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香菊的母亲
香菊的母亲,今年三十七岁,在贫农里,她却和老婆们组织在一起。每当夜晚开会,在那白发苍苍的一群里,她那充满青壮年精力的说话的声音,她那把褂子的袖口,像年轻人一样高高地卷起来,大脚板平整自然地站立着的说话的姿势,就越使她显得有力和突出。
她同香菊,都是本村贫农的斗争骨干,她表现的却更冷静、顽强和有见解。在大会上,她领导的那白发的一组,总和香菊那青年姑娘的一组并排坐着。她们喊比不上青年组,但诉苦说理和意见,却非那年轻好笑的一群可比。在大会上,香菊的母亲常常提出最尖锐的意见。这些意见刚一提出,有时不能为全体接受,她坚持着这个意见,沉着地向大家说服。有一次,甚至主席也来限制她说话了,她不服,她严厉地说:“不让我说话那可不行!”
她的脸孔很黑,她的眼睛更黑,每当她生气的时候,眼皮微微下垂,人们就知道,在她心里鼓动着暴风雨。她并不刁泼,非常认真。贫农代表中,有她的一个邻舍,有一次传言说这个代表吃了地主的送情粮食,贫农要求把她罢免。香菊的母亲不信会有这种事,她说,“那是东头人们对西头人们的成见。”工作团的同志批评了她,叫她去看事实,她就花费了几个晚上和几个早上的时间,去观察那个代表的行动。
从工作团到了村里,一共两个来月,中午一个会,晚上一个会,再加上一些别的会,这会就不知开了有多少。香菊的母亲没有一次迟到,没有一次早退,她总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说:“也不能漏了。”
她开会开得瘦了好些。直到分完了果实,选举了干部,她才慌忙到地里去收割早已熟了的庄稼。她分的二亩两头临道的地,种的黍稷,她同香菊忙了一天,用包袱背了回来,一进门就对我说:“今年过年有粘饼子吃了。”分浮财,她家分了一个红漆小凳;村里正在庆祝斗争胜利演大戏,工作团一个同志病了没力气,她三番两次叫香菊背了去,让那同志坐。
香菊的母亲和香菊得到这些东西,表现了衷心的喜悦。她们欢喜的是:斗争胜利了,我们说了话。她们没有只从这些东西的价格上去估计斗争,是从这些东西的意义上去估计斗争。一条红漆小凳代表什么呢?为什么香菊把它擦了又擦?这条小凳代表的东西很多,它又只简单说明:穷人过去就没有这样一条小凳。它很小、很简单,但它是一个点一条线,通到胜利的终点。就好比,每个人都想进京城,他现在已经走在路上,经过了一个村庄。这胜利的起点,就包括着胜利的全部。
因此,在多么农忙的时候,香菊的母亲也没有限制过香菊去开会,过去十几年,这女孩子是没有这么随便过的。无论是在家里,是在会场上,每逢香菊发言和喊口号,我们常看见母亲对女儿赞美的微笑。母亲欢笑的原因是:自己的女儿可以不再经受自己经历的,自己也庆幸能赶上参加这解放的斗争,彻底解放了自己的儿女。
在斗争大会上,她总是同女儿坐在最前面。在群众愤怒的时候,她是站起来的第一个人。同时,她顽强地坚持斗争。
工作团一走,正是大秋,地主向人民反攻,他们用耍赖皮脸的外形,包藏祸心,到农民分得的土地上去劫收。他们说:
“这地是我家种的!”香菊的母亲无情地反抗了这种抢劫,并且号召组织了对地主无耻行为的审判。
在公审大会上,她第一个站起来发言。这对自己的阵营是一种教育,对敌人是一种奇袭。我们的农民最大的弱点是怜悯心,他们见不得地主的眼泪,和那一套乞怜相;他们只看见地主伸过来的乞讨的手,忘记人家掩藏在背后的企图复仇的刀!
这样,香菊的母亲的见识和行为,在我们斗争的前路上,就更值得宝贵。它是一个信号,也是一个标志。她亲自动手,再剥掉地主伪装的一层画皮!
香菊的母亲的半生里,既辛劳又充满内心的痛苦。她六七岁上,父亲就把她卖给比她大二十岁的一个人,作为妻室。
丈夫并不是一个有钱的人,做了一辈子长工,饥寒劳碌,现在有了病,已经不能再在自己土地上工作。在地主家扛长工,他简直变成了一个傻子,对谁也不说一句话,也不知道花费一个钱。香菊的母亲小小年纪娶过来,就得当男变女,买东办西,什么事也得她出头露面去做。在旧社会里,她也是一员闯将。
我曾在香菊家吃过十几天饭,每天围在一起吃饭的,是香菊的弟妹,香菊的母亲,香菊的叔父。香菊的叔父今年四十一岁了,没有娶过妻室。香菊的父亲已经六十岁了,每逢吃饭,他总是端着一个大碗,夹上些菜,一个人到大门外边蹲着去吃,好像这里的妻儿老小不是他的一样。
香菊有个小弟弟,今年才三岁,整天抱在叔叔的怀里,我从没见过那年老的父亲引逗爱抚这孩子一次。吃完饭,他一个人就到园里去了。他不能做重活,他蹲在烟畦里捉拿那些虫子,半天半天的,隐在那肥大的烟叶下面,一声不响。
农村的贫苦人家是充满悲剧的,有妻室常常更加深了这悲痛。外人没法体验,也不能判定:香菊母亲内心的悲痛深些,还是父亲的悲痛深些。
但这悲痛的来源就是贫穷,这在封建社会里是贫穷人家流行的一种痛苦。它是一种制度的结果,这种制度现在被打破了。
有些人还好在赤贫的()妇女身上,去检查“道德”的分量。
追究她们是否偷过人家的东西,是否和丈夫以外的人发生过,是否粗鲁和不服从。他们很重视这点,惋惜这是穷人本身的一个大缺点。在“道德”上,他们可能欣赏那些地主的女儿,大家的闺秀。
香菊的母亲在她的孩子中间,最爱香菊,斗争以后,她更爱她的女儿了。有一天,她凄然地指着香菊对我说:她们这以后就好了。她比谁也明白:一切不幸,都是贫穷所致,一切幸福,都会随翻身到来!
