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车中一瞥
挤上了车门,只觉得眼前一漆黑;我几乎以为误入铁闷车了。我是提着一口小皮箱的,忽然我和小起箱之间塞进一个大屁股来,此时要是我一松手,那自然什么都解决,或者我的臂膊是橡皮做的,那也好办;但不幸都不是,我只好叫道:“朋友,慢点!臂膊要轧断了!"我想我一定是用足了力气喊的,因为挡在我前面的那些人头都向后转了;有一位热心人还帮着我叫道:
“不好了!轧坏了小孩子了!"
“什么!小孩子?"大屁股的主人似乎也颇吃惊地在我耳边喊起来了。同时他那有弹性的屁股似乎也缩小了一点。
“幸而只是一口小皮箱,"我笑了笑回答。趁那大屁股还没回复原状的机会,我的小皮箱就度过了这一关;也不再提在手里了,我抱它在胸前,当真就像抱一个小孩子似的。
自家一双腿已经没有自动运用的可能,我让人家推着挤着,进了车厢。自然这不是铁闷车,可是每个窗口都塞足了人头,——电烫的摩登女性头,光滑油亮的绅士头,……而特别多的,是戴着制帽的学生头,这一切的头攒在每个窗口,显然不是无所为的。可是这一份闲事,我只好不管了;从强光的月台到这车厢里,暂时我的眼睛不肯听我指挥。
那位大屁股依然在我背后。单是他老人家一个,也很够将我从车厢的这一端推到那一端去。而况他背后还有许多别人也在推。然而在我前面的人忽然停止了,因为更前面来了一股相反的推的和挤的。两股既经会合,大家倒似乎死了心了;反正没有座位,谁也犯不着白费力气。
于是在挤足了人的两排座位之间的狭小走路中,人们(连同他们的手携行李)就各自找寻他们的"自由"。
我将小皮箱放在"路"边,下意识地回头去望那车门,可是我的眼光不能望到三尺以外去。挡在我眼前的第一堵墙就是那位大屁股。他这时正也在朝我看呢。
“幸而只是一口小皮箱,我们还可以当作凳子用。"我笑着对"大屁股"说,自己先坐了下去。
“大屁股"用点头来代替回答,朝我的小皮箱角打量了一眼,也很费力地坐了。
喇叭声从月台上来了。
这是孤独的喇叭,可怜的音调生涩的喇叭。
“车要开了!"大屁股朋友松了一口气似的说。
这位朋友有一张胖脸和一对细眼睛,可是这对细眼睛很能观察人家的表情。他知道我在怀疑喇叭声和"车要开了"的关系,就热心地解释道:
“是那些保安队吹喇叭,——他们是欢送分队长的;所以车要开了。”
“哦,哦,"我应着,同时也就恍然于为什么车窗里都攒满了人头朝外边看了。他们自然是看月台上的保安队。"但是不靠月台那边的车窗为什么也攒满了人头呢?”——我心里这样想,就转眼过去望了一下。
还有人在看,而且一边看,一边发议论。可惜听不清。我就问我的胖朋友:“那边还有什么?”
“兵——不知道是哪里开来的兵;屯在这里有好几天了。”胖朋友回答,忽然他的细眼睛射出愤慨的光芒。我正想再问,前面那些安静地站着的人们忽然又扰动起来了。一只大网篮和一个大片盖在人丛里挤过来,离我和胖朋友二尺多远,赫然站住了;接着是铺盖在下,网篮在上,在这狭小的走路的正中,形成了一座"碉楼"。
同时在相反的方向也有扰动。一位戎装的大汉勇敢地挤过来,忽地直扑一个窗洞,靠窗的座位上有一位太太和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戎装大汉就站上凳子,将一个孩子的上半身逼在他马裤的裤裆中,他自己的头和肩膀都塞在窗洞里,但是赶快又缩进半个肩膀,伸出一只手去,这手上有他的军帽,这手在挥动他的军帽。
喇叭声又孤独地生涩地响了。
车窗外的月台等等也向后移动了。
我知道这戎装大汉就是被欢送的什么分队长。
车窗外的月台过完了。分队长也者,已经镇守在他那铺盖网篮构成的"碉楼"前,他的背对着我和胖朋友。
“碉楼"的网眼里突出一个炮口——一个大号的热水瓶,瓶壳上彩绘着"美女"的半身像,捧一束花,在对分队长媚笑。
我的视线把那"碉楼"作为中心点,向四面扫射一下。倒有半车子的学生。从他们的制服看起来,他们是属于三个不同的学校。我的两邻全是学生。
隆隆隆,车子是开快了。汽笛胜利的叫着。
“放心罢!这一趟车是有司机人的,沿路也有岔道夫,而且没有铁轨被掘掉。"一个男学生对他的女同学说,惨然一笑。
“刚才车站上那些兵也不是来护送的宪兵……"说的又是一个男学生。
“可是他们在这里干么?"女学生睁大了眼睛问。我觉得她的眼神是沉着的,可又同时含着悲怆。
“鬼知道!"
