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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梦记

ID:60160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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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平伯:梦记

  一  让贤公寓里

  坐得高高的,是bus里吧。在悄悄的中夜,经过一些荒寂的林野,忽然看见了摩天的高屋,平滑的大道,像欧美名都的样子。其时天色微微的在发亮了,仿佛觉得,我该下车了,向C君说,“如到了ColumbiaDistrict,请告诉车手我下车。”车突然一停,我知道到了。好容易走下梯子;忽然想起,行李还在车上,什么也没带,赶紧又回上去,心里着急,惟恐怕车开,下不去。第二次走到车口,车手已有点不耐烦,车在蒲蒲地作怪响。于着急之中,我终于下了车。所谓ColumbiaDistrict,有一华人开的公寓,这是今夜的目的地。人力车特别贵,讲了两回都不成,却是走起来,真真才拐一个弯,就到了。这好像叫做让贤公寓,可是门口只是干干净净的一扇门,什么招牌也没有。其时C君已走了,有P君伴着我。

  按铃而入,吓,点着电灯,一屋子的人。于我是重来,P也知道的,就想直往前走,走到房间里去休息。可是他们都嚷起来了,却也不怎么响,仿佛全都责备我的不念旧。我只得委曲地坐下来,和广东佬讲交情,论过节。

  不大记得真店主人的脸,中年,不很胖,镶着金牙齿的吧?“敢是有些髭须?”女人更多,都是不认识的,虽然我知道她们都认识我,虽然我也知道我应该认识她们,至少我应当这样说的,不说不成。可是,实在不认识。其中也是中年人多,却有一位姑娘坐在沙发上,漂亮呢,也不见得。听见说,(P君吗?)老板所以在外国站得住,就靠这中英合璧的女儿;后来又听说,她现在不成了,现在是二小姐……老板嘴里吊着旱烟管,滔滔不穷地对我讲,无非是近年来生意不好,身子也一年一年的不成啦之类,我唯唯诺诺,很懂得的神气。把一屋子的生客都作熟人看待,已经不容易了,而其人其地于我寂无所感,偏要装作怀旧的心情面目,窘得受不了。又有人问:“上次同来的四小姐。怎么这回没来?”我回答,“暂时不回来呢。”

  隔壁货房的门敞着,眼光透过去,里边电灯也是明亮,有无数油腻鲜明的腊肠鸭子叉烧之类,一串一串的从顶板上挂下来。心里想道:这味儿倒许不错。离我坐处很近,一点气味也没有,到底是外国地方,虽然中国人也干净。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想来想去想不出,外国吧?夫外国亦大矣。后来问过C,他说,大约是旧金山。当真问过C吗?不!C君现任某大学校长呢。问的是P君吗?也不!与他久不见了,听说他娶了个外国太太,也很阔气了。(独此节非梦,自注。)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晨,清华园。

  二    关于《燕知草》

  以前在徐景文那儿“种”的门牙摇动了,终于掉了,虽不痛,却将牙肉带下一大块,满嘴的血,牙齿还连在牙肉上零零丁丁地,弄得不可收拾。正在着急,忽然好了。(后便认此为梦。)回手一摸,牙还好好的镶着,只是手中捏着一断牙,中间有一圆孔,正是镶嵌的那一个顽意儿。嘴里不曾缺,手中添了一个,觉得奇怪。

  莫名其妙,又跑到曲园中去了,中间却没有梦断的痕迹。园中有廊,穿曲水亭过。我循廊北去。达齐南向,窗开着,吃烟的气味,知道H君来了。进去一看,果然在那边,和父亲在一起。其时天气晴明。父就问:“现在时候已不早,九点多钟了,怎么小孩子还没有上学?”我也随便作客,无非今天是星期几,功课不忙这一类语,桌子角上却摆着《燕知草》,H君就说:“燕知草》我看见了,有些很好,有些我不喜欢看”,语调不很响。我明白他的意思指的是关于他的一部分作品,因为感触,所以不愿看。我说“的确如此,我刚才梦见您,您也是这么说的,巧极了。”(实则并非无此梦,只自说有此梦耳,却不觉是说慌。)其时已觉得H君是再生了,神气还与昔年仿佛,心里略感诧异;从他死后到我们离去杭州中间颇有日子,不知在这个时期内,他那里耽着?想问这再生的经过又觉得不便,怕他不愿意重提这些事恰好手中牙齿还在,就告以前梦,并说做梦也不该会有实在东西留下来。他淡淡的说,“这也说有什么奇怪,会忽然而来,安知待一忽儿不会忽然而去。”H君平时颇信神鬼奇异,这话也是照例的,我心里却不很以为然,“这未免太不科学了。”

