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湖楼小撷
一 春晨
这是我们初入居湖楼后的第一个春晨。昨儿乍来,便整整下了半宵潺oe挠辍=穸押螅邮枋枥世实陌茁拚世铮见山上绛桃花的繁蕊,斗然的明艳欲流。因她尽迷离于醒睡之间,我只得独自的抽身而起。
今朝待醒的时光,耳际再不闻沉厉的厂笛和慌忙的校钟,惟有聒碎妙闲的鸟声一片,密接着恋枕依衾的甜梦。人说“鸟啼惊梦”;其实这样说,梦未免太不坚牢,而鸟语也未免太响亮些了。我只以为梦的惺松破后,始则耳有所闻,继则目有所见。这倒是较真确的呢。
记得我们来时,桃枝上犹满缀以绛紫色的小蕊,不料夜来过了一场雨,便有半株绯赤的繁英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可见自来春光虽半是冉冉而来,却也尽有翩翩而集的。来时且不免如此的匆匆;涉想它的去时,即使万幸不再添几分的局促,也总是一例的了。此何必待委地沾泥,方始怅惜绯红的妖冶尽成虚掷了呢。谁都得感怅惘与珍重之两无是处。只是山后桃花似乎没有觉得,冒着肥雨欣然半开了。我独瞅着这一树绯桃,在方棂内彷徨着。即如此,度过湖楼小住的第一个春晨。
一九二四,四,一。
二 绯桃花下的轻阴
轻阴和绯桃直是湖上春来时的双美。桃花仿佛茜红色的嫁衣裳,轻阴仿佛碾珠作尘的柔幂。它们固各有可独立之美,但是合拢来却另见一种新生的韶秀。桃花的粉霞妆被薄阴梳拢上了,无论浓也罢,淡也罢,总像无有不恰好的。姿媚横溢全在离合之间,这不但耐看而已,简直是腻人去想。但亦自知这种迷眩的神情,终久不会在我笔下舌端留余其万一的。反正今天,桃花犹开着,春阴也未消散,不妨自去领略它们悄默中的言说,再说一句,即使今年春尽,还有来年哩。“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湖上春光来时的双美,将永永和“孩子们”追嬉觅笑。尊贵的先生们,请千万不要厌弃这个称呼哟!虽说有限的酣恣,亦是有限的酸辛;但酸辛滋味毕竟要长哩。正在春阴里的,正在桃花下的孩子们,你们自珍重,你们自爱惜!否则春阴中恐不免要夹着飘洒萧疏的泪雨,而桃树下将有成阵的残红了。你们如真不信,你们且觑着罢。春归一度,已少了一度。明年春阴挽着桃花姊妹们的赤贞红的手重来湖上,你们可不是今年的你们了,它们自然也不是今年的它们了。一切全都是新的。惟我的心一味的怯怯无归,垂垂的待老了。
四,七。
三 楼头一瞬
住杭州近五年了,与西湖已不算新交。我也不自知为什么老是这样“惜墨如金”。在往年曾有一首《孤山听雨》,以后便又好像哑子。即在那时,也一半看着雨的面子方才写的。原来西湖是久享盛名的湖山,在南宋曾被号为“销金锅”,又是白居易、苏东坡、林和靖他们的钓游旧地,岂希罕渺如尘芥的我之一言呢?像我这样开头就抱了一阵狂歉,未免夸诞得好笑。湖山有灵,能勿齿冷?所以我的装哑,倒不消辩解得,一辩解可是真糟。说是由于才尽,已算谦退到十二分;但我本未尝有才,又何尽之有?岂非仍是变相的浮夸?一匹锦,一支彩笔,在我梦中吗也没有见,只是昏沉地睡。睡醒了起来,到晚上还依旧这么睡啊。
迁入湖楼的第一个早晨,心想今儿应当早早的起来,不要再学往常那么傻睡了。我住楼上,其上之重楼旁有小台。我就登临一望啊!这一望呀……“我们的湖山,姿容变幻:
春之花,秋之月,
朝生晖,暮留霭;
水上拖一件惨绿的年少裙衫,山前横一抹浓青的婵娟秀黛。
游人们齐说:‘去来,去来。’
我也道:‘去来,去来。’双桨打呀打的,
打不破这弱浅漪澜;
划儿动啊动的,
支不住这销魂重载,
仪态万方的春光晨光,备具于一瞬眼的楼头望。
只有和谐,
只有变换,
只有饱满。
创世者精灵的团凝,
又何用咱们的赞叹。”
赞颂不当,继之以描摹;描摹不出,又回头赞颂一番:这正是鼯鼠技穷的实况。强自解嘲地说,以湖山别无超感觉外之本相,故你我他所见的俱是本相,亦俱非本相。它因一切所感所受的殊异而幻现其色相,至于亿万千千无穷的蕃变,它可又不像《西游记》上孙猴子的金箍棒,“以一化千千化万”的叫声“变”,回头还是一根。如捏着本体这意念,则它非一非多,将无所在;如解释得圆融些,它即一即多,无所不在。佛陀的经典上每每说,“作如是观”,实在是句顶聪明的话语。你不当问我及他,“我将看见什么?”你应当问你自己,“我要怎样看法?”你一得了这个方便,从污泥中可以挺莲花,从猪圈里可以见净土;(自然,我没有劝你闭着眼去否认事实,千万不可缠夹了。)何况以西湖的清嘉,时留稠叠的娇倩影子在你我他的心眼里的呢?
