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烈士陵园
烈士们长眠在名山之下,
萧萧的白杨伸延在陵道两边,
大理石纪念塔高出云表,
一只苍鹰在塔的上空盘旋。
本来是要写一首诗,来献给陵园的。激动了的情感忍受不了韵脚的限制和束缚,还是改写散文吧。
这一带地方,确是形胜之地。山区的果树和平原的庄稼,今年都获丰收。陵园西边的山路上,正有大队的毛驴、驮骡,负载着新收的柿子、红果,到山脚下的收购站去。驴骡踏在石路上的杂乱的蹄声,以及赶牲口的人们的吆喝声,都给天高气爽季节的陵园,增加了充沛旺盛的力量。热情高涨的妇女运输队来来往往的歌声和欢笑,更带来丰收季节的鼓舞欢腾。我想,长眠在地下的烈士们有知,也会为这一带——
即他们生前艰苦缔造的地方——人民的斗志昂扬,生活幸福,感到安慰和高兴的。
这里的幸福生活,确是和烈士们分不开的,是有血肉的关联的。是他们生前所关心,也是死后所不能忘怀的。
这一地区之所以称为名胜,并不在于像县志或山志上所介绍的:山上有奇松,山中间有怪石,山下有泉水。因为据我所知,像阜平那一带的大黑山,虽然不以名胜着称,也有这样的石头,也有这样的泉水,我们的战士也曾经在那里往返周绕,爬上爬下,有八年之久。这里之所以称为名山,当然也不在于那些毁坏了的帝王宫殿,以及与之有关的舍利宝塔和僧尼庵寺。
是因为:这里有艰苦的回忆,有革命的传统,有当前奋发图强的生产热情。人民已经解除了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所强加给他们的无穷灾难,人民的生活,已经富裕和幸福。——
今天的阜平,当然也是这样。
单从衣食住行上看,人民的生活已经和抗日期间有了很大的变化。在这里,再也看不见那时山区常见的:夏天,在炎日下上身赤露,下边还穿着破棉裤,冬季在寒风里,穿一件光板破羊皮袄的农民形象。现在农民的服装,即使走到大城市,也还是整齐漂亮的。大部分住宅,已经改建成新瓦房,地势背风而向阳。在吃的方面,也不会再有一大缸一大缸的烂酸菜或是树叶。在运输上,山下的公路已经修通,山上的公路也正在计划。一到天晚,家家户户,电灯明亮,收音机放送着幸福的、革命的歌声。
这一切都会传送到陵园里来。而陵园也正在把它的声音传送到各个地方去。陵园主任一年三百六十日,都在向前来瞻仰的战士、学生作报告,实际上是一种活的教育,生动的阶级教育。
一天清晨,我看见有一个团的战士在陵园前面集合。我们的战士,不只武器精良,而且军容齐整,雄姿英发。我们的战斗机,在陵园上空,轰轰飞过。这一切,烈士们是会看见、听到的。他们会想起他们作战时所用的简陋武器,所受的敌人飞机轰炸的欺侮,为祖国的强大感到安慰。
是的,经历越多,联想也就越丰富。我随同一队小学生在陵园的陈列室,瞻仰烈士们的遗容,一个小学生对他的老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都这样年轻?”
