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城站
读延陵君的《巡回陈列馆》以后,(文载《我们的六月》)那三等车厢中的滋味,垂垂的压到我睫下了。在江南,且在江南的夜中,那不知厌倦的火车驮着一大群跌跌撞撞的三等客人归向何处呢?难怪延陵说:“夜天是有限的啊!”我们不得不萦萦于我们的归宿。
以下自然是我个人的经历了。我在江南的时候最喜欢乘七点多钟由上海北站开行的夜快车向杭州去。车到杭州城站,总值夜分了。我为什么爱搭那趟车呢?佩弦代我说了:“堂堂的白日,界画分明的白日,分割了爱的白日,岂能如她的系着孩子的心呢?夜之国,梦之国,正是孩子的国呀;正是那时的平伯君的国呀!?(见《忆》的跋)我虽不能终身沉溺于夜之国里,而它的边境上总容得我的几番彳亍。
您如聪明的,必觉得我的话虽娓娓可听,却还有未尽然者;我其时家于杭州呢。在上海作客的苦趣,形形色色,微尘般的压迫我;而杭州的清暇甜适的梦境悠悠然幻现于眼前了。当街灯乍黄时,身在六路圆路的电车上,安得不动“归欤”之思?于是一个手提包,一把破伞,又匆促地搬到三等车厢里去。火车奔腾于夜的原野,喘吁吁地驮着我回家。
在烦倦交煎之下,总快入睡了。以汽笛之尖嘶,更听得茶房走着大嚷:“客人!到哉;城站到哉!”始瞿然自警,把手掠掠下垂的乱发,把袍子上的煤灰抖个一抖,而车已慢慢的进了站。电灯迫射惺松着的眼,我“不由自主”的挤下了车。夜风催我醒,过悬桥时,便格外走得快。我快回家了!不说别的,即月台上两桁电灯,也和上海北站的不同;站外兜揽生意的车夫尽管粗笨,也总比上海的“江北人”好得多了。其实西子湖的妩媚,城站原也未必有分。只因为我省得已到家了,这不同岂非当然。
她的寓所距站只消五分钟的人力车。我上车了,左顾右盼,经过的店铺人家,有早关门的,有还亮着灯的,我必要默察它们比我去时,(那怕相距只有几天)有何不同。没有,或者竟有而被我发见了几个小小的,我都会觉得欣然,一种莫名其妙的欣欣然。
到了家,敲门至少五分钟。(我不预报未必正确的行期,看门的都睡了。)照例是敲得响而且急,但也有时缓缓地叩门。我也喜欢夜深时踯躅门外,闲看那严肃的黑色墙门和清净的紫泥巷陌。我知道的确已到了家,不忙在一时进去,马上进去果妙,慢慢儿进去亦佳。我已预瞩有明艳的笑,迎候我的归来。这笑靥是十分的“靠得住”。
从车安抵城站后,我就体会得一种归来的骄傲,直到昂然走入自己常住的室为止。其间虽只有几分钟,而这区区的几分钟尽容得我的徘徊。仿佛小孩闹了半天,抓得了糖,却不就吃,偏要玩弄一下,再往嘴里放。他平常吃糖是多们性急的;但今天因为“有”得太牢靠了,故意慢慢儿吃,似乎对糖说道:“我看你还跑得了吗?”在这时小孩是何等的骄傲,替他想一想。
城站无异是一座迎候我的大门,距她的寓又这样的近;所以一到了站,欢笑便在我怀中了。无论在哪一条的街巷,哪一家的铺户,只要我凝神注想,都可以看见她的淡淡的影儿,我的渺渺的旧踪迹。觉得前人所谓“不怨桥长,行近伊家土亦香”。这个意境也是有的。
以外更有一桩可笑的事:去年江浙战时,我们已搬到湖楼,有一天傍晚,我无端触着烦闷,就沿着湖边,直跑到城站,买了一份上海报,到站台上呆看了一会来往的人。那么一鬼混,混到上灯以后,竟脱然无累的回了家。环很惊讶,我也不明白所以然。
我最后一次去杭州,从拱宸桥走,没有再过城站。到北京将近一年,杭州非复我的家乡了。万一重来时,那边不知可还有认识我的吗?不会当我异乡客人看待吗?这真是我日夜萦心的。再从我一方面想,我已省得那儿没有我的家,还能保持着孩子的骄()矜吗?不呢?我想不出来。若添了一味老年人的惆怅,我又希罕它做什么?然而惆怅不又是珍贵的趣味吗?我将奈何!真的,您来!我们仔细商量一下:我究竟要不要再到杭州去,尤其是要不要乘那班夜车到杭州城站去,下车乎?不下车乎?两为难!我看,还是由着它走,到了闸口,露宿于钱塘江边的好。城门西土巷陌中,自然另外有人做他们的好梦,我不犯着讨人家的厌。
“满是废话,听说江南去年唱过的旧戏,又在那边新排了,沪杭车路也不通了,您到哪儿去?杭州城站吗?”