两个男学生好像约齐了似的同声回答。
于是三张脸都转向窗那边了,望着天空的白云。白云很快地在飞。汽笛忽然又叫了,颤抖似的叫着。听车轮的声音,知道我们正在过一条小河了。
“贵处是哪里?"胖朋友看着我的面孔说。
“××。"
“有兵么?"
“也许有。——我一向在外边,不甚明白。"
“一定有的。敝处是××,跟贵乡近得很。我们那里有兵。"胖朋友的细眼睛紧盯住了我的面孔,声音变得严肃。"纪律坏得很!"“哦!八年前我也见过纪律很坏的兵——"
“是呀,可是他们不同。买东西不规矩,那只好不算一回事;他们一到,就要地方上供给鸦片,喂,朋友,全是老枪呢!见不得女人。在大街上见了女人就追,人家躲在家里,他们还去打门。"胖朋友的脸全红了,他那双细眼睛骨碌碌地溜动。
忽然他放低了声音,可是很坚决地说:“这种兵,不能打日本人!"“你以为他们是开来防备日本人么?"
“我不知道他们来干么。可是,如果不打日本人,他们又来干么呢?我们那里是小地方,向来不驻兵。"我看见他的眉毛皱起来了,我看出他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解答不甚可信,然而他又想不出别的原因;"鬼知道罢哩!"——我忽然记起刚才那两个男学生的话了。胸中横着这样一个疑团的,不只是这位胖朋友。
“你说是应该和日本人打呢还是不打呢?”我换了题目问他了。
“不打,那是等死。"他干脆地回答。他这话是平平淡淡说了出来的,然而我觉得这比"出师表"式的播音要诚恳到万分。
我们都肃然静默了。我看着他的胖身体,我相信他虽然胖得也许过分一点,然而没有心脏病。
离厕所不远,站着两三个奇装异服的青年。似乎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带得有一种怪样的家伙,隔得远,又被人们的身体遮住,看不明白,只仿佛看见一束细棒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顶端都装饰着白的羽毛。
也不知是好奇呢,或是当真尿急,我费了好大力量爬过了那位分队长的铺盖网篮的"碉楼",居然到了厕所前。呵,看明白了!原来那怪样的家伙是几张弓和一束箭。弓是直竖着,比持弓的人还长些。箭是刚和用箭的人一般高。
厕所的门推不开,我也忘记了远道艰苦而来的目的,就混在那几位"射手"的中间看着听着。
有一位五十来岁的好像半儒半商的先生,用半只屁股挨在已经坐了三个人的凳子角上,从洋瓶里倒出些黄褐色的酒到一个热水瓶的盖子里,翘起极文雅的"兰花式"的手指,举到嘴唇边呷了一口,就精神百倍地说道:
“射,御,书,……嗯,射是第一位,风雅,风雅,……"他是对那几位带弓箭的青年说的。
青年的"射手"们似乎不很了然于老先生的富有东方文化精神的remark,然而他们笔直站在那里,态度很严肃。其中①有一位女的,——刚好她是抱着那束长箭的,轻轻地用箭上的羽毛给耳根搔痒,她的眼光却注在那位老先生的"兰花式"的手指上;她的眼光是天真的。
①remark英语。意即议论、评论。
我对于那位老先生的"兰花式"手指的姿势和他的东方文化精神的议论一样不感兴味;我倒仔细打量那几张弓和那一束箭。
弓是白木做的,看去那木质也未必坚硬;箭是竹的杆,因为只是平常的毛竹,似乎也并不能直;箭羽大概是鹅毛,三棱式,上海北京路的旧货店老板或许会错认是制得拙劣的洗皮的刷子;箭镞因为拄着地,看不见,然而我从人们的腿缝间也看了个大概;这是铁铸的,似乎很薄,苏帮裁缝见了是要拿去当作刮浆糊的家伙用的。
