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眼睛
星期日下午六点,镇文化馆值班员苏淼如,在书库——也是他的办公室里,埋头写信。
亲爱的芹:
我每每回忆往事,关于志愿、理想、走向生活,我们想过、谈过、写过多少美丽的图景啊。哪一个学生没有梦见过自己发明了万能工作母机,或者飞到了海王星上呢?这些天真的、可爱的、大吵大叫的幻想,一旦接触到实际,就被那冷静的现实生活迅速地、不言不语地、心平气和地给粉碎了。谁能想到,我,一个高等学校毕业生,会彼分配到这个乡间小镇的文化馆,和连环图画、幻灯片打起交道呢。
苏淼如把笔放下,点起了一支烟。他听着木板外边报刊阅览室里人们踮起脚走着路,到报架子旁边翻看和掉换报纸的声音,还有人在轻轻地咳嗽。他吸了一口烟,默默地看着高大的书架中间的秋阳的夕照,有许多微尘在光束里浮动。他嗅见了一种熟悉的气味,有旧书上读者的手指留下的汗污味,有陈年的纸张的霉潮气味,有新书的油墨味,有书架的油漆味与木料挥发的气味。还有木板那边传来的农村青年读者身上的气味。总之,这是一种乡村图书馆特有的、必有的混合气味。这种略略酸苦的气味一钻入苏淼如的鼻孔,就提醒他不能不想起自己的狭窄的、不如意的、默默无闻的生活,使他十分忧郁了。
他把烟放在桌角,继续写下去:
我害怕下午,害怕夕阳把橙黄色的光投照在东墙上,这阳光逼迫我不能不感觉到,日子在一天一天,永无休止地流逝……他皱皱眉,又写:
当然,我只是和你谈谈而已。不告诉你,又告诉谁呢?至于工作,我还是会好好地做。我会努力振作自己,更希望不要影响你的心绪。领导上对我说,几年来的灾害给国家带来了一些困难,目前,不是处于一个事业大发展的时期,说让我在下面工作一段时间,锻炼锻炼,会有许多好处。谁不知道这些道理呢?但是,过去昼夜盼望着的未来,毕竟不是这样的啊……喀、喀、喀,有人敲响借书窗口。
苏淼如把信纸翻过,一手拿起烟,一手打开小木窗,看也不看地说:
“同志,借书时间已经过了。”
“不,您得帮忙。”回答的是一个急切的、清脆的女音。
苏淼如这才低下头,把脸凑近窗口,他看见一双乌黑的、燃烧着热情和希望的眼睛。是一个农村姑娘,穿着花衬衫,梳着短辫子,两条小辫一边系着一块小手绢,她的额头沁满了汗珠,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姑娘。
这面孔倒像哪里见过似的。苏淼如想。他皱着眉,问:
“什么事?”
“我们要借一本《红岩》。”
“《红岩》?”苏淼如淡淡地一笑,“早借光了。”他笑她们把借《红岩》想得如此轻易。
“我们需要《红岩》,明天晚上过团日,动员秋收,我们要朗诵《红岩》里的几段,鼓舞青年们。”
“咱们这儿有八本《红岩》,都分到各大队去了,至早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收回来。你们可以先登一下记,等有了,我们通知你。”
“那不行,我们急着用呢,我们是紫李子峪村的,您给我们找一本吧,我们保证爱护图书,按时归还……”这姑娘执拗地紧盯着苏淼如说。
“不是和你说了么!”苏淼如不耐烦了,“没有,就是没有。”
“那——”那姑娘的眼神显出失望的样子,她拉一拉她的女伴的衣角。
“别的书,《朝阳花》?”身旁的女伴说。
“《朝阳花》、《史》、《红旗谱》、《革命烈士诗抄》,全部都借出去了。你们要看长篇小说,这儿只有翻译书了。”苏淼如伸手从书架取下了几本大部头的书,放在小窗口。
那姑娘翻了翻拿给她的精装书,眼睛困惑地眨一眨,问道:
“这书,能配合动员秋收么?”
“这些书,包括《红岩》在内,都是文学名着,都不是动员秋收的宣传材料!”
苏淼如一个字一个字地重重地说,那姑娘的无知和啰嗦使他有点气恼。他粗鲁地夺回了木窗下的书,转过身去,把书放回原处。
“劳驾,同志,请您告诉我,到哪里可以找着《红岩》呢?”那姑娘仍然耐心地请求他。
“哪儿也没有。新华书店来过几本,”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十分钟就卖光了。”
梳短辫子的姑娘听了,眼光一下子变得那样沮丧,使苏淼如也感动了,他叹了口气,说:
“县图书馆阅览室倒是有一本,但那是只供在那儿阅读的……”
“一定有吗?”不等他说完,那姑娘就急着问。
“一定有,可是……”
姑娘不听他的“可是”,扭头拉上自己的同伴,说:“走,咱们上县城去!”
