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之舟
是昨夜梦中的经历吧,我刚刚梦醒?
朦胧中,父亲和母亲在半夜起来给蚕宝宝添桑叶……每年卖茧子的时候,我总跟着父亲身后,卖了茧子,父亲便给我买枇杷吃……
我又见到了姑爹那只小小渔船。父亲送我离开家乡去投考学校以及上学,总是要借用姑爹这只小渔船
。他同姑爹一同摇船送我。带了米在船上做饭,晚上就睡在船上,这样可以节省饭钱和住店钱。
恍恍惚惚我又置身于两年一度的庙会中,能去看看这盛大的节日确是无比地快乐,我欢喜极了。我看各样彩排着的戏文边走边唱,看骑在大马上的童男童女游行,看高跷走路,看虾兵、蚌精、牛头、马面……最后庙里的菩萨也被抬出来,一路接受人们的膜拜。卖玩意儿的也不少,彩色的纸风车、布老虎、泥人、竹制的花蛇……父亲回家后用几片玻璃和彩色纸屑等糊了一个万花筒,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玩具了。万花筒里那千变万化的图案花样,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启迪者吧?
父亲经常说要我念好书,最好将来到外面当个教员……冬天太冷,同学们手上脚上长了冻疮,有的家里较富裕的女生便带着脚炉来上课。大部分同学没有脚炉,一下课便踢毽子取暖。毽子越做越讲究,黑鸡毛、白鸡毛、红鸡毛、芦花鸡毛等各种颜色的毽子满院子飞。后来父亲居然在和桥镇上给我买回来一个皮球,我快活极了,同学们也非常羡慕。夜晚睡觉,我将皮球放在自己的枕头边。但后来皮球瘪了下去,必须到和桥镇上才能打气,我天天盼着父亲上和桥去。一天,父亲上和桥去了,但他忘了带皮球,我发觉后拿着瘪皮球追上去,一直追到楝树港,追过了渡船,向南遥望,完全不见父亲的背影,到和桥有10里路,我不敢再追了,哭着回家。
我从来不缺课,不逃学。读初小的时候,遇上大雨大雪天,路滑难走,父亲便背着我上学,我背着书包伏在他背上,双手撑起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黄油布雨伞。他扎紧裤脚,穿一双深筒钉鞋,将棉袍的下半截撩起扎在腰里,腰里那条极长的粉绿色丝绸汗巾可以围腰两三圈,这还是母亲出嫁时的陪嫁呢。
初小毕业要上高小,就必须到和桥去念县立鹅山小学。和桥是宜兴的一个大镇,鹅山小学就在镇头,是当年全县最有名气的县立完全小学,设备齐全,教师阵容强,方圆30里之内的学生都争着来上鹅山。因此要上鹅山高小不容易,须通过入学的竞争考试。我考取了。要住在鹅山当寄宿生,要缴饭费、宿费、学杂费,书本费也贵了。于是家里粜稻,卖猪,每学期开学要凑一笔不小的钱。钱,很紧,但家里愿意将钱都花在我身上。我拿着凑来的钱去缴学费,感到十分心酸。父亲送我到校,替我铺好床被,他回家时,我偷偷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的哭。
第一学期结束,根据总分,我名列全班第一。我高兴极了,主要是可以给父亲和母亲一个天大的喜讯了。我拿着级任老师孙德如签名盖章,又加盖了县立鹅山小学校章的成绩单回家,路走得比平常快,路上还又取出成绩单来重看一遍那紧要的栏目:全班60人,名列第一。这对父亲确是意外的喜讯,他接着问:“那朱自道呢?”父亲很注意入学时全县会考第一名朱自道,他知道我同朱自道同班。我得意地、迅速地回答:“第10名。”正好缪祖尧老师也在我们家,也乐开了:“火广北?父亲的名?,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我唯一的法宝就是考试,从未落过榜,我又要去投考无锡师范了。
为了节省路费,父亲又向姑爹借了他家的小小渔船,同姑爹两人摇船送我到无锡。时值暑天,为避免炎热,夜晚便开船,父亲和姑爹轮换摇橹,让我在小舱里睡觉。但我也睡不好,因确确实实已意识到考不取的严重性,自然更未能领略到满天星斗、小河里孤舟缓缓夜行的诗画意境。只是我们的船不敢停到无锡师范附近,怕被别的考生及家长们见了嘲笑。
老天不负苦心人,他的儿子考取了。送我去入学的时候,依旧是那只小船,依旧是姑爹和父亲轮换摇船,不过父亲不摇橹的时候,便抓紧时间为我缝补棉被,因我那长期卧床的母亲未能给我备齐行装。我从舱里往外看,父亲那弯腰低头缝补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后来我读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时,这个船舱里的背影便也就分外明显,永难磨灭了?不仅是背影时时在我眼前显现,笔底的乌篷船对我也永远是那么亲切,虽然姑爹小船上盖的只是破旧的篷,远比不上绍兴的乌篷船精致,但姑爹的小小渔船仍然是那()么亲切,那么难忘……我什么时候能够用自己手中的笔,把那只载着父爱的小船画出来就好了?