老实说,我对于这弓这箭没有敬意,然而我不愿菲薄那几位持弓箭的青年。他们的神情那样天真而严肃;他们对于弓箭的观念也许在我看来是错误的,然而他们本心是纯良的,他们不想骗人,他们倒是受了人家的欺骗。
但是这当儿,那位用了"兰花式"手指擎着热水铺盖代用酒杯的老先生,却发表他的大议论了。他从东方文化精神的宣扬转到"救亡大计"的播音了:
“……现在壮丁要受训练了,通国要皆兵了,这是百年大计,百年大计;早五十年就办,岂不好呢?——你们年青人是这样想的。然而现在还不迟,不迟。不要性急!同日本人打仗,性急不来。要慢慢的……"“慢慢的准备起来罢?可惜敌人却不肯慢慢的等着我们准备起全!"一个声音从老先生的背后出来。
老先生吃惊似的回过脸去,刚好接受了一个鄙夷的睨视。说这话的,是一个小学教员模样的人物。
老先生赶快呷一口酒,就不慌不忙说道:
“咳,性急,性急,……要慢慢的等机会呀!凡事总有个数的。天数难逃,是么?"这时厕所的门开了。我猛又想起要撒尿来。但是那位老先生的议论忽然又从神秘的"天数"转到"世界大势"了,我又舍不得走开。
“中国是弱的。学几拳在这里,等机会,等机会,打几下冷拳头,日本人就吃不消了。中国不出手打,美国人俄国人迟早要和日本人打起来,等日本人打得半死不活,我们偷打几记冷拳头,——此之谓慢慢的等机会呀!性急是要误事的。"别人我不知道,至于我呢,听了这样的宏论,不禁皮肤上起了疙瘩。料不到这位兰花指头的老先生竟起有深谋远虑的政治家的风度呢!然而也不足怪。我相信他是熟读报纸的,——熟读报纸上的播音讲演的。
可惜竟没有人注意他的宏论。他背后他旁边的人们都在嘈嘈杂杂说他们自己的话。
只有带了箭的几位青年因为和他面对面,似乎是俨然在静听的。这时那位女"射手"又用那束箭杆上的羽毛轻轻地在耳根上搔痒了。她的天真的眼光现在是注在那位老先生的酒糟鼻子上了,有一只苍蝇在这鼻子上吮吸。
白的羽毛在女"射手"的耳根边轻轻摩擦。
“要是耳朵或什么别的地方有点轻痒,用这家伙来擦擦,大概是极好的。"——我不禁这样想。忽然我又想到此时不去撒尿,更待何时。可是慢了!一位黄呢军衣,黑骑马靴的人物,挤过来,直走到厕所门前。他的腰间挂着一柄短剑,大概是绿起的剑鞘,剑柄上好像还刻着字。
他在开那厕所的门时还回头一望。是保养得很体面的一张脸,只是眼睛上有两圈黑晕,叫人联想到电影里的神秘女郎。
绿皮鞘的短剑晃了一晃,砰的一声,人物不见了,厕所门关得紧紧的。
一个人在车子里如果没有座位,会不知不觉移动他的"岗位"的。我等着那挂剑的人物办他的"公"事的当儿,忽然已经和那些"射手"们离得远些,又混在另一个小圈子里这是学生。胸前的证章是什么乡村师范。他们全是坐在那里的。
两人座位的相对两个凳子里是四个女的。两位用大衣蒙了头打瞌睡,一位看着窗外,一位读小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小说,但知道一定是小说。
隔了走路——就是隔了站着的我,她们的男同学占据了很大的地盘;在我近身处,有一位看《申报》上的"通俗讲座"《苏武牧羊》,另外对面的两位都在读一部什么《公民训练》。
忽然打瞌睡的一个女生掀开了大衣尖声叫道:“到了什么地方了?已经是C省了罢?"“呵呵,"一个头从《公民训练》上抬起来,“刚才过了××站,不知是不是C省地界。"“嗨!看你的公民常识多差!要到了K站才是C省地界呢!"对面的男生说。