“不成,不成,”苏淼如连忙摆手,“那本书不外借!”
“没关系。”姑娘一边回答,一边拉上她的女伴,走了。推门的时候,隔着小窗,苏淼如看到她的黑半截裤下裸露的小腿,腿上蒙着一层多么厚的灰土啊。
苏淼如略略一愣,推门追了出去,来到街上,两位姑娘已经走了老远,苏淼如用手在口边拢成一个喇叭筒,喊道:
“喂,你们别去了,通往县里的班车已经过点了……”
“不要紧,我们在地上走。”那姑娘转过身,向他招手,去了。
苏淼如拖着缓慢的步子往回走,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闹钟响铃,到了闭馆时间。报刊室的读者开始散去。苏淼如习惯地过去整理一下杂志,在借书窗口的下面的地上,他看到了从那两位姑娘的鞋子上落下的黄泥巴。
“真是个热情的好姑娘!”苏淼如微笑了。
把《科学大众》从桌子角放回原处,再把《河北日报》的报夹子拧紧,之后,他回到那高大的书架边,他的写字台前,他略一迟疑,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本红光耀眼的新书——《红岩》。
他看了看四周,好像怕被什么人看见似的。然后挥一挥手,驱掉心头出现的一股愧意,无限珍爱地、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掏出笔,甩一甩水,深情地在扉页上题道:
给亲爱的芹
淼如购于一个偏僻的小镇
初秋
他继续写信:
寄去你最喜欢而又求之未得的书。可真难弄!新华书店的小刘尊敬我这个大学生,特地给我留了一本。这也算是走“后门”吧。你还想看什么书?需要什么?如果我能为你办点事,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告诉你吧……第二天一早,苏淼如去邮局寄发自己的书和信。邮务员是一个快活的、和谁都一见如故的女孩子。她接过挂号邮件,问道:“什么书?”
“《红岩》。”苏淼如不经意地说。
“《红岩》?!”邮务员惊叫了一声,看了看收件人的姓名、住址,调皮地说,“她可真福气。”
由于矜持,苏淼如没有说什么。其实,他也分明因为那邮务员的惊羡而觉得满足了。他轻快地信步走到柜台的右边,翻看最近的期刊。还有什么比为自己心爱的人做事更使人喜悦呢?他的信,他的书,将要沿着铁路、公路,走向城市,送到他的未婚爱人手里,当魏芹打开邮包的时候,一抹笑意会使她的面容更加美丽……他随手捡起了一本《中国妇女》,一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梳着两支短辫,睁大眼睛,热情地、执拗地注视着他。
是谁?
他用手指着杂志的封面,结结巴巴地问那邮务员:“她……她是……?”
活泼的邮务员一跳一跳地走了过来,大笑着说:
“您呀,您连她都不知道?她就是林——燕——子!”
林燕子?
他听说过,就在他们县,有这么一位鼎鼎大名的林燕子,她是改造荒山的英雄,知识青年参加农业生产的先驱。她出席过“群英会”,代表中国青年参加过世界青年联欢节,访问过朝鲜。《中国青年报》曾经整版刊登过她的事迹,中央新闻纪录影片厂曾经为她拍摄过电影……“她是哪个村的人?”
“紫李子峪!”
苏淼如脑子里“轰”的一声,他嗫嚅着抄起了杂志就走,不顾邮务员提醒他:
“每本一毛六分钱。”
回到文化馆,他双手捧着《中国妇女》,一遍又一遍地端详着林燕子,一遍比一遍看得真切,一遍比一遍看得明白:
是她!
他马上给县图书馆挂电话,找着了新来的管理员小伍。
“喂,昨天晚上,紫李子峪村的两个女青年,到你们那里去了么?”
“来了,她们刚刚乘车走。”
“什么?”
“是啊。她们真了不起,走了五十里的山路去到你们镇,又徒步二十里来到咱们县里。她们拿到《红岩》,整整在阅览室抄写了一夜,她们抄下了需要的几段,说是要在团日朗诵呢!”
“你怎么不把书借给人家?”
“是啊,她们的精神实在感动人,我已经答应可以破格把阅览室的书借出去,但是那个梳短辫子的姑娘说:‘为什么要对我们特殊呢?现在,需要《红岩》的人是很多很多的。’”
“你知道她是谁吗?那个姑娘?”
“谁?”
“林——燕——子!”
