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杨国元
冬季,我下乡到于村。中午的时候,我就到村公所了。这是没收的地主的一所住宅,东屋是图书室,西屋,财政委员们用来算账和收存公粮,北屋三大间,地下摆着一排檩条,是村干部们开联席会议的地方。
干部们还没有来,阳光很好,我站在院子里取暖。
最先来到的干部,是杨国元。他是村支部的组织委员。他个子并不很高,穿着黑色棉袄棉裤,腰里系着一条宽皮带,光看头。他的头发极黑极密,像用墨胶塑成。加上他那黑脸,浓眉,络腮胡子楂,当他偶一皱眉的时候,那黑劲就连成一个了。他抱着他的小女儿,这是打扮得很华丽,长得很好看的一个孩子,脸上还点着胭脂,抹着粉儿。这孩子在他怀里,就像是在一块大黑石头旁边,伸出来开放的一箭花朵。
杨国元很热情,他立在院里,和我谈了两个小时。
他的左手老是插在棉袄的旁边口袋里,当我们谈到这一带在抗日初期,组织队伍的时候,他才把左手掏出来,那已经是残废得很厉害了。他说:
“我从小受苦,那时我认做是红军,才加入的。”
他在唐士奎的大队里当侦察连长,作战很勇敢,左手受了伤,那时医疗条件很不好,复员回来,手背上还带着一块碎铁,整天流脓滴水。有一天,在街上和人家逗着玩,叫人家打了一下,那块铁片才掉了出来。
为我居住的地方,他很费了一番考虑和周折,他说:
“第一,群众条件要好;第二,不要住在村边上;第三,要靠近干部。”
随后他就找房去了。
但是,直到天黑,差不多人们都要睡觉了,他才来领我到黎彦增家去,那里一条炕上睡着两个青年团的干部。杨国元说暂时在这里睡一宿,明天他老婆和兄弟媳妇合并了,就叫我搬到他那里去住。他说他就是愿意和老同志住在一起,发个牢骚什么的也方便。
我终于在黎彦增家长住下来了,并没有搬。我觉得叫他和老婆离开是很不合适的。
而这里离他家并不远,差不多每天晚上,杨国元都要来的。他给我借了一个小煤炉,又套车到合作社拉砟子,我们生起火来,屋里很暖,坐上小沙壶,又有开水喝了。
于是,他的牢骚就来了。他总是提念那些老同志,他们现在分布全国,很多人担负着重要的职责。杨国元说:
“我还是一个村干部。当然,什么工作也一样,可是村里的工作就是难,别人也不把咱看到眼里。我参加工作的时候,这些人还不知道在哪里,现在有的竟当了合作社主任。今天,我去拉砟子,合作社里的人,连土带末子给我往车上装,我把他的铁铲夺过来了!合作社主任出来和我讲,我把左手伸出来,把他顶了回去。”
我按照一般的情形,批评了他的鲁莽作风,其实他现在的缺点主要是疲沓。去年上级布置:每个支委带动群众打一眼井,他没有完成,受了批评。这些天,村里正在整党,一天早上,我在县城的大集上看见他背着一个粪筐遛达着。我说:
“今天上午不是有会吗?”
他笑了笑说:
“脑子发胀,要出来转游转游才行。”
一谈起过去的事,他的兴致就来了。常常在我那里一坐就是半夜。饿了,就拿黎家几块山芋,放在炉口边上,用铁洗脸盆一盖,闷出来的山芋,实在好吃。但他也从来没有像一些农村青年那样向往城市生活,想出来工作的意思。
整党正紧张,他闹起爆发眼,躺在家里不出来了。
我去看他。他家一个梢门筒,两间西屋,三间北屋,都是砖房,是土地改革时分配的。他父亲和兄弟媳妇住北屋,兄弟在京津线上一个国营农场里工作,兄弟媳妇也常去住,家里缠嚼很轻。杨国元夫妇住西屋,他因为残废,每年可以领到八百斤小米的抚恤。此外,种着十五亩地,养一匹小驴,小驴就在杨国元的外间喂着。
杨国元的屋里拾掇得很干净,北墙上挂着毛主席的相片,装着镜框,旁边有一副写得很好的,横批是“革命家庭”。东墙上挂着时钟,有三四架,滴答响着,像进了钟表店一样。这使我吃惊了。
杨国元躺在炕上,戴着一副墨晶眼镜。他说:
“这都是我买来的,过去我好修理枪,现在就好修理这个。
对对你那表吧,我这钟都是根据电台播音对好的。”
我才看见,在迎门橱上放了一架小小的矿石收音机。杨国元爬过来,把耳机子安在我的头上,说:
“听听吧,清楚着哩!”
