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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小六

ID:61172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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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红:小六

  “六啊,六……”

  孩子顶着一块大锅盖,蹒蹒跚跚大蜘蛛一样从楼梯爬下来,孩子头上的汗还不等揩抹,妈妈又唤喊了:

  “六啊!……六啊!……”

  是小六家搬家的日子。八月天,风静睡着,树梢不动,蓝天好象碧蓝的湖水,一条云彩也未挂到湖上。楼顶闲荡无虑地在晒太阳。楼梯被石墙的阴影遮断了一半,和往日一样,该是预备午饭的时候。

  “六啊……六,……小六……”

  一切都和昨日一样,一切没有变动,太阳,天空,墙外的树,树下的两只红毛鸡仍在啄食。小六家房盖穿着洞了,有泥块打进水桶,阳光从窗子、门,从打开的房盖一起走进来,阳光逼走了小六家一切盆子、桶子和人。

  不到一个月,那家的楼房完全长起,红色瓦片盖住楼顶,有木匠在那里正装窗框。吃过午饭,泥水匠躺在长板条上睡觉,木匠也和大鱼似的找个荫凉的地方睡。那一些拖长的腿,泥污的手脚,在长板条上可怕的,偶然伸动两下。全个后院,全个午间,让他们的鼾声结着群。

  虽然楼顶已盖好瓦片,但在小六娘觉得只要那些人醒来,楼好象又高一点,好象天空又短了一块。那家的楼房玻璃快到窗框上去闪光,烟囱快要冒起烟来了。

  同时小六家呢?爹爹提着床板一条一条去卖。并且蟋蟀吟鸣得厉害,墙根草莓棵藏着蟋蟀似的。爹爹回来,他的单衫不象夏夜那样染着汗。娘在有月的夜里,和旷野上老树一般,一张叶子也没有,娘的灵魂里一颗眼泪也没有,娘没有灵魂!

  “自来火给我!小六他娘,小六他娘。”

  “俺娘哪来的自来火,昨晚不是借的自来火点灯吗?”

  爹爹骂起来:“懒老婆,要你也过日子,不要你也过日子。”

  爹爹没有再骂,假如再骂小六就一定哭起来,她想爹爹又要打娘。

  爹爹去卖西瓜,小六也跟着去。后海沿那一些闹嚷嚷的人,推车的,摇船的,肩布袋的……拉车的。爹爹切西瓜,小六拾着从他们嘴上流下来的瓜子。后来爹爹又提着篮子卖油条、包子。娘在墙根砍着树枝。小六到后山去拾落叶。

  孩子夜间说的睡话多起来,爹和娘也嚷着:

  “别挤我呀!往那面一点,我腿疼。”

  “六啊!六啊,你爹死到哪个地方去啦?”

  女人和患病的猪一般在露天的房子里哼哽地说话。

  “快搬,快搬……告诉早搬,你不早搬,你不早搬,打碎你的盆!怨——谁?”

  大块的士敏土翻滚着沉落。那个人嚷一些什么,女人听不清了!女人坐在灰尘中,好象让她坐在着火的烟中,两眼快要流泪,喉头麻辣辣,好象她幼年时候夜里的恶梦,好象她幼年时候爬山滚落了。

  “六啊!六啊!”

  孩子在她身边站着:

  “娘,俺在这。”

  “六啊!六啊!”

  “娘,俺在这。俺不是在这吗?”

  那女人,孩子拉到她的手她才看见。若不触到她,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一些盆子桶子,罗列在门前。她家象是着了火;或是无缘的,想也想不到的闯进一些鬼魔去。

  “把六挤掉地下去了。一条被你自己盖着。”

  一家三人腰疼腿疼,然而不能吃饱穿暖。

  妈妈出去做女仆,小六也去,她是妈妈的小仆人,妈为人家烧饭,小六提着壶去打水。柏油路上飞着雨丝,那是秋雨了。小六戴着爹爹的大毡帽,提着壶在雨中穿过横道。

  那夜小六和娘一起哭着回来。爹说:

  “哭死……死就痛快的死。”

  房东又来赶他们搬家。说这间厨房已经租出去了。后院亭子间盖起楼房来了!前院厨房又租出去。蟋蟀夜夜吟鸣,小六全家在蟋蟀吟鸣里向着天外的白月坐着。尤其是娘,她呆人一样,朽木一样。她说:“往哪里搬?我本来打算一个月三元钱能租个板房!……你看……那家辞掉我……”

  夜夜那女人不睡觉。肩上披着一张单布坐着。搬到什么地方去!搬到海里去?

