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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最宝贵的

ID:60556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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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蒙:最宝贵的

  市委书记严一行参加完追悼会, 回到办公楼。 他带着一点鼻音,告诉秘书:

  “小李,你回去吧。”

  “晚上七点的常委会……”

  “记得的。没你的事了,走吧。”小李新婚,尽量把晚上的时间空给他。

  但是李秘书犹犹豫豫,严一行发现了,问道:“还有事么?”

  “不……没有……”

  小李的支吾更引起了注意,“有话就说!是不是生活上有什么要求?你们的房子……”

  “不是!”小李连忙否认。

  “还是对我有意见?坐下谈。希望你能常常说一些我不太爱听的话。”严一行把小李让到沙发上,给他沏了一杯上好的龙井茶。

  小李知道,直言不讳,这是书记对于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最起码的要求。他说:

  “有个情况,曾梦云交代了十年前向他提供陈书记的行踪的人。”

  “谁?”严一行浓眉下的眼睛里,射出了愤怒的光芒。

  “是……”小李打了一下磕,“蛋蛋。”

  “嗯?”严一行一下子僵在了那里。一阵寒风,吹入了他的温暖的胸膛。他听到了自己的不规则的心跳。

  “……也可能是曾梦云的捏造……”

  “让我再了解一下。”严一行恢复了常态。

  小李走了。警卫员送来了晚饭,是他喜爱的韭菜合子。

  轻快的脚步。门响了,他抬起头。正是蛋蛋,满面红光,眼睛秀气而又明亮,个子比父亲高出半头,肩膀宽宽。看到爸爸那疑惑的神情,他说:

  “我明早就回厂。妈说你晚上不一定回,我跑来给你报喜……”蛋蛋(二十五岁了,家人仍然叫他的小名)抻了一下,为了加强效果。他拉开吊灯,给自己沏了茶,等待着父亲的抚爱的催问。见父亲不言语,他便自己说:

  “车间支部通过我……”他等待着祝贺。

  但是严一行的目光是冷淡的。蛋蛋误会了,他说:“爸爸,你放心。按你的话,进厂三年,我从来没讲过。只是填表以后,他们才知道我是谁的儿子。我完全是靠自己的表现来争取党员这个光荣称号的。”

  还是没话。蛋蛋不自在起来,他低下头,看见合子,“您还没吃饭……”

  “我们一块吃吧。”严一行的嘴角上露出勉强的笑容,“蛋蛋,告诉我,在十年前你陈伯伯被绑架这件事上,你做了些什么?”

  “我?和我有什么关系?”蛋蛋的表情健康、开朗,还有几分天真。一瞬间,巨大的希望映亮了严一行的脸孔,他的心也差不多落到了实处。但还是要追根究底。

  “那么,不是你向曾梦云提供了陈伯伯的行踪?”

  儿子的脸色变了。他的过分灵活的眼睛睁大了,呆滞了,他叫了起来:“不是我,爸爸,您别相信,不是我!”

  儿子的激动清楚无误地证明了:是他。

  “你应该忠诚老实。”严一行说。与其说他的口气严厉,不如说是慈祥的。

  蛋蛋结结巴巴地说:“十年前,我才十五岁!”

  “陈伯伯入党的时候十五岁。他在敌人的枪口下面,宁死也不把领导人的地址说出来。”

  “可那是日寇,而我面对的是当时唯一的左派领导……”

  “那个卖身投靠、手上沾满同志的鲜血的野心家,是哪一家子的左派!”严一行威严而又憎恶地说,“陈书记住院是总理批准的,鉴于当时的情况,他住在野战医院,是保密的。然而,曾梦云从你嘴里掏出了情报,唆使那个搞阶级报复的亡命徒,绑架了老陈,他们用那种令人发指的手段……”他说不下去了。甚至在追悼会上,他也没有让自己去回忆这些具体情节。

  沉默。挂钟的声音紧张而又嘈杂。

  “你害了陈书记,你害了自幼抱着你的陈伯伯。”严一行沉重他说。

  “当时曾梦云是坐在这里找我谈话的,说是两条道路由我挑……”

  “于是你挑选了哪条道路呢?保全自己,牺牲别人,这不是叛卖又是什么?”

