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家
家的观念也许是从人类天性带来的。你看鸟有巢,兽有穴,蜜蜂有窠,蚂蚁有地底的城堡。而水狸还会作木匠,作泥水匠,作扞堤起坝的功夫,经营它的住所哩。小儿在外边玩了小半天,便嚷着要家去。从前在外面做大官的,上了年纪,便要告老回乡,哪怕外面有巴黎的繁华,纽约的富丽,也牵绊他不住,这叫做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楚霸王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道士以他企图达到的境界为仙乡,为白云乡。西洋宗教家也叫天国为天乡。家乡二字本有连带的意义,乡土不就是家的观念的扩大吗?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里说过:鸟儿到了春天便有筑巢的冲动,人到中年也便有建立家庭的冲动。这话说明了一种实在情况。我们仔细观察那些巢居的鸟类,平常的日子只在树枝上栖身,或者随便在哪里混过一夜。到了快孵卵了,才着忙于筑巢,燕子便是一个例。人结婚之后,有了儿女,家的观念才开始明朗化起来,化起来。少年时便顾虑家的问题,呸,准是个没出息的种子!
我想起过去的自己了。——当文章写到转不过弯时,或话说到没有得说时,便请出自己来解围,这是从吴经熊博士学来的方法。一半是天性,一半是少时多读了几种中世纪式的传奇,便养成了一种罗曼蒂克的气质。美是我的,优美,壮美,崇高美,无一不爱。寻常在里,小说里,银幕里,发见了哀感顽艳,激昂慷慨的故事时,我决不吝惜我的眼泪。有时候,自觉周身血液运行加速,呼吸加急,神经纤维一根根紧张得像要绷断。好像面对着什么奇迹,一种人格的变换,情感的升腾,使我忘失了自己,又神化了自己。我的生命像整个融化在故事英雄生命里,本来渺小的变伟大了,本来龌龊的变崇高了。无形的鞭策,鼓舞我要求向上,想给自己造成一个美的人格,虽然我的力量是那么薄弱。
那时候我永远没想到家是什么,一个人要家有什么用。因为自己是学教育出身的,曾想将自己造成一个教育家,并非想领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私人乐趣,其实是想为国储才。初级师范卒业后,当了一年多小学教师,盲目的热心,不知摧残了几个儿童嫩弱的脑筋。过度的勤劳,又在自己身体里留下不少病痛的种子。现在回想,真是一场可爱而又可笑的梦。在某些日子里,我又曾发了一阵疯,想离开家庭,独自跑向东三省垦荒去。赚了钱好救济千万穷苦的同胞。不管自己学过农业没有,也不管自己是否具有开创事业的魄力与干才,每日黄昏望着故乡西山尖的夕阳默默出神,盘算怎样进行的计划。那热烈的心情,痛苦的滋味,现在回想,啊,又是一场可爱而可笑的梦。
于今这一类的,好像盈盈含笑的朝颜花,被现实的阳光一灼,便立刻萎成一绞儿枯焦的淡蓝了。教育家不是我的份,实业家不是我的份,命定只配做个弄弄笔头的文人。于今连笔也想放下,只想有一个足称为自己主有物的住所,每天早起给我一盏清茶,几片涂着牛油的面包,晚上有个温暖的被窝,容我伸直身子睡觉,便其乐融融,南面王不易也。
家,我并不是没有。安徽太平县乡下有一座老屋,四周风景,分得相离不远的黄山的雄奇秀丽。隐居最为相宜。但自从我的姓氏上冠上了另一个字以后,它便没有了我的份。南昌也有一座几房同居的老屋,我不打算去住。苏州有一座小屋倒算得是我们自己的。但建筑设计出于一个笨拙工程师之手。本来是学造船出身的,却偏要自作聪明来造屋,屋子造成了一只轮船,住在里面有说不出的不舒服,所以我又不大欢喜。于今这三座屋子,有两座是落在沦陷区里,消息阻隔,也不知变成怎样了。就说幸而瓦全,恐怕已经喂了白蚁。这些戴着人头的白蚁是最好拣那无主的屋子来蛀。先蛀窗棂门扇,再蛀顶上的瓦,墙壁的砖,再蛀承尘和地板。等你回来,屋子只剩下一个空壳。甚至全部都蛀完,只留给你一片白地。所以我们的家的命运,早已成了未知数,将来战事结束,重回故乡,想必非另起炉灶不可了。
记得少壮时性格善于变动,不喜住在固定的地方。当游览名山胜水,发见一段绝佳风景时,我定要叫着说:喔,我们若能在这里造座屋子住多好!于是康,即上述的笨拙工程师,就冷冷地讪嘲我:“我看你不必住房子,顶好学蒙古人住一种什么毡庐或牛皮帐。他们逐水草而迁徙,你呢,就逐好风景而迁徙。”对呀,屋子能搬场是很合理的思想,未来世界的屋子一定都是像人般长了脚能走的。忘记哪位古人有这么一句好诗,也许是吾家髯公吧,“湖山好处便为家”,其中意境多可爱。行脚僧烟蓑雨笠,到处栖迟,我常说他们生活富有诗意,就是为了这个。