  搬家把女人逼得疯子似的,眼睛每天红着。她家吵架,全院人都去看热闹。

  “我不活……啦……你打死我……打死我……”

  小六惶惑着,比妈妈的哭声更大,那孩子跑到同院人家去唤喊:“打俺娘……爹打俺娘……”有时候她竟向大街去喊。同院人来了!但是无法分开,他们象两条狗打仗似的。小六用拳头在爹的背脊上挥两下,但是又停下来哭,那孩子好象有火烧着她一般,暴跳起来。打仗停下了时候,那也正同狗一样,爹爹在墙根这面呼喘,妈妈在墙根那面呼喘。

  “你打俺娘,你……你要()打死她。俺娘……俺娘……”爹和娘静下来,小六还没有静下来,那孩子仍哭。

  有时夜里打起来,床板翻倒,同院别人家的孩子渐渐害怕起来,说小六她娘疯了,有的说她着了妖魔。因为每次打仗都是哭得昏过去停止。

  “小六跳海了……小六跳海了……”

  院中人都出来看小六。那女人抱着孩子去跳湾(湾即路旁之臭泥沼),而不是去跳海。她向石墙疯狂地跌撞,湿得全身打颤的小六又是哭,女人号啕到半夜。同院人家的孩子更害怕起来,说是小六也疯了。娘停止号啕时,才听到蟋蟀在墙根鸣。娘就穿着湿裤子睡。

  白月夜夜照在人间,安息了!人人都安息了!可是太阳一出来时,小六家又得搬家。搬向哪里去呢?说不定娘要跳海,又要把小六先推下海去。

  (首刊于1935年3月5日《太白》第1卷第12期)

  萧红:蹲在洋车上

  看到了乡巴佬坐洋车,忽然想起一个童年的故事。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祖母常常进街。我们并不住在城外,只是离市镇较偏的地方罢了!有一天,祖母又要进街,命令我:

  “叫你妈妈把斗风给我拿来!”

  那时因为我过于娇惯,把舌头故意缩短一些,叫斗篷作斗风,所以祖母学着我,把风字拖得很长。

  她知道我最爱惜皮球,每次进街的时候,她问我:

  “你要些什么呢?”

  “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

  “我要这样大的。”

  我赶快把手臂拱向两面,好象张着的鹰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轻动着嘴唇,好象要骂我一些什么话,因我的小小的姿式感动了他。

  祖母的斗篷消失在高烟囱的背后。

  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皮球也没带给我,可是我也不追问一声:

  “我的皮球呢?”

  因为每次她也不带给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时候,我仍说是要皮球,我是说惯了,我是熟练而惯于作那种姿式。

  祖母上街尽是坐马车回来,今天却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里,大概是槽子装置了两个大车轮。非常轻快,雁似的从大门口飞来,一直到房门。在前面挽着的那个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里,小小的心灵上,有无限的奇秘冲击着。我以为祖母不会从那里头走出来,我想祖母为什么要被装进槽子里呢?我渐渐惊怕起来,我完全成个呆气的孩子,把头盖顶住玻璃,想尽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槽子。

  很快我领会了!见祖母从口袋里拿钱给那个人,并且祖母非常兴奋,她说叫着,斗篷几乎从她的肩上脱溜下去!

  “呵!今天我坐的东洋驴子回来的,那是过于安稳呀!还是头一次呢,我坐过安稳的车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见过人们所呼叫的东洋驴子,妈妈也没有奇怪。只是我,仍旧头皮顶撞在玻璃那儿,我眼看那个驴子从门口飘飘地不见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离开窗子,祖母的斗篷已是脱在炕的中央,她嘴里叨叨地讲着她街上所见的新闻。可是我没有留心听,就是给我吃什么糖果之类,我也不会留心吃,只是那样的车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灵了!

  夜晚在灯光里,我们的邻居,刘三奶奶摇闪着走来,我知道又是找祖母来谈天的。所以我稳当当地占了一个位置在桌边。于是我咬起嘴唇来,仿佛大人样能了解一切话语,祖母又讲关于街上所见的新闻,我用心听,我十分费力!

  “……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个乡巴佬还是不知道笑自己,拉车的回头才知道乡巴佬是蹲在车子前放脚的地方,拉车的问:‘你为什么蹲在这地方?’