一九二五年十月六日,北京。
俞平伯:出卖信纸
以L君病《燕知草》之多感触而少滑稽也,使我想起L当年卖信纸的故事。他亦后悔其失言乎?而目次排定,此文亦弦上之箭矣。
旧梦可笑的很多,却不知怎的,总喜欢挑有感伤味的去写,真是不很长进的习气。难道你感伤了他便肃然,一顽皮将使人不敬吗?我想,我是不至于,至少我也要这般说。——无非是感伤的材料,在忆中较突兀而已。
我有一种旧版新印的信笺,大家一商量,大可出卖,而且莫妙于沿门叫卖。(门当作街,叫当作兜,自注。)其时正当十一年四五月间,我们六人凑了八股,共大洋三元小洋六角,这都是有帐可考的。实行沿门叫卖的——照例小的吃亏,便是顶小的L了。
“争利者于市,”城站距我们最近。“我们城站去!”纸旗上写着出卖信纸的,(标语当作招牌,自注。)红笔蓝笔煊烂可观。我们便前呼后拥地包围L同志而去。
行行去去,去去行行,到了!到了!在生疏诧异的三三五五的看客面前,简直有点儿窘呢。但一不做,二不休,缩头缩颈何为哉?赶紧卖罢!把旗子插好,歇在迎宾茶楼下。我们都走开,远远地瞧着,且看生意如何。
虽明明有个卖者,但谁来买呢?穿短衫的L,末必像个小贩,此其一;信纸几叠单薄可怜,不容易使人为之眼红,此其二;L非但不亮着喉咙连唱带喊,“信纸卖得真正强,十个铜钿买一张”之类,反而瑟缩有溜烟之势,此其三。还有第四,一个铜板一张纸,实头勿强。(强价贱也,自注。)没人来买,却偏有人来看,有的还用闲言闲语同L兜搭,这实在欠佳,于是乎大减价。本来一个铜板一张的,现在减了价,改为三个铜板两张!
以为又是“黄落戏哉”,孰知竟不然,大减价之成绩实斐然。(黄落戏,盖徒劳之意,自注。)有一戴眼镜少年,约二十左右,挖出三个铜板来,买了两张纸,似乎满意,扬长而去。虽继起无人,来者尚欠络绎,然本店总算开了张。“我们大家转去”。
妙哉L,一个铜板一张的,一减而为三个铜板两张,这种破天荒的大减价,如开明,如北新,如亚东的老板们其知之否耶?若登门求教,我知L殆必不吝金玉也。
生意兴隆,忙中有错,把两两三三做了换巢的鸾凤,该信纸公司的掌柜固是奇人,然细思细想殆不如彼少年顾客之尤奇也。岂彼听得减价之言,便已欣然色喜,不问青红,不管皂白,便抢着去买惟恐失之呢?还是真以为三个子儿两,比一个子儿一个便宜得多呢?夫天下之大真无奇不有!外史氏曰:“何奇之有焉!君不见于返城头巷三号时,大家笑得不可仰,而L把三个铜板笑嘻嘻地拿了出来,则其人其事亦思过半矣。”
后来听L说,他们的贵老师(),其时恰好在迎宾茶楼上吃新泡的“龙井上明前”。
L自此抛荒故业,徘徊于城站的少年大概已望眼欲穿矣,于无人处低吟曰:“悠悠便宜货,一去何时来。”
两张以外的信纸陆续写了信寄出去;据经理报告,本利均有着,关门亦大吉。(十三年夏在西湖又做生意一次,出卖甘蔗汁,其结果,游客们以为是一班雅人在那边品茗,都不敢亲近,望望然去之,自注。)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七日,北京。
俞平伯:城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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