由髯公联想到他的老表程垓。他的书舟词,有使我欣赏不已的《满江红》一首云:
葺屋为舟,身便是烟波钓客。况人间原似浮家泛宅,秋晚雨声蓬背稳,夜深月影窗棂白。满船诗酒满船书,随意索。 也不怕云涛隔,也不怕风帆侧,但独醒还睡,自歌还歇。卧后从教鳅鳝舞,醉来一任乾坤窄。恐有时撑向大江头,占风色。
这词中的舟并非真舟,不过想像他所居之屋为舟,以遣烟波之兴而已。我有时也想假如有造屋的钱,不如拿来造一只船。三江五湖,随意遨游,岂不称了我“湖山好处便为家”的心愿。不过船太小了,像张志和的舴艋,于我也不大方便,我的生活虽不十分复杂,也非一竿一蓑似的简单,而且我那几本书先就愁没处安顿。太大了,惹人注目,先就没胆量开到太湖。我们不能擘破三万六千顷青琉璃,周览七十二峰之胜,就失却船的意义了。
以水为家的计划既行不通,我们还是在陆地上打主意吧。
像我们这类知识分子,每日都需要新的精神食粮,至少一份当天报纸非入目不可。所以家的所在地点离开文化中心不可太远,但又不必定在城市之中,若能半城半郊,以城市而兼山林之乐,那就最好没有了。为配合那时经济情形起见,屋子建筑工料,愈省愈好。墙壁不用砖而用土,屋顶用茅草也可以。但在地板上不可不多花几文,因为它既防潮湿又可保持室中温度,对卫生关系极为重大。地板离地高须二尺,装置要坚固,不平或动摇,最为讨厌。一个人整天在杌陧不安的环境里度日,精神是最感痛苦的。屋子尽可以不油漆,而地板必抹以桐油。我们全部生命几乎都消耗于书斋之中,所以这间屋是必须加意经营的。朝南要有一面镶玻璃大窗,冬受暖日,夏天打开,又可以招纳凉风。东壁开一二小窗。西北两壁的地位则留给书架。后面一间套房,作为我的寝室,只须容得下一榻二橱之地。套房和书斋的隔断处,要用活动的雕花门扇。糊以白纸,或浅蓝鹅黄色的纸。雕花是中国建筑的精华,图样多而美观,我们故乡平民家的窗棂门户,多有用之者,工价并不贵。它有种种好处:光线柔和可爱,空气流通,一间房里有了炭火,另一间房可以分得暖气。这种艺术我以为应当予以恢复。造屋子少不了一段游廊,风雨时可以给你少许回旋之地,夏夜陈列藤椅竹榻,可与朋友煮茗清谈;或与家人谈狐说鬼,讲讲井市琐闻,或有趣味的小故事,豆棚瓜架的味儿,是最值得人怀恋的。
屋旁要有二亩空旷之地,一半莳花,一半种菜,养几只鸡生蛋,一只可爱的小猫,晚上赶老鼠,白昼给我做伴。书,从前梦想的是万卷琳琅,抗战以后,物力维艰,合用的书有一二千卷也够了。要参考时不妨多跑几趟图书馆,所以图书馆距离要近,顶好就在隔壁。外文书也要一些。去旧书铺访求,当然比买新的便宜,又可替国家节省外汇,岂非一举两得。图书馆或旧书铺弄不到的书,可以向藏书最多的朋友去借。我别的品行不敢,借书信用之好,在朋友间是一向闻名的,想朋友们决不至于拿“借书一瓻”的话来推托吧。书有了,于是花前灯下,一卷陶然,或于纸窗竹榻之间,抒纸伸笔,写我心里一些想说的话。写完之后,抛向字篓可以,送给报纸杂志发表也可以。有时用真姓名与读者相见,有时捏造个笔名用也可以。再重复一句,我写的文字无论如何不好,总是我真正心里想说的话。我决不为追逐时代潮流,迎合世人口味,而歪曲了我创作的良心。我有我的主见,我有我的骄傲。
只有做皇帝的人才能说富有四海,臣属万民的话。但我们若肯用点脑筋,将自然给予我们的恩惠,仔细想想,每个人都有这一项资格的。飞走之物的家,建筑时只有两口儿的劳力,所以大都因陋就简。据说喜鹊的窝做得最精巧,所以常惹斑鸠眼红,但你若将鹊巢研究一下,咳,可怜,大门是向天开的,育儿时遇见风雨,母鸟只好拱起背脊硬抵,请问人类的母亲受得这苦不?就说那硬尾巴,毛光如漆的小建筑师吧。它能采木,能运石,可算最伶俐了,但我敢同你打赌,请你进它屋子去住,你一定不肯。人呢,就不然了。譬如我现在客中所住的一间书斋,虽说不上精致,但建筑时先有人制图,而后有木匠泥水匠来构造。木材是从雅安一带森林砍下,该锯成板的锯成板,该削成条子的削成条子,扎成木排,顺青衣江而下淌,达到嘉定城外。一堆堆,一堆堆积着。要用时,由江边一些专靠运木为生的贫民扛来,再由木匠搭配来用。木匠的斧子,锯子,刨子,钉子,原料是由本城附近某矿山出产的,又用某矿山的煤来锻炼的,开矿的,挖煤的,运铁煤的,烧炉的,打铁的,你计算计算看,该有多少人?全房的油漆,壁上糊的纸,窗上的玻璃和帘幕,制造和贩卖的,又该有多少人?我桌上有一架德国制造的小闹钟,一管美国制造的派克自来水笔,一瓶喀莱尔墨水,几本巴黎某书店出版的小说,一把俄国来的裁纸刀。在抗战前,除那管笔花了我二十元代价之外,其余都不值什么。但你也别看轻这几件小东西,它们渡过惊波万重的印度洋和太平洋,穿过数千里雪地冰天的西比利亚,一路上不知换了多少轮船,火车,木船,薄笨车,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方能聚首于我的书斋,变成与我朝夕盘桓的雅侣。