苏淼如把电话挂上,重重地喘着气。谁想得到,一个用布手绢系着小辫,穿着黑半截裤,满腿泥土的小姑娘,竟是全国闻名、上过报、出过国的英雄!她是那样热烈、匆忙、谦和、朴素,不达目的,决不休止,而又严守制度,照顾别人。这正是英雄本色!怎么他昨天一点也没想到,一点也没有看出呢?他的眼睛真是平庸、迟钝、糊涂!林燕子来到这小小的图书馆向他借《红岩》,而他居然那样冷淡,那样不负责任……要知道,就在林燕子奔波七十里,夜抄《红岩》的时候,他正为将给未婚妻寄去那本书而踌躇意满地鼾睡呢!
林燕子像一道闪电一样照亮了他灰色的生活,青春、功勋、荣誉……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光明和温暖,他害怕失去它们,他必须紧紧地去靠近,去抓住……还可以补救!紧张中苏淼如变得格外聪明。现在是八点十七分,火车还没有来,他的《红岩》还没离开此地,可以赶紧去把邮包索取回来,然后立即去紫李子峪,把《红岩》给林燕子送去,告诉林燕子:
“知道您急需这本书,我特意找到给您送来了。”
林燕子呢,一定会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说:
“谢谢您!”
他怎么回答呢?他要说:
“不,是您教育了我。”
正当苏淼如兴奋地准备出门时,电话铃响了。
县图书馆。小伍来电话说。
“老苏,告诉你,我们‘调查研究’了一番,昨天来的那姑娘并不是林燕子。”
“什么?不会的!”
“不是林燕子。第一,林燕子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而那姑娘,看样子不过十八九岁。”
“二十七岁?不会吧?你看到这期《中国妇女》了没有?封面上有林燕子的像,年轻得很哪!”
“唉,那还不是制版的人的能耐!他们把你的照片印出来,一看,年轻了十年。
还有第二呢,林燕子现在是长关公社的主任,那姑娘,可不像主任……”
“那……那也不……不一定……”苏淼如困惑了。
“还有第三呢,我们这儿有人认识林燕子,他也看见昨天来的姑娘了,他说根本不是……”
“唉,你怎么不早说这个第三点!”苏淼如颓然放下了电话,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自语道:“原来如此!”
现在,一切都弄清楚了。苏淼如擦着汗怨自己太沉不住气,又怨杂志刊登人物照片时的修版未免太狠。渐渐地,他有点失望,原来,在他的平凡枯滞的生活里,并没有戏剧性地出现这样一个光芒四射的英雄,而林燕子,毕竟是公社主任了,与昨天来的那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和他——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干部”,有着不小的距离。
“这也好,不必把已经寄出去的书要回来了。”
苏淼如安慰着自己。开始登记书店送来的新书。
《中国蔬菜优良品种》:乙1085,《猪瘟防治法》:乙0293,《人物肖像画初步》……吓,来了本美术书,肖像……奇怪,那姑娘的肖像怎么和林燕子那么相仿呢?她究竟是谁呢?……他抬头看了看《中国妇女》,林燕子的那两只眼睛,不就是昨天隔着小木窗盯着他的那一双吗?奇怪,竟是一模一样。也许,她是林燕子的妹妹?……别胡思乱想了。《人物肖像画初步》:庚0096,《和青年朋友们谈人生观问题》:甲0947,《什么是青年人的远大理想?》:甲0948……有意思,人生呀,理想呀,在他十六年的学生生活里谈过上千遍,可怎么什么也没弄明白呢?就说林燕子吧,她的理想,她的人生……啊,又是林燕子!
尽管苏淼如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经过“调查研究”,肯定她不是林燕子;那么,她来借书等等,也就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件;而林燕子也就和他的生活毫无关系,他完全不必再想她和林燕子。但是不,他做不到,在他的思想里,左也是林燕子,右也是林燕子……于是,他干脆挪开书,拿起《中国妇女》,激动地阅读林燕子的事迹,当他读到林燕子带领社员们,在冰天雪地之中开山劈石,一篓篓地从河滩背客土①,在自古以来的荒山上叠起一堰堰的梯田,种上了庄稼的时候,他的眼睛润湿了。
①客土:从他处这来改良本地土壤的土。
苏淼如深深地沉浸在林燕子的斗争和生活里边,以至文化馆的馆长开门进来,他都不知道,直到馆长走到他的身边。
馆长亲热地问候他早,告诉他说:
“刚才,长关公社主任林燕子来电话……”
“什么?”苏淼如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林燕子来电话说,”馆长没有注意苏淼如的异常的反应,继续说,“下月九号,他们公社召开还乡知识青年积极分子大会,她请咱们文化馆去一个人讲讲文艺阅读的问题。我们考虑让你去……”
“我?讲文艺阅读?我讲不了。”苏淼如慌乱地说。
“不要谦虚嘛,”馆长亲切地拍一拍他的肩膀,“我告诉林燕子了,咱们这儿来了一位大学生,她特别欢迎。她说,还盼望你到村里去,给青年们讲一讲《红岩》,许多青年想看,找不到书。”
“我、我、我不行啊!”
