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生日
也许是因为自己太渺孝太平凡的原故吧,我从来没有把生日放在心头,也从来没有替自己做过生日。有好几次生日过了半个月或二十天,突然接到父亲或者哥哥的来信提及,才想起我又虚度了一年光阴。
我相信不论是谁,在儿童时代,都是喜欢过生日的,因为在那一天,妈妈一定给他吃好的东西.穿新的衣裳,我自然不能例外。每逢母亲告诉我:“再过几天小狗要长尾巴了”的时候,我便屈指计算我的生辰。到了阴历九月初五这天,我清早起来便像皇帝登基似的那么高兴,我知道在这一天,母亲一定特别爱我,心疼我,不等我开口,她会把家里所有的好点心每样分一点我吃;她会买鱼买肉,有时也许还要杀鸡;最靠得住的,在这一天一定不会挨骂,一定有两个鸡蛋下腹。
是的,小时候,常把生日当做快乐的日子,可是一到长大了,便把这天当做最痛苦的日子,眼看着年龄因时间的一分一秒消逝而长大,自己一事无成,时时都有“老大徒伤悲”之感。
不过,在我的生日里,有六次是特别值得纪念的。第一次,在满十岁的那天,家里来了许多客,来宾里面有亲戚也有邻居,他们提了鸡蛋或挂面糖果一类的礼物来替我贺生,庆祝我居然长到了十岁。那天婆家也打发人挑了一担礼物来,母亲悄悄地告诉我:“你今天不能到客厅里陪客,因为怕你婆家的人看到了。你必须在房里躲藏起来,等下要姊姊陪你吃饭。”
“我不!我偏要到外面去吃,我什么人都不怕!”
我很坚决地回答母亲,等她走开,又自言自语地说:“太不自由了,连生日也要受到婆家的限制,我非反对这包办婚姻不可!”
结果呢,还是我胜利了!母亲害怕我大哭大闹,只好允许我和客人坐在一起吃饭,但心里还是很不高兴。
第二次,满二十岁的那年,正是我北伐归来被母亲关起来的时候。生日那天,大清早便听得母亲在隔壁房间里大声骂道:“古人说,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六而笄。你今年二十岁了,不但没有出嫁,还要提出来解除婚约,真是岂有此理!”
“今天是她的二十岁生辰,你少骂几句,好好替她做个生日好不好?”
是爸爸恳求妈妈的声音。
“哼!她的生日,也就是我的死日。记得生她的时候,我的几乎为她牺牲,好容易辛辛苦苦地把她养大,送她读书,如今却革起父母的命来了,这还了得!”
我知道她又会噜噜苏苏地闹一天,虽然她照常地买了肉来为我做生,但彼此的心情都只有痛苦,毫无愉快的感觉了。
第三次是由“家庭监狱”里逃出来,流亡在上海,过着生平未有过的穷困日子。一连饿了三天,连烧饼都买不起一个,恰好有一天赶上了生日,我忍受着饥饿的痛苦,用热泪和着墨写成了一篇散文《饥饿的生日》,这是用童话体裁写的,有点像《卖火柴的女儿》。
第四次,也是在上海,亚子先生为我请了一桌朋友替我做生,吃了一顿最丰盛的晚餐。柳夫人把我当做她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还替我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无畏。从此我叫她做爸爸,叫亚子先生做妈妈,一直到现在,写起来还是这么坤乾颠倒的称呼。
第五次,民国二十六年的秋天,正赶上中华民国有史以来最悲壮最伟大的时代,全国的每一个角落里,都燃起了抗战的烽火,那时我正率领着“湖南妇女战地服务团”在第四军吴奇伟将军那里服务,我们的队伍随着军部驻扎在嘉定的前线。因为恰遇着我那年满三十,所以无意中把生日泄露了出来。那一群孩子们决定为我在战地做一次热闹的生日,于是在先一天就买了鸡蛋、鱼来,每个人亲自下厨,还打电话把吴军长、吴参谋长、黄参议和上海战地服务团的同志都请了来。吴军长带来四瓶很好的美国葡萄酒。于是大吃大喝,他们有的为我题字,有的为我题诗。正在狂欢的时候,敌人的大炮又响起来了,吴军长连忙站起来,高举着酒杯说:“你听,敌人在放礼炮庆祝你的生辰,这是个多么有意义的日子,来!我们都干一杯!”