在乡下看不见当天的报纸,我自从知道杨国元有这个设备,每天就抽些时间去听一听。
我发现,杨国元并不大好听这个,他只是好修理研究。那些钟表,也是为了修理的兴趣买来的,并非为的实用。有的是跑到百里以外的保定买来的。他问了我很多关于无线电的问题,可惜我知道得很少。他说,他打算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写封信,和他们取得联系。可是,直到现在,他认识的字还很少。
他老婆进来,把孩子交给杨国元。这女人很年轻,看来,杨国元很听她的话。她说:
“上级批评俺家他爹不参加土地合作社。不是他不参加呀,是俺家他爷爷顽固。家里整天为这个吵架,里外夹攻,你看攻得他那眼!”
在于村住了两个月,我和杨国元接近的最多。腊月,我要转移到城南去,他一定要套车送我。他的车油漆得很好,小驴儿刷理得很干净,他替我铺好褥子,上面盖得严严实实。这天,道路上的风霜很大。
“你再给我提些意见吧,”杨国元坐在车辕上说,“昨天,支委会上你谈的很简单。”
“也就是那些意见了。”我说,“你常常想到过去,过去是可以回想的。在那艰苦的年代,我们想到工作的时候多,照顾家庭的心情少。现在,因为家庭生活有个规模了,我们为家庭分心的时候也就多了。村里的公众的事情,干部们不大关心,比如村公所的会议室,民校的教室,小学校,到冬天还是窗子不糊,烂砖满地,没人去管。我们应该像过去那样,热心地和工作,你有一台收音机,可以和宣传委员合作,把电台每天广播的政治教育材料,记下来,自己学习了再向群众讲解。”
实际上,教育别()人比起教育自己,要困难得多。教育自己,可以依靠反省,教育别人,除去了解他的历史,还要了解他目前的思想和心情。我不知道我到底了解了他的心情没有。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惜别呢,还是我的话引起了他的苦闷,看来杨国元今天的感情很沉重。他说:
“我应该多做些工作。”
他是在战争的环境里出现的刚强的人物。是矗立在乱石中间的一块黑色的光亮的火石。我想,如果不只从静止的方面看他,而想到他的本质和他身体里包藏的无限火种的力量,再能激发这种力量,他就进步得快了。
1953年8月24日记
孙犁:宿舍
宿舍是去年新盖的,它的名字叫“男独身”,住在这个宿舍的工人,每当打电话的时候就先说:“我是男独身。”
新的,粉刷得非常洁白的工人宿舍,非常安静,听不到小卖的叫声,孩子们的吵闹。
工人从工厂回来需要安静的睡眠,他们洗过脸,吃了饭,就急忙走回宿舍里,上到床上去,两个人一张铁床,“楼上楼下”的睡。他们绝不吵闹别人。
他们独身生活,把节余的钱锁在小柜里,很少分心的事,除去上班就是睡觉。在上班以前,自然就醒了,从容地起床,蹲在绿草前边盥洗喝茶,这种从容,在那年老的工人身上表现得更真切。这种安静的酣畅的睡眠,只能和我们的部队,在作战之前或作战之后,躺在林荫山坡上的休息互相比拟,它是一种庄严的休息。
他们多半来自农村,在紧张的工作的余暇,他们拔去窗前门边的芜草,种植上高粱和玉黍,高粱和玉黍使他们想起家乡,关切农民的生活。
住在这里的青年人,像一个学校的同学,谁有一包好茶叶,也要请同志们一块来享受。他们尊敬那些年老的工人。
中午,一个年轻力壮的人就睡醒了,他从房间里轻轻走出来,到门口买了一个西瓜,招呼着一个青年朋友,他把瓜放在事务所的桌子上,抓起电话:
“你是女独身吗?王爱兰同志睡觉了吗?好好,没事没事!”
就赶紧把耳()机放下了。
青年的朋友在一旁嘲笑他:“这像话吗!”
“人家正在休息,人家正在争红旗,不要打搅她。来,我们到小院里石榴树下面去吃瓜!”
这是青年工人恋爱的插曲。青年的女工们,现在才敢于爱恋这些青年的工人伙伴。
在独身的宿舍的门窗旁边,他们都悬挂了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肖像。
在每天上班的时候,他们精力饱满地拥挤在通向工厂的大路上,眺望着海河的晚景,和下班的同志们打着热情的招呼。
1950年7月26日
孙犁:杨国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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