人们追求着理想。在解放的道路上,这理想逐步解除每个人切身的痛苦,寄托他那衷心的希望。因为这样,理想才在每个人的心里生根,越来越充实,越来越大。
1947年9月
孙犁:王香菊
那天晚上,小高同志带我去访问郭兰瑞。这个十八岁的姑娘,组织起几十个贫农妇女,当选了贫农代表。郭兰瑞不在家,我和小高坐在院里床上说话。过来一个十六七的姑娘,抱着孩子,坐在小高身边静静地听着。小高说:
“你问香菊,她和郭兰瑞是好姐妹,她知道的顶详细。”
香菊只是笑了笑,就轻轻扭过了头。小高又说:
“你看,还是不敢说话!怎么着到大会上去诉苦呢?”
香菊才说她和兰瑞从小就在一块,热天,两个人去拾麦子,分着吃一块糠饼子,用一个小铁罐喝水,躺在一棵树下面歇凉。等到大些了,就对着脸浇园,合伙拉耠子……种种的情形,说话的声音很动听。
第二天晚上,小高领导她们开小组会,我又去参加了。香菊浇了一天园,喝冷水吃剩饭病了,趴在床上直想吐,但她还是一直督促引导着她那一个小组开会,不肯休息。她笑着说:
“什么叫休息?有病是小事,趴一会就好了,翻身才是大事。”
我在这边说了几句话,她就喊:“说大点声,叫我也听听啊!”
小高同志介绍我到香菊家吃饭,我才第一次在白天看见香菊。她壮实、天真,对人亲热,好脸红。香菊家是贫农,每天很早一家子就到地里浇园去了。香菊回来时,抱着一捆菜,头发和上衣总是晶湿。她蹲在桌子旁边,望着饭不吃,她说浇起园来,就光想喝水,不想吃饭。一顿饭过后,母亲催促,她就又背起那又大又黑的铁水斗走了。
晚上,她蹲在黑影里吃了那白天剩下来、怕放坏了的硬饼子,把新饭让给小弟妹们吃。
村里酝酿着斗争。田地里是那么酷旱,庄稼正待秀穗,老百姓说这叫“卡脖子旱”。黄昏,西边天一抹红,香菊还在那里浇园,这种劳动是那么吃力和没有止境,庄稼缺水永远不会满足。刚刚十七岁的女孩子运动全身的气力,才能从事这种劳作。可是从她劳动的精神上看,那充实的精力就像这永无止境的水泉,永无止境的热汗,永无止境的希望。她从十三岁上就浇园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有一架水车,把这女孩子代替?
知道要斗争了,地主的水车都放在家里,叫大井闲着,叫庄稼旱着。香菊她们想到水车,应该比我迫切。最盼望下雨,最焦急地等待那天边的风云雷闪的,自然是这些流着汗浇园的姑娘们。她们提出来:先斗水车!
每天香菊浇园回来,连说话和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一吃过晚饭,她就抖着精神去集合她的小组。大街上,她走在组员的前面,好像一个军官。
小组诉苦的时候,她第一个诉说:她,夏天,被夺去了拾的麦穗;秋天,被夺去了拾的棉花。她不敢在地主的地头地边走过,她不敢走过地主的大门,害怕那些闺阁小姐们耻笑她的褴褛和寒碜。
这姑娘甚至没有诉说,在这十七年,她那年幼的身体,怎样被太阳曝晒,怎样被热汗蒸腾,被风雨吹打,被饥饿消耗;
她没诉说劳动的苦处,她只是诉说一个女孩子心灵上受过的委屈。
翻心的过程,特别值得珍贵,它打下了这姑娘翻身的真实基础。这些日子,在香菊身上,表现了一连串疾风暴雨的进步。她从不敢说话到敢说、敢喊,从好脸红到能说服别人和推动组织。在诉苦大会、斗争大会上,香菊小组总是坐在全村妇女的前面,香菊就坐在小组的前面。她在全村妇女中,并不是最突出的一个,但她是一个实际的领袖。
斗争以后,香菊挺()着胸脯,走回家来。她又走过了地主家的现在已经被民兵看守的大梢门。怀着胜利的心情,她第一次到那些闺阁小姐们的住处去看了看,到底和自己家的土坯小屋有哪些不同。小姐们正坐在门外啼哭,可是在今天以前,她们是命定上车要老婆搀扶,生了孩子要老妈子抱养的;
她们没到过田野一步,就是在庭院里,太阳也晒不到她们脸上。她们耻笑过劳动的妇女,现在劳动的妇女要把她们驱逐到田野里去。
香菊说:明天早上,就用斗争出来的水车去浇地。香菊值得尊敬,斗争以后,她更加重视劳动了。分配果实,别的姑娘们喜爱那些花红柳绿的布匹,去充实自己的嫁奁;香菊特别喜爱的是那些能帮助她劳动的农具,来充实自己的远大的希望。
1947年9月
孙犁:香菊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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