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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身后名

ID:60149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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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平伯:身后名

  恐怕再没有比身后之名渺茫的了,而我以为毕竟也有点儿实在的。

  身后名之所以不如此这般空虚者,未必它果真不空虚也,只是我们日常所遭逢的一切,远不如期待中的那般切实耳。

  碌碌一生无非为名为利,谁说不是?这个年头儿,谁还不想发注横财,这是人情,我们先讲它吧。十块洋钱放在口袋里,沉填填的;若再多些,怕不尽是些钞票支票汇票之流。夫票者飘也,飘飘然也,语不云乎?昨天四圈麻雀,赢了三百大洋,本预备扫数报效某姑娘的,哪里知道困了一觉,一摸口袋,阿呀连翩,净变了些左一叠又一叠的“关门票子”,岂不天——鹅绒也哉!(天字长音,自注。)三百金耳,尚且缥渺空虚得可观,则三百万金又何如耶?

  “阿弥陀佛!”三百万净现是大洋,一不倒帐,二不失窃,摸摸用用,受用之至。然而想啊,广厦万间,而我们堂堂之躯只七尺耳;(也还是古尺!)食前方丈,而我们的嘴犹樱桃也。夫以樱桃般的嘴敌一丈见方的盘儿碗儿盆儿罐儿,(罐儿,罐头食物也,自注。)其不相敌也必矣。以区区七尺,镇日步步踱踱于千万间的大房子中,其不不打而自倒也几希。如此说来,还应了这句老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从偃鼠说,满腹以外则无水,这一点儿不算错。

  至于名呢,不痛不痒,以“三代以下”的我们眼光看,怕早有隔世之感吧!

  以上是反话。记得师父说过——却不记得那一位了——“一反一正,文章乃成,一正一反,文章乃美。”未能免此,聊复云耳。

  要说真,都真;说假,全假。若说一个真来一个假,这是名实未亏喜怒为用,这是朝三暮四,朝四暮三的顽意儿。我们其有狙之心也夫!

  先说,身后之名岂不就是生前之名。天下无论什么,我们都可以预期的,虽然正确上尽不妨有问题,今天吃过中饭,假使不预期发痧气中风的话,明天总还是要吃中饭,今天太阳东边出,明天未必就打西边出。我茫然结想,我们有苦干位名人正在预期他的身后名,如咱们老百姓预期吃中饭出太阳一般的热心。例如光赤君(就是改名光慈的了),他许时时在那边想,将来革命文学史上我会是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

  好吧,即使被光慈君硬赖了去,我不妨退九千步说,自己虽不能预期或不屑预期,也可以看看他人的往事。这儿所谓“他人”,等于“前人”,光慈君也者盖不得与焉,否则岂不又有“咒”的嫌疑。姓屈的做了老牌的落水鬼,两千年以上,而我们的陆侃如先生还在讲“屈原”。曹雪芹喝小米粥喝不饱,二百年后却被胡适之先生给翻腾出来了。……再过一二百年,陆胡二公的轶事被人谈讲的时候,而屈老爹曹大爷(或者当改呼二爷才对)或者还在耳朵发烧呢。耳朵发烧到底有什么好处?留芳遗臭有什么区别?都不讲。我只相信身后名的的确确是有,虽你我不幸万一,万一而不幸,竟“名落孙山”。

  名气格样末事,再思再想,实头想俚勿出生前搭身后有啥两样。倒勿如实梗说。(苏白,自注。)要阔得多,抖得多。所以我包光慈君必中头彩,总算恭维得法,而且声明,并非幽默。你们看,我们多势利眼!假使自己一旦真会阔起来的话,在一家不如一乡,一乡不如一城,一城不如一国,一国不如一世界,一世界不如许多世界。关门做皇帝,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也并非幽默。