  “他说怕拉车的过于吃力,蹲着不是比坐着强吗?比坐在那里不是轻吗?所以没敢坐下……”

  邻居的三奶奶,笑得几个残齿完全摆在外面,我也笑了!祖母还说,她感到这个乡巴佬难以形容,她的态度,她用所有的一切字眼,都是引人发笑。

  “后来那个乡巴佬,你说怎么样!他从车上跳下来,拉车的问他为什么跳?他说:若是蹲着吗?那还行。坐着,我实在没有那样的钱。拉车的说:坐着,我不多要钱。那个乡巴佬到底不信这话,从车上搬下他的零碎东西,走了。他走了!”

  我听得懂,我觉得费力,我问祖母:

  “你说的,那是什么驴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话,拍了我的头一下,当时我真是不能记住那样繁复的名词。过了几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驴子回来的,我的心里渐渐羡慕那驴子,也想要坐驴子。

  过了两年,六岁了!我的聪明,也许是我的年岁吧!支持着我使我愈见讨厌我那个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旧了;我不能喜欢黑脸皮球,我爱上邻家孩子手里那个大的;买皮球,好象我的志愿,一天比一天坚决起来。

  向祖母说,她答:“过几天买吧,你先玩这个吧!”

  又向祖父请求,他答:“这个还不是很好吗?不是没有出气吗?”

  我得知他们的意思是说旧皮球还没有破,不能买新的。于是把皮球在脚下用力捣毁它,任是怎样捣毁,皮球仍是很圆,很鼓,后来到祖父面前让他替我踏破!祖父变了脸色,象是要打我,我跑开了!

  从此,我每天表示不满意的样子。

  终于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来,自己出街去买皮球了!朝向母亲曾领我到过的那家铺子走去,离家不远的时候,我的心志非常光明,能够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过了一会,不然了!太阳我也找不着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来都是一个样,街上的行人好象每个要撞倒我似的,就连马车也好象是旋转着。我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只是我实在疲劳。不能再寻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寻觅不到。我是从哪一条路来的?究竟家是在什么方向?

  我忘记一切危险,在街心停住,我没有哭,把头向天,愿看见太阳。因为平常爸爸不是拿指南针看看太阳就知道或南或北吗?我虽然看了,只见太阳在街路中央,别的什么都不能知道,我无心留意街道,跌倒了在阴沟板上面。

  “小孩!小心点。”

  身边的马车夫驱着车子过去,我想问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他走过了!我昏沉极了!忙问一个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吗?”

  他好象知道我是被丢的孩子,或许那时候我的脸上有什么急慌的神色,那人跑向路的那边去,把车子拉过来,我知道他是洋车夫,他和我开玩笑一般:

  “走吧!坐车回家吧!”

  我坐上了车,他问我,总是玩笑一般地:

  “小姑娘!家在哪里呀?”

  我说:“我们离南河沿不远,我也不知道哪面是南,反正我们南边有河。”

  走了一会,我的心渐渐平稳,好象被动荡的一盆水,渐渐静止下来,可是不多一会,我忽然忧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没有买成!从皮球连想到祖母骗我给买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连想到祖母讲的关于乡巴佬坐东洋驴子的故事。于是我想试一试,怎样可以像个乡巴佬。该怎样蹲法呢?轻轻地从座位滑下来,当我还没有蹲稳当的时节,拉车的回头来:

  “你要做什么呀?”

  我说:“我要蹲一蹲试试,你答应我蹲吗?”

  他看我已经偎在车前放脚的那个地方,于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个鬼脸,嘴里哼着:

  “倒好哩!你这样孩子,很会淘气!”

  车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记街上有没有人笑我。车跑到红色的大门楼,我知道家了!我应该起来呀!应该下车呀!不,目的想给祖母一个意外的发笑,等车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里,象耍猴人的猴样,一动不动。祖母笑着跑出来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们不晓得我的意义,我用尖音喊:

  “看我!乡巴佬蹲东洋驴子!乡巴佬蹲东洋驴子呀!”

  只有妈妈大声骂着我,忽然我怕她要打我,我是偷着上街的。

  洋车忽然放停,从上面我倒滚下来,不记得被跌伤没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车的,说他欺侮小孩,说他不让小孩坐车让蹲在那里。没有给他钱,从院子把他轰出去。

  所以后来,无论祖()父对我怎样疼爱,心里总是生着隔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车夫,我问:

  “你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着。”

  祖父把眼睛斜视一下:“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

  现在我是廿多岁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这样的年代中,我没发现一个有钱的人蹲在洋车上;他有钱,他不怕车夫吃力,他自己没拉过车,自己所尝到的,只是被拉着舒服滋味。假若偶尔有钱家的小孩子要蹲在车厢中玩一玩,那么孩子的祖父出来,拉洋车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现在变成个没有钱的孩子了!

  (首刊于1934年3月30、31日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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