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当铺
“你去当吧!你去当吧,我不去!”
“好,我去,我就愿意进当铺,进当铺我一点也不怕,理直气壮。”
新做起来的我的棉袍,一次还没有穿,就跟着我进当铺去了!在当铺门口稍微徘徊了一下,想起出门时郎华要的价目——非两元不当。
包袱送到柜台上,我是仰着脸,伸着腰,用脚尖站起来送上去的,真不晓得当铺为什么摆起这么高的柜台!
那戴帽头的人翻着衣裳看,还不等他问,我就说了:
“两块钱。”
他一定觉得我太不合理,不然怎么连看我一眼也没看,就把东西卷起来,他把包袱仿佛要丢在我的头上,他十分不耐烦的样子。
“两块钱不行,那么,多少钱呢?”
“多少钱不要。”他摇摇象长西瓜形的脑袋,小帽头顶尖的红帽球,也跟着摇了摇。
我伸手去接包袱,我一点也不怕,我理直气壮,我明明知道他故意作难,正想把包袱接过来就走。猜得对对的,他并不把包袱真给我。
“五毛钱!这件衣服袖子太瘦,卖不出钱来……”
“不当。”我说。
“那么一块钱,……再可不能多了,就是这个数目。”他把腰微微向后弯一点,柜台太高,看不出他突出的肚囊……一只大手指,就比在和他太阳穴一般高低的地方。
带着一元票子和一张当票,我快快地走,走起路来感到很爽快,默认自己是很有钱的人。菜市,米店我都去过,臂上抱了很多东西,感到非常愿意抱这些东西,手冻得很痛,觉得这是应该,对于手一点也不感到可惜,本来手就应该给我服务,好象冻掉了也不可惜。走在一家包子铺门前,又买了10个包子,看一看自己带着这些东西,很骄傲,心血时时激动,至于手冻得怎样痛,一点也不可惜。路旁遇见一个老叫化子,又停下来给他一个大铜板,我想我有饭吃,他也是应该吃啊!然而没有多给,只给一个大铜板,那些我自己还要用呢!又摸一摸当票也没有丢,这才重新走,手痛得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快到家吧!快到家吧。但是,背上流了汗,腿觉得很软,眼睛有些刺痛,走到大门口,才想起来从搬家还没有出过一次街,走路腿也无力,太阳光也怕起来。
又摸一摸当票才走进院去。郎华仍躺在床上,和我出来的时候一样,他还不习惯于进当铺。他是在想什么。拿包子给他看,他跳起来:
“我都饿啦,等你也不()回来了:
10个包子吃去一大半,他才细问:“当多少钱?当铺没欺负你?”
把当票给他,他瞧着那样少的数目:
“才一元,太少。”
虽然说当得的钱少,可是又愿意吃包子,那么结果很满足。他在吃包子的嘴,看起来比包子还大,一个跟着一个,包子消失尽了。
萧红:他的上唇挂霜了
他夜夜出去在寒月的清光下,到五里路远一条僻街上去教两个人读国文课本。这是新找到的职业,不能说是职业,只能说新找到十五元钱。
秃着耳朵,夹外套的领子还不能遮住下巴,就这样夜夜出去,一夜比一夜冷了!听得见人们踏着雪地的响声也更大。
他带着雪花回来,裤子下口全是白色,鞋也被雪浸了一半。
“又下雪吗?”
他一直没有回答,象是同我生气。把袜子脱下来,雪积满他的袜口,我拿他的袜子在门扇上打着,只有一小部分雪星是震落下来,袜子的大部分全是潮湿了的。等我在火炉上烘袜子的时候,一种很难忍的气味满屋散布着。
“明天早晨晚些吃饭,南岗有一个要学武术的。等我回来吃。”他说这话,完全没有声色,把声音弄得很低很低……或者他想要严肃一点,也或者他把这事故意看做平凡的事。总之,我不能猜到了!
他赤了脚。穿上“傻鞋”,去到对门上武术课。
“你等一等,袜子就要烘干的。”
“我不穿。”“怎么不穿,汪家有小姐的。”
“有小姐,管什么?”
“不是不好看吗?”
“什么好看不好看!”他光着脚去,也不怕小姐们看,汪家有两个很漂亮的小姐。
他很忙,早晨起来,就跑到南岗去,吃过饭,又要给他的小徒弟上国文课。一切忙完了,又跑出去借钱。晚饭后,又是教武术,又是去教中学课本。
夜间,他睡觉醒也不醒转来,我感到非常孤独了!白昼使我对着一些家俱默坐,我虽生着嘴,也不言语;我虽生着腿,也不能走动;我虽生着手,而也没有什么做,和一个废人一般,有多么寂寞!连视线都被墙壁截止住,连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够,什么也不能够,玻璃生满厚的和绒毛一般的霜雪。这就是“家”,没有阳光,没有暖,没有声,没有色,寂寞的家,穷的家,不生毛草荒凉的广场。
我站在小过道窗口等郎华,我的肚子很饿。
铁门扇响了一下,我的神经便要震荡一下,铁门响了无数次,来来往往都是和我无关的人。汪林她很大的皮领子和她很响的高跟鞋相配称,她摇摇晃晃,满满足足,她的肚子想来很饱很饱,向我笑了笑,滑稽的样子用手指点我一下:
“啊!又在等你的郎华……”她快走到门前的木阶,还说着:“他出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对!”
她的声音在冷空气里来得很脆,也许是少女们特有的喉咙。对于她,我立刻把她忘记,也许原来就没把她看见,没把她听见。假若我是个男人,怕是也只有这样。肚子响叫起来。
汪家厨房传出来炒酱的气味,隔得远我也会嗅到,他家吃炸酱面吧!炒酱的铁勺子一响,都象说:炸酱,炸酱面……
在过道站着,脚冻得很痛,鼻子流着鼻涕。我回到屋里,关好二层门,不知是想什么,默坐了好久。
汪林的二姐到冷屋去取食物,我去倒脏水见她,平日不很说话,很生疏,今天她却说:
“没去看电影吗?这个片子不错,胡蝶主演。”她蓝色的大耳环永远吊荡着不能停止。
“没去看。”我的袍子冷透骨了!
“这个片很好,煞尾是结了婚,看这片子的人都猜想,假若演下去,那是怎么美满的……”
她热心地来到门缝边,在门缝我也看到她大长的耳环在摆动。
“进来玩玩吧!”
“不进去,要()吃饭啦!”
郎华回来了,他的上唇挂霜了!汪二小姐走得很远时,她的耳环和她的话声仍震荡着:“和你度蜜月的人回来啦,他来了。”
好寂寞的,好荒凉的家呀!他从口袋取出烧饼来给我吃。他又走了,说有一家招请电影广告员,他要去试试。
“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追赶到门外问他,好象很久捉不到的鸟儿,捉到又飞了!失望和寂寞,虽然吃着烧饼,也好象饿倒下来。
小姐们的耳环,对比着郎华的上唇挂着的霜。对门居着,他家的女儿看电影,戴耳环;我家呢?我家……
萧红: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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