  然而人家还疑心你是在幽默,唉!没法子!——只好再把屈老爹找来罢,他是顶不幽默的。他老人家活得真没劲儿,磕头碰脑不是咭咭聒聒的姊姊,就是滑头滑脑的渔父,看这儿,瞅那儿,知己毫无,只得去跳汨罗江。文人到这种地步,真算苦了。“然而不然”。他居然借了他的《离骚》《九章》《九歌》之流,(虽然目今有人在怀疑,在否认,)大概不过一百年,忽然得了一知己曰贾先生,又得一知己曰司马老爷,这是他料得到的吗?不管他曾逆料与否,总之他身后得逢知己是事实,他的世界以文字的因缘无限制地绵延下去也是事实。事实不幽默。

  身后名更有一点占便宜处:凡歹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渐渐的变好来,其变化之度以时间之长为正比例。借白水的话,生前是“界画分明的白日”,死后是“浑融的夜”。在夜色里,一切形相的轮廓都朦胧了。朦胧是美的修饰,很自然的美的修饰。这整容匠的芳名,您总该知道的罢,恕我不说。“年光”渐远,事过情迁,芳艳的残痕,以文字因缘绵绵不绝,而伴着它们的非芳非艳,因寄托的机会较少,终于被人丢却了。古人真真有福气。咱们的房客,欠债不远,催租瞪眼,就算他是十足地道的文豪罢,也总是够讨厌的了。若是古人呢,漫说他曾经赖过房租,即使他当真杀过人放过火来,也不很干我事。他和我们已经只有情思间的感染而无利害上的冲突了。

  以心理学的观念言,合乎脾胃的更容易记得住,否则反是。忆中的人物山河已不是整个儿的原件,只是经过非意识的渗滤,合于我们胃口的一部分,仅仅一小部分的选本。

  文人无行自古已然,虽然不便说于今为甚。有许多名人如起之于九原,总归是讨厌的。阮籍见了人老翻白眼,刘伶更加妙,简直光屁股,倒反责备人家为什么走进他的裤裆里去。这种怪相,我们似乎看不见;我们只看见两个放诞真率的魏晋间人。这是我们所有的,因这是我们所要的。

  写到这里已近余文,似乎可以歇手了,但也再加上三句话,这是预定的结局。

  一切都只暂存在感()觉里。身后名自然假不过,但看来看去,到底看不出它为什么会比我们平常不动念的时分以为真不过的吃饭困觉假个几分几厘。我倒真是看不出。一九二九年一月十六日晨五时在北京枕上想好,同日晚八时清华园灯下起草。

  〔附记〕前天清华有课,这是我第一次感到的匆忙。既是匆匆、又是中夜,简直自己为《文训》造佳例了,然为事实所迫,也莫奈何,反正我不想借此解嘲就得勒。

  匆匆的结果是草草,据岂明先生说,日本文匆匆草草同音,不妨混用。——草草决非无益于文章的,而我不说。说得好,罢了;不好,要精;因此,恕不。只好请猜一猜吧,这实在抱歉万分。〔附记二〕此文起草时果然匆忙,而写定时偏又不很匆忙,写完一看,已未必还有匆匆草草的好处了,因此对于读者们更加抱歉。

  一九二九年一月十八日,北京。

  

  俞平伯:中年

  什么是中年?不容易说得清楚,只说我暂时见到的罢。当遥指青山是我们的归路,不免感到轻微的战栗。(或者不很轻微更是人情。)可是走得近了,空翠渐减,终于到了某一点,不见遥青,只见平淡无奇的道路树石,憧憬既已消释了,我们遂坦然长往。所谓某一点原是很难确定的,假如有,那就是中年。

  我也是关怀生死颇切的人,直到近年方才渐渐淡漠起来,看看从前的文章,有些觉得已颇渺茫,有隔世之感。莫非就是中年到了的缘故么?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

  我感谢造化的主宰,他老人家是有的话。他使我们生于自然,死于自然,这是何等的气度呢!不能名言,惟有赞叹;赞叹不出,唯有欢喜。

  万想不到当年穷思极想之余,认为了解不能解决的“谜”,的“障”,直至身临切近,早已不知不觉的走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今是而昨非呢?昨是而今非呢?二者之间似乎必有一个是非。无奈这个解答,还看你站的地位如何,这岂不是“白搭”。以今视昨则昨非;以昨视今,今也有何是处呢。不信么?我自己确还留得依微的忆念。再不信么?青年人也许会来麻烦您,他听不懂我讲些什么。这就是再好没有的印证了。