  父亲的话像利刃,蛋蛋蜷缩了,簌簌地发抖。“但是,您应该公正些,”儿子没有信心地抗议着,“那时,我是多么诚实,多么轻信啊,我相信名义、旗号和言辞,胜过了相信自己。我真地以为你们都是黑的。我十五年来受到的全部教育都是黑的,我是狗崽子。”蛋蛋厌恶地打了一个寒战,“最初,陈伯母让我给陈伯伯送过一次衣服,不知道曾梦云怎么知道了,可我没想到他们会下毒手……”

  “现在呢?直到刚才你还隐瞒着……”

  “我……”蛋蛋语塞了,“我能负什么责任呢?承认我是叛徒、告密者?那我一辈子就完了。我一直安慰自己,说不定亡命徒是从另外的渠道弄到了陈伯伯的住处。爸爸,为什么您不早不晚,偏在我入党的时候提出这个问题,在关系我一生前途的关键时刻!”

  蛋蛋的话使严一行的心揪在了一块儿。“难道除了你的前途,你的名声、称号之外,再没有值得你考虑,值得你心疼的更宝贵的东西了么?”

  “什么宝贵的?”儿子茫然了

  “譬如说,我们的主义、道德和良心……”

  蛋蛋听错了,他说:“我没有什么别的主意,也没有什么旁人给我出过坏主意。”

  “我说的是共产主义、马列主义!”严一行爆发了,他砰地拍响了桌子,茶水溅到了手背上,“连这都不懂,你入个什么党!”他大喝道。

  二十五年了,蛋蛋还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脾气,他吓呆了。

  电话铃响。传来了秘书长的声音:“老严吗?常委已经到齐了。你那里有什么事情吗?”声调里流露着对这位恪守时刻的书记未能按时到会的惊奇。

  “啊,对不起,我请三分钟假。”放下电话,他看也不看地向儿子挥挥手。

  蛋蛋脸色蜡黄,双眼眍着。他悄悄地退到了门旁。他看到了父亲斑白的头发。

  他垂下头,小心翼翼地说:“回厂子,我就给党委写一份详细的交代。您别生气……”

  严一行抬起头,他看见了低垂着头的儿子额角上的伤疤。那是孩子读初中时英勇救人留下的光荣印记。

  “回家去吧。”他点点头。

  儿子走了,严一行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这是今天第二次动感情了。头一次是在致悼词的时候,那时的眼泪里,有对老陈的沉痛的怀念,更多的却是欣慰与感激之情。死者的冤案已经昭雪,追悼会的消息明天见报。老陈的家属已经得到了温暖的关怀和妥善的照顾。曾梦云已经陷入人民的怒涛。阶级敌人已经依法逮捕。正气已经伸张,战友当能瞑目。这一切,怎能不让人想在毛主席像前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呢?然而,事情并没有完结。

  是不是他对儿子太粗暴了?作为市委书记,他应该这样对待一个年轻的、要求上进的工人吗?难道只因为他年幼无知的时候曾经被骗、被逼得走投无路?可以找出许多理由来谴责蛋蛋,也可以找出更多的理由来为他辩护。他是有罪的?无辜的?

  轻信(马克思认为可以原谅的)抑或是奴颜婢膝(马克思认为不能原谅的)?可爱的?可悲的?可恼的?可恶的?

  但你总应该觉得终生遗憾,总应该掉一滴滚烫的眼泪。为了陈伯伯的不幸,也为了你最宝贵的东西的失去。你总应该懂得憎恨那些蛇蝎,他们用欺骗和讹诈玩弄了、摧毁了你少年的和真诚。就像外国故事里的巫鬼,他们劫窃人们的鲜红的心,换上一块黑色的石头。在这块石头上,没有革命的理想,没有原则,没有对真理的追求和献身,没有勇气、忠实、虔敬和坚贞,没有热也没有光;只有利己的冷酷,只有虚伪、权谋、轻薄、亵渎,只有暗淡的动物式的甲壳、触角和保护色……要帮助他找回那颗火热的、跳动的心,并且把它铸炼得成熟,使它经得起十二级风和九级浪。要使割除了毒瘤的伟大的躯体成长茁壮、抗毒免疫。要清理废墟,建设起最新最美、防洪防震的社会主义大厦。这,不正是他——市委书记和父亲的责任()吗?

  他胸膛里像着了火。他的心脏像一面疾敲着的鼓。他命令自己平静下来。站在窗前,看了看灯火辉煌、生气勃勃的城市。他理了理头发和衣服,又遵从医嘱吃了一片“利血平”。他呼唤自己的心脏:

  “心啊,你要听话,要好好地跳!要保证严一行这个老兵,在党中央领导下,把揭批‘四人帮’的第三战役打下来!”