我知道他们两位都弄错了,但那位发问的女生似乎是相信后一说的。有一位站在我前面的商人模样的汉子忽然自言自语发感慨道:“真不知道学堂的先生教些什么!"这句话大概落进那位女生的耳朵了;而且,误以为这是我说的,她盯了我一眼。
我觉得无聊,正想自动的换地位,忽然那位女生一伸手就要抢那男生的什么《公民训练》,佯怒说:“省界也不明白,看这书干么?"“嗨嗨,你们女人只知道看小说,恋爱呀,自杀呀,国要亡了,也不管。"“谁要听这些话!还我的书来,还我的书来!"这时另一个打()瞌睡的女生也过来了,乘那男生正和那女生在斗嘴就从男生的背后抽出一本书来递给了她的同伴,她们都胜利地笑着。
这书是一本小说。我看见封面上五个大字:《梦里的微笑》。
得了书的女生于是翻开书,看了几行,就朝那边的男生说:
“你懂得什么!小说里充满了优美的感情,人没有感情,能不能生活?"于是又看了几行,自言自语的说:“这首诗,这首诗,多优美呀!"她翻过书面来,又自言自语道:“周全朴!这名儿倒不大听得。"我觉得看够了,要撒尿的意识又强烈起来,于是再挤向厕所那边去。
茅盾:全运会印象
据报上说,全运会十一天内售出门票总价计银(法币)十一万元左右。算个整数十一万元罢,那么我也居然是报效过十一万份之四的一个看客。
我和运动会什么的,向来缘分不大好,第一次看到运动会,是在杭州,那还是刚刚"光复"以后。是师范学堂一家的运动会,门票由师范学堂的一个朋友送来,一个钱也没有花。(师范学堂运动会的门票本来也不卖钱的)。第二次在北京看了,时在民国三年或四年,好像是什么华北运动大会,门票是卖钱的,可是我去看了一天,也没有花钱。因为同校的选手例可"介绍"——或者是"夹带"罢,我可弄不清楚了,——若干学生进场,既然是"夹带"进去的,当然坐不到"看台",只混在芦席搭的本校选手休息处,结果是看"休息"多于看"运动"。
第三次就是这一回的全运会。这一次不但花钱坐"看台"是有生以来的"新纪录",并且前后共去看了两天,也是"新纪录"。谁要说我不给"全运会"捧场,那真是冤枉。
然而"捧场"之功,还得归之于舍下的少爷和小姐,第一次是少爷要去看,我当然应得勉强做一回"慈父"。第二次是小姐要看了,那我自然义不容辞自居为"识途之老马"。
我相信,我虽然只去了两次,却也等于和大会共终绐。因为一次是最不热闹的一天(十二日),又一次便是最热闹(十九日)。我凭良心说:这两天都使我"印象甚佳"。
首先,我得赞美那直达全运会场的华商公共汽车的卖票人实在太客气了,隔着老远一段路,他就来招呼。殷勤到叫人过意不去,看惯了卖票人推"土老儿"下车,不管他跌不跌交的我,真感到一百二十分的意外。这是"去",哪里知道"回来"的时候,几路车的卖票人一起动员作"招呼"的竞赛,那一份"热心"恐怕只有车站轮埠上各旅馆的接客方才够得上。自然,这是"最不热闹"的十二日的景象。至于最热闹的十九日呢,理合例外,下文再表。
好,买得门票,就应当进场了,不知道为什么,左一个"门"不能进去,右一个"门"也不能进去。于是沿着"铁丝网"跑了半个圈子,居然让我见识了一番会场外的景致。会场的"四至"全是新开的马路(恕我记不得这些马路的大名),而在这些马路一边排排坐的,全是芦席搭成的临时商店,水果铺和饭馆最多。也有例外,那就是联华影片公司的"样子间"棚顶上有两个很大的电灯字——《天伦》。对不起,我把联华的临时的宣传①棚称为"样子间",实在因为它不像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的临时宣传棚似的既有人"招待"又可"休憩",并且恭送茶水。
①《天伦》一九三五年联华影业公司摄制的故事片。
