

  好久没和他多谈,今天我发现他长高了不少,而且也沉稳起来了,他一手挟着一大叠书,一手关上房门,倚着门站着,沉默了一会,忽然说:

  “大姐!我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我坐在椅子上仰头望他,觉得很吃力,他已经这样高了,梳着整齐的学生头,脸洗得光光净净,眉宇之间现出了属于青年人脱离了童稚的那份沉着。真快!他完全像个大人了!

  于是我说:“你坐下。这样望着你,我脖子都酸了。”

  他低头看着我笑笑,坐下来,把那叠书放在膝上,两只手在书的两旁抚摸着。那叠书很整齐,除了高二下的功课之外,还有一两本地理和数学的参考书。

  我蓦地发觉,他已不再是那个背着脏兮兮的书包的邋遢孩子了。

  他坐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大姐!我要转学了。”

  “转学?”我吃了一惊,“你做梦吧?要读高三了,怎么能转学?人家是不收转学生的。”

  “我要转学!”他坚定地说,“这个学校太糟了,考不取大学的。”

  “但是——”

  “我知道高三转学很难,而且我知道我们这个中学名声太坏,人家一听到这个学校,连考虑都不考虑,就会拒绝的。”

  “所以我说你——”

  “我知道。”二弟接下去说,“本来我是没有希望转学的。可是我不能让自己这一生就这样下去。是不是?我要站起来,我不是生来就注定没出息的,是不是?我不能被人家一眼看透,说我没出息,我就真没出息,是不是?一个人要和环境一下,再判决自己是成是败,你说是不是?”

  二弟这一连串“是不是?”问得很有力。我不觉看了着他,看见他眼睛蕴藏着沉郁、和热望的光,像两潭黝黑的深深的水。那里面蕴藏着太多的东西——有因受屈辱、误解、被埋没的抗议;有对自己灵魂的觉醒,有对前途的希求,有对人生的那份早熟的苍凉……我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认真地说:

  “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二弟的眼睛注视着墙角的一片空间,他说:

  “所以我要去试试看。事实上,我已经去试过了。”

  “试过了?”

  “我去工商附中问过了。”

  “工商附中?”我又一次为二弟的妄想吓了一跳,“那是第一流的学校!你休想……”

  “当然!”他打断我的话说,“要转就转入第一流的,否则转了又有什么用?”

  “但是——”

  “我去见了神父。工商附中是天主教办的。”

  “嗯!你怎么说?”

  二弟先不回答我,慢慢地从那厚厚的“化学精义”里翻出一封信。

  “郑大个儿被关起来的时候,寄给我的。”二弟把信递给我说,“他这封信给了我一种,一个人要学好是很容易的,坏孩子并不真是坏孩子,只是环境剥夺了他做好孩子的机会。我把郑大个儿的信带给工商附中的神父看了。我说:‘我是一个全心希望上进的孩子。我知道我的学校名声不好,我知道你们这边高三不收转学生。但是,假如你办的是教育,我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我要你对我施思,我只是要求一个考试的机会。你按你们的标准出题来考我。如果我通得过考试,请你准许我转过来,如通不过考试,我也不抱怨,我再去努力,找别的出路。””

  “神父怎么说?”

  “他答应了。”二弟低低地说,声音很严肃。

  “但是,你的功课?”

  二弟又用手抚着他膝上的书,他说:“自从郑大个儿给我寄来这封信之后,我就下了决心,为自己争取一条正路。从那时起,我就念书,念所有进入好学校所需要的书。从那时起,我一分钟时间都没有浪费过。”

  我望着他膝上的书。厚厚的、整整齐齐的那么一叠。精装的、平装的、英文的、中文的。我怔住了。我想不到一个人能转变得这样快,而且这样彻底。

  二弟看出了我的心情,他慢慢地说:

  “你想不到吧?好和坏,只是一个念头,就可以决定。你信不信。”

  我点着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而我最感谢的是郑大个儿。他虽然犯了事,但他是个好人。他虽然打架,但从来不带家伙的。他只劝我们练身体,他说,把身体练好,什么也不用怕。他扶助过我,他也教导了我。”二弟指了指我手中的那封信,说:“你看看吧!他写得真好。”

  于是,我展读郑大个儿的信。那信一定被二弟翻来覆去地看过无数遍,所以都揉皱了。我看见那软软薄薄的信纸上写着:

