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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蹲在洋车上

ID:61173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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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红:蹲在洋车上

  看到了乡巴佬坐洋车,忽然想起一个童年的故事。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祖母常常进街。我们并不住在城外,只是离市镇较偏的地方罢了!有一天,祖母又要进街,命令我:

  “叫你妈妈把斗风给我拿来!”

  那时因为我过于娇惯,把舌头故意缩短一些,叫斗篷作斗风,所以祖母学着我,把风字拖得很长。

  她知道我最爱惜皮球,每次进街的时候,她问我:

  “你要些什么呢?”

  “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

  “我要这样大的。”

  我赶快把手臂拱向两面,好象张着的鹰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轻动着嘴唇,好象要骂我一些什么话,因我的小小的姿式感动了他。

  祖母的斗篷消失在高烟囱的背后。

  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皮球也没带给我,可是我也不追问一声:

  “我的皮球呢?”

  因为每次她也不带给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时候,我仍说是要皮球,我是说惯了,我是熟练而惯于作那种姿式。

  祖母上街尽是坐马车回来,今天却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里,大概是槽子装置了两个大车轮。非常轻快,雁似的从大门口飞来,一直到房门。在前面挽着的那个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里,小小的心灵上,有无限的奇秘冲击着。我以为祖母不会从那里头走出来,我想祖母为什么要被装进槽子里呢?我渐渐惊怕起来,我完全成个呆气的孩子,把头盖顶住玻璃,想尽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槽子。

  很快我领会了!见祖母从口袋里拿钱给那个人,并且祖母非常兴奋,她说叫着,斗篷几乎从她的肩上脱溜下去!

  “呵!今天我坐的东洋驴子回来的,那是过于安稳呀!还是头一次呢,我坐过安稳的车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见过人们所呼叫的东洋驴子,妈妈也没有奇怪。只是我,仍旧头皮顶撞在玻璃那儿,我眼看那个驴子从门口飘飘地不见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离开窗子,祖母的斗篷已是脱在炕的中央,她嘴里叨叨地讲着她街上所见的新闻。可是我没有留心听,就是给我吃什么糖果之类,我也不会留心吃,只是那样的车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灵了!

  夜晚在灯光里,我们的邻居,刘三奶奶摇闪着走来,我知道又是找祖母来谈天的。所以我稳当当地占了一个位置在桌边。于是我咬起嘴唇来,仿佛大人样能了解一切话语,祖母又讲关于街上所见的新闻,我用心听,我十分费力!

  “……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个乡巴佬还是不知道笑自己,拉车的回头才知道乡巴佬是蹲在车子前放脚的地方,拉车的问:‘你为什么蹲在这地方?’

  “他说怕拉车的过于吃力,蹲着不是比坐着强吗?比坐在那里不是轻吗?所以没敢坐下……”

  邻居的三奶奶,笑得几个残齿完全摆在外面,我也笑了!祖母还说,她感到这个乡巴佬难以形容,她的态度,她用所有的一切字眼,都是引人发笑。

  “后来那个乡巴佬,你说怎么样!他从车上跳下来,拉车的问他为什么跳?他说:若是蹲着吗?那还行。坐着,我实在没有那样的钱。拉车的说:坐着,我不多要钱。那个乡巴佬到底不信这话,从车上搬下他的零碎东西,走了。他走了!”

  我听得懂,我觉得费力,我问祖母:

  “你说的,那是什么驴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话,拍了我的头一下,当时我真是不能记住那样繁复的名词。过了几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驴子回来的,我的心里渐渐羡慕那驴子,也想要坐驴子。

  过了两年,六岁了!我的聪明,也许是我的年岁吧!支持着我使我愈见讨厌我那个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旧了;我不能喜欢黑脸皮球,我爱上邻家孩子手里那个大的;买皮球,好象我的志愿,一天比一天坚决起来。

  向祖母说,她答:“过几天买吧,你先玩这个吧!”

