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新的高度,属于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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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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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丽宏:新的高度,属于中国

  引子

  那根黑白相间的横杆,又一次缓缓上升了;那根长达四米的横杆,被搁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升起横杆的那两双手,在微微地颤抖……2.37米!跳高电子计数器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个闪闪发亮的数字。巨大的北京工人体育场沸腾了,千万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那根高高地架在空中的横杆,盯着那个准备冲向横杆的年轻人。郑凤荣、倪志钦,这两位曾经打破世界纪录的跳高老运动员,也坐在人头济济的看台上睁大了眼睛……年轻人啊,你,真是那个要把人梦想了多少年的愿望变成现实的人吗?你,真是那个将以凌空一跃而震惊世界的人吗?

  你还那么年轻啊!

  2.37米!是的,这是一个人类至今未能逾越过的高度。对于这个世界上的数以万计的跳高运动员来说,这是一座未曾有人登临的珠穆朗玛,是一个充满着诱惑却又冷酷无情的高度,多少次雄心勃勃的冲刺,都随着横杆轻轻的抖动、坠落而成为泡影,多少双蓝色的、黄色的、棕色的眼睛,仰望这个高度,一次又一次闪烁出畏惧和沮丧的寒光……2.37米!是的,他,年仅20岁的中国跳高运动员朱建华,准备向这个举世瞩目的高度冲击了。他稳稳地站在离跳高架二十米远的地方,沉着地用手捋着披到额头上的柔软的头发,仿佛要理一理决战前千头万绪的思路,要放松一下高度紧张的神经,要捋去所有的怯懦和不安,要聚拢起一切意志和力量……横杆,像一个大大的惊叹号,迎接他跃向一个又一个新的高度!

  哦,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让这个紧张的场面暂且“定格”吧。在朱建华冷静地捋着头发的当儿,让我们喘一口气,细细打量他一番。

  他,并没有一般运动员的那种慓悍粗扩,粗粗一看,似乎还有几分书生的文弱和秀气,然而,那1.93米的个头,那硕长灵巧的四肢,那瘦而精干的躯体,那浑身散溢着的虎虎生气和不可抑制的热情,令人信服地告诉你:是他,没错!就是那个不断创造着奇迹的“飞人”!

  他确实是世界跳高史上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内行的人们也许都知道,跳高运动员想提高一厘米成绩,其难度实在不亚于登一座巨峰。从1962年,苏联运动员布鲁梅尔创造2.26米的世界纪录;到1980年,民主德国选手韦西格跳过2.36米,漫长的20年,世界跳高纪录只增长了10厘米,平均每两年才提高1厘米。而朱建华,从1973年开始跳高,训练不到十年,成绩竟提高了1.23米,平均每年提高10厘米多!

  此刻,面对着架在空中的那根超过了世界纪录的横杆,朱建华显得那么沉着,那么冷静,真有一种“大将风度”。是的,他虽然刚满20岁,在运动场上,却已经是一位身经百战的骁将了。如果回顾一下他所经历过的拼搏,你就不再会惊讶,你将会明白,他的这种“大将风度”是如何形成的。

  好,让我们把日历往回翻三年,翻回到1980年6月,让我们随着一群群肤色不同的观众,再一次走进墨西哥城的奥林匹克中心体育场吧!这里,正在举行“圣地亚哥·中泽”国际田径运动会,绿茵场上强手云集,龙争虎斗。初出茅庐的朱建华,刚刚在意大利举行的世界中学生运动会上以2.19米的成绩赢得了跳高金牌,也风尘仆仆地赶来参战了。他的脚上还带着伤,裹着绑带。可谁也不把这位17岁的中国中学生放在眼里,尤其是夺标呼声最高的苏联运动员穆拉多夫,根本不把朱建华当一回事。

  比赛开始后,人们就不得不刮目相看了。穆拉多夫从1.95米起跳,朱建华却从2.04米起跳,横杆每次升高,朱建华总是轻松地一跃而过。最后,只剩下穆拉多夫和朱建华两个人了。2.15米,穆拉多夫跳了三次才过去;2.17米,他跳了两次:朱建华都是一跃而过。2.19米,两个人都是一次过杆。横杆升到2.21米,对朱建华来说,这是一个从未跳过的新高度。穆拉多夫第一次试跳,身体擦到了横杆,但横杆只是轻轻抖了一下,没有掉下来。朱建华跳了两次,失败了;第三次,他咬了咬牙,奋力跳了过去。横杆又上升了二厘米;2.23米,比朱建华刚刚在意大利跳出的最好成绩高出四厘米!横杆,似乎偏袒着穆拉多夫,他第一次试跳时,脚又碰到了横杆,结果依然像前一次那样,横杆只是在空中微微抖动着,却不肯掉下来。朱建华又连着把横杆碰下来两次,穆拉多夫微笑了,他昂着头,在场子里蹓跶起来,嘴里还轻轻吹着口哨。他似乎确信,金牌一定是属于他的了。也许这样蹓跶、吹口哨,还不足以表现他的,他索性坐下来,解开了鞋带……朱建华的目光和他相遇时,只感到那一对棕色的眼睛里,似乎射过来两束寒光。他激动了!周围的喧嚣和狂呼,一下子从耳畔消失,他只听见自己的心在猛烈地擂着胸膛,擂得他全身热血沸腾。

  一定要跳过去!要为中国人争一口气!17岁,在有些人的眼里,还是一个毛孩子哪!

  可朱建华那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早已消失了孩子的天真和稚憨,那紧锁的眉峰,那炯炯的眼神,那抿得紧紧的嘴唇,都显示着男子汉的刚毅,显示着中国青年一代的尊严。这时候,朱建华觉得,他不是代表一个人在和对手较量,而是代表着中华民族,代表着祖国!第三次试跳,他风掣电驰般地冲向高高的横杆,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丝畏惧——踏跳、腾空、过杆!得干净利落!