“有什么不行呢?去干吧。现在农村知识青年增多了,一定要把文艺阅读的辅导工作抓起来。有困难,咱们一起商量吧。大家对你的期待很不小呢!”
馆长走了,苏淼如呆呆地站在那里。
瞧,这一次是“真正的”林燕子出现了!林燕子要求他,不,是命令他去工作。
从昨天下午,林燕子——“真”的林燕子和“假”的林燕子,闯入到他的生活、他的有着特殊气味的图书室来了,他没有丝毫准备,他的心被搅得波浪滔天,无论怎样,他也躲不开她们的明朗的眼睛的逼视。似乎有许多问题,许多重大的、关于他的道路和命运的问题等待着他去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怎么办呢?
他点起一支烟,使自己平静,然后缓缓地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秋天的晴空,晶蓝如玉,细鳞似的发光的白云,伸展成大扇面形,使白云下的庄稼显得葱郁黑碧。夹着大棒的玉米,弯着头缨的高粱,还有一大片谷子——那是“刀把齐”,那是“大白”,苏森如最近才学会了辨认几种谷子——都长得十分茁壮。大路上有膘肥毛壮的青骡子驾着大车,车上装着堆成小山似的茄子、冬瓜。大路这边,社员正在浇大自菜,苏淼如似乎嗅得见地里的芳香的新鲜的沁人心脾的生菜味儿。
“今年会有一个多么好的收成啊!”苏淼加快乐地想,“那姑娘把《红岩》当做动员秋收的传单呢。”他笑了,但是,不等他笑出来,一个尖锐的思想突然钻进他的头脑里:
“如果说她们用《红岩》动员秋收是亵渎了文学,那么我呢?我的一切,我的情绪和我随着《红岩》一起寄走的信,又算是什么呢?”
这个思想是这样严厉,这样尖刻,像一把匕首一样指向他的胸膛,他战栗了。
他哆哆嗦嗦地走回办公桌边,马上拿起笔办公。
《刘胡兰小传》:丙5033,《向秀丽》:丙5034,《在……》,慢着,他又有了新的发现。
他拿起《刘胡兰小传》和《向秀丽》两本小册子,凝视着倔强无畏的刘胡兰和质朴磊落的向秀丽,再看看《中国妇女》的封面,他恍然了。
原来,不论是刘胡兰,()是向秀丽,是林燕子,不管每个人的年龄、经历、事迹、面孔有着怎样的不同,她们都有着一样的眼睛。清亮的、充满热情的、望得很远、又很坚定的眼睛,这些眼睛注视着他。
原来——他这才明白,那个前来借书的小姑娘,是不是林燕子,这是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她的女伴,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年轻人,都长着和刘胡兰、向秀丽、林燕子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心。
苏淼如跑去找馆长,说他要下乡了解情况,同意准备一下,好给长关公社的青年作报告。馆长赞许地点了头。于是,他急急向邮局跑去,在那多嘴的邮务员惊愕的注视之中索回了邮包,取出了《红岩》。他兴高采烈地跑出来,在明丽的秋阳的照耀下,他要翻山越岭到紫李子峪去。他必须在晚饭以前把书送到那里,必须赶在她们的团日举行之前。
1962年
王蒙:夜雨
窸窸窣窣……
莫非今夜仍是没有雨?