从那些年轻、英俊、坚定的遗容上看,很多烈士和站在他们面前的小学生,好像就是并肩的兄弟和姐妹。在壮烈牺牲时,他们有的十七八岁,有的二十一二岁。现在这样年岁的青年,正在幸福地受到党和人民的关怀和教育。
从烈士们的传略上可以看到,即使他们这样年轻,他们生前已经是久经考验,识见远大,立场坚定,对革命忠心耿耿。
我不知道那位严肃的老师怎样解答。我从陵园走出来,这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际回绕。
很多烈士在中学、师范甚至小学,就接受了党所传播的革命思想。然后,他们回到家乡,或是在穷乡僻壤的小学校里教书,他们又向贫苦的农民和他们的子弟传播了这种思想。
这就是星火燎原。在旧社会,到处是饥寒贫困,到处是阶级压迫,因此也就到处是易燃的干柴燥草。革命之火,一触即发。随即卷起革命的风暴,这些烈士投身、领导在这风暴烈火之中。
他们有的爱好文学。而当时革命的报刊、书籍,传播得很少也很困难。他们看不到革命的戏剧电影,听不到革命的广播。但他们顽强地接受了党的教育,并奋不顾身地传播了党的思想。
这样看来,他们并不是生而知之,也不完全是时代使然,而是党深入教育的结果。他们革命的坚决意志,是值得我们和发扬的。
夜晚,我回到陵园的招待()所,管理员对我说,白天来了两位烈属,从我的房间搬走了一床多余的铺盖。
烈属是母女两人,就住在我的隔壁,她们低声絮语,一夜好像没有睡觉。我想,她们来到这里,恐怕是不容易入睡的。第二天,她们很早起来,就动身回家了。
母亲在路上,还要讲述父亲或是兄长的故事给那年轻的女孩子听吧。
但愿这故事,能叫全体青年人都听到:
这里的风声泉水声,都在传送着烈士的遗言遗志!
这里的花树果树,都染有烈士们的无限的恩泽和革命的感情!
1965年9月
孙犁:某村旧事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寇投降,我从延安出发,十月到浑源,休息一些日子,到了张家口。那时已经是冬季,我穿着一身很不合体的毛蓝粗布棉衣,见到在张家口工作的一些老战友,他们竟是有些“城市化”了。做财贸工作的老邓,原是我们在晋察冀工作时的一位诗人和歌手,他见到我,当天夜晚把我带到他的住处,烧了一池热水,叫我洗了一个澡,又送我一些钱,叫我明天到早市买件衬衣。当年同志们那种同甘共苦的热情,真是值得怀念。
第二天清晨,我按照老邓的嘱咐到了摊贩市场。那里热闹得很,我买了一件和我的棉衣很不相称的“绸料”衬衣,还买了一条日本的丝巾围在脖子上,另外又买了一顶口外的狸皮冬帽戴在头上。路经宣化,又从老王的床铺上扯了一条粗毛毯,一件日本军用黄呢斗篷,就回到冀中平原上来了。
这真是胜利归来,扬扬洒洒,连续步行十四日,到了家乡。在家里住了四天,然后,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到蠡县县城去。
冬天,走在茫茫大雾里,像潜在又深又冷的浑水里一样。
但等到太阳出来,就看见村庄、树木上,满是霜雪,那也真是一种奇景。那些年,我是多么喜欢走路行军!走在农村的、安静的、平坦的道路上,人的思想就会像清晨的阳光,猛然投射到披满银花的万物上,那样闪耀和清澈。
傍晚,我到了县城。县委机关设在城里原是一家钱庄的大宅院里,老梁住在东屋。
梁同志朴实而厚重。我们最初认识是一九三八年春季,我到这县组织人民武装自卫会,那时老梁在县里领导着一个剧社。但熟起来是在一九四二年,我从山地回到平原,帮忙编辑《冀中一日》的时候。
一九四三年,敌人在晋察冀持续了三个月的大“扫荡”。
在繁峙境,我曾在战争空隙,翻越几个山头,去看望他一次。
那时他正跟随西北战地服务团行军,有任务要到太原去。
我们分别很久了。当天晚上,他就给我安排好了下乡的地点,他叫我到一个村庄去。我在他那里,见到一个身材不高管理文件的女同志,老梁告诉我,她叫银花,就是那个村庄的人。她有一个妹妹叫锡花,在村里工作。
到了村里,我先到锡花家去。这是一家中农。锡花是一个非常热情、爽快、很懂事理的姑娘。她高高的个儿,颜面和头发上,都还带着明显的稚气,看来也不过十七八岁。中午,她给我预备了一顿非常可口的家乡饭:煮红薯、炒花生、玉茭饼子、杂面汤。
