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好老时光
有一天,和孩子们一同翻看旧时的照相簿,看着那些发黄的照片,我说:
“我真想念小时候到过的一些地方!”
读大学的女儿在旁边同意地说:
“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想念那些地方了。因为我也怀念我小时候住过的那条巷子和那巷子里的邻居。”
于是,孩子们谈起小时候如何与邻居的孩子骑脚踏车、跳橡皮筋、捉迷藏、唱歌。过年的时候,如何大家约好通宵守岁,每家的大门都开着,可以随便到彼此的家里跑出跑进。大家穿着新衣,手里拿着鞭炮和香头,点炮仗,放花筒,好热闹!每家都灯火辉煌,喜气洋洋。每家都供应各种各样的零食,真快乐!
“那时候的邻居真好!像一个大家庭!”
“那条巷子真好!只有一面通马路,另一面是绿绿的稻田。”
“对面住的两家美国人也好,他们和我们一点儿也没有隔阂。”
“对啦!那个叫克丽斯汀的女孩,虽然有小儿麻痹,可是她又会骑车,又会打乒乓球。成天笑嘻嘻的,好乐观!”
“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赛脚踏车?”
“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走丢了,还是林妈妈家的老朱把我们找回来的?”
“不是林妈妈家的老朱,是龙妈妈家的唐信武!”
“还有一次,老三爬梯子上了屋顶,不敢下来,在屋顶顶上大叫是妈去叫老朱把她救下来的,记不记得?……
逐渐长大的孩子,已经感到有了值得回忆的“好老时光”了。
我在旁边听着,为他们那些小小的回忆感动着。庆幸当初在艰困拮据的景况下,为了房子便宜,而选了那么一个地段定居,才使孩子们享有朴质的生活,温暖的人情,天然的稻田景色。
那些宁静舒展的日子,织入了他们幼年的,无形中铸造成他们的人格及人生观的一部分。那段温馨宽朗的日子,使他们相信,人是可以依赖的,人间是充满着友情的,世界是不拥济的。即使有困难,也必有人相助;即使有不幸,也不必悲观的。
那时候,邻居都没有什么钱,小小的房屋,每家只有20坪地,槿篱木屋,谈不到院子,孩子们都在巷子里玩。各家都是门虽设而常“开”,孩子们随便跑出跑进。那条一头通大路,一头通稻田的巷子就变成孩子们的公园。对面只有两幢美国人的住宅。旁边也是菜田和草地。所以,孩子们可以有机会看见青草,接近野地,和蜻蜓蚱猛为伴,做做天然的动物。
由于孩子们对童年生活的恋念,使我自己也开始了悟,为什么我总不忘老家园中的每一株草木,每一块砖石,每一幅字画。总觉老家后门外的那条宽朗的河水织在我生命里,那些草木也织在我生命里。使我了悟,自己对人生的看法,有很多是受到幼年那个环境的影响与启示。那有着将近百年历史的古老的住宅里,印着我童年时候的小小的足迹。我是家中第五代的第一个孩子,长辈们的疼爱虽然给我温暖,没有玩伴的岁月又难免使我孤独。那是为什么我习惯了和后园的树木花草及蚂蚁们消磨长昼;为什么我独自数遍了那雕刻在古老墙壁上的各式各样的图案花纹;为什么我那样熟悉河水的浩阔,渔舟的闲适,与河岸两旁芦苇的萧疏。
或许是这样的人生的开端,使我觉得对大自然有一份极为贴近的亲情,但也一直使我过于喜欢独处,安于独处,觉得只有独处时,才最宁适。
生命不是一个可以孤立成长的个体。它一面成长,一面收集沿途的繁花茂叶,它又似一架灵敏的摄影机,沿途摄入所闻所见。每一分每一寸的日常生活小事,都是织造人格的纤维。环境中每一个人的言行人品,都是融入成长过程中的建材。使这个人的思想、情()感与行为受到感染,左右着这个人的生活态度。
环境给人的影响除有形的模仿之外,更重要的是无形的塑造。一个人,如不细想,很难发现自己某些独特的生活态度是从何而来的。而事实上,每一个细微的想法与作风,都直接间接和过去的生活环境有关。