傍晚天空的几朵乌云,带给秀兰和她的乡亲们多少希望啊。可是现在,她躺在炕上,黑暗中睁大了两只渴望的眼睛,只听得小风吹响大核桃树叶子的声音。
小麦正在灌浆,核桃已经坐果,谷黍还没有出齐青苗,白薯栽秧刚刚开始……一切都仰望着阳光果果的天空。
黄旱经年,今春又是全无滴雨。河滩上挖了三丈深才见水。从那里灌满两桶水,挑到山顶的梯田栽白薯。挑一趟,汗水就湿透大小衣衫。今天,和小伙子们摽在一块儿,秀兰挑了三十九挑水。明天,她要挑……明天,她要挑……明天……明天她去做什么呢?她的嘴角显出了一丝笑意,笑她自己怎么那么痴。明天,她就要离开这个干旱的山村,到城里办喜事去了。她父亲给她找的对象——一个挺漂亮、挺和气的工人。
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她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她——去年才还乡生产的初中毕业生,一个十九岁的、羞怯寡言的女孩子,要结婚了,要做大人了,要离开农村,到城市去了。这可是她过去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儿。一个多月以前,她的在城里做木匠的父亲,写信找了她去,安排她和那个叫做熊嘉聪的铣工见了面。那个人(秀兰还不好意思称呼他的笔画繁多的名字)已经二十七岁了,显得倒还年轻。他们一起看了电影,逛了公园,还一起在饭馆吃了饭。父亲问她的意见,她低着头,扭着衣角,她想说:“不,我还小呢,我不……”却没有说出来。
她从来没有到城里去过。这一次,她亲眼看到了一个嫁到城里去的女伴曾经向她炫耀过的那些东西:那宽广平滑的马路,辉煌高雅的剧场,烫发的女司机驾驶着的无轨电车,五光十色的百货商店,的确使她惊奇、喜悦,兴奋得说不出话来。还有“那个人”的健壮的身躯和劳动布制服上的机油味儿……她偶尔看他一眼就要脸红心跳。破天荒的、一个重大的问题要她决定,她不知所措了。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是坏还是好。也许,听父亲的话就对了。嫁到城里,就可以过起几年前离开了农村的那个女伴一样的生活……“习惯”、“随大流”,对于有些女孩子,比“思考”、“意志”要有力得多。
她扭着衣角不说话。这还有什么呢?父亲送她回家,向母亲布置了一切。母亲紧张地忙活起来,她还是照常地出工、挑水、推碾子、听团课,到团支部办的图书馆借薄本的小说和连环图画看。城市和结婚,对于她有一种隐隐的、神秘的魅力,但她总觉得,或者是她总愿意觉得,那还是相当遥远的事。
可是,现在呢?明天,她就该走了。母亲已经给她做好了新衣服,打好了包裹。
她借来的连环图画和短篇小说,也已经全部归还了。明天上午九点二十七分,去火车站上车。这以后,她就是城里人了。
城里人?是的,今天晚上,她帮助妈妈碾玉米的时候,张老娘子和范老娘子从碾房走过,大声大气地向她妈妈说:
“大顺子(这是她母亲的小名,这里,人们都老白了发了还互相用乳名称呼着)!
怎么还不让秀兰歇歇去?明儿就不是你们家的人了,人家要去城里见大世面去了。”
秀兰不快地转过身子,两位老娘子又说:“哟,脸皮怎么这么薄呀!小心到了婆婆家受气。不对,是我们老糊涂了,现在做媳妇的都是供在高桌上,受不了气。
秀兰是个好命的!对象是技术人,挣的钱多。听说你白天还挑水呢,是不是?傻丫头,还挑水干什么,到了城里,再也不用大日头底下往山上挑水了……”
“到城里也得劳动……”秀兰忍不住打断了她们的话。
“劳动,劳动也跟咱们山里头不一样,不用受这份苦了。”
现在,两位老娘子的音容、神态浮现在眼前,秀兰觉得心里很不舒展。
“……北大荒是好地方……”隔壁,小学五年级的弟弟唱道。从看完了《老兵新传》,弟弟就被这个歌迷住了。然后听见妈妈长出了一口气,翻过身来。这些天,忙着出工,忙着家务,又忙着给秀兰筹办喜事,可把妈妈给累坏了。
明天,就离开弟弟,离开妈妈了。离开?当然,这是最明显不过的事,是她一个人到城市结婚去。从小和她一齐打柴、烧饭、下地、做功课的最亲爱的弟弟,为什么这几天对她有点冷淡呢?睡觉以前,她问:“弟弟,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怎么不和我话?”那小家伙噘着嘴,好半天才说:“你走你的吧,我毕业后留在家建设农村。”回过头,不理她了。弟弟这么小的年纪,原来就怀抱着和姐姐一起建设农村新生活的雄心壮志啊。
她也懂。在学校,老师和团支部书记常常讲给他们,发展农业是当前的中心任务。留在农村参加生产是多么光荣,多么有意义。但是,她并没有认真地把这些道理和自己的实际生活联系起来过。从小,她就是个讲实际的孩子。七岁时候妈妈下地,她就能在家哄小弟弟了,还要在傍晚烧出一锅开水。她还没有认真地把“责任”、“前途”、“荣誉”这些庄严而巨大的字眼引入过自己的生活,就像除了短篇小说和连环图画,还没有过大厚本的经典理论着作出现在她的小书包里。她还不是共青团员,她还没有独立地做过什么重大的决定。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妈妈叮嘱她,今夜,要好好睡一觉,是姑娘时期在家的最后一夜了。
窸窸窣窣
是雨?是风?
