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昆虫的故事
人的一生,真正的欢乐,在于童年。成年以后的欢乐,则常带有种种限制。例如说:寻欢取乐;强作欢笑;甚至以苦为乐等等。
而童年的欢乐,又在于黄昏。这是因为:一天劳作之后,晚饭未熟之前,孩子们是可以偷一些空闲,尽情玩一会儿的。
时间虽短,其欢乐的程度,是大大超过青年人的人约黄昏后的情景的。
黄昏的欢乐,又多在春天和夏天,又常常和昆虫有关。
一是捉黑老婆虫。
这种昆虫,黑色,有硬壳,但下面又有软翅。当村边的柳树初发芽时,它们不知从何处飞来,群集在柳枝上。儿童们用脚一踢树干,它们就纷纷落地装死。儿童们争先恐后地把它们装入瓶子,拿回家去喂鸡。我们的童年,即使是游戏,也常常和衣食紧密相连。
二是摸爬爬儿。
爬爬儿是蝉的幼虫,黄昏时从地里钻出来,爬到附近的树上,或是篱笆上。第二天清晨,脱去一层黄色的皮,就变成了蝉。
摸蝉的幼虫,有两种方式。一是摸洞,每到黄昏,到场边树下去转游,看到有新挖开的小洞,用手指往里一探,幼虫的前爪,就会钩住你的手指,随即带了出来。这种洞是有特点的,口很小,呈不规则圆形,边缘很薄。我幼年时,是察看这种洞的能手,几乎百无一失。另一种方式是摸树。这时天渐渐黑了,幼虫已经爬到树上,但还停留在树的下部,用手从树的周围去摸。这种方式,有点碰运气,弄不好,还会碰到别的虫子,例如蝎子,那就很倒霉了。而且这时母亲也就要喊我们回家吃饭了。
捉了蝉的幼虫(),回家用盐水泡起来,可以煎着吃。
三是抄老道儿。
我们那里,沙地很多,都是白沙,一望无垠,洁白如雪,人们就种上柳子。柳子地,是我童年的一大乐园。玩累了,坐在沙地上,就会看见有很多小酒盅似的坑儿。里面光滑整洁,无声无息,偶尔有一个蚂蚁或是小飞虫,滑落到里面,很快就没有踪迹了。我们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老道儿,老道儿,我给你送肉吃来了。”一边用手往沙地深处猛一抄,小酒盅就到了手掌,沙土从指缝里流落,最后剩一条灰色软体的,形似书鱼而略大的小爬虫在掌心。这种虫子就叫老道儿。它总是倒着走,把它放在沙地上,它迅速地倒退着,不久就又形成一个窝,它也不见了。
它的头部,有两只很硬的钳子。别的小昆虫一掉进它的陷阱,被它拉进土里吃掉,这就叫无声的死亡,或者叫莫名其妙的死亡。
现在想来:道家以清静无为、玄虚冲淡为教旨。导引吐纳、餐风饮露以延年。虫之所为,甚不类矣。何以千古相传,赐此嘉名?岂农民对诡秘之行,有所讽喻乎?
1984年3月28日上午
孙犁:戏的续梦
过去,我写过一篇《戏的梦》,现在写《戏的续梦》。
俗话儿说,“隔行如隔山”;又说,“这行看着那行高。”的确不错。比如说,我是写文章的,却很羡慕演员,认为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艺术,神秘无比。对话剧、电影演员,倒没有什么,特别羡慕京剧演员,尤其是女演员。在我童年的时候,乡下的戏班,已经有了坤角儿,她们的演出,确实是引人入迷的。在庙会大戏棚里,当坤角儿一上场,特别是当演小放牛这类载歌载舞的戏剧时,那真称的起万头攒动,如醉如狂。从这个印象出发,后来我就特别喜欢看花旦和武旦的戏,女扮男装的戏,比如《辛安驿》呀,《铁弓缘》呀,《虹霓关》呀等等。
三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当小职员,每月十八元钱,还要交六元钱的伙食费。但到了北京,如果不看戏,那不是大煞风景吗?因此,我每礼拜必定看一次京戏。那时北京名角很多,我不常去看,主要是看富连成和中华戏剧学校小科班的“日场戏”,每次花三四角钱,就可以了。
中华戏剧学校演出的地点,是东安市场的吉祥剧场。在这里,我看过无数次的戏,这个科班的“德和金玉”四班学生,我都看过。直到现在,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每次散戏出场,我还恋恋不舍,余音缭绕在我的脑际。看到停放在市场大门一侧的、专为接送戏校演员的、那时还很少见到的、华贵排场的大轿车,对于演员这一行,就尤其感到羡慕不已了。
后来回到老家参加游击队打日本,就再也看不到京戏。庙会没有了,有时开会演些节目,都是外行强登台,文场没有文场,武场没有武场,实在引不起我这看过真正京戏的人的兴趣。