庆贺我考进了颇有名声的无锡师范,父亲在临离无锡回家时,给我买了瓶汽水喝,我以为汽水必定是甜甜的凉水,但喝到口,麻辣麻辣的,太难喝了。店伙计笑了:“以后变了城里人,便爱喝了?”然而我至今不爱喝汽水。
师范毕业生当个高小的教员,这是父亲对我的最高期望。但师范生等于稀饭生,同学们都这样自我嘲讽。我终于转入了极难考进的浙江大学代办的工业学校电机科,工业救国是大道,至少毕业后职业是有保障的。幸乎?不幸乎?由于一些偶然的客观原因,我接触到了杭州艺专,疯狂地爱上了美术。正值那感情似野马的年龄,为了爱,不听父亲的劝告,不考虑今后的出路,毅然转入了杭州艺专。从此沉浮于茫无边际的艺术苦海,去挣扎吧,去喝一口一口失业和穷困的苦水吧?我不怕,只是不愿父亲和母亲看着儿子落魄潦倒。
……醒来,枕边一片湿。
摘自3月9日《羊城晚报》
吴冠中:菩提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话已经不新鲜。
“全靠这公园养我们这方的老人和儿童。”一位邻居指着我们楼群中的小公园感慨地说。
我们这个公园长约数百米,宽约百米,布满高大的垂柳、雪松、槐树、泡桐及各种形态和色彩的丛丛灌木,到处缠绕着枝藤,点缀着花朵,既郁郁葱葱,又疏密掩映,颇有山间丛林的氛围,四周的高楼因而被推向了遥远。林木花草引来老人,持手杖的、扶双拐的、坐轮椅的、驼了背仍艰难地独自迈步的、面壁似的面对松柏吸精气的,显然,老人们都在为生命的延续而挣扎。老太太们不爱走路,大都扎堆坐着聊天,各人的拐棍搁在一边,歪歪斜斜,像放下的武器。她们专注于交头接耳聊天,如果忽视其满脸皱纹的衰老与憔悴,单看那一群银白、灰白的头发之交错,倒是颇具特色的美丽的绘画色调。
人过中年,就有各种疾病来叩门,因而公园里中老年人的锻炼队伍日益扩大,一群群、一组组,在集体做各式各样的功,有摇臂拍掌的、有扭腰踢腿的、还有坐地朗诵的,公园里仅有三个类似袖珍广场的小空地,挤不下太多集体活动,因而我注意到从清晨6点到9点之间,他们是轮班活动的,像从深海到浅海的鱼群,各自固定在自己的时空定位里。中午前后公园里很寂静,偶有骑自行车来相拥抱的情人,在此找到他们的伊甸园。下午4点以后,虽仍有老人来漫步,但主要是婴幼儿的乐园了,各家()的阿姨带着各家的孩子,孩子蹦跳穿梭,像一簇簇流动的花朵。有些婴儿尚躺在坐车里,婴儿的坐车往往与老人的轮椅狭路相遭遇!
夏末秋初,树叶的颜色开始递变,黛绿间疏黄,残红隐现。地面撒落着细长的柳叶、阔大的桐叶,以及像桂花似的不知名的黄色碎点……统统织入树枝的网状投影里。一年一度春秋,老人们依然在攀登他们的人生之路,虽然明知体质一年不如一年了,谁也违抗不了自然规律。其实景物也一样,今天的春花秋叶已不是去年的她们。十年树木,这个公园的开辟不足十年,已森森然;百年树人,婴儿与老人间似乎遥远,但今天相遇在小小的公园里,却展现了人生的短促。人们只见到眼前老人的多病痛,看不到他们已为人类社会付出的艰辛。人老了,人老得如此快,极少人能躲过老年的病痛与孤独,诚然,人生最苦是晚年。在这个小小的公园里,释迦牟尼看到了生、老、病、死,因之他出家成佛去,为了永生吧!确乎,躯体必将消灭,但却有永不消灭的思想,思想即佛,佛即思想,思想者立地成佛。
我又想到释迦牟尼成佛之菩提树下。我先前没有见过菩提树,五十余年前经过锡兰(今斯里兰卡)哥仑坡,像印度一般的民俗风貌,小贩卖点心有用菩提树叶包托的,我触景记下了感受:“南国、古国、佛国,邋遢与乌黑。今日人间穷个不得了,哥仑坡犹如及普的(非洲一港口),无端向人讨来一片菩提叶。”
光阴似箭,今日自己也老了,被无情的岁月推入了老年的行列。无奈激情不肯老,适应不了老年生活规律,打牌、下棋、养鸟、种花都不能吸引我。到这公园来漫步,是等待成佛的唯一通道吗?我在此寻找菩提树,没有。有,发现棵棵都是菩提树,菩提树的根,原来伸展在各人的心脏深处。
吴冠中:父爱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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