是风?是雨?
“吱——嘎,吱——嘎”,传来远山鹂鸡儿的啼叫。大概不会下雨了,鹂鸡儿是在晴朗的夜晚才啼鸣的。
“扑——腾,扑——腾”,一群鸟儿飞过,宿鸟迁居,也许当真要变天气?
如果没有雨……
没有雨,就更得干!她想起三天前团支部召集的青年大会来了。团支部书记在会上说:
“连年大旱,有的人泄了气。不,不能泄气!谁泄气,谁就倒霉!去年,东庄子的社员,组织起来抗旱,挑水点种高粱、玉米,雨后又抢种了大批绿豆、荞麦。
结果,他们庄子的生产,在咱们公社占了第一。老天爷甩袖子,还不要紧,要是咱们农民甩了袖子,国家还指望谁呢?”
团支部书记叫朱勇臣,二十多岁了,去年和秀兰一起毕业的。他们从小学就同班,秀兰家里没有男劳动力,朱勇臣常常帮他们挑水,拾柴,垒墙豁子,抹房顶子。
上初中以后,由于男女的界限,他们不常在一起了。在学校,朱勇臣就特别棒。回到家来,他劳动得非常好,现在,每天晚上,他在紧张的劳动和频繁的会议之后,还自学《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呢。不知为什么,从这次进城回来,订了婚事,秀兰就怕看见朱勇臣,当朱勇臣从大街上迎面走来的时候,秀兰总是慌不迭地绕开去。
会后,组织了青年抗旱突击队,挑水点种补苗。秀兰报名要参加,朱勇臣却说:
“过两天就当新娘子去了,你不用来了。”虽然朱勇臣用开玩笑的口气说话,但是秀兰觉得,他的话里似乎含着一点对她微微责备的意思,深深惋惜的心情。别人也附和着朱勇臣这么说。她不好意思去争,她从来很少和人家争论过,蔫蔫地自己回到家直掉眼泪。可是,在队里干活的时候,她仍然争取到机会和男劳动力一起挑水,这样,心里才平静了些。
“呜——呜——”火车汽笛的长鸣,在静夜显得分外清晰。然后是“哐气”、“哐气”的车轮响。明天上午九点二十七分,她就坐上火车了。车厢里是整洁的、明亮的、热闹的。希望能找一个靠窗的座位,安坐下来看人们说笑、喝茶、打扑克,那是多么惬意啊。坐火车的人很多,都是兴致勃勃,春风满面的。在下一站——或者下两站,或者下几站——等着他们的一定是绝妙的好事情。
但是,穿过许多黑魆魆的山洞,跨过许多急湍湍的河流,之后,那个一望无边的辽阔的大平原和繁华喧闹的城市,带给她的,将是什么呢?
滴滴答答……
什么?这是什么声音?
滴滴答答……
秀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静听了一忽儿,不由披上衣服,下了炕……推门出去,一股清凉的潮气沁入她的鼻孔。天上,黑云在迅速地移动,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露出了几点闪着微光的星星。似乎星星也觉察到自己的出现是不合时宜、不受欢迎的。它们的闪光是那样畏怯,那样快就消失了。小凉风吹拂着她热乎乎的脸孔,吹动了覆在额前的短发。一个电闪,长长的美丽的蓝紫色的折线划过天空,映照出村北高高矗立的山头。吧嗒儿,一滴雨珠溜在她的脸颊上,清凉、温柔,些微的爽。她伸手去摸这雨珠,什么也没有摸着。吧嗒儿,又是一滴雨……下雨了!真的。
院里的大核桃树,巨大的树冠阻挡着稀疏的雨滴下落。秀兰索性拔下门闩,开开大门,迎街站立,尽情承受着这晚来的、人们望眼欲穿的、初夏的小雨。她想起自己的小镐,镐楔已经脱落了,雨后点种,是要用的啊……乒、乒、乒,急速的脚步声、笑声。黑暗中亮起了一个小红眼睛,一亮一亮的。
没错,那是党支部书记李老头的烟袋锅。和他一起走路的人,不用说,是大队陈队长了。他们俩,每天晚上,总是开会到深夜,然后一块儿走回家,睡不了多大会儿,又该分别到各队下地了。
现在,他们俩走来了。只听见陈队长说:
“我看,七队发展牲畜的经验就值得好好推广推广……”
李老头首先发现了这里门旁秀兰的身影。
“谁?”李老头问。
“我,秀兰。”
“秀兰子,怎么还不睡?”
