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册子
永远不安定下来的洋烛的火光,使眼睛痛了。抄写,抄写……
“几千字了?”
“才3000多。”
“不手疼吗?休息休息吧,别弄坏了眼睛。”郎华打着哈欠到床边,两只手相交着依在头后,背脊靠着铁床的钢骨。我还没停下来,笔尖在纸上作出响声……
纱窗外阵阵起着狗叫,很响的皮鞋,人们的脚步从大门道来近。不自禁的恐怖落在我的心上。
“谁来了,你出去看看。”
郎华开了门,李和陈成进来。他们是剧团的同志,带来的一定是剧本。我没接过来看,让他们随便坐在床边。
“吟真忙,又在写什么?”
“没有写,抄一点什么。”我又拿起笔来抄。
他们的谈话,我一句半句地听到一点,我的神经开始不能统一,时时写出错字来,或是丢掉字,或是写重字。
蚊虫啄着我的脚面,后来在灯下也嗡嗡叫,我才放下不写。
呵呀呀,蚊虫满屋了!门扇仍大开着。一个小狗崽溜走进来,又卷着尾巴跑出去。关起门来,蚊虫仍是飞……我用手搔着作痒的耳,搔着腿和脚……手指的骨节搔得肿胀起来,这些中了蚊毒的地方,使我已经发酸的手腕不得不停下。我的嘴唇肿得很高,眼边也感到发热和紧胀。这里搔搔,那里搔搔,我的手感到不够用了。
“册子怎么样啦?”李的烟卷在嘴上冒烟。
“只剩这一篇。”郎华回答。
“封面是什么样子?”
“就是等着封面呢……”
第二天,我也跟着跑到印刷局去。使我特别高兴,折得很整齐的一帖一帖的都是要完成的册子,比儿时母亲为我制一件新衣裳更觉欢喜。……我又到排铅字的工人旁边,他手下按住的正是一个题目,很大的铅字,方的,带来无限的感情,那正是我的那篇《夜风》。
那天预先吃了一顿外国包子,郎华说他为着册子来敬祝我,所以到柜台前叫那人倒了两个杯“伏特克”酒。我说这是为着册子敬祝他。
被大欢喜追逐着,我们变成孩子了!走进公园,在大树下乘了一刻凉,觉得公园是满足的地方。望着树梢顶边的天。外国孩子们在地面弄着沙土。因为还是上午,游园的人不多,日本女人撑着伞走。卖“冰激凌”的小板房洗刷着杯子。我忽然觉得渴了,但那一排排的透明的汽水瓶子,并不引诱我们。我还没有养成那样的习惯,在公园还没喝过一次那样东西。
“我们回家去喝水吧。”只有回家去喝冷水,家里的冷水才不要钱。
拉开第一扇门,大草帽被震落下来。喝完了水,我提议戴上大草帽到江边走走。
赤着脚,郎华穿的是短裤,我穿的是小短裙子,向江边出发了。
两个人渔翁似的,时时在沿街玻璃窗上反映着。
“划小船吧,多么好的天气!”到了江边我又提议。
“就剩两毛钱……但也可以划,都花了吧!”
择一个船底铺着青草的、有两副桨的船。和船夫说明,一点钟一角五分。并没打算洗澡,连洗澡的衣裳也没有穿。船夫给推开了船,我们向江心去了。两副桨翻着,顺水下流,好象江岸在退走。我们不是故意去寻,任意遇到了一个沙洲,有两方丈的沙滩突出江心,郎华勇敢地先跳上沙滩,我胆怯,迟疑着,怕沙洲会沉下江底。
最后洗澡了,就在沙洲上脱掉衣服。郎华是完全脱的。我看了看江沿洗衣人的面孔是辨不出来的,那么我借了船身的遮掩,才爬下水底把衣服脱掉。我时时靠沙滩,怕水流把我带走。江浪击撞着船底,我拉住船板,头在水上,身子在水里,水光,天光,离开了人间一般的。当我躺在沙滩晒太阳时,从北面来了一只小划船。我慌张起来,穿衣裳已经来不及,怎么好呢?爬下水去吧!船走过,我又爬上来。
我穿好衣服。郎华还没穿好。他找他的衬衫,他说他的衬衫洗完了就挂在船板上,结果找不到。远处有白色的东西浮着,他想一定是他的衬衫了。划船去追白色的东西,那白东西走得很慢,那是一条鱼,死掉的白色的鱼。
虽然丢掉了衬衫并不感到可惜,郎华赤着膀子大嚷大笑地把鱼捉上来,大概他觉得在江上能够捉到鱼是一件很有本领的事。
“晚饭就吃这条鱼,你给煎煎它。”
“死鱼不能吃,大概臭了。”
他赶快把鱼腮掀给我看:“你看,你看,这样红就会臭的?”
直到上岸,他才静下去。
“我怎么办呢!光着膀子,在中央大街上可怎样走?”他完全静下去了,大概这时候忘了他的鱼。
我跑到家去拿了衣裳回来,满头流着汗。可是,他在江沿和码头夫们在一起喝茶了。在那个样的布棚下吹着江风。他第一句和我说的话,想来是:“你热吧?”
但他不是问我,他先问鱼:“你把鱼放在哪里啦?用凉水泡上没有?”