她没有母亲,父亲有四十来岁,服饰不像一个农民,很像一个从城市回家的商人,脸上带着酒气,不好说话,在人面前,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在县城,我听说他不务正业,当时我想,也许是中年鳏居的缘故吧。她的祖父却很活跃,不像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黑干而健康的脸上,笑容不断,给我的印象,很像是一个牲口经纪或赌场过来人。他好唱昆曲,在我们吃罢饭休息的时候,他拍着桌沿,给我唱了一段《藏舟》。这里的老一辈人,差不多都会唱几口昆曲。
我住在这一村庄的几个月里,锡花常到我住的地方看我,有时给我带些吃食去。她担任村里党支部的委员,有时也征求我一些对村里工作的意见。有时,我到她家去坐坐,见她总是那样勤快活泼。后来,我到了河间,还给她写过几回信,她每次回信,都谈到她的。我进了城市,音问就断绝了。
这几年,我有时会想起她来,曾向梁同志打听过她的消息。老梁说,在一九四八年农村整风的时候,好像她家有些问题,被当做“石头”搬了一下。农民称她家为“官铺”,并编有歌谣。锡花仓促之间,和一个极普通的农民结了婚,好像也很不如意。详细情形,不得而知。乍听之下,为之默然。
我在那里居住的时候,接近的群众并不多,对于干部,也只是从表面获得印象,很少追问他们的底细。现在想起来,虽然当时已经从村里一些主要干部身上,感觉到一种专横独断的作风,也只认为是农村工作不易避免的缺点。在锡花身上,连这一点也没有感到。所以,我还是想:这些民愤,也许是她的家庭别的成员引起的,不一定是她的过错。至于结婚如意不如意,也恐怕只是局外人一时的看法。感情的变化,是复杂曲折的,当初不如意,今天也许如意。很多人当时如意,后来不是竟不如意了吗?但是,这一切都太主观,近于打板摇卦了。我在这个村庄,写了《钟》、《藏》、《碑》三篇小说。
在《藏》里,女主人公借用了锡花这个名字。
我住在村北头姓郑的一家三合房大宅院里,这原是一家地主,房东是干部,不在家,房东太太也出去看望她的女儿了。陪我做伴的,是他家一个老佣人。这是一个在农村被认为缺个魂儿、少个心眼儿、其实是非常质朴的贫苦农民。他的一只眼睛不好,眼泪不停止地流下来,他不断用一块破布去擦抹。他是给房东看家的,因而也帮我做饭。没事的时候,也坐在椅子上陪我话儿。
有时,我在宽广的庭院里散步,老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
夜晚,我在屋里地下点一些秫秸取暖,他也蹲在一边取火抽烟。他的形象,在我心里,总是引起一种极其沉重的感觉。他孤身一人,年近衰老,尚无一瓦之栖,一垄之地。无论在生活和思想上,在他那里,还没有在其他农民身上早已看到的新的标志。一九四八年平分土地以后,不知他的生活变得怎样了,祝他晚境安适。
在我的对门,是妇救会主任家。我忘记她家姓什么,只记得主任叫志扬,这很像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丈夫在外面做生意,家里只有她和婆母。婆母外表黑胖,颇有心计,这是我一眼就看出来的。我初到郑家,因为村干部很是照顾,她以为来了什么重要的上级,亲自来看过我一次,显得很亲近,一定约我到她家去坐坐。第二天我去了,是在平常人家吃罢早饭的时候。她正在院里打扫,这个庭院显得整齐富裕,门窗油饰还很新鲜,她叫我到儿媳屋里去,儿媳也在屋里招呼了。我走进西间里,看见妇救会主任还没有起床,盖着耀眼的红绫大被,两只白晰丰满的膀子露在被头外面,就像陈列在红绒衬布上的象牙雕刻一般。我被封建意识所拘束,急忙却步转身。她的婆母却在外间吃吃笑了起来,这给我的印象颇为不佳,以后也就再没到她家去过。
有时在街上遇到她婆母,她对我好像也非常冷淡下来了。
我想,主要因为,她看透我是一个穷光蛋,既不是骑马的干部,也不是骑车子的干部,而是一个穿着粗布棉衣,挟着小包东游西晃遛遛达达的干部。进村以来,既没有主持会议,也没有登台讲演,这种干部,叫她看来,当然没有什么作为,也主不了村中的大计,得罪了也没关系,更何必巴结钻营?