  又向祖父请求,他答:“这个还不是很好吗?不是没有出气吗?”

  我得知他们的意思是说旧皮球还没有破,不能买新的。于是把皮球在脚下用力捣毁它,任是怎样捣毁,皮球仍是很圆,很鼓,后来到祖父面前让他替我踏破!祖父变了脸色,象是要打我,我跑开了!

  从此,我每天表示不满意的样子。

  终于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来,自己出街去买皮球了!朝向母亲曾领我到过的那家铺子走去,离家不远的时候,我的心志非常光明,能够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过了一会,不然了!太阳我也找不着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来都是一个样,街上的行人好象每个要撞倒我似的,就连马车也好象是旋转着。我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只是我实在疲劳。不能再寻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寻觅不到。我是从哪一条路来的?究竟家是在什么方向?

  我忘记一切危险,在街心停住,我没有哭,把头向天,愿看见太阳。因为平常爸爸不是拿指南针看看太阳就知道或南或北吗?我虽然看了,只见太阳在街路中央,别的什么都不能知道,我无心留意街道,跌倒了在阴沟板上面。

  “小孩!小心点。”

  身边的马车夫驱着车子过去,我想问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他走过了!我昏沉极了!忙问一个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吗?”

  他好象知道我是被丢的孩子,或许那时候我的脸上有什么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边去,把车子拉过来,我知道他是洋车夫,他和我开玩笑一般:

  “走吧!坐车回家吧!”

  我坐上了车,他问我,总是玩笑一般地:

  “小姑娘!家在哪里呀?”

  我说:“我们离南河沿不远,我也不知道哪面是南,反正我们南边有河。”

  走了一会,我的心渐渐平稳,好象被动荡的一盆水,渐渐静止下来,可是不多一会,我忽然忧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没有买成!从皮球连想到祖母骗我给买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连想到祖母讲的关于乡巴佬坐东洋驴子的故事。于是我想试一试,怎样可以像个乡巴佬。该怎样蹲法呢?轻轻地从座位滑下来,当我还没有蹲稳当的时节,拉车的回头来:

  “你要做什么呀?”

  我说:“我要蹲一蹲试试,你答应我蹲吗?”

  他看我已经偎在车前放脚的那个地方,于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个鬼脸,嘴里哼着:

  “倒好哩!你这样孩子,很会淘气!”

  车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记街上有没有人笑我。车跑到红色的大门楼,我知道家了!我应该起来呀!应该下车呀!不,目的想给祖母一个意外的发笑,等车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里,象耍猴人的猴样,一动不动。祖母笑着跑出来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们不晓得我的意义,我用尖音喊:

  “看我!乡巴佬蹲东洋驴子!乡巴佬蹲东洋驴子呀!”

  只有妈妈大声骂着我,忽然我怕她要打我,我是偷着上街的。

  洋车忽然放停,从上面我倒滚下来,不记得被跌伤没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车的,说他欺侮小孩,说他不让小孩坐车让蹲在那里。没有给他钱,从院子把他轰出去。

  所以后来,无论祖()父对我怎样疼爱,心里总是生着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车夫,我问:

  “你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着。”

  祖父把眼睛斜视一下:“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

  现在我是廿多岁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这样的年代中,我没发现一个有钱的人蹲在洋车上;他有钱,他不怕车夫吃力,他自己没拉过车,自己所尝到的,只是被拉着舒服滋味。假若偶尔有钱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车厢中玩一玩,那么孩子的祖父出来,拉洋车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现在变成个没有钱的孩子了!

  (首刊于1934年3月30、31日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

  萧红:破落之街

  天明了,白白的阳光空空的染了全室。

  我们快穿衣服,折好被子,平结他自己的鞋带,我结我的鞋带。他到外面去打脸水,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气愤地坐在床沿。他手中的水盆被他忘记了,有水泼到地板。他问我,我气愤着不语,把鞋子给他看。

  鞋带是断成三段了,现在又断了一段。他从新解开他的鞋子,我不知他在做什么,我看他向桌间寻了寻,他是找剪刀,可是没买剪刀,他失望地用手把鞋带做成两段。

  一条鞋带也要分成两段,两个人束着一条鞋带。

  他拾起桌上的铜板说:

  “就是这些吗?”