  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七夜,清华园南院。

  〔跋〕最巧的事情,是夜L也梦见H君了。他的梦虽短而又不很清楚,却不失为一种珍闻,即依L报告的口气记之。——与父同在清华,不觉得父亲身故。在清华何处,也不觉得。F君来了,穿着酱红色的长袍,好像是父的老朋友。父脸冲着别处,没有看见F,我对F恭敬地鞠躬,F从前在燕京教过我的。父回过头来见F,对他说,这是我的小儿子。其时我立在父侧,F似乎方才觉得我们的关系;本来虽认得父亲,也认得我,却连不起来。父对F用南方口音说:“这个孩子道理是好的嘘,名理是不行的。”(所谓“道理”指的是求学,“名理”指的是世故,梦中把字用错了。)二十七夜,清华新宿舍。

  三  从书山上滚下来之后

  上午似上课,写了几个字在黑板上,以甚重甚长之物指点而敷陈之,觉得颇有胜义。下午环偕小孩,都去看电影或者什么去了。我闲着,就想午睡,却被K拉了出门赴某姓亲戚家,又似在一客寓中。晤其家主人,致吊唁之礼,却闹了不少的笑话。觉得地下奇软俨如茵褥,一磕头往前一躘铳,一磕头往前一姝铳,最后一次头竟冲到供桌下去,弄得很狼钡,与某略谈,其弟亦在,即行。行时又忘记了帽子,转身去取。外甥出来送我,并说,“舅舅的帽子太矮了,盖不住脸,不大好。”“花很多的钱呢。”“贵难贵,样子不好。我们的帽子(指他们兄弟)都是盖着半截脸的。(其意若曰,依舅舅这个身份,更非多遮盖点不可。)”

  且行且谈,已在下山。也并非身在山上,只是我们直往地底下去耳。高不高不觉得,只见无数阶级,都是往下的,很不好走。三囡还在送,我叫他别再送了,路难走。他说,“我们走惯的。”我心中觉得诧异,“你们走惯的!”后来他就不见了。

  以上并不觉得K在何处,现在倒的确是他哩。我埋怨道,“我本说要好好睡觉的,你带我到这些地方来做什么?”(吊丧原非目的,目的在到另一个地方去。)不记得K有回答。其时已不见石级,简直是一座书山,也不能算是走,简直是从书山上,滴厉阁碌地滚下来。

  到了。我说,“你又要引我到这儿来了,有什么好玩!”(觉得就在这一晚上,于另一梦中到过的,只是很简单的这么一个地方,没有什么故事,所以说不好玩。事实上究竟曾梦得或否,也是问题。)这一秘密窟,又是一女子商店,又和国立某大学有关系。长方形一大屋,电灯明亮,正中有好几个柜台,有三五个人在奏西乐,年纪都不轻,都很难看。四围也是柜台出卖东西,也全是“女招待”,也都是半老的。我明白这是一种不大正当的营业,性质略似“台基”,所卖的都是吃的,却都是奇形怪状。不认识,也叫不出名字。顾客除我们以外,不见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

  伴我的已不是K,而是姊妹了。她叫她们弄一种东西,一种软而暗黄色的,形略似贝壳,先灌满了水,然后用剪剪开,泡在一把壶内。这仿佛是女人吃的,也许是男人为着女人吃的,有这两个可能的解释,却不能确定是哪一个,我胆小,不敢吃。女人吃的果然不必吃;万一是“春药”呢,岂不更要露马脚。她们都说,吃了不要紧,昨天有一乡下人吃了,只是个串门子而已。(打茶围的意思吧。)其实也不是真说,只是带笑的一种神秘的表示。我说,“乡下人和我不同。”意谓你们虽不敲乡下人的竹杆,许会敲诈我。——这地方是有美人的,只是不来,总要买了货物或者吃点东西,才可以被引到她们那儿去。——我迟迟疑疑,老怕是“春药”,她们老是笑,也不肯说。

  相持不下中,忽听见有人说,好像是父亲的声音,“你还不看看布告牌!”抬头一看,果然有布告,一格一格的横列着,几点钟做什么,几点钟做什么,四点半上写着:要有警察来,一哄而散。其时钟上已三点五十分。她们淡然不着急,好像时候还早呢,又好像这是照例的事情;而警察之来也不为驱逐她们,还是要干涉国立某大学。

  一九三○年十二月三日六时,北京老君堂。

  四   人力车夫

  七点多钟,似在一大旅馆的门首,L要先走,似去清华。他身边没有钱,问我借。我有一元,以外零钱只有一毛,我先给他这一毛,后又折入旅馆,到柜上去换那一元,换得之后就把这一块钱零的给了他,又取回那一毛,他购些零碎,雇车而去。旅馆门首有高整的台阶,L下阶时忽失一腿带,却不觉得,扬长而去。另外有一车夫看见了就叫他,他还是不理,车夫殊有烦言。却被我见而取之,自思“L善于丢物,等我到清华时给他这一根;可是也许,他又把那一根带丢了。这两根带亦不知能再会合否?”