后来听老梁说,这家人家在一九四八年冬季被斗争了。这一消息,没有引起我任何惊异之感,她们当时之所以工作,明显地带有投机性质。
在这村,我遇到了一位老战友。他的名字,我起先忘记了,我的爱人是“给事中”,她告诉我这个人叫松年。那时他只有二十五、六岁,瘦小个儿,聪明外露,很会说话,我爱人只见过他一两次,竟能在十五、六年以后,把他的名字冲口说出,足见他给人印象之深。
松年也是郑家支派。他十几岁就参加了抗日工作,原在冀中区的印刷厂,后调阜平《晋察冀日报》印刷厂工作。我俩人工作经历相仿,过去虽未见面,谈起来非常亲切。他已经脱离工作四、五年了。他父亲多病,娶了一房年轻的继母,这位继母足智多谋,一定要儿子回家,这也许是为了儿子的安全着想,也许是为家庭的生产生活着想。最初,松年不答应,声言以抗日为重。继母遂即给他说好一门亲事,娶了过来,枕边私语,重于诏书。新媳妇的说服动员工作很见功效,松年在新婚之后,就没有回山地去,这在当时被叫做“脱鞋”——“妥协”或开小差。
时过境迁,松年和我谈起这些来,已经没有惭怍不安之情,同时,他也许有了什么人生观的依据和现实生活的体会吧,他对我的抗日战士的贫苦奔波的生活,竟时露嘲笑的神色。那时候,我既然服装不整,夜晚睡在炕上,铺的盖的也只是破毡败絮。(因为房东不在家,把被面都搁藏起来,只是炕上扔着一些破被套,我就利用它们取暖。)而我还要自己去要米,自己烧饭,在他看来,岂不近于游僧的敛化,饥民的就食!在这种情况下面,我的好言相劝,他自然就听不进去,每当谈到“归队”,他就借故推托,扬长而去。
有一天,他带我到他家里去。那也是一处地主规模的大宅院,但有些破落的景象。他把我带到他的洞房,我也看到了他那按年岁来说显得过于肥胖了一些的新妇。新妇看见我,从炕上溜下来出去了。因为曾经是老战友,我也不客气,就靠在那折叠得很整齐的新被垒上休息了一会。
房间裱糊得如同雪洞一般,阳光照在新糊的洒过桐油的窗纸上,明亮如同玻璃。一张张用红纸剪贴的各色花朵,都给人一种温柔之感。房间的陈设,没有一样不带新婚美满的气氛,更有一种脂粉的气味,在屋里弥漫……
柳宗元有言,流徙()之人,不可在过于冷清之处久居,现在是,革命战士不可在温柔之乡久处。我忽然不安起来了。当然,这里没有冰天雪地,没有烈日当空,没有跋涉,没有饥饿,没有枪林弹雨,更没有入死出生。但是,它在消磨且已经消磨尽了一位青年人的斗志。我告辞出来,一个人又回到那冷屋子冷炕上去。
生活啊,你在朝着什么方向前进?你进行得坚定而又有充分的信心吗?
“有的。”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回答我,我睡熟了。
在这个村庄里,我另外认识了一位文建会的负责人,他有些地方,很像我在《风云初记》里写到的变吉哥。
以上所记,都是十五、六年前的旧事。一别此村,从未再去。有些老年人,恐怕已经安息在土壤里了吧,他们一生的得失,欢乐和痛苦,只能留在乡里的口碑上。一些青年人,恐怕早已生儿育女,生活大有变化,愿他们都很幸福。
1962年8月13日夜记
孙犁:烈士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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