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现代父子
我和三个孩子在客厅里高高兴兴地闲聊,忽听外面计程车响,接着车门“砰”的一关,大门的弹簧锁从外面一开,孩子们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于是,大家立时鸦雀无声。接着,他匆匆走进客厅,孩子肃立。拿报纸的拿报纸,倒茶的倒茶。然后,女儿慢慢地各就各位,儿于却悄悄地溜上楼去了。
其实,他最爱孩子,孩子幼时,他每晚钻进他们的小蚊帐去搜捕蚊于,务必把蚊于完全肃清为止的那份细心与耐性,真使我自愧不如。有时,我们带孩子出去旅行,举凡带他们上厕所、洗澡、喝水、零食诸事,都是他来做。不过,如衣服的添换,食物质量的选择、调配,也都是他发号施令,只因我对生活琐事一向粗心,所以这份责任自然也就由他承担了去。但当孩子逐渐长大时,情形就开始变了。女儿倒还有时和父亲说笑几句,儿子却总是一见了他,就想开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儿子之间有了这种距离。儿子固然是躲着他,他见了儿子,也像只“乌眼鸡”似的,满脸的不悦。不是嫌儿子脸未洗净,就是嫌他头发不理,孩子在变声阶段,不开口说话时,他嫌他一天到晚闷声不响,一开口说话,他又怪他“嗡声嗡气”。仿佛忘了当初儿子呱呱坠地时,他那喜极而泣的心情,而只剩了挑剔的份儿。
起初,我对他这种态度实在是大惑不解。但慢慢的,我发现,似乎多数做父亲的对儿子都比对女儿严厉。尤其是对逐渐成长中的儿子,更是多多少少都有这么一份没来由的距离。记得我外甥小的时候,有一次和我一同站在大门口闲眺。对面跑来了一只黑狗,两只眼睛凶巴巴地瞪着我们。小外甥对那狗看了又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
“看!正像一个爸爸!”
当时我听了大笑,警告他说:
“好啊!给你爸爸听见,不打你才怪!”
现在想想,他的话虽然可笑,却充分流露出一个儿子对父亲的观感。当他父亲用那严厉的眼光对他望着时,大概的确有几分像那只凶巴巴的狗。童言无忌,于是就以意识流的方式说出来了。要是拿到现在,他大概即使心里这样想,口里也不敢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他父亲也不会再用那种眼光对着他了。因为他已学成役毕,走入社会,父子之间有了朋友的成分,就显得客气多了。
因此我想,以多数情形来说,父亲和儿子之间的感情可能有这么几个阶段——
幼小的时候,宠他、爱他。
成长过程之中,嫌他、责他。
长大之后,信他、服他。
幼小时候和长大之后的情形容易了解。孩子成长过程之中的那“乌眼鸡阶段”则常会使人莫名其妙。如要给他找个理由的话,我想,最简单的说法可能就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吧?
父亲对女儿,先天上有一份宽大。一方面,他觉得她们是女孩,顽皮一点,不用功一点,似乎都情有可原。另一方面,他觉得女孩禁不起“严刑峻法”,从心里就只想保护她们。对儿子可就不然,在父亲心里,觉得儿子小则是这一家的支柱;大则是国家的栋梁。因此,只要儿子一脱离童稚阶段,就立刻被性急的父亲肯定为小大人。这小大人不但要现行矩步,不但要衣冠整洁,而且进退应对,都要中节。他希望儿子德智体三育兼优,因此不异拔苗助长;他希望儿子领袖群伦,因此不能忍受他有任何一点不孚众望(其实只是他一人所望)。因此对他十分之十一的苛求。而他又恐儿子不服督导,所以自己先树立威严,不苟言笑,以便令出必行。
站在做母亲的立场,有时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严峻确实可以补足我的宽柔。但当我发现,身高175公分的儿子已经不愿事事求教于母亲,而又不敢向父亲商量时,我觉出了单是严峻,也并非最理想的为父之道。
文章写到这里,做父亲的又在喊儿子下楼去做俯地挺身。这已是我拐弯抹角,烦请他注意一下儿子身体的绩效。可惜有点矫枉过正,距我的想法有一大段距离。175公分的儿子并不愿意父亲以教官的姿态对他做个别督导,只是慑于威严,不敢不奉命体操而已。
我总觉得,与其让母亲去和儿子做朋友,不如让父亲去和他做朋友。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同学中有姓蔡的三兄弟,分别在四,五,六年级读书。他们的父亲蔡先生每天早上必定带着他们三个去附近网球场,打一个小时的网球,然后,他去上班,孩子们去上学。下午课后,也常见他们父子一同散步。蔡先生对儿子似乎另有套教育方法,他对儿子并不道貌岸然,但儿子们好像都很听话,没有一点无法无天的作风。可见,父亲要儿子听话,并不一定非道貌岸然不可。
当然,中国旧式家庭中的父亲多半也都是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而且我们中国人也常说,我国旧式的足以傲视世界。旧金山唐人街的中国家庭不出太保(现在也不行了),得归功于中国传统的家庭教育。似乎那种严肃是理想的为父之道,但事实上,时代不同,社会形态和家庭组织早已今非昔比。以前男主人有足够的机会在家里课子读书,虽然严肃,但父子之间接触的机会不少。因此,双方是亲近而互相了解的。同时大家庭中,长辈叔伯也都可随时对孩子施以“机会教育”即使父亲严肃些,也有其他人等可做缓冲,予以弥补。
现在小家庭,则是家中长辈只有一父一母。如父母双方对子女教育态度不一致,容易给孩子制造混乱和投机取巧的机会。如态度一致,除非恰到好处,否则失之过严或过宽,都非孩子之福。尤其父亲忙绿终日,难得在家,就更谈不到对孩子的了解与教育。
常听一位朋友说,某人位居要津,终年奔波,无暇内顾,偶尔回家一次,看见儿子不像话,就把儿子吊起来打一顿,然后又自顾出差去也。等一半个月回来,一看儿子不像话如故,就再把儿子吊起焉打一顿。这种教育严则严矣,但效果何在?