  八点半有戏。这是有上文的,却记不清楚:似与K长谈,这戏颇有价值,为着研究的意思可以一看。然而现在先得回去,再雇车出来看戏。心中不十分决定:回去了再出来吗?就此不出来看吗?大概还是要来的。谁知一上了车,奔腾奋迅,心肺为荡,绝不可耐。他们的许多车都在大道之另一面,我前边只有一车,似为Y,我连呼“车子慢点走!”而车夫置之不理,颠簸弥甚,其时心中甚怒而又着急。仍相将行,经过一处,似有树林,黑沉沉的,有人突出,疑为路劫。定睛一看乃L姊。我们的车方才停下来,以后走着也就不甚快,大家随意在车上谈话。又有点模糊了,好像谈的还是今晚要看戏这回事。戏价很贵,来的是上海很时髦的“角儿”。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三时,清华园。

  五  庙里

  在爬山,一条路在山崖上走,一条路在山坳里走,我自然取其后者。在梦里我也不会得爬山的。

  不知道此山何名,总在西湖边上耳。大概认为保叔山,父亲去过而我独不曾;父亲归来说其上有玲珑嵯峨的怪石。保叔之外,杂以葛岭,雷峰,这是梦中之感。

  有一两个同伴却也欠分明。上去一看,一座空庙,大庙,——也不全似庙,重重的殿阁,回廊,空廓,荒秽,寂寞。不但没有谁住着——看这神气,自然有人住过的,却不知道在几十百年前,或者几千年前——就连人踪迹,人影儿,人味儿也找不着。不但没有人,鸟雀的啾唧都一点听不见,虽然殿上廊下积着铺着,不知是鸟粪呢,也不知是蝙蝠屎——或者什么都不是,干脆是多年的灰尘。脚底下悉悉索索,净是些黑而厚,厚而软的,只好轻轻的踹。——不大敢往下踹,一踹瑟缩着。

  不知该多咱早晚了,天宇老是这么莹澈,树木老是这么苍蔚。眼底青松翠柏,都直挺挺的站着,不声也不响,暗沉沉。

  静默是平常,空虚也还好,只有一种说不出的颓败埋伏在严肃的气象里面,使我真有点儿慌。一步一步挨着往里走,就一步一步增加我的心悸。到了前边,吓!了不得!一并排五开间正殿,竦立巨大,雕梁画栋,绚彩庄严。仰面于尘封纲罥之中,窥见昔日藻井的金翠痕迹。殿前宽廊,朱柱一列,廊前白石琢成的栏干阶级。阶尽迫峰崖,前临一片明湖,波光在眼。景致非常,可还是看不见一个人。怪!真觉得怎么也不是,往前走不妙,就是往后退也不大敢。反而从容地小憩廊间,和一二友人“排排坐”在殿前阶石上。回头一看,泥塑的三位大人高高在上,彩色微见剥落。两庑净是些偶像,奇形怪状,高矮不一,森然的班列,肃恭地奉陪我们。大家不言语。默得可怕。——这真是可怕吗?不!不!不!它们还是别言语的好。想都不敢想了!