  好样的,中国小伙子!墨西哥的观众和中国田径队的伙伴们拼命地为朱建华鼓掌,欢呼喝彩的声浪几乎要淹没奥林匹克中心体育场……这一下,穆拉多夫的潇洒和悠闲顷刻溜得无影无踪,他紧张了,他慌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比他年轻的名不见经传的中国小伙子,竟能征服2.23米。鹿死谁手,现在难讲了。

  横杆升到2.25米,穆拉多夫第一次试跳失败,横杆不再偏袒他了,从架子上弹下来,飞得远远的。朱建华却仿佛跳神了,第一跳便高高地越过了横杆。穆拉多夫那双棕色的眼睛里,悄悄地弥漫起失望的云雾,他再也发挥不出来,后两次试跳,也都把横杆碰出老远……庄严的中国国歌响起来了,朱建华胸前挂着金牌,微笑着站在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下,又一次体会到了胜利者的欢欣,体会到了为祖国争光的幸福。穆拉多夫折服了,主动过来拉住朱建华的手,发出了由衷的祝贺和赞叹。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这位默默无闻的中国小运动员,怎么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把自己的成绩提高了整整六厘米。这实在是奇迹:……这场比赛,也许只是朱建华跳高生涯中的一支普通的插曲。他已经在经常不断的拼搏中练出来了,无论比赛如何激烈,无论对手如何高强,他不会紧张,也不会慌乱。他胸怀着崇高的目标,冷静沉着地注视着上升的横杆。横杆,像一个大大的惊叹号,迎接他跃向一个又一个新的高度!1973年“六一”儿童节,朱建华只能跳过1.10米;1981年,在18岁生日过后不久,他便在日本的一次国际田径赛上飞跃过2.30米,从此跻身于世界优秀跳高选手的行列;到1982年12月,在新德里举行的亚运会上,他以轻松优美的凌空一跃,越过了2.33米的横杆,轰动了亚洲,惊动了世界,成为这一年世界上跳得最高的人。

  草窝啊,草窝,中国的鹰是从这里起飞的!

  朱建华,你可知道,此时此刻,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吗?

  知道,朱建华当然知道!每次向新的高度冲击时,他总是能感觉到无数灼热的注视,这种注视,使得他浑身火燎一般。这个震惊世界体坛的年轻的中国之鹰,他知道,祖国在身后注视着他,他知道,在不可计数的眼睛里,有几双深情而又热切的眼睛,正在一片温暖的幽暗里执着闪烁着……那是在上海,在一条狭窄嘈杂的小街上,在他的那个十六平方米的家里面,在他睡觉的那个小阁楼下,父亲、母亲、哥哥和三个姐姐,一定正挤在一起,在电视机或者收音机前面守着,等候着他的消息……是的,这真是一个又小又挤的“草窝”。然而,我们的中国之鹰,我们的世界冠军,就是从这里飞出来的。1973年的一个春夜,当上海南市区业余体校的跳高教练胡鸿飞走上这条小街,侧着魁梧的身体挤进这间小屋时,瘦骨棱棱的朱建华正蜷曲着又细又长的腿,腼腆地坐在角落里。胡鸿飞就是在这里看中他的。

  跳高!这孩子能行么!朱建华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里没有人是搞体育的,父亲倒是个体育爱好者,是个球迷,他赞成让儿子去锻炼锻炼,可母亲却不放心。

  朱建华从小体弱多病,是医院的老病号,人长得挺高,就是细脚伶仃的,同学们叫他“羊脚骨”,叫他“绿豆芽”。他喜欢打乒乓,从来没有跳过高,家里子女多,经济困难,长到十岁,他还没有穿过一双真正的球鞋呢!选他当跳高运动员,能行么?胡教练却似乎胸有成竹,朱建华修长的身材和那两条又细又长的腿,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他知道,这是块跳高的好材料。然而谁能预料孩子长大后怎么样呢,当胡鸿飞坐在这间窄小的屋子里,仔细观察过朱建华的一家子之后,他就放心了。

  朱建华父亲是个身高1.85米的大个子;哥哥有1.83米;第二个姐姐,竟也有1.75米。

  朱建华和这两个高个兄妹的脸型都像父亲。人的体质是可以改变的,而人的遗传因素难以改变,胡鸿飞深信,这孩子一定能长得高高的,成为一个出色的跳高运动员。

  朱建华跟着胡鸿飞,离开他的“草窝”,走进了南市区业余体校。训练的地方也不大,一间破旧的屋子,只有八十多平方米,屋里没有一副标准的跳高架,也没有一块标准的海绵垫子,连一根测量高度的尺也是用一些废木片拼接起来的。唉,又是一个“草窝”!然而放开喉咙在这里喊一声,回声倒是挺大的,而且还能嗡嗡地回荡好一会儿。听,训练开始之前,胡教练大声地说话了:“不要看这里地方小,只要胸怀大志,刻苦训练,这里一样能出跳高健将!你们敢下这个决心吗?——将来有一天,像倪志钦一样,打破世界纪录,为中国人争光!”教练的声音久久地在屋里回荡,在朱建华的心里回荡,怎么也不会消失了……朱建华的跳高生涯,就从这里开始了,他穿上新的球鞋,连鞋带还不会系呢。

  胡教练走过来,教会了他第一个动作——把两根长长的鞋带,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朱建华听人说过,日本有个排球教练,叫大松博文,可厉害了,非得把运动员们练得死去活来不可,运动员叫他“魔鬼大松”,胡教练会不会像“魔鬼大松”呢?