  他迈着沉着的步子,向会议室走去。

  1978年

  

  王蒙:眼睛

  星期日下午六点,镇文化馆值班员苏淼如,在书库——也是他的办公室里,埋头写信。

  亲爱的芹:

  我每每回忆往事,关于志愿、理想、走向生活,我们想过、谈过、写过多少美丽的图景啊。哪一个学生没有梦见过自己发明了万能工作母机,或者飞到了海王星上呢?这些天真的、可爱的、大吵大叫的幻想,一旦接触到实际,就被那冷静的现实生活迅速地、不言不语地、心平气和地给粉碎了。谁能想到,我,一个高等学校毕业生,会彼分配到这个乡间小镇的文化馆,和连环图画、幻灯片打起交道呢。

  苏淼如把笔放下,点起了一支烟。他听着木板外边报刊阅览室里人们踮起脚走着路,到报架子旁边翻看和掉换报纸的声音,还有人在轻轻地咳嗽。他吸了一口烟,默默地看着高大的书架中间的秋阳的夕照,有许多微尘在光束里浮动。他嗅见了一种熟悉的气味,有旧书上读者的手指留下的汗污味,有陈年的纸张的霉潮气味,有新书的油墨味,有书架的油漆味与木料挥发的气味。还有木板那边传来的农村青年读者身上的气味。总之,这是一种乡村图书馆特有的、必有的混合气味。这种略略酸苦的气味一钻入苏淼如的鼻孔,就提醒他不能不想起自己的狭窄的、不如意的、默默无闻的生活,使他十分忧郁了。

  他把烟放在桌角,继续写下去:

  我害怕下午,害怕夕阳把橙黄色的光投照在东墙上,这阳光逼迫我不能不感觉到,日子在一天一天,永无休止地流逝……他皱皱眉,又写:

  当然,我只是和你谈谈而已。不告诉你,又告诉谁呢?至于工作,我还是会好好地做。我会努力振作自己,更希望不要影响你的心绪。领导上对我说,几年来的灾害给国家带来了一些困难,目前,不是处于一个事业大发展的时期,说让我在下面工作一段时间,锻炼锻炼,会有许多好处。谁不知道这些道理呢?但是,过去昼夜盼望着的未来,毕竟不是这样的啊……喀、喀、喀,有人敲响借书窗口。

  苏淼如把信纸翻过,一手拿起烟,一手打开小木窗,看也不看地说:

  “同志,借书时间已经过了。”

  “不,您得帮忙。”回答的是一个急切的、清脆的女音。

  苏淼如这才低下头,把脸凑近窗口,他看见一双乌黑的、燃烧着热情和希望的眼睛。是一个农村姑娘,穿着花衬衫,梳着短辫子,两条小辫一边系着一块小手绢,她的额头沁满了汗珠,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姑娘。

  这面孔倒像哪里见过似的。苏淼如想。他皱着眉,问:

  “什么事?”

  “我们要借一本《红岩》。”

  “《红岩》?”苏淼如淡淡地一笑,“早借光了。”他笑她们把借《红岩》想得如此轻易。

  “我们需要《红岩》,明天晚上过团日,动员秋收,我们要朗诵《红岩》里的几段,鼓舞青年们。”

  “咱们这儿有八本《红岩》,都分到各大队去了,至早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收回来。你们可以先登一下记,等有了,我们通知你。”

  “那不行,我们急着用呢,我们是紫李子峪村的,您给我们找一本吧,我们保证爱护图书,按时归还……”这姑娘执拗地紧盯着苏淼如说。

  “不是和你说了么!”苏淼如不耐烦了,“没有,就是没有。”

  “那——”那姑娘的眼神显出失望的样子,她拉一拉她的女伴的衣角。

  “别的书,《朝阳花》?”身旁的女伴说。

  “《朝阳花》、《史》、《红旗谱》、《革命烈士诗抄》,全部都借出去了。你们要看长篇小说,这儿只有翻译书了。”苏淼如伸手从书架取下了几本大部头的书,放在小窗口。

  那姑娘翻了翻拿给她的精装书,眼睛困惑地眨一眨,问道:

  “这书,能配合动员秋收么?”

  “这些书,包括《红岩》在内,都是文学名着,都不是动员秋收的宣传材料!”