据说,那儿子后来做了太保,被少年组请去管训。后来服完兵役,再重续学业时,父亲为赎前衍,时常早起,亲手为儿子准备早点,希望建立父子之间相互的了解,与恢复先天的感情。
其实,所谓长幼()有序,固然是要幼者尊敬长者,但不要忘记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其因果还是相对的。旧式家庭教育有效,多半还是因为“寓教育于生活”的,并不只是严峻而已。
鸽笼式的公寓,在需钱的工业社会,与必须孤军奋战的现代生活,使每一个做父亲的人都只顾奔走衣食,奔走社会地位;又为了社会地位而专心应酬。于是多数家庭中的孩子,除了上学之外,回到家里,就都过的是来亨鸡式的生活。女孩子倒还好办,男孩子就有问题。因为假如他们好动,常自己出去跑跑,那就会被认为是太保;如乖乖地坐在家里,就当然会变成书呆。家中唯一可以领导他的成年男子是父亲,而父亲是忙得把家当旅馆的。偶尔想起该教教孩子了,不要选吃饭的时候开训,采超音速喷射式的“知识注入”,使人消化不良,就是像开了电钮一般的让儿于做体操,把运动变为刑罚。
难怪有一次,尚在读初一的我家老大说:
“等我有了儿子时,我一定天天带他去郊游。要不就买辆脚踏车,父子俩一向骑车出去玩。一方面免得他总闷在家里没有见识,二方面可以让他锻炼身体。”
他这句话,当然是有感而发。“天天郊游”固然是孩子话,但偶尔父子俩郊游一下,平时父子俩散散步,聊聊天,总可酌量“拨冗”办到吧?
生活事业固然是刻不容缓的大事,但认真想想的话,天下还有什么比儿子前途更重要的事呢?
罗兰:人间能得几回闻
经常与朋友们在聊天时谈起我的所学与所用。我总是说,我枉费了10年功夫去学钢琴,和更多年的感情去爱音乐,但我现在却未正式用到音乐。当初真该听我父亲的话去读文学系,反可使现在的自己充实些。
不但心头一直有学非所用的惭愧感,而且一直以为自己当初爱上直乐是一种自作多情式的“盲恋”。以为自己或许真不该去爱上音乐,而且先天也缺少这份条件去爱上音乐的。
事实也是如此。近20年来,我很少关心音乐;家有钢琴,也毫无兴趣去弹旧调。只因自己认为已经了悟音乐非我所爱,乃“放开手,随它去”了。
直到有一天,偶然下班早归,打开电视机,看到中视的“少年音乐会”节目。当片头字幕映现当天的课题“什么是古典音乐”,以及由大指挥家伯恩斯坦(LeonardBemstein)讲解,看到“讲坛”上浩大的乐队阵容,并由乐队奏出那堂皇的主题时,我才从那不由自主的激动中豁然了悟——我还是喜欢音乐的。而且我相信绝大多数的人是爱音乐的。但爱尽管爱,在没有办法得到足够的音乐教育的情形之下,大家也只能做做音乐爱好者而已。
请想,我们那时何来如此伟大的教学方法?何来如此渊博不凡而亲切无比的教授?那是伯恩斯坦啊!是我们从唱片套上看到他的大名便肃然起敬的伯恩斯坦啊!而他就在飓尺距离的荧光幕上,满面和蔼的用极平易的语汇给现场台下及电视机前的少年观众们讲“什么是古典音乐?”“‘古典’一词用得恰当吗?”“以什么来取代它才更好呢?”“是‘严肃’吗?是‘古老’吗?还是什么?”最后他把它解释为Exact,意思是正确、准确,丝毫不爽,是一种必须尽力体会原作者命意的音乐。其间并列举爵士音乐、流行音乐、民谣,来与古典音乐比较。从孩子们所了解的、近在身边的常识,来分辨古典音乐和其他音乐有什么不同。这种深入而浅出的讲法,是一定要真正,“精通”的人始可做到的。
当地面对观众做这些解释时,其轻松的态度,使你觉得他亲切似父;而当他背向观众时,指挥棒轻轻一动,立刻那庞大的乐队就应声奏出他所要的那一章、那一节、那一句。其起落的准备。音色之柔美,真是如同经他那一支细细的魔杖“点化”出来。那一种令人膜拜的权威感,以及伯恩斯坦本人对音乐的那一份由衷的崇敬与虔诚,使你觉得他庄严似神。