  胡鸿飞是一个严格的教练,和小运动员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表情总是严肃的,他的眼睛可厉害了,谁不用心,谁偷懒,谁畏畏缩缩,他目光一扫就知道了。朱建华开始有点怕他,一开始训练,他就不再怕了。胡鸿飞起初只是让朱建华看大同学们的训练,让他在一边玩耍,并且常常带他去看跳高比赛,提高他的兴趣。有人建议,用负重训练把朱建华的“羊脚骨”压粗,胡鸿飞断然拒绝了。一个瘦弱的孩子,怎么能承受得了在铃的重压呢!他的训练方法与众不同,“花样经”可多了,一会儿跑,一会儿跳,跑里面有发令跑、行进间跑、弯道跑、计时跑;跳里面又有纵跳、单足跳、蛙跳、助跑跳,还有跳橡皮筋、跳竹竿、跳凳子、跳台阶、跳跳箱……真是常练常新,翻不尽的花样。

  有时练累了,还做游戏呢,大家一起“夺堡垒”,训练的劳累,会在轻松的笑声里悄然消散……胡鸿飞和“魔鬼大松”完全是两码事!

  如果母亲知道教练都像“魔鬼大松”的话,她大概怎么也不肯让儿子当运动员了。可她还是放心不下。一天,瞒着家人,她偷偷地到业余体校去看儿子训练。体校门关着,她只能站在篱笆外透过缝隙朝里看。朱建华正好在练习过杆动作,看着儿子一次又一次从高处跌落在地,母亲心疼了。朱建华回到家里,母亲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含着眼泪说:“你今天跌痛了吧?以后不要再去了!”朱建华笑起来:

  “今天我哪里跌过跤,运动员嘛,不运动还行!”当朱建华参加小学生运动会,捧回来一张花花绿绿的奖状时,全家人都乐坏了。当他们明白,这个曾经那么瘦弱的小弟弟,真是一个有希望的跳高运动员时,父母兄妹围在一起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并且作出一条不成文的“决议”:要想尽一切办法,保证让他吃好,休息好,好。全家人节衣缩食,给朱建华买各种各样的营养品……在“草窝”里,朱建华迅速成长起来。四五年以后,那个瘦弱多病的“羊脚骨”

  不见了。一个身体结实、动作矫健的高个子运动员,出现在运动场上,凡是有跳高比赛,他总是能甩下所有和他年龄相仿的对手,用超群出众的腾跃,夺得亮晃晃的奖杯。上海冠军!全国冠军!亚洲冠军!世界冠军!朱建华的名字,像一颗耀眼的星星,升起在中国的体坛。当然,这也是“草窝”的光荣,朱建华的一家人,都成了跳高迷:朱建华在上海比赛时,家里人总要赶到运动场去看;朱建华离家外出比赛时,全家人的心都被他带走了……草窝里飞出了展翅高飞的雄鹰,雄鹰是不会忘记他的草窝的!

  真的,对这个虽然小却充满温情的家,对南市区业余体校那个简陋的训练房,朱建华的感情是太深了。从外地、从国外比赛回来,他依然住在这个家里。回家后,他总要抢着做一点家务:洗碗,倒垃圾,早晨为父母买早点……晚上,他依然攀着木梯爬到小阁楼上睡觉。对了,我们来看看他的小阁楼吧,阁楼长二米,宽不到一米,搭在一条兼做厨房的走廊上面,煤球炉子里飘起的油烟,常常透过板缝钻进来。

  阁楼上,连一张最小的单人床也放不下,只能搁一块用无数小木条钉成的铺板。小时候,他和哥哥一起挤在阁楼上睡觉,平躺着并排睡不行,只能侧着身子睡。现在,哥哥结婚了,朱建华把照顾给他的一间宿舍让给了哥哥,小阁楼属于他一个人了。

  现在人实在太长,晚上睡觉时,头和脚总是磕磕碰碰的,他不得不蜷起腿睡。邻居们有时会笑着打趣:“噢,世界冠军困小阁楼啰!世界冠军困小阁楼啰!”朱建华不说什么,只是笑笑。他是在这里长大的,他还是他。既然有许许多多人还挤在阁楼上,世界冠军睡睡阁楼,大概也不能算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

  他依然深深地留恋着那个简陋的训练房,他还是常常跟着胡鸿飞到那里去训练。

  朱建华觉得,无论条件多么好的训练场,都无法和那里比,因为,那斑斑驳驳的墙上,那布满裂缝的地上,印着他和教练的身影和脚印,洒满了他们的汗水,那潮湿的空间里,回荡着他的最初的誓言……横杆下,两颗心,在同一个节奏中有力地搏动……胡鸿飞教练,此刻,你在想什么呢?在朱建华跃跃欲试的姿态中,在他那闪闪发亮的眼神里,你,看到成功的信息了么?不,胡鸿飞是冷静的,冷静得就像一尊雕橡。他永远不会想入非非,永远不会用波动的情绪影响朱建华。在千千万万观众那一片乌黑的头发中,五十八岁的胡鸿飞那一头积雪似的白发是引人注目的。朱建华是看着自己教练的头发一点一点白起来的……也许,世界上很少有一帆风顺的成功者。曲折和艰难,使懦弱的人变得起来,使幼稚的灵魂变得深沉起来。1981年8月,朱建华去罗马尼亚参加世界大学生运动会,本来说好了的,胡鸿飞将一起去,可是,临出发的时候,代表团的名单里没有胡鸿飞的名字。对于朱建华来说,这真是一场不走运的比赛。在众多强手的角逐中,他和美国的一名运动员一起,淘汰了许多对手,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地拼过了2.25米。跳2.28米时,朱建华受伤了;左脚肿得老大,痛得无法着地。美国选手也未能越过这个高度。照新规则,两个人必须重新决赛,朱建华只得弃权。明明他跳得最好,却只得了个银牌。朱建华看着又红又肿的脚,只觉得一肚子窝囊。胡鸿飞常常对他说:跳高运动员的脚最容易受伤,又最怕受伤,一些最优秀的运动员,往往在伤后一蹶不振,葬送了美好前程。平日训练时,胡鸿飞非常注意保护朱建华的脚,不做好充分的准备活动,决不轻易剧烈运运……可自己,偏偏在胡教练不在的时候受伤了!

