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春意挂上了树梢

ID:61123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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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红:春意挂上了树梢

  三月花还没有开,人们嗅不到花香,只是马路上融化了积雪的泥泞干起来。天空打起朦胧的多有春意的云彩;暖风和轻纱一般浮动在街道上,院子里。春末了,关外的人们才知道春来。春是来了,街头的白杨树蹿着芽,拖马车的马冒着气,马车夫们的大毡靴也不见了,行人道上外国女人的脚又从长统套鞋里显现出来。笑声,见面打招呼声,又复活在行人道上。商店为着快快地传播春天的感觉,橱窗里的花已经开了,草也绿了,那是布置着公员的夏景。我看得很凝神的时候,有人撞了我一下,是汪林,她也戴着那洋小沿的帽子。

  「天真暖啦!走路都有点热。」

  看着她转过「商市街」,我们才来到另一家店舖,并不是买什麽,只是看看,同时晒晒太阳。这洋好的行人道,有树,也有椅子,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闭起,一切春的梦,春的谜,春的暖力……这一切把自己完全陷进去。听着,听着吧!春在歌唱……

  「大爷,大奶奶……帮帮吧!……」这是什麽歌呢,从背后来的?这不是春天的歌吧!

  那个叫化子嘴里吃着个烂梨,一条腿和一只脚肿得把另一只显得好象不存在似的。

  「我的腿冻坏啦!大爷,帮帮吧!唉唉……!」

  有谁还记得冬天?阳光这洋暖了!街树蹿着芽!

  手风琴在隔道唱起来,这也不是春天的调,只要一看那个瞎人为着拉琴而挪歪的头,就觉得很残忍。瞎人他摸不到春天,他没有。坏了腿的人,他走不到春天,他有腿也等于无腿。

  世界上这一些不幸的人,存在着也等于不存在,倒不如赶早把他们消灭掉,免得在春天他们会唱这洋难听的歌。

  汪林在院心吸着一支烟卷,她又换一套衣裳。那是淡绿色的,和树枝发出的芽一洋的颜色。她腋下夹着一封信,看见我们,赶忙把信送进衣袋去。

  「大概又是吧!」郎华随便说着玩笑话。

  她跑进屋去了。香烟的烟缕在门外打了一下旋卷才消灭。

  夜,春夜,中央大街充满了音乐的夜。流浪人的音乐,日本舞场的音乐,外国饭店的音乐……七点钟以后。中央大街的中段,在一条横口,那个很响的扩音机哇哇地叫起来,这歌声差不多响撤全街。若站在商店的玻璃窗前,会疑心是从玻璃发着震响。一条完全在风雪里寂寞的大街,今天第一次又号叫起来。

  外国人!绅士洋的,流氓洋的,老婆子,少女们,跑了满街……有的连起人排来封闭住商店的窗子,但这只限于年轻人。也有的同唱机一洋唱起来,但这也只限于年轻人。

  这好象特有的年轻人的集会。他们和姑娘们一道说笑,和姑娘们连起排来走。中国人来混在这些卷发人中间,少得只有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但是汪林在其中,我们又遇到她。她和另一个也和她同洋打扮漂亮的、白脸的女人同走……卷发的人用俄国话说()她漂亮。她也用俄国话和他们笑了一阵。

  中央大街的南端,人渐渐稀疏了。

  墙根,转角,都发现着哀哭,老头子,孩子,母亲们……哀哭着的是永久被人间遗弃的人们!那边,还望得见那边快乐的人群。还听得见那边快乐的声音。

  三月,花还没有,人们嗅不到花香。

  夜的街,树枝上嫩绿的芽子看不见,是冬天吧?是秋天吧?但快乐的人们,不问四季总是快乐;哀哭的人们,不问四季也总是哀哭!

  萧红:夏夜

  汪林在院心坐了很长的时间了。小狗在她的脚下打着滚睡了。

  “你怎么样?我胳臂疼。”

  “你要小声点说,我妈会听见。”’

  我抬头看,她的母亲在纱窗里边,于是我们转了话题。在江上摇船到“太阳岛”去洗澡这些事,她是背着她的母亲的。

  第二天,她又是去洗澡。我们三个人租一条小船,在江上荡着。清凉的,水的气味。郎华和我都唱起来了。汪林的嗓子比我们更高。小船浮得飞起来一般。

  夜晚又是在院心乘凉,我的胳臂为着摇船而痛了,头觉得发胀。我不能再听那一些话感到趣味。什么恋爱啦,谁的未婚夫怎样啦,某某同学结婚,跳舞……我什么也不听了,只是想睡。

  “你们谈吧。我可非睡觉不可,”我向她和郎华告辞。

  睡在我脚下的小狗,我误踏了它,小狗还在哽哽地叫着,我就关了门。

  最热的几天,差不多天天去洗澡,所以夜夜我早早睡。郎华和汪林就留在暗夜的院子里。

  只要接近着床,我什么全忘了。汪林那红色的嘴,那少女的烦闷……夜夜我不知道郎华什么时候回屋来睡觉。就这样,我不知过了几天了。

  “她对我要好,真是……少女们。”

  “谁呢?”

