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现代人情
现代小家庭有点像旧时江湖口语所说阶“光棍”,这光棍“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
它只能安于它来自先天的组织,不能容许任何外来分子的介入。它有一种先天的抗力,当有外来分子介人的时候,它会不能忍受,直到流着眼泪把它拒走为止。那是一种先天的保护作用,非人力所可改变。
人们说,现代人缺少人情,恐怕和小家庭大有关联。小家庭无法容纳长期的住客,甚至连短期的也无法收容。原因实在不止一端。最重要的,当然是空间的问题。
现代房子不像古时的四合院。东西南北屋,各自为政,中间有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做为缓冲。这还不算,多数家庭都不止有一个四合院,而是一进又一进,由穿堂接连起来的一串四合院。住在第一进的人们和住在第二、三、四进的人们比现在住公寓的邻居更有距离。何况较为气派一点的话,在正中的一连四五进的四合院之外,两旁还有跨院。这两旁的跨院占地大小与中间正院可能完全一样,甚至更多。跨院内建有客房,专供长短期住客之用。甚至自己有个包容几十户人家的庄院,也不足为奇。所以古时可以有孟尝君之流的好客。只要有钱,他不必怕食客众多会干扰了他的私生活。他自己的家小自有内宅可以安居,决不会与食客们天天打头撞面,共桌而食。
现在情形则大不相同。小住宅虽然厨厕浴俱全,但却统统挤在一个屋檐下。说是说三房两厅,但两厅多半是一厅,而这一厅其实也只是个过道。三房是门挨着门,门对着门。如果所住的不是至亲骨肉,当衣着不整时,两边同时开门的话,会产生避之不及的尴尬场面,或吓一大跳的喜剧效果。尤其早晨、晚上或炎热的夏日,主客之间都难免为了观瞻而感到不便,而要各自把自由活动的范围缩小到卧房以内。结果就变成一出卧房,就要穿好“外出服”,才不会失礼。如果住客是男人,至低限度,女主人和女孩子会感到不便;如果住客是女人,则男主人除非存心疏慢,也必须在衣着举止上多加检点。成年的男孩子一定也要受点拘束。
何况,“防闲”二字即使在现代,它仍具有其不可忽视的意义。家中住着男客,天长日久,男主人不能不防备家中女眷的感情游丝偶然的垂注;如住的是女客,则在女主人心上多少是个负担。而且事实上,鹊巢鸠占的往例已是屡见不鲜。与其到事情发生时再求补救,就不如在事先少付出这份人情。
这还只是论到住处空间的问题。其实,吃的问题也很严重。所谓严重,倒不只是钱的问题。一个人的伙食,每月四五百元,大概可以过得去。严重的是多一个人吃饭,最易影响佣人的情绪。这一点,说起来像是小事,但现代佣人对小家庭之重要实在罄竹难书。佣人一闹情绪或挂冠而去,这一家庭立刻就会天下大乱。尤其现代女主人多半是职业妇女,佣人的地位简直相当于一个主妇。家中多住了一个客人,不但早、中、晚饭及点心、宵夜必须增加一份;而且如果起居时间不一致,佣人还要格外多费一番手续。此外,整理房间,洗烫,开门等等诸般琐事,看似无足轻重,但日久天长,佣人就难免要计较。再如果主人算盘精一点,对日常饭菜不肯多打出一份,客人的加入就等于间接减少了佣人的享用,这也是引致佣人闹情绪的重要的因素。佣人一闹情绪,则全家秩序大乱,因此,住客就无法受欢迎了。
当然,钱的问题不能说不重要。因为现代工业社会,多数人家是靠月薪过活,有一定的预算。超出预算,虽不至于使主人负债,但一定影响储蓄。而小家庭储蓄之重要也是古时所不及的。古时农业社会,靠田地生活。粮食蔬菜,不像现在这样毫无伸缩余()地。大家庭,帮手多,照应多。年老或失业时,有个老家可做退路,不愁晚年无人照顾。而现代的人们,每月薪水能维持开支己是不易,日后退路又都很渺茫。所以稍有打算的人,都愿趁着年轻,多积存一点,以为日后年老力衰或有意外问题来临时的应急之用。一月四五百元,也许正是这个家庭所可能搏节下来的全部积蓄,岂能长久被住客剥夺了去?
当然,也有人想到,何不仿西方办法,住客照缴房饭费呢?但这个办法不说在我们的人情上不习惯,认为与其如此,还不如索性不招待来得干脆;而且事实上,如果收了客人的房饭费,反而会增加了主人心理上的负担,也增加了双方不愉快的可能性。因为对方既付了钱,就不免认为有些享用成了他的权利。电灯多开一会儿,热水多用一些,夜晚听听收音机,对饭菜挑挑拣拣,在客人也许认为是理所当然;而主人呢?在这种情形之下,又如何能够保持心气的和平?