一个在都市中长大的青年,除非他幼年常随父母去郊外游玩,或乡间有老家可住;否则,每逢休假,他最爱去的地方,不是海滨与山林,而是西门町的冷饮店与电影院。而且当他越是长大,就越会怀念幼年时所看过的007、大镖客或龙门客栈。当他远离故土之后,最怀念的也可能还是在影院门前排长龙买票,看“虎豹小霸王”的景象。他们怀念的歌也可能是“You only Live Twice”或“Rain drops Keep Falling on MyHead”。
许多从北方米的朋友说,他们怀念幼年吃过的红果酪和糖葫芦,认为那是无与伦比的美味。也怀念那莽莽的原野,扑面的黄沙,以至在黄土大道上颠簸的木轮马车。这些在客观上都并不一定是真正的美好、舒适或快乐;它们之令人怀念,仅仅是因为那是他们童年的一部分,织在他们生命里,形成了一种极为亲切的恋念。
我庆幸在艰苦的生活中,仍能使孩子们有一些温馨快乐的回忆。而这些回忆织造成他们对人与人间情谊的信心,给了他们享有友情的机会。我也因此而愈加肯定,当初为他们选择学校,填写志愿时,会把学校环境的因素列为重要的考虑,是正确的抉择。事实也证明,形成一个孩子的人格与观念的,决不仅是书本上的知识或老师的言论,而是环境中的每一房舍,每一草木,每一方寸的风沙,每一个同伴,每一点滴的生活琐事,和每一项课内与课外的活动。这些,不但是他们日后回忆的,更是织就他们生命的色彩与素材。
自然平易的环境形成宽朗的人格;偏狭竞争的环境形成斤斤计较的人格。其重要性,决不是几册书本;几行笔记,一些分数,一个名次或榜上的虚荣所可比拟。
罗兰:现代父子
我和三个孩子在客厅里高高兴兴地闲聊,忽听外面计程车响,接着车门“砰”的一关,大门的弹簧锁从外面一开,孩子们就知道是父亲回来了。于是,大家立时鸦雀无声。接着,他匆匆走进客厅,孩子肃立。拿报纸的拿报纸,倒茶的倒茶。然后,女儿慢慢地各就各位,儿于却悄悄地溜上楼去了。
其实,他最爱孩子,孩子幼时,他每晚钻进他们的小蚊帐去搜捕蚊于,务必把蚊于完全肃清为止的那份细心与耐性,真使我自愧不如。有时,我们带孩子出去旅行,举凡带他们上厕所、洗澡、喝水、零食诸事,都是他来做。不过,如衣服的添换,食物质量的选择、调配,也都是他发号施令,只因我对生活琐事一向粗心,所以这份责任自然也就由他承担了去。但当孩子逐渐长大时,情形就开始变了。女儿倒还有时和父亲说笑几句,儿子却总是一见了他,就想开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儿子之间有了这种距离。儿子固然是躲着他,他见了儿子,也像只“乌眼鸡”似的,满脸的不悦。不是嫌儿子脸未洗净,就是嫌他头发不理,孩子在变声阶段,不开口说话时,他嫌他一天到晚闷声不响,一开口说话,他又怪他“嗡声嗡气”。仿佛忘了当初儿子呱呱坠地时,他那喜极而泣的心情,而只剩了挑剔的份儿。
起初,我对他这种态度实在是大惑不解。但慢慢的,我发现,似乎多数做父亲的对儿子都比对女儿严厉。尤其是对逐渐成长中的儿子,更是多多少少都有这么一份没来由的距离。记得我外甥小的时候,有一次和我一同站在大门口闲眺。对面跑来了一只黑狗,两只眼睛凶巴巴地瞪着我们。小外甥对那狗看了又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
“看!正像一个爸爸!”
当时我听了大笑,警告他说:
“好啊!给你爸爸听见,不打你才怪!”
现在想想,他的话虽然可笑,却充分流露出一个儿子对父亲的观感。当他父亲用那严厉的眼光对他望着时,大概的确有几分像那只凶巴巴的狗。童言无忌,于是就以意识流的方式说出来了。要是拿到现在,他大概即使心里这样想,口里也不敢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他父亲也不会再用那种眼光对着他了。因为他已学成役毕,走入社会,父子之间有了朋友的成分,就显得客气多了。
因此我想,以多数情形来说,父亲和儿子之间的感情可能有这么几个阶段——
幼小的时候,宠他、爱他。
成长过程之中,嫌他、责他。
长大之后,信他、服他。
幼小时候和长大之后的情形容易了解。孩子成长过程之中的那“乌眼鸡阶段”则常会使人莫名其妙。如要给他找个理由的话,我想,最简单的说法可能就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吧?