  “老弟:我好笨!我惹了这么大的祸!我想不到

  一个人是那么容易死的。也想不到法律是这么冰冷无

  情的。这一阵子,够我反省的了。其实,从我关进这

  倒霉的地方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把该反省的都反省过

  了。我忽然明白,假如你真要强,假如你真要让那些

  瞧不起你的人们仰起头来望你,你得走正路。你得下

  狠心走正路!打架做什么呢?那个摔在自己刀子上,

  流着鲜血死去的家伙也是巴望着人们仰起头来望他

  的,可是,他死了!多惨!我为什么早不想到我们都

  是一些可怜的糊涂蛋呢?一想起他死的样子,我就

  哭。

  老弟!你信不信?我要从现在起,下狠心走正

  路。我是说到做到的。希望你也下个大大的狠心,念

  书并不难啊!只要你沉下心去念,去闯一闯看!别和

  ‘人’去拼,和‘书本’去拼一拼看!一个人只要是

  肯‘拼’,就可以‘拼’得出来。那时候,人家会仰

  起头来看你。那时候,你才是真强。比别人都强!别

  再念这个鬼学校!考个好学校给别人看看,我知道你

  行!我也行的!你等着看吧!”

  我抬起头来看二弟。二弟把他那方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我说:

  “想不到郑大个儿的字写得这么漂亮,文章又写得好!”

  二弟抿着嘴唇,严肃地看了我一阵,才说:

  “你以为当太保的人都是笨蛋?”

  我困惑地望着二弟。我说:“至少他们是不用功的。”

  “不用功是真的,但是,他们不是笨蛋。”

  我反复地看着郑大个儿那笔挺秀的字。真的,想不到一个那样的人会写这么好的字。

  二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他说我行!我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行’了!我想,我一定也可以把书念好的,于是,我开始认真念书。真的,念书并不难啊!”

  我望着二弟,忽然,我觉得,我真是要仰起头来望他了!他个子高大,脸上神采焕发,眼睛炯炯有光。他双手抚摩着那一叠厚厚的书本,那叠书本驯顺地匐伏在他的膝上,他征服那些书本了!他甚至于已经征服环境加给他的阻力了,他可以转入那有希望的学校去读高三,而他也有希望考入大学了。

  “这好几个月,你原来都在念书?”我说。

  二弟点了头。

  “难得那神父破例答应你。”

  二弟先是点点头,等了一下,忽然说:

  “也许这就是他比别人更有资格做神父的缘故吧?神爱世人,神也应该爱太保的。是不是?办教育的人应该有这份胸襟,容纳一个想要上进的孩子,让他相信这世界仍有善良慈爱的一面的。是不是?”

  我听着,看着二弟那炯炯有光的眼睛。忽然,我想起了他的另外两个伙伴。我问道:

  “小三多儿和李二麻子呢?”

  “都在拼!”二弟简短地说。

  “转变得这么快?”我不大相信地问。

  二弟看了看我,慢慢地说:“其实,我们都没有变,我们从小就是肯拼的,我们胡打蛮缠,不肯服输,和比我们大的人较量;我们从小就是好强的。只不过,人们一直看不起我们,把我们埋没了。假如你们像夸奖哥哥一样地夸奖我,像爱哥哥一样地爱我,像看得起哥哥一样地看得起我,我也许老早就不和‘人’拼,而去和‘书本’拼了!”

  我困惑地望着二弟,一时之间,觉得他竟然比我成熟,也比我世故得多了。

  二弟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他说:

  “你虽然比我大,但是,你没经过和风险。这一点,我自问是比你懂得多了!你以前不让我和郑大个儿、小三多儿他们来往,说他们是坏孩子,可是,你不知道,他们都很善良,都有义气。只是他们没有拿出好的一面来给你们看就是了!”

  我仍然困惑地望着二弟说:“我以为你们早就都不来往了。”

  二弟点点头,说:“我们是不来往了。我们各人在拼各人的。郑大个儿也在念书,他准备去读法律系。另外两个家境不好,小三多儿在课外做生意。李二麻子在专心地学做裁缝,我在拼命念书,今年转入工商,明年考电机系。”

  二弟拼得很成功。当()年暑假,他真的转入了工商附中的高三。在邻居亲友们的心中,那真是一个奇迹!××中学的坏学生居然转入工商附中的高三?真是要“天下大乱”了!

  二弟转入了工商附中,毕业之后,也顺利地考入了电机系。

  有志者事竟成。尽管二弟一直说他没有变,但事实上,在我记忆中,二弟的蜕变是明显而又艰苦的。

  明与暗,生和死,那交界线薄如剃刀边缘。而一个人需要多少力量,才能把稳自己的方向,才能抗拒环境的风浪,在那其薄无比的刹刀边缘上蜕变过来,恐怕只有像二弟、像郑大个儿、小三多儿、李二麻子……那样的人们才能清楚而具体地告诉我们。

罗兰:孩子、母鸡、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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