飞走之物无冬无夏,只是一身羽毛。孔雀锦鸡文采最绚烂,但这一套美丽衣服若穿烦腻了,想同白鹭或乌鸦换一身素雅的穿,换换口味,竟不可能。我们则夏纱,秋夹,冬棉皮,还有羊毛织的外套。要什么样式就什么样式,要什么颜色就什么颜色。谈及吃的,则虎豹之类吃了肉便不能吃草,牛马之类吃了草又不能吃肉。蚊子除叮人无别法生活,被人一巴掌拍杀,也决无埋怨。苍蝇口福比较好,什么吃的东西都要爬爬嘬嘬,但苍蝇也最受憎恶,人类就曾想出许多法子消灭它。人则对于动植物,甚至矿物都吃,而有钱人则天天可以吃荤。有些好奇的有钱人则从人参,白木耳,猩猩的唇,黑熊的掌,骆驼的峰,麋鹿的尾,猴子的脑,燕儿的窝,吃到兼隶动植物二界的冬虫夏草。人是从平地上的吃到山中的,水底的;从甜的吃到苦的,香的吃到臭的。猥琐如虫豸总可饶了吧?也不饶,许多虫类被人指定了当做食料,连毒蛇都弄下了锅作为美味。这才真的是“玉食万方”哩。
可见上帝虽将亚当夏娃赶出地上乐园,待遇他们的子孙,其实不坏。我们还要动不动怨天咒地,其实不该。譬如做父母的辛辛苦苦,养育儿女,什么东西都弄来给他享受,还嫌好道歹,岂不教父母寒心,回头他老人家真恼了,你可要当心才好。——有人说人不但是上帝的爱子,同时是万物的灵长,自然界的主人,我想无论是谁,对于这话是不能否认的。
你虽则是丝毫没有做统治者的思想,但是在家里,你的统治意识却非常明显。这小小区域便是你的封邑,你的国家。你可以自由支配,自由管理。你有你的百官,你有你的人民,你有你的府库。你添造一间屋,好似建立一个藩邦;开辟一畦草莱,好似展拓几千里的疆土;筑一道墙,又算增加一重城堡;种一棵将来足为荫庇的树,等于造就无数人才;栽一株色香俱美的花,等于提倡文学艺术。家里几桌床榻的位置,日久不变,每易使人厌倦,你可以同你的谋臣——你的先生或太太——商议,重新布置一番。布置妥帖之后,在室中负手徐行,踌躇满志,也有政治上除旧布新的快感。或把笔床茗碗的地位略为移动,瓦瓶里插上一枝鲜花,墙壁间新挂一幅小画,等于改革行政,调动人员,也可以叫人耳目一新,精神焕发。怪不得古人有“山中南面”之说,人在家里原就不啻九五之尊啊。
够了,再说下去,人家一定要疑心我得了什么帝王迷,想关起门来做皇帝。其实因为有一天和朋友袁兰子女士谈起家的问题,她说英国有一句俗语:“英国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具有绝对的主权,绝对的尊严性,觉得很有意思,就惹起我上面那一大堆废话罢了。
实际上,家的好处还是生活的自由和随便。你在社会上与人周旋,必须衣冠整齐,举止彬彬有礼,否则人家就要笑你是名士派。在家你口衔烟卷,悠然躺在廊下;或靸着一双拖鞋,手拿一柄大芭蕉扇,园中来去;或短衣赤脚,披襟当风,都随你的高兴。听说西洋男人在家庭里想抽枝烟也要得太太的许可;上餐桌又须换衣服,打领结,否则太太就要批评他缺少礼貌,甚或有提出离婚的可能。啊,这种丈夫未免太难做吧。幸而我不是西洋的男人,否则受太太这样拘束,我宁可独身一世。
没有家的人租别人房子住,时常会受房东的气。房租说加多少就多少,你没法抗议。他一下逐客之令,无论在什么困难情形之下,你也不得不拖儿带女一窝儿搬开。若和房东同住,共客厅,共厨房,共大门进出,你不是在住家,竟是住旅馆。住旅馆,不过几天,住家却要论年论月,这种喧闹杂乱的痛苦,最忍耐的心灵,也要失去他的伸缩性。虽说人生如逆旅,但在短短数十年生命里,不能有一日的自由,也未免太可怜,太不值得了。
人到中年,体气渐衰,食量渐减,只要力之所及,不免要讲究一点口腹之奉。对于食谱,烹饪单一类的书,比少年时代的爱情小说还会惹起注意。我有旨蓄,可以御冬:腌菜,酸齑,腐乳,芝麻酱,果子酱,无论哪个穷措大的家庭,也要准备一些。于是大坛小罐也成为构成家庭乐趣的成分,对之自然发生亲切之感。这类坛罐之属,旅馆是没地方让你安置的,不是固定的家也无意于购备,于是家就在累累坛罐之中,显出它的意味。人把感情注到坛罐上去,其庸俗宁复可耐,但“治生那免俗”,老杜不早替我们解嘲了吗?