“我起来看看,有没有雨。”
“好丫头!”李老头夸奖着,“告诉你们的朱勇臣,夜里要是下了雨,明天全体青年突击队员就远征北大山,补豆子去。那里的玉米,出苗最不好。”
“对……”
这时陈队长拍了李老头的肩膀一下,插嘴说:“打你这个官僚主义!明天,人家秀兰就做新娘子去啦,你还让人家去北大山……”
“是么?啊……啊……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大伯忘性太大,该打。秀兰子,给你道喜呀……”
秀兰子没有应声。李老头吸着烟,和陈队长并肩走过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李支书说:
“这个丫头才十九岁,结婚太早一点了嘛。”
陈队长说:“是啊,不过,咱们可不干涉……”
秀兰心里很不是味儿。小雨引起的欢快情绪顿然消失了。她悻悻地慢步走回屋去。
“秀兰子,是你吗?”妈妈在隔壁问。
“是我。”
“黑更半夜的,干什么去了?”
“我看看天。妈,下雨了。”
“下雨,不要紧,离火车站近,我打着伞送你去。”
“不是!”秀兰有点急躁,“我是说庄稼等雨。”
“睡吧,秀兰子,明天还得赶路。庄稼怎么样,你就不用操心了。”
妈妈在半睡半醒之中,用嘶哑的声音说话,说完,翻过身去,又睡了。
不用操心?不用操心……
当她坐火车去城里“搞对象”的时候,火车上一群女学生在热烈地议论庄稼长得怎么样,缺不缺雨。一个系白纱巾的、戴眼镜的女大学生,叹了一口气,用南方口音说:“唉!这个老天爷,赶快下一场透雨就好了。”秀兰想,她的心思也和咱们山沟儿里的农民一个样呢。到了城里,那个熊嘉聪,和她见面的第,是问麦子长得好不好。瞧,搞对象也在谈论麦子。在饭馆吃饭的时候,她旁边的桌位,一个穿柞绸大褂的满面皱纹的老年人和一个红领巾说话,说到近几年气候有些反常,对农业生产十分不利。红领巾说:“爷爷,您不用发愁,将来我长大了也到乡下种地去,我一定研究一个不怕旱的种地办法。”在电影院休息室的画报上,她看到的也净是些增产化肥、农药,技术工人与农业机械“配套”下乡的画片……谁说不用操心呢?土地,土地上的劳作,土地上的收成,是举国切望,举国瞩目,举国操心的啊。
答答滴滴……
雨声渐渐小了。秀兰梦见和伙伴们一起,在遍山挖成的鱼鳞坑和水平槽中栽树,小杏树、小山楂和小核桃树。一阵干风,把树全吹枯了……秀兰骤然惊醒。一束青光照在她的脸上。树影儿在窗纱上颤动。这是怎么回事?
月光!雨停了!
停了。秀兰蓦地哭出了声。
妈妈被惊动了,她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走进这屋,吃惊地问:
“秀兰子,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
“妈,雨不下了。”
“雨不下了不正好赶路吗?”妈妈仍然大惑不解。
“妈,咱们的庄稼和果树正等着雨呢!村里抗旱多么紧张啊,今年,再也不能让老天爷制服住了。前几天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大伙儿干得多么欢啊!可我,我为什么要走呢?我不愿意离开咱们村,不愿意去城市结婚……”
妈妈给搅胡涂了。下雨,结婚,这中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她断定有几分是女儿睡梦间的吃语。当年自己结婚的前夜(那时她才十七岁),也是睡觉直说胡话。
待嫁时的心情,是乱如麻的啊。
于是她劝慰女儿:
“别傻,秀兰子,你已经是大人了。爸爸给你找了门好亲事,人家人品好,有技术,家里人口又简单。结了婚,你住在城里,过起小日子,不是挺好吗?你看人家素芳……”
不提素芳还好。素芳,就是那个前年初中毕业,回家下地干了一个月的活,歇了半个月的工,就喊受不了了,白念了书的人,就是那个一个人跑到城市找舅舅,托舅舅给找对象,两个月中间换了三个对象,现在一去再不回来的人。那时,秀兰和她的同学们是多么轻视她啊。可是后来,父亲给自己在城里介绍对象的时候,怎么又没有怀着那样的心情想到她呢?现在,妈妈顺口提起素芳……难道自己也走素芳的路子?不,不,秀兰从来都是喜爱自己的家乡,喜爱田里的青苗和山坡的绿树,喜爱春天的播种和秋天的收获的啊。秀兰从来没有想过要抛离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山村,自己年轻的已经奉献了许多心血和汗水的土地的啊。于是她哭得更伤心了。
“妈,我不去,我要留在村里……”她一边哭一边说。
“别半夜里说梦话了,你爸爸不是问过你的意思了么?”