  苏淼如一个字一个字地重重地说,那姑娘的无知和啰嗦使他有点气恼。他粗鲁地夺回了木窗下的书,转过身去,把书放回原处。

  “劳驾,同志,请您告诉我,到哪里可以找着《红岩》呢?”那姑娘仍然耐心地请求他。

  “哪儿也没有。新华书店来过几本,”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十分钟就卖光了。”

  梳短辫子的姑娘听了,眼光一下子变得那样沮丧,使苏淼如也感动了,他叹了口气,说:

  “县图书馆阅览室倒是有一本,但那是只供在那儿阅读的……”

  “一定有吗?”不等他说完,那姑娘就急着问。

  “一定有,可是……”

  姑娘不听他的“可是”,扭头拉上自己的同伴,说:“走,咱们上县城去!”

  “不成,不成,”苏淼如连忙摆手,“那本书不外借!”

  “没关系。”姑娘一边回答,一边拉上她的女伴,走了。推门的时候,隔着小窗,苏淼如看到她的黑半截裤下裸露的小腿,腿上蒙着一层多么厚的灰土啊。

  苏淼如略略一愣,推门追了出去,来到街上,两位姑娘已经走了老远,苏淼如用手在口边拢成一个喇叭筒,喊道:

  “喂,你们别去了,通往县里的班车已经过点了……”

  “不要紧,我们在地上走。”那姑娘转过身,向他招手,去了。

  苏淼如拖着缓慢的步子往回走,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闹钟响铃,到了闭馆时间。报刊室的读者开始散去。苏淼如习惯地过去整理一下杂志,在借书窗口的下面的地上,他看到了从那两位姑娘的鞋子上落下的黄泥巴。

  “真是个热情的好姑娘!”苏淼如微笑了。

  把《科学大众》从桌子角放回原处,再把《河北日报》的报夹子拧紧,之后,他回到那高大的书架边,他的写字台前,他略一迟疑,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本红光耀眼的新书——《红岩》。

  他看了看四周,好像怕被什么人看见似的。然后挥一挥手,驱掉心头出现的一股愧意,无限珍爱地、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掏出笔,甩一甩水,深情地在扉页上题道:

  给亲爱的芹

  淼如购于一个偏僻的小镇

  初秋

  他继续写信:

  寄去你最喜欢而又求之未得的书。可真难弄!新华书店的小刘尊敬我这个大学生,特地给我留了一本。这也算是走“后门”吧。你还想看什么书?需要什么?如果我能为你办点事,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告诉你吧……第二天一早,苏淼如去邮局寄发自己的书和信。邮务员是一个快活的、和谁都一见如故的女孩子。她接过挂号邮件,问道:“什么书?”

  “《红岩》。”苏淼如不经意地说。

  “《红岩》?!”邮务员惊叫了一声,看了看收件人的姓名、住址,调皮地说,“她可真福气。”

  由于矜持,苏淼如没有说什么。其实,他也分明因为那邮务员的惊羡而觉得满足了。他轻快地信步走到柜台的右边,翻看最近的期刊。还有什么比为自己心爱的人做事更使人喜悦呢?他的信,他的书,将要沿着铁路、公路,走向城市,送到他的未婚爱人手里,当魏芹打开邮包的时候,一抹笑意会使她的面容更加美丽……他随手捡起了一本《中国妇女》,一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梳着两支短辫,睁大眼睛,热情地、执拗地注视着他。

  是谁?

  他用手指着杂志的封面,结结巴巴地问那邮务员:“她……她是……?”

  活泼的邮务员一跳一跳地走了过来,大笑着说:

  “您呀,您连她都不知道?她就是林——燕——子!”

  林燕子?

  他听说过,就在他们县,有这么一位鼎鼎大名的林燕子,她是改造荒山的英雄,知识青年参加农业生产的先驱。她出席过“群英会”,代表中国青年参加过世界青年联欢节,访问过朝鲜。《中国青年报》曾经整版刊登过她的事迹,中央新闻纪录影片厂曾经为她拍摄过电影……“她是哪个村的人?”

  “紫李子峪!”

  苏淼如脑子里“轰”的一声,他嗫嚅着抄起了杂志就走,不顾邮务员提醒他:

  “每本一毛六分钱。”

  回到文化馆,他双手捧着《中国妇女》,一遍又一遍地端详着林燕子,一遍比一遍看得真切,一遍比一遍看得明白:

  是她!

  他马上给县图书馆挂电话,找着了新来的管理员小伍。

  “喂,昨天晚上,紫李子峪村的两个女青年,到你们那里去了么?”

  “来了,她们刚刚乘车走。”

  “什么?”