但一个人没有家的时候就想家,有了家的时候,又感到家的累赘。我们现在不妨谈谈家的历史。原始时代家庭设备很简单,半开化时代又嫌其太复杂。孟子虽曾提倡分工合作之说,但中国人日常生活的需要,几乎件件取诸宫中。一个家庭就等于一个社会。乡间富人家里有了牛棚,豕牢,鸡埘,鹅棚不算,米豆黍麦的仓库不算,还有磨房,舂间,酒浆坊,纺车,织布机,染坊,只要有田有地有人,关起门来度日,一世不愁饿肚子,也不愁没衣穿,现在摩登化的小家庭,虽删除了这些琐碎节目,但一日三餐也够叫人麻烦。人类进化已有了几千年,吃饭也有了几千年,而这一套刻板文章总不想改动一下,不知是何缘故。假如有人将全地球所有家庭主妇每日所费于吃饭问题的时间,心思,劳力,做一个统计,定叫你吃一大惊。每天清早从床上滚下地,便到厨房引燃炉火,烧洗脸水,煮牛乳,烤面包,或者煮粥,将早餐送下全家肚皮之后,提篮上街买菜。买了菜回家差不多十点钟了,赶紧削萝卜,剥大蒜,切肉,洗菜,淘米煮饭,一面注意听饭甑里蒸气的升腾,以便釜底抽薪,一面望着锅里热油的滚沸,以便倒下菜去炒。晚餐演奏的还是这样一套序目。烹饪之余,更须收拾房子,洗浆衣服,缝纫,补缀,编织毛织物。夜静更深,还要强撑倦眼在昏灯下记录一天用度的账目。有了孩子,则女人的生活更加上两三倍的忙碌,这里我不必详细描写,反正有孩子的主妇听了就会点头会意的。有钱人家的主妇,虽不必井臼躬操,而家庭大,人口多,支配每天生活也够淘神。你说放马虎些,则家中盐米,不食自尽,不但经济发生问题,丈夫也要常发内助无人之叹,假如男人因此生了外心,那可不是玩的。我以为生活本应该夫妇合力维持的,可是男人每每很巧妙地逃避了,只留下女人去抵挡。虽说男人赚钱养家,不容易,也很辛苦,但他究竟不肯和生活直接争斗,他总在第二线。只有女人才是生活勇敢的战士,她们是日日不断面对面同生活搏斗的。每晨一条围裙向腰身一束,就是擐好甲胄,踏上战场的开始。不要以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微末不足道,它就碎割了我们女人全部生命,吞蚀尽了我们女人的青春、美貌和快乐。女人为什么比男人易于()衰老,其缘故在此。女人为什么比男人琐碎、凡俗,比男人显得更爱硁硁较量,比男人显得更实际主义,其缘故亦在此。
未来世界家庭生活的需要,应该都叫社会分担了去。如衣服有洗衣所,儿童有托儿所和学校,吃饭有公共食堂。不喜欢到公共食堂的,每顿肴膳可以由饭馆送来。那时公共食堂和饭馆的饮食品,用科学方法烹制,省人工,价廉物美。具有家庭烹饪的长处,而滋养分搭配得更平均,更合乎卫生原则。自己在家里弄点私菜,只要你高兴,也并非不允许的事。将来的家庭眷属,必紧缩得仅剩两三口。家庭的设备,只有床榻几椅及少许应用物件而已。不愿意住个别的家便住公共的家。每人有一二间房子,可以照自己趣味装璜点缀。各人自律甚严,永不侵犯同居者的自由。好朋友可以天天见面,心气不相投合的,虽同居一院,也老死不相往来。这样则男人女人都可以省出时间精力,从事读书、工作、娱乐,及有益自己身心和有益社会文化的事。
理想世界一天不能实现,当然我们每人一天少不了一个家。但是我们莫忘记现在中国处的是什么时代,整个国土笼罩在火光里,浸渍在血海里;整个民族在敌人刀锋枪刺之下苟延残喘。我们有生之年莫想再过从前的太平岁月了。我们应当将小己的家的观念束之高阁,而同心合意地来抢救同胞大众的家要紧。这时代我们正用得着霍去病将军那句壮语:“匈奴未灭,无以家为。”
苏雪林:一封信
某年上海黄浦江畔某大工厂职员住的楼上有一个青年工程师,躺在椅子上像在休息的样子。这青年刚刚下工,到房里用面巾拭去头脸上的热汗,燃起一枝雪茄吸起来。吸了一会,起身想赴浴室里去沐浴,忽然他的眼光瞥射到桌上新送来的一封厚信,于是他不想赴浴室了,将雪茄烟向烟盘轻轻叩了一下,叩去烟灰,重新衔在口里,返身坐在椅子上层开那封信静静地读起来。那信上写道:
“亲爱的叔健:在上海和你分别后忽忽过了一周有余了,我经过四昼夜车舟的劳顿,幸于大前日安抵故乡。母亲的厝所,也已去过几次,差不多每整天的光阴,都消磨在那里。母亲在世的时候,我年年出外读书,依恋膝前的时日极少,现在虽想多陪伴她一下,然而她已长眠泉壤,我唤她她不能答应,我哭她她不能闻知,悠悠苍天,绵绵此恨,健,你替我想。
“今天是,我是特为了这个节日回里扫墓的。我并没有循世俗习惯:焚纸钱,设羹饭,使我母亲亡灵前来享受;清晓时,家人都未起来,我走到园里采撷了不少带露的鲜花,编成了一个大花圈,挂上她的殡宫。一朵朵浓黄深紫都是我血泪的结晶,春山影里,手抚冷墙,恣情一恸,真不知此身尚在人世。年来悲痛郁结,寸心为之欲腐,这样哭她一场,胸中反略觉舒畅。但想到罔极深思,此生永难报答,又不觉肝肠欲断了。
“我去夏为母亲病重,仓皇东返,在海船上一路为我曾对你谈过的可怕的预兆战栗,疑惑不能更与母亲相见;但如天之幸,我到家后,她病况虽然沉重,神智尚清,我在她病榻前陪伴了她七个月,遵她慈命,将你约到我乡结婚。她当时很为欣喜,病象竟大有转机,医生竟说还有痊愈之望。为了乡下医药不便,滋补的食品,难以张罗,我特到上海,打算安排一下,接她出山就医;谁知我到上海未及半月,她的噩音便来了!天呵,我当时是何等地伤心,何等地追悔!命运注定我不能和她面诀,不能领略她最后慈祥的微笑,不能看她平安地咽最后一口气,我还有什么法想,那妖异的,惊怖我三年的预兆,虽说没有应验,到底算是应验了,是不是,健?我永久猜不透这是一个什么哑谜。这事我在法国时没有问母亲过,因为我不忍而且我有所忌讳,归国后我到底熬不住,有一回委婉地问她,她说:她也不知道那时为什么那样伤感,好像永不能和我相见似的。健,这岂不奇?看来宇宙间,哪能说没有神秘的存在?但我万里归来,还能侍奉她半年的医药,并且偿了她向日之愿,——这是她最切的愿望——安慰了她临去时的心灵,冥冥中不能说没有神灵的呵护,这或者是圣母的垂怜吧?我们又哪能知道。
“健,你还记得吗?去年我们在乡下度着蜜月,那时我对于你的误解没有完全消释,你对我也还是一副冷淡的神气,——这是你的特性,我现在才明白了——但在母亲前我们却很亲睦,出乎心中的亲睦,母亲看了心里每有说不出的欢喜。更感谢你的,你居然会在她病榻旁,一坐半天,赶着她亲亲热热地叫‘妈’。母亲一看见你,那枯瘦的颊边便漾出笑纹,便喊醒儿快些上楼拿徽州大雪梨和风干栗子给你的健吃……”
青年工程师读信读到这里,眼前仿佛涌现一幅图画:一间小小乡村式房子,里面安着一张宁波梨木床,床上躺着一个瘦瘠如柴的半老妇人,几年的流泪,昏黯了她的眼神,入了膏盲的疾病,剥尽了她的力,她躺在那里真是一息恹恹,好像是一堆垂烬之火,她说话时也一丝半气毫无气力;但她看了对面坐着的青年,她的娇婿,和立在她床边的爱女,她的精神便比较地振作,病势也像减退了几分。青年第一次在这垂死的病妇人眼睛里,窥见了伟大的神圣的母性光辉,他曾不禁私叹为人生罕见的奇迹,现在这印象又很鲜明显在他面前。青年取下口中衔着的雪茄,喷出一口浓烟,好像透了一口气似的,闭着眼呆呆地定了一会神,于是又拈起那封信继续读下去:
“——她精神好些的时候,便絮絮和你谈心,她说: ‘醒儿是我最小的女儿,自少被我惯坏,脾气很不好,性情又颟顸,不知道当家,将来要请你多多担待她些。从前你们两口子在外国闹的意见,我希望你们心上永远不要留着这层痕迹了。再者你婚假将满,不日出山,你可以和醒儿一道去,不要挂念我,我的病是不要紧的……’她说到这里,她微弱的声音更带些喑哑,像要哭,但没有眼泪,她眼泪已经流干了。她所以伤心的原因,是为了舍不得我,女儿出了嫁,不免要跟着女婿去。自己的病又已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明白。抓住她心肝的不是寻常的情感,是生离死别的情感,健,她的情况,我们那时不大觉得怎样,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那是如何地沉痛!