  回国后,朱建华听到一个消息:他要换教练了。也许,在有的人眼里,指导了他整整八年的胡鸿飞,不过是一个区业余体校的教师,一个半路出家的业余教练。

  而朱建华,已经是举世闻名的跳高名将,两人之间,似乎“门不当户不对”了。一向沉默寡言的朱建华发起急来:“不行,我没有胡指导不行,他最熟悉我,最了解我!”朱建华在北京,胡鸿飞在上海,两人无法见面,朱建华便一封接着一封给胡鸿飞写信:亲爱的胡指导,您一定不能丢下我不管!我的成绩和进步,都凝结着您的心血。请继续指导我吧,我等着您把新的训练计划寄来……真是祸不单行,胡鸿习也病了,他的心脏病复发,病得不轻,住进了医院。谁也不知道他将在病床上躺多久……朱建华埋头给胡鸿飞写信时,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浮动,许多小事情,当时平平淡淡地过去了,这时回想起来,却感到意味深长……那一次,朱建华参加一个田径赛。比赛开始后,他觉得很兴奋,别人比赛时,他就自己在一边练弹跳,一下,蹦得老高,再一下,又蹦得老高,蹦了一下又一下,他越蹦越来劲。胡鸿飞像往常一样,坐在看台上密切注意着朱建华的一举一动。朱建华在场子里起劲地蹦跶,他在看台上默默地数:五下,十下,二十下……胡鸿飞的眉心锁起来了。比赛结束后,胡鸿飞找到朱建华,满脸严峻,明明赛得还可以,这是为什么呢?朱建华正纳闷着,胡鸿飞发问了:“你知道,刚才你在场子里蹦了几下吗?”几下?不知道。“三十六下!”胡鸿飞的口气很重,“还没有过横杆,你就这样白白耗费了这么多精力,这样还能到最后冲刺?一个最优秀的运动员,必须懂得积聚力量,懂得保存实力,要稳重、沉着,让所有的信心和力量都到横杆下爆发出来!”

  拿到亮晶晶的奖牌和鲜艳的花束之后,朱建华总是马上想到要献给教练。胡鸿飞总是不动声色,他的严肃深沉的目光,分明在说:怎么,得意了?到头了?不要笑得太早,离开世界纪录还有距离呢!一次训练结束后,胡鸿飞手里拿着一把鎯关,一杆尺,还有一根跳高横杆,把朱建华叫住了:“来,我们做一件事情。”两人走到训练房的墙边,用尺在墙上量出了2.36米的高度,然后爬在凳上钉了两枚钉子,横杆便搁在世界纪录的高度上了,“记住,这才是你的目标!每天看到它,每天想到它——韦西格能跳过去,你也能跳过去,而且要超过他!”

  这一切,朱建华怎么可能淡忘呢!有人说,胡鸿飞的训练方法是不正规的“野路子”,只要能够出成绩,“野路子”有什么不好呢!胡鸿飞搞了这许多年跳高教练,并不是“碰额角头”才碰到了我朱建华,多少人在他的指导下跳出成绩来了——施晓梅,60年代的跳高名将,中国第一个越过1.80米大关的女跳高运动员,不就是他选拔培养的吗!吴明新,韩健伟,这些十几岁就跳过二米多的优秀选手,不也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吗!怎样才叫有本事的教练?这就是有本事的教练!你们到胡指导家里看看去,体育理论书籍堆得像小山一样,那可不是摆着做做样子的,都是他自己掏腰包买来研究的。他决不是一个盲目蛮干的教练,他尊重科学。所有被人们承认了的科学方法,开始不都是“野路子”吗!朱建华从心底里喜欢胡鸿飞的训练方法,在教练的指导下,他跑,他跳,他背负着杠铃蹦跶、下蹲……所有这一切,他从来没有感到厌倦,感到枯燥,所有形形色色的训练,看似互不相干,实际上都围绕着一个中心:提高成绩!不是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吗?实践已经有力的证明:胡鸿飞的“以速度为中心突破,求得力量和技术的平衡”的训练方针,是行之有效的!

  一回到上海,朱建华就赶到医院里去看胡鸿飞了。那是1982年刚刚开始的时候,胡鸿飞消瘦的脸上,神色优郁,头发仿佛白了许多,他担心着朱建华的脚,担心着他的未来,朱建华也忧心忡忡,他为教练的心脏担心,也为自己的前途忧虑,他伯胡鸿飞真的再也不能带他训练。

  “脚上的伤怎么样?”胡鸿飞开口就问。

  “好了,没事了。我天天踢足球呢!”

  “踢足球!?”胡鸿飞猛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还没有恢复训练吗?”

  “胡指导,我恐怕不行了,现在连二米也跳不过。”

  胡鸿飞眉头一皱,从床上跳下来,三下两下脱去病号服,换上便衣,拉起朱建华就往外走。

  哪里去?——训练!

  你的心脏行么?——没问题!

  一老一少,悄悄地溜出医院,坐两站电车、就到了南市区业余体校,到了那个哺育出雄鹰的“草窝”。

  好,一切从头开始,跌倒了,站起来,让横杆再一厘米一厘米升上去!

  师徒之间,订出了新的训练计划。胡鸿飞,成了病房里最不遵守制度的病人。

  每星期三和星期天下午,他便从医院里溜出来,朱建华在“草窝”里等着……高高的横杆下,两颗心在同一个节奏中有力地搏动……两个月后,胡鸿飞出院了。他终于名正言顺地又成了朱建华的教练。

  教练回来了,可朱建华还是心急如焚。半年前,他还能轻松地越过2.30米,可现在,他真的连2米也跳不过。看到横杆高高地拦在那里,他心里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怕跳不过去,丢脸。胡鸿飞却沉得住气,他知道,朱建华受伤之后,有一个恢复过程,首先得让他把信心鼓起来。于是,胡鸿飞一边抓紧对朱建华进行身体素质锻炼,一边千方百计刺激他的信心。一次,上海一所大学开运动会,邀请朱建华作跳高表演,胡鸿飞带着他去了。2米,朱建华跳过去了!胡鸿飞亲手把横杆升高二厘米,嘴里却报2.05米,朱建华又跳过去了,胡鸿飞再把横杆升到2.04米,并宣布这是2.10米,朱建华又一跃而过。这样一来,朱建华的信心逐渐又树了起来。

  四月份,田径队进行春季测验,那天下着大雨,朱建华冒雨跳过了2.18米。胡鸿飞笑了:“小朱,不必担忧了,下雨天能跳到这样,还怕什么!”