“可我没答应啊。”
“你也没摇头啊。你爸爸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你爸爸来信,说给你买了一条花格床单,给你买了小衣橱……”
“那,那我也得等着下一场透雨再走,”妈妈说得秀兰不好回答了,急切中,她仍然着,“我是不能做抗旱中的逃兵……”
听着女儿这种孩子气的话,妈妈笑了。她哄慰着说:“好了,好了,不下透雨,你就不用走。快睡吧,傻丫头!出嫁以前都是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的……”
于是她为女儿重新铺好被褥,放好枕头,扶女儿睡下了。
秀兰抽噎着,一下比一下微弱下去。妈妈渐渐放心了,她的眼皮也愈来愈沉重了。
哗哗啦啦……
未明时分,泻下了大雨。天亮了,雨仍然起劲地下着。院子里冒着水泡儿,老母鸡瑟缩地躲在房檐底下,水流汇集在石板修的阳沟里,急促地泄向街心,再流向河滩,冲出了密密的人字形的纹络,天空一阵暗,一阵亮;云迅速地推移,愈积愈厚了。
妈妈醒来,想起昨夜的事,不由失笑了。瞧这小丫头还有什么可说的……她起了炕,大略一梳洗,便悄悄掀开帘子,走进秀兰的房间,怕惊醒才睡下不久的女儿。
秀兰的房间空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放着一个包裹,本来已经扎好,准备带上火车,可是现在,打开了。
这个丫头,这么大雨,到哪里去了啊?妈妈又掀起帘子,看见秀兰的弟弟正在起身。妈妈问:“你姐姐呢?”
“我刚醒,哪里知道?”弟弟不高兴地说。
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秀兰踏着雨,跑回家来。她的衣服、鞋子都湿透了,顺着头发梢向下滴水。一夜没有安睡,她的下眼皮是青色的,然而她整个的脸孔,却因为极度的兴奋和喜悦焕发着光彩。
“你疯了!”妈妈有点恼怒,“穿着这么好的衣服淋雨,你还没睡醒么?”
“妈妈,妈妈!”秀兰是太快乐了,好雨不仅下透了干旱的土地,也润透了她的心。她的冰凉潮湿的双手搭在妈妈的肩上,根本没理会妈妈的斥责。
“妈妈,妈妈,我已经决定了,我已经跑去告诉党支部书记、团支部书记和生产队长了。我不结婚了,去它的吧!我才十九,跑到城里结哪门子的婚啊?爸爸太有点主观了。也怨我,我也没好好想。妈妈,妈妈,您别着急,我写一封信给‘那个人’,我会向他解释。他要是个明白人,他就会明白一切;他要是个糊涂人,那就不值得再搭理他。妈妈,妈妈,您瞧,这不是很好吗?团支部已经批准我做青年突击队员了。雨一停,我们下午就去北大山。您快点准备饭吧。妇女队要在近地补花生,妈妈,您也作好准备吧。妈妈,妈妈,为什么我一定得去结婚呢?什么也不为啊。我能不能不去呢?为什么不能?就这样,我自己做了主了。我拿定了主意了!
我要在咱们家乡,种一辈子地,和弟弟一起建设咱们的家乡,侍奉您过好日子……”
一向柔顺的、娴静的、没有多少主意的秀兰,怎么今天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她是那么坚决,那么,那么大胆。她的话又是那么流畅,那么热辣辣的,那是一泻千里,谁也驳不倒的啊。
“我赞成,我赞成!”没等她说完,弟弟就欢呼开了,他跑过去紧拉着姐姐的手。
妈妈完完全全地呆住(),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百依百顺的小女儿了。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秀兰子!”哗哗的雨声中,传来大街上朱勇臣快乐的吆喊,“青年突击队员到学校东屋开会去!”
这声音照亮了秀兰的脸,她豪畅地笑了。
“嗳!就去!”她的回答清脆而响亮。
她转过身,弟弟递给她一个草帽。她接过来,戴在头上,撩起裤脚,脱下鞋子,抬起健壮黝黑的小腿,赤足冒雨向外跑去。向那庄严而巨大的生活跑去了。
1962年
王蒙:眼睛
下载Word文档到电脑,方便收藏和打印
最新文章
闽ICP备18023965号-5闽公安备35020602002120 Copyright © 2011-2021 https://www.xuexiba.cn/ All Rights Reserved
本站作品均来自互联网,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站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联系我们。
免费复制
微信扫码关注,免费获得验证码
输入验证码后可免费复制
付费复制
付款成功后请在1小时之内完成复制
微信支付
支付宝支付
应付金额: 0 元
付款成功后,概不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