“健!我现在是个没有母亲的人了。回忆过去托庇慈荫下的快乐光阴,更引起我无穷的系恋。我天天坐在母亲的殡宫前注视着青天里如不动的白云,痴想从前的一切,往往想得热泪盈眶,或者伏在草地上痛哭一回。唉!我真的和我最爱的母亲人天永隔了吗?我有时总疑心是一场噩梦!
“这青山还是青山,绿水还是绿水,故乡还是可爱的故乡,但母亲不在,便成了惨淡的可诅咒的地方了。我这一次归来是为扫祭,等母亲下葬时再来一次,以后便要永远和故乡作别。我年来悲痛够了,受了伤的神经,不能更受刺激了,天呵!请怜悯我,不要让我再见这伤心之地。
“现在我是这样地怕见我的故乡,从前却是怎样呢?我十五岁后在省城里读书,每年巴不到暑假,好回故乡看我的母亲。父亲省城里另有公馆,他劝我在省里住着,温习功课,不必冒着溽暑的天气,往乡下奔波。但我哪里肯听?由省城赴我的故乡虽然止有三四百里的路,却很辛苦,健,你去年到我乡成婚,也走过那条路的,一路大轮,小轮,轿儿,舟儿要换几次,要歇臭虫牛虻聚集的饭店,要忍受夫役一路无理的需索,老实说回我故乡一趟,比到欧洲旅行一回还困难,但我每年必定要回去,哪怕是冬天,学校只有三十天的假,也吵着父亲让我回去。有一年在复辟役后,大通芜湖之间有兵开火,我也要冒险回乡,只要母亲在那里,便隔着大火聚,大冰山,连天飞着炮火,我也要冲过去投到母亲的怀里!
“和我同在省城读书的是我的从妹冬眠,她是我二叔的女儿,四岁上婶母患虚痨病死了。我母亲将她抚大,所以和我情若同胞,爱我母亲如己母。每年假期我回里她也必回里。我们每年到家时的情景,真快乐,我永远不能忘记。轿儿在崎岖山道里走了一日,日斜时到斜岭了。我们在岭头上便望见我们的家,白粉的照墙,黑漆的大门,四面绿树环绕,房子像浸在绿海中间。门前立着一个妇人,白夏布衫子远远耀在我们的眼里,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一手撑着一柄蒲扇,很焦灼地望着岭上,盼望游子的归来。那就是我母亲,十次有九次不爽。她知道我们该在那天到家,往往在大门前等个整半日。
“从斜岭顶上到我家大门还有两三里路,但我们已经望见母亲了,我们再也不能在轿子里安身了。我们便跳出轿,一对小獐似的连蹿带跳地下山,下山本来快,我们身不由主地向下跑,不是跑,简直是飞,是地心吸力的缘故?不止,磁石似吸着我们的,还有慈母的爱!
“跳到小河边,山林都响应着我们的欢呼。屋里小孩们都出来了,四邻妇女也都拢来,把我们前呼后拥地捧进大门。母亲赶忙着招呼我们的点心,轿夫的茶饭,教人将我们的行李拿进屋去。我们坐了一天轿,正饿,正想吃东西,两大碗母亲亲手预备的绿豆羹,凉凉地咽下去,一天暑意全消,什么琼浆玉液,味儿都不及这个。
“走进卧房——与母亲寝室毗连的一间——两张床并排安着,蚊帐,簟席,马尾蝇排子,样样都收拾得清洁,安闲,桌子椅子也拭拂得纤尘不染,几天旅程的辛苦蒸郁,到此耳目一爽,这才使我们脑海里浮上一个清晰的‘家’的观念。这些都是母亲隔日预先为我们安排好的。
“在家休息几天,我们开始温习功课,大哥,二哥,三弟,还有年青的叔父们也都由学校放假回乡,家里比平时忽然热闹几倍。每天晚上我们都在大门前纳凉,个个半躺在藤椅或竹榻上,手里挥着大蕉叶扇,仰望天上的星星;天地也像个人之有盛衰,春是它的青年,秋是衰老,冬是死亡,只有夏天正是生活力最强盛的时候,你看,太阳赫赫的亮,天空朗朗的晴,树林更茂,像蓊郁的绿云,榴火如烧,瀑声如吼,虽然不像春天红的,紫的,白的,黄的,绀色的,空青的那样绚烂,那样地浓得化不开,但宇宙里充满的是光,是热,是深沉的力,是洋溢的生命;在夜里,星星也攒三聚五地拚命出头,一个都不肯藏在云里,好像要把那个蓝镜似的天空迸破。还有流星也比平时加倍起劲,拖着美丽的尾巴满天飞。见了这样,我们便预料明朝天气的炎热。袁子才诗道:‘一丸星报来朝热,飞过银河作火声。’我们永远没有听见过星的声音,假如听见,那情景还堪设想?但诗人的感觉与平常人不同,也许他能以他的灵耳,听见万万里外的声响。相传某文学家能在琴键上听出各种颜色来,也许是一样的理。我们虽然没有诗人的灵耳,但看星星你推我挤,繁密的光景,也就好像听见一片喧喧嚷嚷的争吵声呢。
“在天空下母亲时常指点星座,教我们认识,关于天文的智识,她比我强得多。惭愧,我五六岁时便学认星座,到于今只认得一座北斗星;牛郎星我也认得,因为它是三颗大星距离相等地排在天河边,母亲说是条赶牛的鞭子,所以容易记。至于织女,我便有些模糊,假如七夕两星相会,我还不知牛郎在鹊桥上挽着的美人是谁。还有南斗,是一大群大小不同的星星组成的星座,母亲说它像一个跪拜着奏事的老人,我也认不清楚。