  朱建华终于彻底恢复过来了。他觉得,随着成绩一分一分地提高,教练的头发越来越白了。教练啊,请您放心,我会争气的,我决不会让你的头发白白地染上霜雪!

  韦西格:你等着瞧,我要超过你的!

  唉,韦西格,此刻,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呢?如果你在这里,朱建华一定要和你真刀实枪地较量一番的。来,让那根铁面无私的横杆一截一截地往上升,两个人轮流跳,看看到底谁先把它碰下来?看看到底谁是世界上跳得最高的人?看看到底谁能创造出新的世界纪录来?唉,韦西格,你真应该到这里来的。

  朱建华没有见过韦西格,然而对这个名字,他是太熟悉了!1980年,在莫斯科举行的奥运会上,这位民主德国的青年厨师出人意料地跳过了2.36米,把由联邦德国默根堡创造的世界纪录提高了一厘米。在世界跳高之王的宝座上,他已经坐了快三年了。这三年里,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其他人,谁也没有再能够跳过这个高度,韦西格的这把交椅,似乎还是稳稳当当的哩。

  2.36米,朱建华每天都想着要超过这个高度。一走进训练房,墙上那根标志着2.36米的横杆,就像箭一般射进他的眼帘,只要稍稍凝视一会儿,他的血就会沸腾起来,眼睛里就会闪出灼灼的光芒。他看见韦西格了——这个身高二米多的小伙子,就站在那根黑白相间的横杆前,快活地笑着,两只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就像报纸上登的那张照片一样。他的笑眯了的眼睛流露出自得的神情,好像在说:你?你也想跳这么高?

  在这种时候,朱建华别无他想,只感到整个身心都被烈火燃烧着,他只想憋足气力跳、跳,把那个属于别人的高度甩到自己的身子底下。哦,韦西格:你等着瞧,我要超过你的!是的,我的目标决不仅仅是2.36米,而是要超过你,超过你!

  今天,是他第四次向韦西格挑战了——在1982年一年中,他已经三次向2.37米的高度冲击。

  第一次是1982年6月20日,在北京全国田径冠军赛上,他飞身一跃跳过2.31米,把自己创造的亚洲纪录提高了一厘米,然后便勇敢地向2.37米冲击。三次试跳,横杆都被碰下来了,首次冲击世界纪录,尽管失败了,朱建华却并不灰心——来日方长,还有再显身手的时候!

  42天以后,在上海的“金雀杯”田径对抗赛中,他飞越过2.32米,再次刷新亚洲纪录。横杆,又一次升到2.37米。三次试跳的情况和前一回差不多,还是未能成功。这一天,奖杯、鲜花、掌声和欢呼当然还是属于朱建华的,然而他实在不满足。

  他怎么也忘不了,这天刚刚走进体育场,一群青年工人就把他团团围住了:“朱建华,我们今天是请了假,专门来看你跳高的!”“我们刚刚下了夜班,听说你在这里跳高,不想睡觉啦!朱健华,今天看你的了!”“朱建华,敢不敢冲世界纪录?”

  “为我们中国人争一口气啊!”……他怎么能忘得了那一双双充满期冀的眼睛,怎么能忘得了那一片真诚而又热切的叮嘱和!

  12月1日下午,在印度新德里尼赫鲁体育场,朱建华的跳高形成了运动会的高潮。

  他甩下所有的对手,以锐不可挡的气势,跳过了2.33米。亚洲的跳高,又有了新的纪录!尼赫鲁体育场为之欢腾。这位看似稚气未脱的中国小伙子,竟然在半年之内三次刷新亚洲纪录,这实在不可思议,了不起!热情的印度观众和各种各样不同肤色的外国人一起拍着巴掌,有节奏地欢呼:“朱建华!中国!”“OK,CHINA!”兴奋的朱建华眼睛红了,放开嘶哑的嗓门大声向裁判员喊着:“2.37米!”韦西格,又一次面临着年轻的中国对手强有力的挑战了。横杆刚刚升到2.37米,裁判员示意朱建华准备起跳时,场上突然发生了一阵骚动,万头攒动的看台上喊声四起,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空荡荡的跑道上。朱建华回看去,也不由一愣,跑道上,出现了一个震撼人心的镜头:一位运动员用一条腿,独自在那里一跳一跳地行进,这是一位日本的十项全能运动员,在比赛中伤了一条腿,他正在用惊人的毅力,顽强地完成他的最后一项比赛——一千五百米跑,这样的运动员,理所当然地会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人们纷纷为他呐喊加油。场子里的骚动还未平息,一分半钟电子计时器已经开动了,不能再有任何分心和迟疑。朱建华深深地吸一口气,飞一般奔向横杆——起跳!他高高地弹起来,弹得那么高,身体过横杆时,还腾空好大一段。看台上的观众欢呼起来。然而,他刚刚跌落在海绵垫子上,头上的那根横杆,也慢慢地跟着飘了下来,就像用高速摄影机拍下的慢镜头,场子里的裁判、运动员,看台上的观众,全部傻眼了,明明跳过去了。怎么回事?朱建华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唉,是那该死的脚后跟,只是轻轻地在横杆上擦了一下:轻得连他自己都没有任何感觉。