一看见有那么多的临时芦棚饮食店,我忽然想起这会场外的景致实在太像我们家乡的"香市"。说是"太像",决不是指两者的形貌,而是指两者的"氛围"。同样的,“田径场"可就"太像"上海的三等影戏院。我赴会以前,把我二十年前看过华北运动会的宝贵经验运用品来,随身带了些干粮(我想我应当表明一句,我是单拣那没有核也没有皮壳的东西),还带了一瓶葡萄汁、一瓶冷开水,然而一进了田径场的"看台",我就晓得我的"细心"原来半个钱也不值。这里什么都有:点饥的,解渴的,甚至于消闲的,各种各样饮食的贩卖员赶来落去比三等戏院还要热闹些;栗子壳和香蕉皮、梨子皮到处有的是。这样的舒服"自由"我自然应当尽量享受,于是把葡萄汁喝了,冷开水用来洗手,空气子随便一丢,而肚子尚有余勇,则尽力报答各式贩卖员劝进的盛意。至于带去的干粮呢,原封带回。
“田径场"像一个圆城,看台就是城墙,不过当然是斜坡形。我不知道从最低到最高共有几级,只觉得"仰之弥高"而已。我们站在最高的一级,那就是站在城墙顶上了,看着城圈子里。
那时"城圈子"里,就是"田径场"上,好像只有一项比赛,足球。广东对山东罢?当然是广东队的"守门"清闲得无事可做,我真替他感到寂寞。我听得那播音喇叭老是说:“请注意,广东又胜一球。"真觉得单调。我热心地盼望山东大汉们运气好些,每逢那球到了广东队界内时,我便在心里代山东大汉们出一把力。我这动机,也许并不光明,因为广东队的球门离我近,我可以更加看得明白。
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前面说:“怎么球总在那边呢!"我留心去找那说话的人,原来是一位穿得很体面的中年太太,撑着一把绸洋伞,有一位也很漂亮的年青人坐的旁边,光景是她的令郎。
“因为这一边的人本事好,"那位"令郎"回答。接着他就说明了许多足球比赛的规则。凭我的武断,这位中年太太对于足球——或者甚至运动会之类,常识很缺乏,要不是足球而是回力球,那她一定头头是道;然而她居然来了,坐在代价高可是不舒服的水泥"看台"上,她也带着她的"令郎",可一定不是她在尽"慈道"而是她的"令郎"在尽"孝道"。谁要说她不给"全运会"捧场,那也真是冤枉。
这时,太阳的威力越来越大,那位"热心"的中年太太撑伞撑得手酸了。而且就在头顶那香炉式的烟囱口里,老是喷着煤灰,像下雨一般往我们这些看客身上洒——如果跟雨一样重倒也好了,偏偏又比雨点轻,会转弯。中年太太虽然有伞,却也完全没用。于是我听得"热心"的她第一次出怨声道:“怎么没有个布篷遮遮呢!不及海京伯!"哦,哦!海京伯!那不是曾经在"一二八"以后的上海赚过大钱的德国马戏班吗!哦哦,我懂得这位中年太太心中的"全运会"了。
我忽然觉得"看运动会"也不过如此,然而看运动会的各色人等却大有意思。我坐不定了,我也开始"运动"。在那斜坡形的"城墙"上来来去去跑。我在多数看客的脸上看见了这样的意思:比不上海京伯或是"大世界"的大杂耍。有些穿了制服排队来的学生看客自然是例外,可是他们"嘴巴的运动"似乎比"眼睛的运动"忙得多了。他们谈天,吃零食,宛然是picnic的风度;这也怪不得,那天上午的"运动"实在不多。
下午,我的"活动范围"就扩大了,我的活动地盘仍旧是“田径场",因为我觉得如果要看看"运动会"的各色人等,再没有比"田径场"好了。下午这里的节目很多。除了跳远,赛跑,掷铁饼,那边的"国术场"还有一个老头子(也许不老)穿了长衫舞刀,这在中年太太之流看来,还不是名副其实的"大杂耍"么?