“五分钱给我!”我要买醋,煎鱼要用醋的。
“一个铜板也没剩,我喝了茶,你不知道?”
被大欢喜追逐着的两个人,把所有的钱用掉,把衬衣丢到大江,换得一条死鱼。
等到吃鱼的时候(),郎华又说:“为着册子,我请你吃鱼。”
这是我们创作的一个阶段,最前的一个阶段,册子就是划分这个阶段的东西。
8月14日,家家准备着过节的那天。我们到印刷局去,自己开始装订,装订了一整天。郎华用拳头打着背,我也感到背痛。
于是郎华跑出去叫来一部斗车,100本册子提上车去。就在夕阳中,马脖子上颠动着很响的铃子,走在回家的道上。家里,地板上摆着册子,朋友们手里拿着册子,谈论也是册子。同时关于册子出了谣言:没收啦!日本宪兵队逮捕啦!
逮捕可没有逮捕,没收是真的。送到书店去的书,没有几天就被禁止发卖了。
(作为“随笔三篇”之一,首刊在1936年6月《中学生》第66号)
萧红:夏夜(另一篇)
密密的浓黑的一带长林,远在天边静止着。夏夜蓝色的天,蓝色的夜。夏夜坐在茅檐边,望着茅檐借宿麻雀的窠巢,隔着墙可以望见北山森静的密林,林的那端,望不见弯月勾垂着。
于是虫声,各样的穿着夜衣的幽灵般的的响叫。墙外小溪畅引着,水声脆脆琅琅。菱姑在北窗下语着多时了!眼泪凝和着夜露已经多时了!她依着一株花枝,花枝的影子抹上墙去,那样她俨若睡在荷叶上,立刻我取笑她:“荷叶姑娘,怎么啦?”
她过来似用手打我,嘴里似乎咒我,她依过的那花枝,立刻摇闪不定了,我想:我们两个是同一不幸的人。
“为什么还不睡呢?有什么说的尽在那儿咕咕叨叨,天不早啦,进来睡。”
祖母的头探出竹帘外,又缩回去。在模糊的天之下,我看见她白色的睡衣,我疑她是一只夜猫,在黑夜她也是到处巡行着。
菱姑27岁了,菱姑的青春尚关闭在怀中,近来她有些关闭不住了,她怎么能不呢?怎能对于一切生兴致呢?渐渐脸孔惨黄。
她一天天远着我的祖母,有时间只和我谈话,和我在园中散步。
“小萍,你看那老太太,她总怕我们在一起说什么,她总留心我们。”
“小萍,你在学校一定比我住在家得到的知识多些,怎么你没有胆子吗?我若是你,我早跑啦!我早不在家受他们的气,就是到工厂去做工也可以吃饭。”
“前村李正的两个儿子,听说去当‘胡子’,可不是为钱,是去 ……”
祖母宛如一只猫头鹰样,突然出现在我们背后,并且响着她的喉咙:好像响着猫头鹰的翅膀似的:“好啊!这东西在这议论呢!我说:菱子你还有一点廉耻没有?”她吐口涎在地面上,“小萍那丫头入了什么党啦,你也跟她学,没有老幼!没有一点姑娘样!尽和男学生在一块。你知道她爸爸为什么不让她上学,怕是再上学更要学坏,更没法管教啦!”
我常常是这样,我依靠墙根哭,这样使她更会动气,她的眼睛像要从眼眶跑出来马上落到地面似的,把头转向我,银簪子闪着光:“你真给咱家出了名了,怕是祖先上也找不出这丫头。”
我听见她从窗口爬进去的时候,她仍是说着我把脸丢尽了。就是那夜,菱姑在枕上小声说:“今天不要说什么了,怕是你奶奶听着。”
菱姑是个乡下姑娘,她有热的情怀,聪明的素质,而没有好的环境。
“同什么人结婚好呢?”她常常问我。
“我什么时候结婚呢?结婚以后怎样生活?我希望我有职业,我一定到工厂去。”她说。
那夜我怎样努力也不能睡着,我反复想过菱姑的话,可怜的菱姑她只知道在家庭里受压迫,因为家中有腐败的老太婆。然而她不能知道工厂里更有齿轮,齿轮更会压榨。
在一条长炕上,祖母睡在第一位,菱姑第二位,我在最末的一位。通宵翻转着,我仿佛是睡在蒸笼里,每夜要听后窗外的虫声,和着这在山上的密林的啸声透进竹帘来,也听更多的在夜里的一切声息。今夜我被蒸笼蒸昏了!忘记着一切!
是天快亮的时候,马在前院响起鼻子来,狗睡醒了,在院中抖擞着毛,这时候正是炮手们和一切守夜更的人睡觉的时候。在夜里就连叔叔们也戒备着,戒备着这乡村多事的六八月,现在他们都去睡觉了!院中只剩下些狗、马、鸡和鸭子们。
就是这天早晨(),来了胡匪了,有人说是什么军,有人说是前村李正的儿子。
祖母到佛龛边去叩头,并且祷告:“佛爷保佑……”
“我来保佑吧!”站在佛龛边我说。
菱姑作难的把笑沉下去。
大门打开的时候,只知是官兵,不是胡匪,不是什么什么军。
1936.2.21
萧红: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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