  横朽却毫不客气地跟着下来了,第二次、第三次试跳,精力已经大不如前,没能再跳过去。

  也许,运动员出成绩,有时真要讲那么一点儿运气,除了个人的竞技状态,还得加上天时、地利、人和,哪怕是一星点儿细微的干扰,也可能使唾手可得的成功变成泡影,在通向2.37米的道路上,仿佛总有谁在冥冥之中阻碍着朱建华,在尼赫鲁体育场,如果没有那个受伤的日本运动员出现在跑道上,如果朱建华的脚后跟再抬高0.1厘米……2.37米的横杆,也许就不会被碰下来……胡鸿飞教练可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他从来不抱什么侥幸心理,靠侥幸成功,绝对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名副其实的世界冠军!他相信实力,相信技术。朱建华的每一次新的冲刺,他都睁圆了眼睛观察得一清二楚,当人们疯狂地欢呼,当人们惋惜地叹息,他,却总是沉默着,并且不时用笔在随身带着的那个小本上记下一点什么,朱建华技术上任何一点小小的漏洞,情绪上任何一点细微的波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在新德里那次破世界纪录的冲刺,确实已经成功在望了,胡鸿飞和所有的目击者一样,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朱建华身体腾起的高度,比2.37米的横杆高出好几厘米!比赛结束后,他像以往一样,细致而又严肃地指出了朱建华技术中不足,详尽地制订出新的训练计划,马上开始了更高标准的训练。朱建华知道,在大洋彼岸,他的对手并没有躺在冠军的宝座上睡大觉,韦西格,决不会只是在戈尔德伯格的餐馆里舞着菜勺,嚼着他的“韦西格牛排”,他也在拼命地练,他也在想着创造新的世界纪录。在美国,在苏联,在西德,还有几个闻名世界的“飞人”在盯着他。

  是的,还是胡鸿飞的那句老话:“还不到笑的时候!”韦西格,你等着……他果断地举起手臂,大声喊道:2.34米不要了,跳2.37米!

  朱建华,你记得吗,去年评选最佳运动员时,你曾经收到过这样一张选票,十个空格内,只填了一个名字:朱建华,其余的空白,被一个粗重的数字填满了:2.

  37米!此刻,这张选票的作者,大概也挤在看台上望着你呢!你的信心如何!

  几个赛事己毕的运动员挤在看台下面,紧张得捏紧了拳头。朱建华,昨天傍晚你对我们讲的那些话,该不会是夸口吧?……24小时之前,北京工人体育场也是这么宁静。初夏的微风,掠过绿茵茵的草坪,又轻轻地在空无一人的梯形看台上缓缓游荡,仿佛正在悄悄地传播着第五届全运会田径预赛的消息,朱建华和他的几个队友从宿舍里走出来,说说笑笑地沿着高高的铁栏围墙散步。大赛之前,必须丢掉一切包袱,必须轻轻松松,让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得到充分的休息,这样,比赛时才能聚精会神,作一阵轰轰烈烈的爆发。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胡鸿飞教练深知这个道理。朱建华在静悄悄的体育场边沿慢慢地走着,显得悠闲自在。血红的夕阳,把铁栏杆的影子投在水泥路上,一格一格长长的影子,从墙脚一直伸展到很远的地方。朱建华一边走,一边回想着胡鸿飞刚刚给他看的一份国际田径情况:美国优秀的黑人跳高选手卡特,已经在向2.40米冲刺了,而且差一点成功!是啊,不仅仅是一个韦西格啊……“哎,小朱,这栏杆的高度,明天你能跳过去么?”一个队员开玩笑地问了一句。

  朱建华抬头看看,栏杆不过2.20米左右,他笑了:“轻松,没问题。”

  “那么,这水泥柱呢?”栏杆的中间,每隔一段就有一根方水泥柱,高出铁栏杆好大一截。

  朱建华站定不走了。水泥柱,大概快接近2.40米,是超过世界纪录的高度了!

  哎,这高高的柱子,怎么像一个人呢,他高傲地站在那里,两手合抱在胸前,背脊斜靠在栏杆上,挑战似地逼视着朱建华。噢,是韦西格?是卡特?……朱建华激动起来:“这柱子,我一定也能跳过去!”

  真的,朱建华并不是吹牛,他觉得浑身轻松,身体的每一个部件都感觉良好,想高高地跳起来的欲望,时时刻刻在他的心里冲动。他抬起头,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空,他担心明天会下雨,如果下雨,那就糟了。不久前那次不顺利的南京国际田径邀请赛,他还记忆犹新呢。那次比赛时,他的身体和技术素质处于极佳状态,胡鸿飞和他对创造新成绩充满了信心。谁知比赛那天竟下起雨来,运动员一个个被淋成了落汤鸡,谁也无法出成绩,朱建华只跳过2.26米,错过一次非常好的机会。

  6月11日,多云,是比赛的好天气!跳高比赛是下午三点半开始的。在十几名跳高选手中,朱建华显得特别沉着冷静。当横杆升到2.00米、2.04米时,别的运动员都上场了,只有他,依然静静地坐在一边。2.08米,他一跃而过,轻松得像越过一道门槛。2.12米,他又轻而易举地过去了,2.16米,他免跳,2.20米,他又是一跃而过。2.22米,他再免跳。他知道,跳第六次至第八次时,是竞技状态最好的时候,他要抓住最好的时机冲击新的高度。到2.26米时,裁判员换了一根新的横杆,没有谁能越过这个高度了,只有朱建华,还是轻轻地凌空一跃,过去了。

  横杆升到2.34米,这将是新的亚洲纪录,朱建华还没有征服过这个高度。然而他充满了信心,他并没有感到横杆高不可攀,比起昨天见到的那个水泥柱,还差那么一截呢。他轻轻跳了几下,闪电般扑向跳高架,哒哒哒哒……起跳!腾空!顺利过杆。身体高出横杆很大一截!可是,当他倒地之后,横杆却慢悠悠地飘落下来,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这情形,几乎和半年前在新德里冲2.37米的情景一模一样,还是脚跟轻轻擦了一下!