而且下午看客也多些了,我如果死守在一个"看台"上未免太傻,于是我第一步按照"门票"给我的"资格"游了两处"看台",第二步是做蚀本生意,“降格"以求进;门警先生很热心地告诉我"走错了"。但因我自愿错到底,他也就笑笑。第三步我打算"翻本",然而两条腿不愿意,只好作罢。
老实说,我近来好多时候没有这样"运动"过;所以即使看不到人家的运动,我已经很满意了。我相信这一个下午比一服安眠药有效得多。但是,事后我才知道我这回的能够给我自己“运动",还得感谢那天的看客最不热闹。
下午,除了更加证实我上午的"发见"而外,还得了个新的“不解";有一群穿一色的青白芦席纹布长衫的小学生,每人都拿了铅笔和拍纸簿,很用心地记录着各项比赛结果的报告。中间有几位偶尔错过了播音喇叭的半句话,就赶忙问同伴道:“喂,你抄了吗?百米低栏第二名是多少号?"似乎这是他们出来一趟的"成绩",回头先生要考查。
我不能不说我实在"不解"这群小学生眼目中的"全运会"到底是个什么。
还有一个"不解",那却轮到我的少爷身上。当我们互相得到同意离开了运动场的时候,就问他:“看得满意吗?”他照例不表示。我又问:“足球好不好?你是喜欢看足球的呀。”“虹口公园的还要好。”“那么你不满意了?”回答是,“也不。”“哦——那么你还赞成些别的罢?"我的少爷却笑了笑说:“我记不清楚了!"凭经验我知道他所谓"记不清楚"就是拒绝表示意见的“外交词令"。我只好不再追问下去了。其实他的运动会常识比我高。例如赛跑起步时枪声连连两响,就是有人"偷步",我不知道,而他知道,所以他对于"全运会"的拒绝表示意见,我真是不解。
在我呢,当真没有理由不满意;我自己"运动"过了,而且还看了"看运动会"的人们。然而过了几天以后,我知道我的少爷那天也"看"了一点回来,而且也许他还"赞成"的,那就是会场的建筑。
因为第一次看了"满意",所以十九那天又去,各报的《全运会特刊》,早已预测这天一定很热闹。我也以为"很热闹"者不过水泥看台上不留空白罢了,哪里知道我这"以为"离事实远得很呢!
到运动场时,不过十点钟。这次我有"经验"了,几座卖"门票"的亭子一找就得;怪得很,“售票亭"前一点也"不闹",上去一问,才知道好一些的座位都已经卖完了,(后来我知道"热心"的朋友们都是早两天在中国旅行社买好了的。)然而篮球场的门票居然还有,至于"田径场"只剩起码的二角票。好,二角的就是二角的罢,反正我看"看运动会"的人也就满意了。我买了票后,不到十分钟,“田径场"门票亭就宣告"满座"。
那天"田径场"只有两场足球决赛,时间是下午一点和三点。篮球场也有两场的决赛,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三点。我以为(又是"以为"了)看过前一场的篮球再到"田径场"应卯,一定是从容的。我决定了这办法时,大约是十点半,离下午一点还有三小时光景。不免先上"城头"去逛逛。一进去,才知道这个十万人座位的"田径场"看台已经上座上到八分了!然而,此时“场"中并无什么可看,只远远望见那边"国术场"里有一位上身西装衬衫、下身马裤马靴、方脸儿、老大一块秃顶的"名家"在郑重其事的表演"太极拳"。他双手摸鱼似的在那里掏摸,他前面有一架"开末啦",大概也在拍罢!①①"开末啦"英语camera的音译,意即摄影机。
我相信那时田径场的八万看客未必是为了那太极拳而来的,我也不相信他们全是我的"同志"——为了看"看运动会"的人而坐在硬水泥地上晒太阳。他们大部分是所谓"球迷"罢!然而不是来的太早了吗?(后来我知道他们并不太早,他们的“经验"是可靠的。)照我的估计,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一定是十点以前就坐守在这里了!这一份"热心"真可怕!