与其无终,不如无始。因此,在现代社会里,小家庭拒绝住客,小家庭对朋友只限于招待一顿便饭,小家庭对失业的朋友,无家的朋友,生病的朋友,一概无能为力。原因不是人心不古,而是小家庭有它先天的拒外性,种种原因,使它不得不紧闭扉,对一切过去认为理所当然的人情,表示敬谢不敏。
在另一角度来看,既生为现代人,也只得尽量让自己适应这现代生活。过去的观念不得不改。人情既被迫越减越淡,个人的独立性不得不越来越强。一切靠自己,是这年头的特色。人们必须自幼就学得谋生的本领与独立的性格。投亲靠友已经成为历史名词,亲友们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助你一臂之力——帮你介绍工作,借你一笔本钱。但你无法长久倚靠亲友的供给,做个无所事事的食客。
曾见过某人付出一万元请他家那位常住的朋友迁出了事。就可见这年头的人情淡薄不仅是金钱的问题了。
罗兰:电视家庭
那天晚上到车站送小女儿坐夜车去高雄,车开后,在车站出口处遇到朋友,要我搭他的车子回家。我婉谢了,说:
“我要慢慢地回家。”
他笑问我:“为什么要慢慢地回家呢?时间已经不早了。”
经他这一问,我倒想起刚才我在来车站的路上,曾经也和女儿说过这样的话。我说:
“等一下你走了,我就用不着再坐计程车回去。我可以慢慢地回家。”
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心情颇为轻松。似乎“慢慢地”回家是一件很好的事。
其实,天正下雨,时间已是10点半。“慢慢地回家”听来确是不很应当。于是,我未及多想地向朋友解释道:“现在回去也是看电视,不如一个人在外面走走,透一透空气。”
当时,我只是临时找了这个理由来婉谢朋友要送我回家的一番好意。但当我独自走过地下道,撑开伞,慢慢地走着的时候,我发现,这被临时抓来的理由却正是我最真诚的理由。
我真的是怕回家看电视。
或许你要问,看不看电视是你自己的事。不想看就不要看,有什么可怕的呢?
事情却不是这么简单。
至于为什么不这么简单,首先你得知道什么叫阖家团聚,什么叫共享天伦。
“阖家团聚”和“共享天伦”是全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而不是各人关在各人的房间里去各自做各自的事。
但是自从有了电视,而电视又是放在起坐间,我们的“阖家团聚”,“共享天伦”就只变成了一种形式——大家坐是坐在一起,但注意力却都集中在那个荧光幕上。任何人开口讲话都得不到热心的回答(有时根本得不到回答)。如果这话题真正重要而必须回答的话,就可能会在电视播广告的时候,才如梦初醒地重拾刚才的话题,匆匆地表示一点简短的意见。如果你还有未尽之意有待表达,而这时电视广告已毕,正式节目接演,那你最好是知趣的免开尊口,让自己跟着大家一起看电视。不幸的是,电视节目一个接着一个地演,非到午夜不肯罢休。节目虽非个个精彩,但总有人爱看,而全家中只要有一个人集中注意于电视节目,其他的人就有不开口的义务。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反而觉得广告时间太短,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人们讨论任何一个话题。
于是,如果你想要阖家团聚,共享天伦,你就得在电视机前奉陪枯坐,直到电视打烊。但电视打烊已是午夜,大家也已人困马乏,个个伸着懒腰起来活动筋骨,然后抢着去洗澡间沐浴更衣去了。说来也是,12点了,难道还不该睡?谁也没有理由拖住别人讲话。尽管心里总觉还有许多问题待商,还有许多教诲要提示给孩子。但是,时间确也晚了。有话明天再说吧!明天?明天由于今天晚睡,日上三竿,大家才零零落落地起床,早点与午饭并案办理,午饭刚刚上桌,电视节目就又在那边催促了。于是,有人把饭菜拨在一起,端着碗,赶到电视机前就位。好吧!索性把所有的汤汤菜菜都搬到小茶几上,大家挤在矮矮的沙发里,弯腰曲背地吃,食不知味地吃。你无论做了什么山珍海味,在电视节目轰炸之下,也失去了意义。因此常想,早知如此,每人弄一碗泡饭吃了也一样。难怪洋人早已创造了电视便餐,真是进步!
于是,这一天的电视生活就又开始。
你说不奉陪吧?自己离座跑到楼上去,心理上却又觉自己怎么变得如此不合群?难道是由于年纪大了,头脑顽固?人家爱做的事,你为什么偏偏走开?好,那么奉陪吧!又实在听腻了“再回头我也不要你”。而且一天12小时坐在电视机前,真的时常感到“骨头酸,关节疼”,不由得就变成了“阿利拿命”的主顾。脑子里从此灌满了“龙角散”与“这个最好”然后带着一颗凌凌乱乱的心,寂寞地睡去,再没有机会去找到自己。
有时在外面忙公私各事,忙了半日,兴冲冲地回家。才进大门,便已看见客厅沙发上满座,电视机亮着。这才想起,原来回家也不过如此,心上冻了一半。进了客厅的门,果然,甚少有人踢你欢迎的一瞥。你得侧着身子,衔权疾走地通过家人与电视机前的通道,唯恐妨碍他们的收视。自己孤零零地来到后方(饭厅)脱下大衣或雨衣,放下皮包或公事包,蜇回客厅,拣个空位,悄悄入座,加入欣赏圈子。
如果你不加入,而径自上楼呢?别看你进门时,大家不予理会,但你如一直上了楼,他们却会在下意识中想:
“别是在外头受了气吧?”