  朱建华呼地从海绵垫子上一跃而起,用手掌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哎,怎么这样不争气!场子里,惋惜的叹息声像烟雾一般四处弥漫着……朱建华抬起头来,朝议论纷纷的看台上望了一眼。他看见胡鸿飞了,教练稳稳地坐在那里,脸上毫无沮丧的神情,甚至有那么一点儿微笑。朱建华又振奋了,他懂得胡鸿飞的心思,赛前,胡鸿飞曾经提醒过他:跳2.34米时万一出现类似情况,就说明有实力,不能错失时机,必须鼓足勇气再冲!昨天傍晚,在水泥柱前产生的幻觉,仿佛又突然出现在眼前:韦西格、卡特,正高傲地瞧着他……朱建华热血沸腾了。他大步走到裁判面前,果断地举起手臂,大声喊道:2.34米不要了,跳2.37米!

  不是尾声

  现在,我们让那个“定格”了的激动人心的场面再动起来吧……一分钟电子计时器开动了。万籁俱寂,整个世界仿佛暂时沉默了,人们只能听见自己加快了频律的心跳……朱建华昂起头颅,双目炯炯地向那根高高的横杆投去庄严而又轻蔑的一瞥,他要冲了!

  北京工人体育场从来没有这么静过。当朱建华踏了几个碎步,旋风般冲向横杆时,整个空间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响着——“哒哒哒哒……”像惊心动魄的鼓点,震撼着这个暂时沉默的世界,激动着无数忐忑不安的灵魂。在2.37米的横杆下,他奋然起跳了,跳得那么高,仿佛要离开大地,窜入云空……朱建华跳过去了,横杆依然架在空中,纹丝未动!

  1983年6月11日十八点零五分,中国人创造了新的跳高世界纪录!

  北京工人体育场地震了!观众们发狂似地从看台上跳下来,欢呼着向朱建华拥来。“朱建华,英雄啊!”“中国万岁!”……人们忘情地呼喊着,晶莹的泪花在无数双眼睛里滚动着。八十高龄的总裁判夏翔老泪纵横,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倪志钦、郑凤荣像年轻人一样叫()喊着,拼命拍着手,视线也变得一片模糊……朱建华被欢乐的人群高高地抛起来,抛起来……他的脚刚刚着地,便不顾一切地冲向看台,和泣不成声的胡鸿飞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是的,2.37米,这是当今跳高的世界之巅,是跳高运动员的珠穆朗玛。这新的高度,属于中国!

  然而,世界永远在运动。科学家们说,珠穆朗玛,每年都在向上升着。跳高世界纪录,也会往上升的。朱建华的目光,已经离开2.37米,向更高的方向看去。他还年轻,他决不会在攀登道上滞留。有许多重要的世界大赛在等待着他。他的掷地有声的誓言,正随着电波传遍世界:

  ……跳过2.37米,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将从零开始,争取早日跳过2.40米!

  1983年6月22日于上海

  

  赵丽宏:童年笨事

  如果回想一下,每个人儿时都会做过一些笨事,这并不奇怪,因为儿时幼稚,常常把幻想当成真实。做笨事并不一定是笨人,聪明人和笨人的区别在于:聪明人做了笨事之后会改,并且从中悟出一些道理,而笨人则屡错展做,永远笨头笨脑地错下去。

  我小时候笨事也做得不少,现在想起来还会忍不住发笑。

  追“屁”

  五六岁的时候,我有个奇怪的嗜好:喜欢闻汽油的气味。我认为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就是汽油味,比那种绿颜色的明星牌花露水气味要美妙得多。而汽油味中,我最喜欢闻汽车排出的废气。于是跟大人走在马路上,我总是拼命用鼻子吸气,有汽车开过去,鼻子里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跟哥哥出去,他发现我不停地用鼻子吸气,便问:“你在做什么?”我回答:“我在追汽车放出来的气。”哥哥大笑道:“这是汽车在放屁呀,你追屁干吗?”哥哥和我一起在马路边前俯后仰地大笑了好一阵。

  笑归笑,可我的怪嗜好依旧未变,还是爱闻汽车排出来的气。因为做这件事很方便,走在马路上,你只要用鼻子使劲吸气便可以。后来我觉得空气中那汽油味太淡,而且稍纵即逝,闻起来总不过瘾,于是总想什么时候过瘾一下。终于想出办法来。一次,一辆摩托车停在我家弄堂口。摩托车尾部有一根粗粗的排气管,机器发动时会喷出又黑又浓的油气,我想,如果离那排气管近一点,一定可以闻得很过瘾。

  我很耐心地在弄堂口等着,过了一会儿,摩托车的主人来了,等他坐到摩托车上,准备发动时,我动作敏捷地趴到地上,将鼻子凑近排气管的出口处等着。摩托车的主人当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个小孩在地上趴着,只见他的脚用力踩动了几下,摩托车呼啸着箭一般蹿出去。而我呢,趴在路边几乎昏倒。

  那一瞬间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随着那机器的发动声轰然而起,一团黑色的烟雾扑面而来,把我整个儿包裹起来。根本没有什么美妙的气味,只有一股刺鼻的、几乎使人窒息的怪味从我的眼睛、鼻孔、嘴巴里钻进来,钻进我的脑子,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我又是流泪,又是咳嗽,只感到头晕眼花、天昏地黑,恨不得把肚皮里的一切东西都呕出来……天哪,这难道就是我曾迷恋过的汽油味儿!等我趴在地上缓过一口气来时,只见好几个人围在我身边看着我发笑,好像在看一个逗人发乐的小丑。后来,猛烈喷出的油气把我的脸熏得一片乌黑,我的模样狼狈而又滑稽……

  从此以后,我开始讨厌汽油味,并且逐渐懂得,任何事情,做得过分以后,便会变得荒唐,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囚蚁

  童年时曾经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可以由人来饲养,而且所有的动物都可以从小养到大,就像人一样,摇篮里不满一尺长的小小婴儿总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巨人。连蚂蚁也不例外。在歌子里唱过“小蚂蚁,爱劳动,一天到晚忙做工”,所以对地上的蚂蚁特别有好感,常常趴在墙角或者路边仔细观察它们的活动,看它们排着队运食物、搬家,和比它们大无数倍的爬虫和飞虫们作战……大约是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妹妹忽发奇想:为什么不能把蚂蚁们放到玻璃瓶里养起来呢?像养小鸡小鸭那样养它们,给它们吃,给它们喝,它们一定会长大,长得比蟋蟀和蝈蝈们还要大。