并且他们一定决心坐守到下午一点钟,不见他们差不多全带着干粮么?后来我又知道他们的"经验"在这上头也丰富的不得了。因为不久以后不但"满座"而且"挤座"的时候,各种食品的贩卖员都给"肃清"出去,你不自带干粮,只有对不起肚子了。
然而我根据了上次我的"经验",这回是空手来的。所以“看人"——带便也看"摸鱼",看到十一点过些儿,就"挤"出(这时已经十足可用一个"挤"字了)那"城墙"来打算吃了饭再说。
吃过饭,我还是按照我的预定步骤先到篮球场。因为小姐是喜欢篮球的。而我也觉得篮球比足球更近于真正的"体育"。篮球是刚柔相济的运动,演来是一段妩媚。
在体育馆门口,我经验了第一次的"夺门",就知道那里边一定也在"挤座"了。幸而还有座可"挤"。
这里的"看客"大部分是来看"运动"的。并且(也许)大多数是来看选手们的"技巧",——借用小姐的。于是我也只好正正经经恭观北平队和上海队的"技巧"。
好容易到了一点钟,“看台"上挤得几乎要炸了,两队的球员上场来了,却又走马灯似的各自练一趟腿——好像打拳头的上场来先要"踢飞脚",那时就听得看客们私下里说"北平队手段好些"。
果然开始比赛的十分钟,北平队占着优势,后来上海队赶上来了。分数一样,而且超过北平队了;但北平队又连胜数球,又占了上风。这样互有进退,到一小时完了时,两边还是个平手。于是延长时间再比赛。在延长时间又快要完的五分钟以前,上海队比北平队略多几分。这时上海队的球员似乎疲倦了,而且也不无保守之心,得到了球并不马上发出或攻篮,却总挨这么二三秒钟。每逢上海球员这样"迟疑"似的不"快干"的当儿,看客中间便有人在"嘘"。老实说,我是外行,不懂这样“不快干"有什么"不合"之处。然而我身旁有一位看客却涨红了脸啐道:“延挨时间,真丢人!"哦,我明白了,原来篮球规则虽然已颇周密,可是对于"延挨时间"以图保守胜利这巧法儿,也还是无法"取缔"。
锣声响了,比赛告终。上海以略多几分占了胜利。"延宕政策"居然克奏了肤功。北平队先离球场,这时候我忽然听得“看台"的一角发出了几声鼓掌,似乎在宣称北平队的虽败犹荣。而同时在上海队将离球场的时候,忽然那"嘘嘘"声又来了,而且我对面那"看台"上掷下了许多栗子壳和香蕉皮。这个我很懂得是有些"义愤"的"看客"在执行"舆论的道德的制裁"了,而且这些执行者大概不是上海人。
自然,同时也有一些(不多)鼓掌声欢送得胜者,然而"舆论的道德的制裁"的执行者们,因为显然是集中一处的,所以声势颇为汹汹。
在先我知道了上海队是取"延宕政策"的当儿,也觉得他们何必把第三名看得这么重,但后来栗子壳和香蕉皮纷纷而下,我倒又觉得上海队的重视第三名并不特别比人家过分。如果栗子壳和香蕉皮之类等于北平的"啦啦队",那么,未免多此一举;如或不然而是表示了"舆论"对于"非法胜利者"的唾弃,那么,也是"舆论"一份子的我,对于失败者固然有敬意,而对于胜利者也毫无唾弃之意。比了一小时而不分胜负,总可以证明两边的手段其实没有多大高低。所以上海队的"延宕政策"的未必算是"丢人"的"胜利"。要是它不能在延长时间内多得几分,即使它"延宕"也不中用,而这"最后的多得几分"显然不是靠了"延宕"得来的。"上海真运气"——在"延宕政策"开始时,我后边的一位看客说。对了,我也庆幸上海队的好运气,同时也可惜北平队的运气差些。
第二场篮球是河北队和南京队争夺冠军,我们看了一半就走。同时有许多"看"客也纷纷出去。并不是篮球不好看,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还有别的节目要看呢。我是按照预定计划直奔田径场去。
然而糟了,每个看台的入口都已拉了铁门,而且每个紧闭的铁栅门前都有一大堆人在和门警争论。
“里边满了,没有法子!"门警只是这八个字。