  再以山作比。上去时兴致蓬勃,惟恐山径虽长不敌脚步之健。事实上呢,好一座大山,且有得走哩。因此凡来游的都快乐地努力地向前走。及走上山顶,四顾空阔,面前蜿蜒着一条下山的路,若论初心,那时应当感到何等的颓唐呢。但是,不。我们起先认为过健的脚力,与山径相形而见绌,兴致呢,于山尖一望之余随烟云而俱远;现在只剩得一个意念,逐渐的迫切起来,这就是想回家。下山的路去得疾啊,可是,对于归人,你得知道,却别有一般滋味的。

  试问下山的与上山的偶然擦肩而过,他们之间有何连属?点点头,说几句话,他们之间又有何理解呢?我们大可不必抱此等期望,这原是不容易的事。至于这两种各别的情味,在一人心中是否有融会的俄顷,惭愧我不大知道。依我猜,许是在山顶上徘徊这一刹那罢。这或者也就是所谓中年了,依我猜。

  “表独立兮山之上,”可曾留得几许的徘徊呢。真正的中年只是一点,而一般的说法却是一段;所以它的另一解释也就是暮年,至少可以说是倾向于暮年的。

  中国文人有“叹老嗟卑”之癖,的确是很俗气,无怪青年人看不上眼。以区区之见,因怕被人说“俗”并不敢言“老”,这也未免雅得可以了。所以倚老卖老果然不好,自己嘴里永远是“年方二八”也未见得妙。甚矣说之难也,愈检点愈闹笑话。

  究竟什么是中年,姑置不论,话可又说回来了,当时的问题何以不见了呢?当真会跑吗?未必。找来找去,居然被我找着了:

  原来我对于生的趣味渐渐在那边减少了。这自然不是说马上想去死,只是说万一(?)死了也不这么顶要紧而已。泛言之,渐渐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这“不过如此”四个字,我觉得醰醰有余味。变来变去,看来看去,总不出这几个花头。男的爱女的,女的爱小的,小的爱糖,这是一种了。吃窝窝头的直想吃大米饭洋白面,而吃饱大米饭洋白面的人偏有时非吃窝窝头不行,这又是一种了。冬天生炉子,夏天扇扇子,春天困斯梦东,秋天惨惨戚戚,这又是一种了。你用机关枪打过来,我便用机关枪还敬,没有,只该先你而乌乎。……这也尽够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新鲜。不新鲜原不是讨厌,所以这种把戏未始不可以看下去;但是在另一方面,说非看不可,或者没有得看,就要跳脚拍手,以至于投河觅井。这个,我真觉得不必。一不是幽默,二不是吹,识者鉴之。

  看戏法不过如此,同时又感觉疲乏,想回家休息,这又是一要点。老是想回家大约就是没落之兆。(又是它来了,讨厌!)“劳我以生,息我以死,”我很喜欢这两句话。死的确是一种强迫的休息,不愧长眠这个雅号。人人都怕死,我也怕,其实仔细一想,果真天从人愿,谁都不死,怎么得了呢?至少争夺机变,是非口舌要多到恒河沙数。这真怎么得了!我总是保留这最后的自由才好。——既然如此说,眼前的夕阳西下,岂不是正好的韶光,绝妙的诗情画意,而又何叹惋之有。

  他安排得这么()妥当,咱们有得活的时候,他使咱们乐意多活;咱们不大有得活的时候,他使咱们甘心少活。生于自然里,死于自然里,咱们的生活,咱们的心情,永久是平静的。叫呀跳呀,他果然不怕,赞啊美啊,他也是不懂。“天地不仁”“大慈大悲……”善哉善哉。

  好像有一些宗教的心情了,其实并不是。我的中年之感,是不值一笑的平淡呢。——有得活不妨多活几天,还愿意好好的活着;不幸活不下去,算了。

  “这用得你说吗?”

  “是,是,就此不说。”

  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一日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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