真的,这一天我们简直像发狂似的痛饮,结果每个人都喝醉了。我想,即使我被敌人的大炮打死了,也是很光荣很痛快的。
第六次,也就是昨天,真的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平凡的生日,居然遇上了中华民国的生日,而且又是胜利后新生的第一个国庆,我是多么感到荣幸而骄傲呵!在庆祝大会上,在文委会的茶会上,我像喝醉了洒似的感到狂欢,我放肆地把生日告诉了许多朋友。我很奇怪,怎么这样凑巧:抗战开始那年,我在战地过了一个值得永远纪念的生日;建国开始的今年,又在光复区过这次值得永远纪念的生日。照理,我应该特别高兴,然而意外地我却整晚失眠而且流下了许多热泪。谈笑的时候,我是很快乐的,可是当我灭了灯,躺下来静静地回忆着过去一切的时候,我只有伤感,只有惭愧!年纪已到了四十的边缘,可是一无所成,白白地活了三十九个年头。我对不起九泉下的父母,辜负了朋友们的厚望。我常常怨恨自己太低能,个性太强,不()会应付环境。我从来没有做过一件痛快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在事业上有过半点丝毫的成就。算命的告诉我,在四十二岁那年,我将遭遇到一次大病,如果不死,还可活到五十。我并不迷信,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近十年来已经被敌人(从二十五年的春天在日本监狱中受刑之后,我的健康便一天天的损坏了!)和生活的鞭子压迫得透不过气来。我知道衰弱的身躯不久于人世,所以愿意有一分热,便发一分光,愿意跟在一般文化界先进和朋友们的后面做点于社会有益的工作。
我从黑夜想到天明,一颗心像受了重大打击似的感到伤心。我可怜我的父母,没有看到胜利,就悄悄地离开了人间;我更可怜我的妹妹、姊夫、侄儿,都因受了战争的影响而牺牲了生命。我想回家,但又不敢回家,我害怕看到双亲坟上的白杨萧萧,我害怕听到子规的午夜悲鸣,我只有虔诚地祈祷,祈祷双亲在九泉之下安宁……冰莹泣写于十月十一黎明
谢冰莹:爱晚亭
萧索的微风,吹动沙沙的树叶,潺潺的溪水,和着婉转的鸟声。这是一曲多么美的自然音乐呵!
枝头的鸣蝉,大概有点疲倦了?不然,何以它们的声音这样断续而凄楚呢?
溪水总是这样穿过沙石,流过小草轻软地响着,它大概是日夜不停的吧?
翩翩的蝶儿已停止了它们底工作躺在丛丛的草间去了。惟有无数的蚊儿还在绕着树枝一去一来地乱飞。
浅蓝的云里映出从东方刚射出来的半边新月,她好似在凝视着我,睁着眼睛紧紧地盯望着我──望着在这溪水之前,绿树之下,爱晚亭旁之我──我的狂态。
我乘着风起时大声呼啸,有时也蓬头乱发地跳跃着。哦哦,多么有趣哟!当我左手提着绸裙,右臂举起轻舞时,那一副天真娇戆而又惹人笑的狂态完全照在清澄的水里。于是我对着溪水中舞着的影儿笑了,她也笑了!我笑得更厉害,她也越笑得起劲。于是我又望着她哭,她也皱着眉张开口向我哭。我真的流起泪来了,然而她也掉了泪。她的泪和我的泪竟一样多,一样地快慢掉在水里。
有时我跟着虾蟆跳,它跳入草里,我也跳入草里,它跳在石上蹲着,我也蹲在石的上面,可是它洞然一声跳进溪水里,我只得怅惘地痴望着它很自由地游行罢了。
更有时鸟唱歌,我也唱歌;但是我的嗓子干了,声音嘶了。它还在很得意很快活似的唱着。
最后,我这样用了左手撑持着全身,两眼斜视着衬在蔚蓝的云里的那几片白絮似的柔云,和向我微笑的淡月。
我望久了,眼帘中像有无限的针刺着一般,我倦极了,倒在绿茸茸的嫩草上悠悠地睡了。和煦的春风,婉转的鸟声,一阵阵地,一声声地竟送我入了沉睡之乡。
梦中看见了两年前死去的祖母,和去腊刚亡的两个表弟妹。祖母很和蔼地在微笑着抱住我亲吻,弟妹则牵着我的衣要求我讲《红毛野人的故事》,我似醒非醒地在觉伤心,叹了一声深长的冷气。
清醒了,清醒了,完全清醒了;打开眼睛,满眼春色,于是我又忘掉了刚才的梦。
然而当我斜倚石栏,倾听枫声,睨视流水,回忆过去一切甜蜜而幸福的生活时,不觉又是“清泪斑斑襟上垂”了。
但是,清风吹干了泪痕,散发罩住着面庞的时候,我又拾起头来望着行云和流水,青山和飞鸟微微地苦笑了一声。
唉!
我愿以我这死灰、黯淡、枯燥、无聊的人生,换条欣欣向荣,生气蓬勃的新,我愿以我这烦闷而急躁的心灵,变成和月姊那样恬淡,那样幽闲,我愿所有的过去和未来的泪珠,都付之流水!
我愿将满腔的忧愤,诉之于春风!
我愿将凄切的悲歌,给与林间鸣鸟!
我愿以绵绵的情丝,挂之于树梢!
我愿以热烈的一颗赤心,浮之于太空!
我愿我所有的一切,都化归乌有,化归乌有呵!
淡淡的阳光,穿过丛密的树林,穿过天顶,渐渐地往西边的角上移去,归鸦掠过我的头顶,呜呀呜呀地叫了几声;蝉声也嘈杂起来,流水的声音似乎也宏大了,林间的晚风也开始了它们的工作,我忽而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些凉意了,站起来整理了衣裙,低头望()望我坐着的青草,已被我蹂躏得烘热而稀软了。
“春风吹来,露珠润了之后,它该能恢复原状吧?”我很地叹息着说。
我提起裙子,走下亭来,一个正在锄土的农夫,忽然伸了伸腰,回转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直到我拐弯之后,他才收了视线。
一九二六年春于麓山之昆涛亭
(选自《麓山集》,光明书店1934年版)
谢冰莹: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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