我相信里边是满了,因为上午十一点左右我就看见"里边"是装得满满的。然而因为打算看"看运动会而不得"的人,我就历试各个"铁门"。沿着那"圆城"走了半个圈子,忽然看见有一道铁门前的人堆例外地发生变动,——半堆在外面的人被铁门吞了进去,我和小姐赶快跑过去,可是那铁嘴巴又已闭得紧紧的了。于是我就得了个确信,里边虽然满了,尚非绝对没有法子,不过"法子"何时可有,那是守门警察"自有权衡"了。我们一伙人就在那里等。
可是隔不了多久,却远远地望见右边另一个铁门也在吞进人去了,这离我站的地方约有三丈路。我招呼了小姐一声,立刻就往右边跑。同时也有许多人"舍此而就彼"。我们跑到了那边时,那铁门还在吞人,我当然是有资格的了。可是回头一看没有小姐,只好赶快跑回去找她,半路碰到她时,再回头一望,那铁门早又闭得紧紧了。我埋怨小姐,小姐也埋怨我,说是我跑了以后,原先我们在等的那个铁门放了许多人进去。
“他们看见了门前人少了,就开门,"小姐说。
哈哈,守门警察的"自有权衡"的原则被我们发现了,我们得用点技术来抢门。那也简单得很,我们站在两度铁门的半路,要是看见右首的铁门在"通融"而左手铁门前等候的人们蜂拥而右的时候,我们就赶快奔左边的那道门。这"策略"一试就成功,门警连票了也没来得及看,因为这当儿是"看客"在表演"夺门"运动。
里边满得可怕!但是我们居然挤了进去,而且也还看得见“运动"。刚刚占定了一个地方,就听得播音喇叭叫道:“你们好好看踢球,不要打架!"接着(过不了五分钟)又是"不要打架,你们是来看足球的!"那时,场中是香港对广东,那时满场十万的看客,大概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真正热心在看"运动"——不是"球迷"们在看"球王"。
我看了十多分钟实在挨不下去了。太阳是那么热,人是那么挤,想看"看运动的人"也不成。而我于足球也还够不上“迷"的程度。
我只好亏本一回,把花了半小时工夫、运用了"策略"或“技术"抢门而得的权利,仅仅享用了十多分钟。
慢慢地走出运动场的时候,已经四点十几分。我忽然感到不满意了。论理我不应当不满意,因为我确乎很正经地看完了一场篮球。然而我总觉得未尽所欲似的。
因为有点不满意,就只想赶快回家,可是,呵!有多少人在等车!而且还有多少人陆续从运动场里出来!我到了公共汽车停车处时,刚刚有一串的公共汽车远远驶来,那是回来的空车,我知道。但是人们像暴动似的一哄而上,半路里就把空车截住,我也不由的往前跑了一段路。我看见车子仍在走,不过慢些,车门是紧闭着的,人们却一边跟着车跑,一边就往车窗里爬;一转眼已是满满一车子人。我虽然并不"安分",可是这样的"暴动"只好敬谢不敏!
各路公共汽车的空车不断地长蛇似的来,其中夹着搬场汽车和货车(当然此时全要载人了),但是没有一次没有一辆不是被半路截住,而且被"非法"爬窗而满了座。搬场汽车和货车没有窗,人们便吊住了那车尾的临时活动木梯,一边跟着车子跑,一边爬上那摇来摇去的梯子。
我一算不对,十()五六万的看客,差不多同时要回去,就算是五万人要坐公共汽车,而公共汽车连临时的搬场汽车货车也在内一共是一百辆(后来我知道估计差不多),每车载四十人,二十分钟打个来回,那么要搬运完那五万人该得多少小时?我如果不取"非常手段"也许要等到八点钟罢?这未免太那个了。
然而我终于安心等着,而且我愿意。因为想不到运动会散场以后,居然还可以看到一种"运动"——五六万看客们表演“抢车"那种拼命的精神,比广东足球队还要强些。
这第二次的去看,我终于满意而归。我看了两种并非"选手"的而是群众的"运动"——夺门和抢车。
全运会闭幕后第九日写完。
茅盾:车中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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