地方上原来也有几个京剧演员,其中也有女演员,凡有些名声的,这时都躲到大城市混饭吃去了。有一年春节,我们驻扎在保定附近一个村庄,听说这村里有一个唱花旦的女演员,从保定回来过节,我们曾想把她动员过来,给我们演几段戏。还没有计议好,人家就听到了风声,连夜逃回保定去了。
一九七二年春天,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下,我认识了一位演花旦和能反串小生的青年女演员。说是认识,也没有说过多少话。只是在去白洋淀体验生活时,我和她同坐一辆车。这可能是剧团对我们的优待,因为她是这个剧团的主要演员,我是新被任命的顾问,并被人称做首席顾问。虽然当了顾问,比过去当牛鬼蛇神稍微好听了一点,实际处境还是很糟。比如出发的这天早晨,家里有人还对我表示了极端的不尊重,我带着一肚子闷气上了车,我右边座位上就是这位女演员。
我上车来,她几乎没有任何表示,头一直望着窗外。我也没有说话,车就开动了。这是一辆北京牌吉普车,开车的是一位原来演武生,跌伤了腿,改学司机的青年。一路上,车开得很快,我不知道多么快,反正是风驰电掣、腾云驾雾一般。我想:不是改行,他满可以成为一名骆连翔式的“勇猛武生”。如果是现在,我一定要求他开慢一点,但在那个年月,我的经验是处处少开口为妙。另外,经过几年的摔打,什么危险,我也有些不在乎了。
路经保定,车辆到齐,要吃午饭,我提出开到一个好些的饭店门口,我请客。我觉得这是责无旁贷的事,却也没有人对我表示感谢。其实好些的饭店,也不过是卖炒饼,而饼又烙得厚,切得块大,炒得没滋味。饭后每人又喝了一碗所谓木樨汤。
然后又上路,到了新安县,天还早,在招待所休息一下,我们编剧组又一同绕着城墙,散步一番。我不记得当时这位女演员说过什么话。她穿得很普通,不上台,谁也看不出她是个演员来,这也是“文化革命”的结果。
听说,她刚刚休完产假。把孩子放在家里,有些不放心吧。她担任的那个主角,又不好演,唱段、武打很多,很是吃力。她虽然是主角,但她在台上,我看不到过去的花旦、武旦的可爱形象。她那一头短发,一身短袄裤,一顶戴在头上的破军帽,一支身上背的木制盒子枪,一举一动,都使旧有的京剧之美,女角之动人,在我的头脑里破灭了。可惜新的京剧之美,英雄之美,并没有在旧的基础上滋生出来。
在那些时候,我惊魂不定,终日迷迷惘惘,什么也不愿去多想,沉默寡言、应付着过日子。周围的人,安分守己的人,也都是这样过日子。不久,我得了痢疾,她和另外两位女演员,到我的住处看望我,这可能是奉领导之命,还提出要为我洗衣服,我当然不肯,向她们表示了谢意。
我们常常到外()村体验生活,都是坐船去。有一次回来时天晚了,烟雾笼罩着水淀,我和这位演员坐在船头上,我穿着单衣,身上有些冷,从书包里取出一件棉背心,套在外面,然后又没精打采地蜷缩在那里。可能是这种奇怪的穿衣法,引起了她的兴致;也可能是想给她身边这位可怜的顾问增添点乐趣,提提精神,驱除寒冷,她忽然用京剧小生的腔调,笑了几声,使整个水淀都震荡,惊起几只水鸟,我才真正地欣赏了她的京剧才能,并感到了她对我的真诚的好意。
那些年月,对于得意或失意的人,或失败的人,造反或打倒的人,生者或死者,都算过去了,过去很久了。我也更衰老了,但心里保留了一幅那个年月人与人的关系的图表。因此,这些情景,还记得很清楚。
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一本《京剧大观》,使我对京剧有了一些知识。在我流浪时,从军时,一个人苦闷或悲愤,徘徊或跋涉时,我都喊过几句京戏。在延安窑洞里,我曾请一位经过名师传授的同志去教我唱,因此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并终于形成了痛苦的结果。在农村工作时,我常请一些民间乐手为我操琴,其实我唱得并不好。后来终于有机会和这个剧团的内行专家们,共同生活了几个月,虽然时候赶得不好,但也平平安安,相安无事。
今年春天,忽然有一位唱花脸的同志来看我,谈起了这段往事。我送给他一本书,随后又拿了一本,请他送给那位女演员。
1984年3月7日
孙犁:昆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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