“别是家中谁得罪了她吧?”
“唉!她越来越孤僻了!……”
那么,悄悄就座之后呢?你又不知道电视节目的来龙去脉。中途跟着乱看一通,始终不能进入情况。和家人就这么貌合神离的伪装“聚”在一起,聚到午夜时分,大家起身散场,你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归寝,也许到了睡梦边缘,你的心睛才从电视的吵闹声中澄清下来,才忽然想起明天的菜单,老大的身体,老二的衣服,老三的功课,及家中其他应兴应革的事项。这时,你最好立刻披衣下床,找到有关人士或有关“部门”去交待或着手办理。因为到了明晨,如是假期,大家必然高卧,如是平时,大家又撑着睡眠不足的倦跟上学或上班去。稍一因循就又是一天、两天或永远。
有时电视中的一切隐去,剩下清静的一片空白,我起身把它关掉,留住家中一二成员,把自己忍了一天,无缘谈起的话题提出讨论,果然发现他们也正有话要讲,于是,我们撑住倦眼,彼此交换一下心里想了很久的话,增加一点相互的了解,传达一点善意与关心。但这样就势必更加透支了睡眠的时间。待谈话告一段落,才警觉已是凌晨一点半或两点。于是憬悟,这种聚谈也只能偶一为之,决非长久之计。
久而久之,未免对回家产生了一种恐惧。觉得在路上兴冲冲地往回赶的那种心情有点可悲。你决非为了电视才回家。你决非为了让自己陪孩子们看电视才盼望他们回来,他们也决非为了电视才回来。但结果却是,大家的心都不由自主地被电视夺去。变成“如果大家聚齐,就都把目光投向电视。等到节目播完,大家也就散了”,谁也不理谁。
有时也趁没有电视节目的空档提一提当年农业社会时代的老家,提一提冬天的围炉取暖,夏天的瓜棚豆架。提一提那时祖孙们在一起闲谈,由闲谈中所培养的亲情,由闲谈中所传递的文化,和由闲谈中所形成的思想或观念上的接近……但所得反应甚为冷淡。现代人或许不必培养亲情,为了将来要,要出国,要四海为家,要孤军奋斗,你似乎越少感情越好。越少感情,将来越能适应。培养亲情应改变为培养“无”情。因为无情便无恨,无情才少牵恋,才有益开拓。
现代人不必由闲谈中去接受文化,他们有各式各样的大众传播工具随时在向他们输送各种形式的文化。思想或观念的形成不再是一个家庭或一个民族的事,它变成一种全世界互相影响的事。想保有一个家庭的接近已是被判落伍的想法,你无权阻止孩子们看电视,你()自己也不该不看,因为那是一切新消息。新事物的提供者。那是投入这每天变动中的世界的新引线。你长久不看电视,连太空人怎么降回地球都不知道,连少棒小将怎么赢的那最后一仗都不知道,连印度总理甘地夫人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你就无资格做一个“世界人”。
这年头,你必须做个“世界人”。你不能再只知道自己这个家、这个村、这个镇。不能再只会讲你老家的语言。你从小就知道你可能有机会到外国去。小孩子羡慕少棒队,大了一点的时候,有青少棒。还有世界青年大会有机会找你去代表。大学毕业之前就得积极地去打听奖学金,准备考“托福”。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大家总会问你什么时候“走”?“大家都得走,不走的是没有办法的人”。“走”的意思是不再属于家,不再属于村,而且不少人会认为你也不再属于“国”。世界都已包括在电视机中,搬到你的客厅里,人们在电视机中早已熟悉了世界。就难怪无人关心是否阖“家”团聚,无人在意天伦是否有乐。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意。或许我也不是在意,否则我为什么情愿在10点半以后的夜晚,冒雨独行在寂静的路上?我说我逃避的是电视,其实我也许更是逃避那有名无实的团聚和无时间去享受的天伦。我怕一进门时沙发上的满座,也怕电视荧光幕上闪闪的人影。
我只觉自己是被摒弃于两个圈子之外。我不属于电视,也无法属于天伦。我不属于过去的瓜棚豆架,也无兴趣去做一个“世界人”。
我只得享有这寂寞的片刻,撑着伞,挡住雨,慢慢地,慢慢地走,走着,慢慢地回家。
罗兰:现代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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