  靠近我们,左庑有一偶像,木栅让之,少年,赭色的脸,手拿棍棒之类,粉饰尚新,站着的。它和咱们相对。眼睛怎么转也是碰着它,真糟心。我向伙伴说句闲话,“这儿要让女人来住着,不知道多们怕呢。”——嘭!——我愕然四顾,犹以为耳朵响,幻觉。已经有点毫毛直竖,还保持镇定,姑且大胆地再说着一遍。又是这么——嘭!!——什么也顾不得,往后就跑。已隐约听见打开栅栏门,偶像下地走动的声响……一九三一年一月八日晨五时,清华园〔跋一〕当我乍醒,环亦在梦中叫醒,故此两梦实同时也。——书室中墙上有一暗柜,一锁室门则暗柜亦锁上;其外有一红签信封为识。旁有纸一叠,尘封,有蛛网。我取下一看:一长脚蜘蛛,连脚有皮球那么大。丝先绕在我手上,后来蜘蛛也往手上爬。我叫平,平坐在椅上,不理。〔跋二〕我从前常有一个梦境,可惜记不真了。“甚矣吾衰也!”现在久已梦不见了总是这么一座庙,偶像之多而可怕,离离奇奇,房子构造也幽暗曲折,重重叠叠。偶梦不奇,而以前却有时连夜遇见却奇。老实说,这个空气就是目下也依然活()现,只是说不出所以然耳。这大概可以作本梦之张本。本梦可怕之点很分明,而此等昔梦则迷杂而可怕又过之。庙宇中房屋大而偶像多,对于童心大概是一种巨大的胁迫。大约是九日晨罢,我又梦见少林寺,露天(屋宇不存)站着许多陈旧的偶像,因当时没有记录,现在也无从追溯了。这也是本梦的一余波。少林寺的遗迹我从来不曾访过,却在《书道大全》上见过《少林寺碑》(本月五日),当时曾略一动念。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日灯下记。

  六  秦桧的死

  听说秦桧赐死,使者就要去了,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去看热闹。使者捧着敕命,方方的黄布包,像一印信模样。我们走进一大室,窗棂轩敞,晴日射之。桧一中年人,微赤的脸,仪容凡琐,正坐在书桌面前。使者致了敕命,同时仆人持一书札与桧,桧友所致。信中有琐事干谒,桧拆阅讫。其时他自知将死,颜色有些惶遽,而仍欲故未镇定,乃取一惨碧色笺,挥洒作答,字为行书,颇潦草。上书某兄大人,因小女有病等等,只写了一行多,(自然不说起赐死一节)看他简直写不下去了,即就未完之札匆匆画押;押文有类“并”,却似某字一半,不全也。押毕开印盒钤一小印,似玉微红,长方形,文凡三字“貂衣侯”。我很可怜这秦桧,心想这“貂衣侯”三个字恐怕永不能再用了。他料理既毕,向我们说,可否容他入内诀别家人,因其时正式的诏书还未到,时间颇从容。他即入内,我想不久就要听见举室号啕了,非但不觉高兴,且为之惨然。秦桧原来不过如此。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一日晨,清华园。

  

  俞平伯:进城

  公共汽车于下午五时半进城去。

  圆明园是些土堆,以外,西山黯然而紫,上面有淡薄橙色的晕,含着一轮寒日。初冬,北地天短,夕阳如箭,可是车儿一拐,才背转它,眼前就是黄昏了。

  海甸镇这样的冷落,又这样的小,归齐只有两条街似的,一走就要完。过了黄庄,汽车开到三十里上下,原野闪旋,列树退却,村舍出没,……谁理会呢,不跑得够了,瞅得腻了吗?谁特意向车窗伸眼呢。这些零星的乾黄惨绿也逐渐混融在不分片段,灰色的薄霭之中。

  才上车时,大家谈()笑,车行渐远渐远,摩托和皮轮切地的噪响无情无理的絮叨着,觉得说话也费劲吧,慢慢的都少开口了。(若有女洋人在车上,那算是例外。)快啦,稳稳的坐着吧。

  电灯刺眼,略略的一动,关厢便到了。高亮桥也算古迹,使人气短。行路的穿起厚棉袄。城门张着圆嘴,待吞汽车。就凋零的丽谯,当面黑影兀立,倒是蛮高蛮大的。进城已在晚上,可惜我忘却它的名字,它的往事了,并忘却了曾留给我一屑屑的感触。它只是这么一个有房子,有街道的方方的城圈而已。

  车门砰的开合,搭客就少了几个,到近终点,照例只剩下二三,并不定是知己。有时节只剩下一个我,一个开车的,一个跟车的。我就机器般下了车,搿着,拎着那包袱,东张西望的。他们有时顺嘴招呼着,如“慢走。“低头”之类,于是不久就有一辆人力车慢慢的拖着一个客人,平安地回去了。“分明一路无话,也是文章吗?冤人。”原不知是不是。但凭老最圣明,万一而“有话”,那决不外轮胎爆烈,马路抛描,甚至于一头撞在电线杆上,车仰人翻,再甚至于《水浒传》式的一声大喊,连黄棉袄也会摇摇的,岂不糟勒吗?南人谓之吃勿消,北人则曰受不了,我又安得今日之下,寻闲捉空,饣舌笔扯纸,弄得一塌糊涂哉。

  况,无话者有话不曾说之谓也。小说上不常有“一宿无话”吗?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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