父亲对女儿,先天上有一份宽大。一方面,他觉得她们是女孩,顽皮一点,不用功一点,似乎都情有可原。另一方面,他觉得女孩禁不起“严刑峻法”,从心里就只想保护她们。对儿子可就不然,在父亲心里,觉得儿子小则是这一家的支柱;大则是国家的栋梁。因此,只要儿子一脱离童稚阶段,就立刻被性急的父亲肯定为小大人。这小大人不但要现行矩步,不但要衣冠整洁,而且进退应对,都要中节。他希望儿子德智体三育兼优,因此不异拔苗助长;他希望儿子领袖群伦,因此不能忍受他有任何一点不孚众望(其实只是他一人所望)。因此对他十分之十一的苛求。而他又恐儿子不服督导,所以自己先树立威严,不苟言笑,以便令出必行。
站在做母亲的立场,有时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严峻确实可以补足我的宽柔。但当我发现,身高175公分的儿子已经不愿事事求教于母亲,而又不敢向父亲商量时,我觉出了单是严峻,也并非最理想的为父之道。
文章写到这里,做父亲的又在喊儿子下楼去做俯地挺身。这已是我拐弯抹角,烦请他注意一下儿子身体的绩效。可惜有点矫枉过正,距我的想法有一大段距离。175公分的儿子并不愿意父亲以教官的姿态对他做个别督导,只是慑于威严,不敢不奉命体操而已。
我总觉得,与其让母亲去和儿子做朋友,不如让父亲去和他做朋友。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同学中有姓蔡的三兄弟,分别在四,五,六年级读书。他们的父亲蔡先生每天早上必定带着他们三个去附近网球场,打一个小时的网球,然后,他去上班,孩子们去上学。下午课后,也常见他们父子一同散步。蔡先生对儿子似乎另有套教育方法,他对儿子并不道貌岸然,但儿子们好像都很听话,没有一点无法无天的作风。可见,父亲要儿子听话,并不一定非道貌岸然不可。
当然,中国旧式家庭中的父亲多半也都是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而且我们中国人也常说,我国旧式的足以傲视世界。旧金山唐人街的中国家庭不出太保(现在也不行了),得归功于中国传统的家庭教育。似乎那种严肃是理想的为父之道,但事实上,时代不同,社会形态和家庭组织早已今非昔比。以前男主人有足够的机会在家里课子读书,虽然严肃,但父子之间接触的机会不少。因此,双方是亲近而互相了解的。同时大家庭中,长辈叔伯也都可随时对孩子施以“机会教育”即使父亲严肃些,也有其他人等可做缓冲,予以弥补。
现在小家庭,则是家中长辈只有一父一母。如父母双方对子女教育态度不一致,容易给孩子制造混乱和投机取巧的机会。如态度一致,除非恰到好处,否则失之过严或过宽,都非孩子之福。尤其父亲忙绿终日,难得在家,就更谈不到对孩子的了解与教育。
常听一位朋友说,某人位居要津,终年奔波,无暇内顾,偶尔回家一次,看见儿子不像话,就把儿子吊起来打一顿,然后又自顾出差去也。等一半个月回来,一看儿子不像话如故,就再把儿子吊起焉打一顿。这种教育严则严矣,但效果何在?
据说,那儿子后来做了太保,被少年组请去管训。后来服完兵役,再重续学业时,父亲为赎前衍,时常早起,亲手为儿子准备早点,希望建立父子之间相互的了解,与恢复先天的感情。
其实,所谓长幼()有序,固然是要幼者尊敬长者,但不要忘记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其因果还是相对的。旧式家庭教育有效,多半还是因为“寓教育于生活”的,并不只是严峻而已。
鸽笼式的公寓,在需钱的工业社会,与必须孤军奋战的现代生活,使每一个做父亲的人都只顾奔走衣食,奔走社会地位;又为了社会地位而专心应酬。于是多数家庭中的孩子,除了上学之外,回到家里,就都过的是来亨鸡式的生活。女孩子倒还好办,男孩子就有问题。因为假如他们好动,常自己出去跑跑,那就会被认为是太保;如乖乖地坐在家里,就当然会变成书呆。家中唯一可以领导他的成年男子是父亲,而父亲是忙得把家当旅馆的。偶尔想起该教教孩子了,不要选吃饭的时候开训,采超音速喷射式的“知识注入”,使人消化不良,就是像开了电钮一般的让儿于做体操,把运动变为刑罚。
难怪有一次,尚在读初一的我家老大说:
“等我有了儿子时,我一定天天带他去郊游。要不就买辆脚踏车,父子俩一向骑车出去玩。一方面免得他总闷在家里没有见识,二方面可以让他锻炼身体。”
他这句话,当然是有感而发。“天天郊游”固然是孩子话,但偶尔父子俩郊游一下,平时父子俩散散步,聊聊天,总可酌量“拨冗”办到吧?
生活事业固然是刻不容缓的大事,但认真想想的话,天下还有什么比儿子前途更重要的事呢?
罗兰:好老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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