  “是啊。她们真了不起,走了五十里的山路去到你们镇,又徒步二十里来到咱们县里。她们拿到《红岩》,整整在阅览室抄写了一夜,她们抄下了需要的几段,说是要在团日朗诵呢!”

  “你怎么不把书借给人家?”

  “是啊,她们的精神实在感动人,我已经答应可以破格把阅览室的书借出去,但是那个梳短辫子的姑娘说:‘为什么要对我们特殊呢?现在,需要《红岩》的人是很多很多的。’”

  “你知道她是谁吗?那个姑娘?”

  “谁?”

  “林——燕——子!”

  苏淼如把电话挂上,重重地喘着气。谁想得到,一个用布手绢系着小辫,穿着黑半截裤,满腿泥土的小姑娘,竟是全国闻名、上过报、出过国的英雄!她是那样热烈、匆忙、谦和、朴素,不达目的,决不休止,而又严守制度,照顾别人。这正是英雄本色!怎么他昨天一点也没想到,一点也没有看出呢?他的眼睛真是平庸、迟钝、糊涂!林燕子来到这小小的图书馆向他借《红岩》,而他居然那样冷淡,那样不负责任……要知道,就在林燕子奔波七十里,夜抄《红岩》的时候,他正为将给未婚妻寄去那本书而踌躇意满地鼾睡呢!

  林燕子像一道闪电一样照亮了他灰色的生活,青春、功勋、荣誉……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光明和温暖,他害怕失去它们,他必须紧紧地去靠近,去抓住……还可以补救!紧张中苏淼如变得格外聪明。现在是八点十七分,火车还没有来,他的《红岩》还没离开此地,可以赶紧去把邮包索取回来,然后立即去紫李子峪,把《红岩》给林燕子送去,告诉林燕子:

  “知道您急需这本书,我特意找到给您送来了。”

  林燕子呢,一定会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说:

  “谢谢您!”

  他怎么回答呢?他要说:

  “不,是您教育了我。”

  正当苏淼如兴奋地准备出门时,电话铃响了。

  县图书馆。小伍来电话说。

  “老苏,告诉你,我们‘调查研究’了一番,昨天来的那姑娘并不是林燕子。”

  “什么?不会的!”

  “不是林燕子。第一,林燕子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而那姑娘,看样子不过十八九岁。”

  “二十七岁?不会吧?你看到这期《中国妇女》了没有?封面上有林燕子的像,年轻得很哪!”

  “唉,那还不是制版的人的能耐!他们把你的照片印出来,一看,年轻了十年。

  还有第二呢,林燕子现在是长关公社的主任,那姑娘,可不像主任……”

  “那……那也不……不一定……”苏淼如困惑了。

  “还有第三呢,我们这儿有人认识林燕子,他也看见昨天来的姑娘了,他说根本不是……”

  “唉,你怎么不早说这个第三点!”苏淼如颓然放下了电话,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自语道:“原来如此!”

  现在,一切都弄清楚了。苏淼如擦着汗怨自己太沉不住气,又怨杂志刊登人物照片时的修版未免太狠。渐渐地,他有点失望,原来,在他的平凡枯滞的生活里,并没有戏剧性地出现这样一个光芒四射的英雄,而林燕子,毕竟是公社主任了,与昨天来的那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和他——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干部”,有着不小的距离。

  “这也好,不必把已经寄出去的书要回来了。”

  苏淼如安慰着自己。开始登记书店送来的新书。

  《中国蔬菜优良品种》:乙1085,《猪瘟防治法》:乙0293,《人物肖像画初步》……吓,来了本美术书,肖像……奇怪,那姑娘的肖像怎么和林燕子那么相仿呢?她究竟是谁呢?……他抬头看了看《中国妇女》,林燕子的那两只眼睛,不就是昨天隔着小木窗盯着他的那一双吗?奇怪,竟是一模一样。也许,她是林燕子的妹妹?……别胡思乱想了。《人物肖像画初步》:庚0096,《和青年朋友们谈人生观问题》:甲0947,《什么是青年人的远大理想?》:甲0948……有意思,人生呀,理想呀,在他十六年的学生生活里谈过上千遍,可怎么什么也没弄明白呢?就说林燕子吧,她的理想,她的人生……啊,又是林燕子!