“消受着豆棚瓜架下的凉风,谈狐说鬼,或追叙洪杨往事,是乡村父老们惟一的消遣。我记得舅父午峰先生和某某几个太婆谈话最有风趣。夜里挑着担赶路,忽见树林里隐现着一丈多高的白影,知道是活无常,抛了担子回头就逃,背后还听见呜呜鬼叫;或者看完夜戏归来,凉月下,桥上坐着一个妇人,问她的话不答,走近去拍她肩膀,她回头一看,脸白如霜,咦!原来碰着一个缢鬼!……这些话常常教我们听得毛发倒竖,背上像淋着了冷水,回到屋子去睡,还带着那恐怖的印象,门背后,墙壁上,黑魆魆的都像有鬼怪出现,终夜唤妈,有时怕不过,往往钻到母亲床上去睡。
“讲到和母亲同睡,我十七八岁时还和母亲同睡的,夏天太热,冬天同睡却正好。我常把头钻在她腋下,说自己是小鸡,母亲是母鸡,小鸡躲在娘翼下,嘞一,嘞一,嘞一……地叫着,害得母亲只是笑。那时候百般撒娇痴,自视只如四五岁的小孩,母亲看待我也像四五岁的小孩。
“在母亲面前谁不是小孩呢?母亲若还在世,不但那时,便是现在,便是将来,便是我到五六十岁头童齿豁的时节,看着我还是一个小孩。
“暑假里快乐光阴真是数说不尽。不多时天气渐凉了,学校来了开学通知单,我们要预备赴省城上学。母亲这时候又要大忙一阵子,她教裁缝来,替我们做新衣,夹的棉的,一件件都量着身裁长短裁剪,甚至鞋子,袜子,洗面的手巾,束发的绒绳,母亲都一一顾虑到。每年我回家一次,出山时里里外外穿得焕然一新。要不是母亲细心照管着我,像我这样随便的人,在学校里不知要穿得怎样的寒酸相。
“我现在想寻出件母亲亲手替我补缀的衣裳来,但翻遍旧衣箱都见不着一件,因为我赴法时旧衣服一齐赏给我在北京表婶的老妈子了。当时那些衣裳不知看重,现在千金也难买。天哪,假如我能寻着一件,我要珍宝般收藏着,预备我将来穿了入土。母亲用钱常常感着拮据,因为她的用度是被限制的,这也是中国妇女没有经济权的苦处。她的儿女子媳众多,一衣一食,一医一药,都要她照管,她的性情又宏慈慷慨,富于同情心,乡里贫苦人向她告急,她总不惜倾囊相助,宁可委屈自己,不肯委屈他人。每年我上学,她总私下给我钱,三十块,五十块,都是她一丝一缕节省下来的。最后我赴北京,读了二年书,竟搜括完了她的私蓄。我前后几年的求学,都靠着公家的贴补,为的我成绩还不错,但若不是母亲相帮,我的书也就读不成了。慈母的爱,原非物质所能代表,但她的钱来得不容易,也教人分外地感念。这些事虽极其琐碎,在我记忆里都留下极深刻的痕迹,现在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写来,健,想你读了也要为我深深感动。
“母亲对于我是这样慈爱、这样费尽苦心,我没有答报她一点,健,我写到这里,真有无穷的后悔,悔我当时太自私,所以于今终天抱憾!可怜的母亲,自从十六岁嫁到我家,过的生活,完全是奴隶的生活,她少年时代的苦辛,我已经同你谈过,我想谁听了都要为她可怜。她当了一辈子的牛马,到暮年还不能歇息。我家本是一个大家庭,人口众多,祖母年高不管家务,母亲在家里算是一个总管;因大家庭里做当家人,那苦楚不是你们没有经验者所能想像,要有全权还好,偏偏她又没有权,钱凑手些也好,偏偏不凑手,油盐柴米,鸡猪果蔬,哪样事不累她费心,怄气。在中国万恶大家庭里,谁不感着痛苦?但我母亲感着的痛苦更大。我对于她现在不能多写,因为我要表扬母亲的贤孝,谦退,忍耐,艰苦种种的美德,便不免暴露了别人的不是。我笔下不能无所掩盖。一言蔽之,母亲到我家四十年,算替我家负荷了四十年沉重的十字架。
“我很想她暮年能休息休息,享受一点清闲的福。我虽然是她的女儿,但现在女儿和男儿没分别,我也想尽一点反哺的心。那时我的愿望并不大:只望学成之后,在教育界服务,每月有一二百元的进款,要是我和你结了婚,便将母亲从乡下接出来,住在上海,雇个细心女仆伺候她,每日让她吃些精美的肴膳,隔上一两天煨一只鸡,还要为她煮一点滋补的白木耳,燕窝粥,参汤,每星期日我们陪她上戏园,电影场,无事时又陪她打个小牌。春秋佳日伺奉她上西湖、南京以及山水名胜处去散散心。这样上海住上一年半载,若是她想回里,便送她回里,等她高兴又接她出山。等大哥有了职使,二哥三弟都成了家,她也可以在各个子媳家里周流地住住。
“这并不算什么奢望,我当时若肯办也就能办到,但是野心太大的我,只顾着自己的前途,本省学校卒了业又上京,上了京又要出洋留学,跑到几万里外的法国去,再也不想回来。家里接接连连地出变故,母亲病得一生九死,我还硬着心肠留在外国。毕竟学业毫无成就,空使自己精神痛苦,这是我应得之报。
“最可恨的是母亲每次写信劝我回国,我回信却动不动宣布我要留学十年,十年!在慈母听来,真是刺心的一剑。后来听见大姊说:母亲每次接着我的信便要失望流泪,一连难受几日。其实我何尝真定了留学十年的计划?不过怕母亲过于悬挂要逼我回国结婚,故意拿这话磨炼她的心,断她的念。
“后来我愈弄愈不像了。为了我的婚姻问题,我几次写信和家庭大闹,虽然没有公然要求离婚,但我所做使母亲伤心的事也不少;上帝饶恕我,我当时不知为什么竟有那样狠毒的念头,我有好几次希望母亲早些儿去世。这因为我想获得自由,但又不忍母亲受那种大打击,所以如此。这还是由爱她的心发出来的,但我讳不了我自私心重!我的不孝之罪,应已上通于天!