  “不,我的衣袋还有哩!”

  那仅是半角钱,他皱眉,他不愿意拿这票子。终于下楼了,他说:“我们吃什么呢?”

  用我的耳朵听他的话,用我的眼睛看我的鞋,一只是白鞋带,另一只是黄鞋带。

  秋风是紧了,秋风的凄凉特别在破落之街道上。

  苍蝇满集在饭馆的墙壁,一切人忙着吃喝,不闻苍蝇。

  “伙计,我来一分钱的辣椒白菜。”

  “我来二分钱的豆芽菜。”

  别人又喊了,伙计满头是汗。

  “我再来一斤饼。”

  苍蝇在那里好象是哑静了,我们同别的一些人一样,不讲卫生和体面,我觉得女人必须不应该和一些下流人同桌吃饭,然而我是吃了。

  走出饭馆门时,我很痛苦,好象快要哭出来,可是我什么人都不能抱怨。平日他每次吃完饭都要问我:

  “吃饱没有?”

  我说:“饱了!”其实仍有些不饱。

  今天他让我自己上楼:“你进屋去吧!我到外面有点事情。”

  好象他不是我的爱人似的,转身下楼离我而去了。

  在房间里,阳光不落在墙壁上,那是灰色的四面墙,好像匣子,好像笼子,墙壁在逼着我,使我的思想没有用,使我的力量不能与人接触,不能用于世。

  我不愿意我的脑浆翻绞,又睡下,拉我的被子,在床上辗转,仿佛是个病人一样,我的肚子叫响,太阳西沉下去,平没有回来。我只吃过一碗玉米粥,那还是清早。

  他回来,只是自己回来,不带馒头或别的充饥的东西回来。

  肚子越响了,怕给他听着这肚子的呼唤,我把肚子翻向床,压住这呼唤。

  “你肚疼吗?”我说不是,他又问我:

  “你有病吗?”

  我仍说不是。

  “天快黑了,那么我们去吃饭吧!”

  他是借到钱了吗?

  “五角钱哩!”

  泥泞的街道,沿路的屋顶和蜂巢样密挤着,平房屋顶,又生出一层平屋来。那是用板钉成的,看起来像是楼房,也闭着窗子,歇着门。可是生在楼房里的不像人,是些猪猡,是污浊的群。我们往来都看见这样的景致。现在街道是泥泞了,肚子是叫唤了!一心要奔到苍蝇堆里,要吃馒头。桌子的对边那个老头,他唠叨起来了,大概他是个油匠,胡子染着白色,不管衣襟或袖口,都有斑点花色的颜料,他用有颜料的手吃东西。并没能发现他是不讲卫生,因为我们是一道生活。

  他嚷了起来,他看一看没有人理他,他升上木凳好像老旗杆样,人们举目看他。终归他不是造反的领袖,那是私事,他的粥碗里面睡着个苍蝇。

  大家都笑了(),笑他一定在发神经病。

  “我是老头子了,你们拿苍蝇喂我!”他一面说,有点伤心。

  一直到掌柜的呼唤伙计再给他换一碗粥来,他才从木凳降落下来。但他寂寞着,他的头摇曳着。

  这破落之街我们一年没有到过了,我们的生活技术比他们高,和他们不同,我们是从水泥中向外爬。可是他们永远留在那里,那里淹没着他们的一生,也淹没着他们的子子孙孙,但是这要淹没到什么时候呢?

  我们也是一条狗,和别的狗一样没有心肝。我们从水泥中自己向外爬,忘记别人,忘记别人。

  1933.12.27

萧红:蹲在洋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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