就因为他对音乐的了解有如此不凡的深与透,所以他才能得心应手地随便摘出某作品中的某章某句来为他的讲解做为实例示范,才能把一般人认为严肃不可企及的古典活化为亲切平易的教材,才能如此举重若轻地显示了音乐的灵魂之美。
他从古典音乐之父的“老巴哈”讲起,把他那古老的赋格曲形式,用短短的几句话,配合上乐队几个乐器的示范演奏,生动地讲解出这里是一个乐句;那里又是一个乐句。某一种乐器在某一个音度上出现,又怎样如百川归海地汇合在一起。这样就把在我们耳中听来庄严古老的赋格曲如此轻易而带有感情地分析清楚了。再想起我们以往学音乐时,看着讲义上那割裂的谱表,以艰深难解的翻译词句,“干”讲赋格曲的结构。让我们凭空去想象那多少度、多少音程、多少小节,像作数学题一样的去算。而还是越想越想不出那中音提琴、小提琴、大提琴,怎样和木管乐器亦步亦趋地归在一起。真难为我们在考试的时候还要答对“赋格曲的形式如何”呢!
接着,他讲海顿的音乐,那位童心不混而又非常好命的音乐家,写过那么多快乐流畅的乐曲。我一直喜欢海顿,觉得他轻松风趣,不像老巴哈那么庄严,也不像贝多芬那么固执。但我直到这天,才真正听到他的一○二号交响乐的动听处。才真正了解“惊愕交响()乐”何以那么风趣。如不是伯恩斯坦的解释,如不是他和他的乐队对音乐如此之熟极如流,我仍然没有机会去认识作曲者对乐器的运用是何等的奇妙。
从巴哈、韩德尔、海顿、莫扎特,讲解到浪漫乐派的贝多芬,演奏了贝多芬的“爱格蒙特序典”,这一课什么是“古典音乐”就在辉煌的乐声中结束了。为时1小时又10分钟。在这70分钟的时间里,我完全忘了身边的一切事,忘了自己是个“不再喜欢音乐”的人。我尝到了自己在多年前第一次听到古典音乐时的那份激动。正如伯恩斯坦所说的他听莫扎特音乐时的那种感觉,那种发自内心的感受。他说那是“既想哭,也想笑”,但又“既不是想哭,也不是想笑”的那么一种由衷的激动。这激动,只有当你心怀万种复杂情绪,连自己也理不清,却被一位知反一语说中时,那既感伤又喜悦的知遇之情,大致有点相像。以前,每听到真正丰美的和声时,都会有这种猝不及防的、发自内心的激动。但好久以来,我都未曾如此了。直到这天,听到伯恩斯坦的解释,和他指挥演奏的这些音乐。
当然,我不曾忘记这只是一堂讲解而非一场演奏,所以这才有一份特殊的轻松与亲切,才更易于深入地去体尝吧?
这样的教育节目,真是人间能得几回闻!真是现代人的福祉(当然我们是借了人家的光,这是中视自美国购进的影片)。想想现在的儿童,能有世界第一把交椅的指挥家伯恩斯坦做他们的老师,能有世界第一流的乐队做他们的活动教材。(看看那些秃顶的老音乐家,乖乖地在伯恩斯坦指挥之下演奏的样子,你会觉得自己是多么神气!有这样天赋不凡的人们来为我们服务呢!)他们能在短短的70分钟时间里,了解被多数人视为可望不可即的古典音乐的精义;认识200年前的音乐大师的面貌和心灵,听利昂贵的音乐(这样的音乐,如买门票去听,怕没有几个人买得起呢!不但如此,还附带的听了伯恩斯坦大师学黑人爵士歌手唱歌,和他在钢琴上随手表现的技巧。那钢琴在他手下像玩具一样的听话)。你说,这样的门票,即使再贵,你又到哪里去买?而美国的少年们就可以坐在家里的电视机前,轻易地享受到了(我们居然也有机会享受到了)。
有如此的音乐教育环境,爱音乐的人又怎么会放弃他们的爱好?
再检点自己过去做音乐学生时,大战刚过,满目疮痍,教材贫乏,师资缺少,不改行又做什么呢?
罗兰:现代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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