  尽管苏淼如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经过“调查研究”,肯定她不是林燕子;那么,她来借书等等,也就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件;而林燕子也就和他的生活毫无关系,他完全不必再想她和林燕子。但是不,他做不到,在他的思想里,左也是林燕子,右也是林燕子……于是,他干脆挪开书,拿起《中国妇女》,激动地阅读林燕子的事迹,当他读到林燕子带领社员们,在冰天雪地之中开山劈石,一篓篓地从河滩背客土①,在自古以来的荒山上叠起一堰堰的梯田,种上了庄稼的时候,他的眼睛润湿了。

  ①客土:从他处这来改良本地土壤的土。

  苏淼如深深地沉浸在林燕子的斗争和生活里边,以至文化馆的馆长开门进来,他都不知道,直到馆长走到他的身边。

  馆长亲热地问候他早,告诉他说:

  “刚才,长关公社主任林燕子来电话……”

  “什么?”苏淼如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林燕子来电话说,”馆长没有注意苏淼如的异常的反应,继续说,“下月九号,他们公社召开还乡知识青年积极分子大会,她请咱们文化馆去一个人讲讲文艺阅读的问题。我们考虑让你去……”

  “我?讲文艺阅读?我讲不了。”苏淼如慌乱地说。

  “不要谦虚嘛,”馆长亲切地拍一拍他的肩膀,“我告诉林燕子了,咱们这儿来了一位大学生,她特别欢迎。她说,还盼望你到村里去,给青年们讲一讲《红岩》,许多青年想看,找不到书。”

  “我、我、我不行啊!”

  “有什么不行呢?去干吧。现在农村知识青年增多了,一定要把文艺阅读的辅导工作抓起来。有困难,咱们一起商量吧。大家对你的期待很不小呢!”

  馆长走了,苏淼如呆呆地站在那里。

  瞧,这一次是“真正的”林燕子出现了!林燕子要求他,不,是命令他去工作。

  从昨天下午,林燕子——“真”的林燕子和“假”的林燕子,闯入到他的生活、他的有着特殊气味的图书室来了,他没有丝毫准备,他的心被搅得波浪滔天,无论怎样,他也躲不开她们的明朗的眼睛的逼视。似乎有许多问题,许多重大的、关于他的道路和命运的问题等待着他去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怎么办呢?

  他点起一支烟,使自己平静,然后缓缓地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秋天的晴空,晶蓝如玉,细鳞似的发光的白云,伸展成大扇面形,使白云下的庄稼显得葱郁黑碧。夹着大棒的玉米,弯着头缨的高粱,还有一大片谷子——那是“刀把齐”,那是“大白”,苏森如最近才学会了辨认几种谷子——都长得十分茁壮。大路上有膘肥毛壮的青骡子驾着大车,车上装着堆成小山似的茄子、冬瓜。大路这边,社员正在浇大自菜,苏淼如似乎嗅得见地里的芳香的新鲜的沁人心脾的生菜味儿。

  “今年会有一个多么好的收成啊!”苏淼加快乐地想,“那姑娘把《红岩》当做动员秋收的传单呢。”他笑了,但是,不等他笑出来,一个尖锐的思想突然钻进他的头脑里:

  “如果说她们用《红岩》动员秋收是亵渎了文学,那么我呢?我的一切,我的情绪和我随着《红岩》一起寄走的信,又算是什么呢?”

  这个思想是这样严厉,这样尖刻,像一把匕首一样指向他的胸膛,他战栗了。

  他哆哆嗦嗦地走回办公桌边,马上拿起笔办公。

  《刘胡兰小传》:丙5033,《向秀丽》:丙5034,《在……》,慢着,他又有了新的发现。

  他拿起《刘胡兰小传》和《向秀丽》两本小册子,凝视着倔强无畏的刘胡兰和质朴磊落的向秀丽,再看看《中国妇女》的封面,他恍然了。

  原来,不论是刘胡兰,()是向秀丽,是林燕子,不管每个人的年龄、经历、事迹、面孔有着怎样的不同,她们都有着一样的眼睛。清亮的、充满热情的、望得很远、又很坚定的眼睛,这些眼睛注视着他。

  原来——他这才明白,那个前来借书的小姑娘,是不是林燕子,这是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她的女伴,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年轻人,都长着和刘胡兰、向秀丽、林燕子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心。

  苏淼如跑去找馆长,说他要下乡了解情况,同意准备一下,好给长关公社的青年作报告。馆长赞许地点了头。于是,他急急向邮局跑去,在那多嘴的邮务员惊愕的注视之中索回了邮包,取出了《红岩》。他兴高采烈地跑出来,在明丽的秋阳的照耀下,他要翻山越岭到紫李子峪去。他必须在晚饭以前把书送到那里,必须赶在她们的团日举行之前。

  196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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