  这件事情并不复杂。找一个有盖子的玻璃药瓶,然后将蚂蚁捉到瓶子里,我们一共捉了十五只蚂蚁,再旋紧瓶盖。这样,这十五只蚂蚁便有了一个透明整洁的新家。我和妹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蚂蚁们在瓶子里的动静,只见它们不停地摇动着头顶的两根触须,急急忙忙地在瓶子里上下来回地走动,似乎在寻找什么。我想它们大概是饿了,便旋开瓶盖投进一些饭粒,可它们却毫无兴趣,依然惊惶不安地在瓶里奔跑。它们肯定在用它们的语言大声喊叫,可惜我听不见……第二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玻璃瓶里的蚂蚁。只见那十五只蚂蚁横七竖八躺在瓶底下,安安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它们全都死了。我和妹妹很是伤心了一阵,想了半天,得出结论:是因为药瓶里不透气,蚂蚁们是闷死的。(现在想起来更可能是瓶里药味使小蚂蚁们送了命。)

  原因既已找到,新的办法便随之而来。我找来一只火柴盒子,准备为蚂蚁们做一个新居。怕它们再闷死,我命令妹妹用大头针在火柴壳上扎出一些小洞眼,作为透气。当时已是深秋,天气有些冷,于是妹妹又有新的担忧:“火柴盒里很冷,小蚂蚁要冻死的!”对,想办法吧。在妹妹的眼里,我这个比她大一岁的哥哥是无所不能的。我果然想出办法来:从保暖用的草饭窝里抽出几根稻草,用剪刀将稻草剪碎后装到火柴盒里,这样,我们的蚂蚁客人就有了一个又透气又暖和的新离了。我和妹妹又抓来一些蚂蚁关进火柴盒里,还放进一些饼干屑,我们相信蚂蚁们会喜欢这个新家。遗憾的是不能像玻璃瓶一样在外面可以观察它们了。但可以用耳朵来听,把火柴盒贴在耳朵上,可以听见它们的脚步声。这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极其轻微,必须在夜深人静时听,而且要平心静气地听。在这若有若无的微响中,我曾经有过不少奇妙的遐想,我仿佛已看见那些快乐的小蚂蚁正在长大,它们长出了美丽的翅膀,像一群威风凛凛的大蟋蟀……

  然而我们的试验还是没有。不到两天时间,火柴盒里的蚂蚁们全都逃得无影无踪。我也终于明白,蚂蚁们是不愿意被关起来的,它们宁可在墙角、路边和野地里辛辛苦苦地忙碌搏斗,也不愿意在人们为它们设置的安乐窝里享福。对它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自由的生活更为可贵。

  跳河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爬上了苏州河大桥的水泥桥栏。我站得那么高,湍急的河水在我脚下七八米的地方奔流。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往下跳,然而脚却有点儿发抖……

  背后有人在小声议论——

  “喔,这么高,比跳水池的跳台还高!这孩子敢跳?”

  “胆子还真不小!”

  “瞧,他有些害怕了。”

  议论声无一遗漏,都传进了我的耳朵。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还是读初中一年级时的事情。放暑假的时候,我常常和弄堂里的一批小伙伴一起下黄浦江或者苏州河游泳。有一天,看见几个身材健美的小伙子站在苏州河桥栏上轮流跳水,跳得又潇洒又优美,使人惊叹又使人羡慕。我突然也想去试一试,他们能跳,我为什么不能呢?小伙伴们知道我的想法后,都表示怀疑,他们不相信我有这样的胆量。我急了,赌咒发誓道:“你们看好,我不跳不姓赵!”看我这么认真,有几个和我特别要好的孩子也为我担心了,他们说:“好了,我们相信你敢跳了。你可千万别真的去跳!”“假如‘吃大板’(“吃大板”,指从高空落水时身体和水面平行接触,极危险),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我的决心。我爬上桥栏时,小伙伴们都为我捏一把汗,有几个甚至不敢看,躲得远远的……

  然而当我站到高高的桥栏上之后,却真的害怕起来,尤其是低头看桥下的流水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在这之前,我从未在超过一米以上的高度跳下水,现在一下子要从七八米高的地方跳入水中,而且没有任何准备和训练,真是有点冒险。如果“插蜡烛”,保持直立的姿势跳下去,危险性要小些,但肯定会被人取笑。头先落水呢,一点把握也没有……我犹豫了几秒钟。在听到背后围观者的议论时,我一下子鼓起勇气:头先落水!

  我眼睛一闭,跳了下去。但结果非常糟糕,因为太紧张,落水时身体蜷曲着,背部被水面又狠又闷地拍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挣扎着游上岸时,发现背脊上红红的一大片。不过,这极不潇洒的一跳,却使我懂得了怎样才能使身体保持平衡。

  “这一跳不行,我重跳。”当小伙伴们拥上来时,我喘着气宣布了我的决定。

  不管他们怎样劝阻,()我还是重新爬上了桥栏。我又跳了两次。尽管我看不见自己落水时的姿势,但从伙伴们的赞叹和围观者的目光来看,后两次落水我是成功了。

  我的父母和学校的老师从来不知道我曾到江河里游泳,更不知道我还敢从桥头往河里跳。他们也许不会相信,这样一个经常埋头在书中的文质彬彬的好学生,竟然会做出这种只有顽童才会去干的冒险行动。然而我确确实实这样干了,干得比顽童还要大胆。

  为逞一时之强而去冒这样的险,似乎有点蠢,有点不值得,但我因此而树立了这样的:凡是我想要做的,我一定能够做到。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信条越来越明确。尽管以后我也不断有过失败和,但我从来没有轻易放弃过自己所追寻的理想和目标。

  (选自《中国作家人生历程·童年》,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1999年1月版)

赵丽宏:新的高度,属于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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