  “那你还不知道!”

  “我还不知道。”我其实知道。

  很穷的家庭教师,那样好看的有钱的女人竟向他要好了。

  “我坦白地对她说了:我们不能够相爱的,一方面有吟,一方面我们彼此相差得太远……你沉静点吧……”他告诉我。

  又要到江上去摇船。那天又多了三个人,汪林也在内。一共是六个人:陈成和他的女人,郎华和我,汪林,还有那个编辑朋友。

  停在江边的那一些小船动荡得落叶似的。我们四个跳上了一条船,当然把汪林和半胖的人丢下。他们两个就站在石堤上。本来是很生疏的,因为都是一对一对的,所以我们故意要看他们两个也配成一对,我们的船离岸很远了。

  “你们坏呀!你们坏呀!”汪林仍叫着。

  为什么骂我们坏呢?那人不是她一个很好的小水手吗?为她荡着桨,有什么不愿意吗?也许汪林和我的感情最好,也许也最愿意和我同船。船荡得那么远了,一切江岸上的声音都隔绝,江沿上的人影也消灭了轮廓。

  水声,浪声,郎华和陈成混合着江声在唱。远远近近的那一些女人的阳伞,这一些船,这一些幸福的船呀!满江上是幸福的船,满江上是幸福了!人间,岸上,没有罪恶了吧!

  再也听不到汪林的喊,他们的船是脱开离我们很远了。

  郎华故意把桨打起的水星落到我的脸上。船越行越慢,但郎华和陈成流起汗来。桨板打到江心的沙滩了,小船就要搁浅在沙滩上。这两个勇敢的大鱼似的跳下水去,在大江上挽着船行。

  一入了湾,把船任意停在什么地方都可以。

  我浮水是这样浮的:把头昂在水外,我也移动着,看起来在浮,其实手却抓着江底的泥沙,鳄鱼一样,四条腿一起爬着浮。那只船到来时,听着汪林在叫。很快她脱了衣裳,也和我一样抓着江底在爬,但她是快乐的,爬得很有意思。在沙滩上滚着的时候,居然很熟识了,她把伞打起来,给她同船的人遮着太阳,她保护着他。陈成扬着沙子飞向他:“陵,着镖吧!”

  汪林和陵站了一队,用沙子反攻。

  我们的船出了湾,已行在江上时,他们两个仍在沙滩上走着。

  “你们先走吧,看我们谁先上岸。”汪林说。

  太阳的热力在江面上开始减低,船是顺水行下去的。他们还没有来,看过多少只船,看过多少柄阳伞,然而没有汪林的阳伞。太阳西沉时,江风很大了,浪也很高,我们有点担心那只船。李说那只船是“迷船”。

  四个人在岸上就等着这“迷船”,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绕着弯子从上游来的。

  汪林不骂我们是坏人了,风吹着她的头发,那兴奋的样子,这次摇船好象她比我们得到的快乐更大,更多……

  早晨在看报时,编辑居然作诗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

  愿意风把船吹翻,愿意和美人一起沉下江去……

  我这样一说,就没有()诗意了。总之,可不是前几天那样的话,什么摩登女子吃“血”活着啦,小姐们的嘴是吃“血”的嘴啦……总之可不是那一套。这套比那套文雅得多,这套说摩登女子是天仙,那套说摩登女子是恶魔。

  林和郎华在夜间也不那么谈话了。陵编辑一来,她就到我们屋里来,因此陵到我们家来的次数多多了。

  “今天早点走……多玩一会,你们在街角等我。”这样的话,汪林再不向我们说了。她用不到约我们去“太阳岛”了。

  伴着这吃人血的女子在街上走,在电影院里会,他也不怕她会吃他的血,还说什么怕呢,常常在那红色的嘴上接吻,正因为她的嘴和血一样红才可爱。

  骂小姐们是恶魔是羡的意思,是伸手去攫取怕她逃避的意思。

  在街上,汪林的高跟鞋,陵的亮皮鞋,格登格登和谐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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