“有几次我恼恨之极,望着虹河滔滔流水,恨不得纵身向下跳,又写信对母亲大言:我要披纱入道,永久不回中国。我的想自杀,不是轻生,我的想出家,也不是爱上帝,只是和家庭赌气,要说这些话使他们为我难受,我才畅快。我那时对于我那可怜母亲精神上的虐待,现在一一成了痛心的回忆,这刻骨的疚念,到死也不能涤拔!
“母亲去世时,只有五十四岁。她身体素来康健,我们都以她克享高龄,谁料她弃世恁早?这是大哥的死,我的远别,三弟的病,以及家庭种种的不幸,促成她这样的。她像一株橡树,本来,但经过几番的狂风暴雨,严霜烈日的摧残,终于枯瘁了它的生意了。
“健,海上有一种鸟,诗人缪塞曾作诗赞美过,那鸟的名字我忘记了,性情最慈祥,雏鸟无所得食,它呕血喂它们,甚至啄破了自己的胸膛扯出心肝喂它们。我母亲便是这鸟,我们喝干了她的血,又吞了她的心肝。
“从前的事我虽然有些怨你,但是健,亲爱的健,我到底不能怨,因为你原是一个冷心肠的人,也不必怨我家庭,假如不是旧婚约羁束着我,像我这样热情奔放的人,早不知上了哪个轻薄儿的当,想到那场迷惘,到今还觉寒心。也不能怨我自己,我所有的恼恨,是真真实实的恼恨,我曾尽我所能地忍耐,但终于忍耐不了的。我只有怨命运吧,那无情的命运真太颠播了我,太虐弄了我;或者我当悔不该去法国,不去就没有这些事了。
“真的我很悔到法国,三年半的困苦,好像使我换了一个人,初离法国时我还有些恋恋,以后愈想愈怕,‘法兰西’三字在我竟成了恶魔的名词,回国两年始终不敢翻开带来的法文书,不敢会见一个留法的旧同学。感谢光阴的惠爱,这病近来才稍稍平复,但法文是连ABC的发音都忘记了,说来真教人好笑。母亲死后,我本想写点东西纪念她,但那时痛楚未定,一提笔便心肝如裂,而且想到母亲,便感触我在法国的往事,那甘酸苦辣的滋味,又要一齐涌上心来,那烦闷的阴影又要罩上我的思想,那灵魂深处的创口,又要从新流血!
“某女士说领略人生(),要如滚针毡,使它一针针见血,我,岂但滚过针毡,竟是肉搏过刀山剑树,闯过奈何桥的。但这有什么用?忧患的结果,不过隐去你颊边笑涡,多添上眉梢一痕愁思,灭了青春的欢乐,空赢得一缕心灵上永远治疗不愈的创伤。我祝普天下青年男女,好好过着他们光明愉快的岁月,不要轻易去尝试这人生的苦杯!
“健,我的话说得太多了,怕也要引动你的感怆,就此收住吧。我大约明后日就要出山,相见不远,请你不要挂念我。我们过得和和睦睦,母亲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不是吗,我亲爱的健?你的醒秋一九××年×月×日”
青年工程师读完了信,将它折叠好了,放入信封。似庄严似微笑又叹了一口气,说道:“!爱情!为什么你们这样当真?在我竟不觉有何意味。但是,秋,过去事是过去了,不必更留在心上了。我们过得和和睦睦,母亲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这真是不错的呀。……”雪茄烟这时已垂垂欲烬,青年顺手一掷,将烟头掷在痰盂里。他自己起身到隔室沐浴去了。室中寂然无人,只有几缕余烟,晕为一朵篆云,袅袅不尽!
苏雪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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