从右看去,葛岭兀然南向。点翠的底子渲染上丹紫黑黄的异彩,俨如一块织锦屏风。楼阁数重停峙山半。绝顶上停停当当立着一座怪俏皮,怪玲珑,怪端正的初阳台,仿佛是件小摆设,只消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挑得起来的。岭麓西迄于西泠。迤西及北,门巷人家繁密整齐。桥上卧着黄绛色的坦平驰道。道傍有几丛芳草,芊绵地绿。走着的,踱着的,徘徊着的,笑语着的,成群搭淘的烧香客人。身上穿的大半是青莲毛蓝的布衫,项下挂的大半是深红老黄的布袋。桥堍以外,见苏堤六桥之第六名曰跨虹,作双曲线的弧拱。第五桥亦可望见。这儿更偏南了,上也有行人,只是远了,只见成为一桁,蚁似的往来。桑芽未生呢,所以望去也还了了。不栽桃柳只栽桑的六条桥,总伤于过朴过黯。但借着堤旁的绿的草黄的菜花,看它横陈在碧波心窝里,真是不多不少,一条一头宽一头窄,黄绿蒙茸的腰带。新绿片段地挽接着,以堤尽而亦尽,已极我目了。草色入目,越远便越清新,越娇俏,越耐看的。从前人曾说什么“芳草天涯”,到身历此境,方信这绝非浪饰浮词,恰好能写出他在当年所感。“更行更远还生”。满眼的春光尽数寄在凭阑人的一望了。
从粗疏的轮廓固可窥见美人的容姿,但美人的美毕竟还全在丰神;丰神自无离容姿而独在之理,但包皮外相毕竟算不得骨子。泥胎,木刻,石琢的像即使完全无缺,超越世上一切所有的美,却总归不是肉的,人间的,我们的。它美极了,却和我有什么相干呢?故论西湖的美,单说湖山,不如说湖光山色,更不如说寒暄阴晴中的湖光山色,尤不如说你我他在寒暄阴晴中所感的湖光山色。湖的深广,山的远近,堤的宽窄,屋的多少,……快则百十年,迟则千万年而一变。变迁之后,尚有记载可以稽考,有图画可以追寻。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谓“大同”。或早或晚,或阴或晴,或春夏,或秋冬,或见欢愉,或映酸辛;因是光的明晦,色的浓淡,情感的紧弛,形成亿万重叠的差别相,竟没有同时同地同感这么一回事。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谓“小异”。“同”究竟是不是大,“异”究竟是不是小,我也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同中求异是描摹一切形相者的本等。真实如果指的是不重现而言;那么,作者一日逼近了片段的真实的时候,(即使程度极其些微)自能够使他的作品光景常新,自能够使光景常新的作品确成为他的而非你我所能劫夺。
景光在一瞬中是何等的饱满,何等的谐整。现在却畸零地东岔一言,西凑一句,以追挽它已去的影。这不知有多傻!若说新生一境绝非重现,岂不将与造化同功?此可行于天才,万不可施之我辈的。只是文章通例,未完待续。我只得大着胆再往下写。
曹魏时的子建写“洛灵感焉”的姿致,用了“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这样八个字。即此一端,才思恐决不止八斗。但我若一字不易的以移赠西湖,则连一厘一毫的才思也未必有人相许的。同是,初说是新闻,再说是赘语了。(从前报登科的,二报三报,不嫌其多,这何等的有趣;可惜鬼子们进来以后,此法久已失传了。)我之所以拿定主见,非硬抄他不可,实因西湖那种神情,除此以外实难于形容。你先记住,我遇它时是在春晨,是在雨后的春晨,是在宿云未散,朝雾犹浓,微阳耀着的春晨。阴阳晴雨的异态在某一瞬间弥漫地动,在某一点上断续地变;因此湖上所具诸形相的光辉黯淡,明画朦胧,也是一息一息在全心目中跳荡无休。在这种对象之下,你逼我作静物描写,这不是要我,简直是要我的命。敝帚尚且有千金之享,我也不致如此的轻生。
但是一刹那,一地方的写生,我不好意思说不会。就是我好意思说,您也未必肯信的。只望你老别顶真,对付瞧着就得。湖光眩媚极了,绝非一味平铺的绿。(一见钩勒着的水,便拿大绿往上一抹,这总是不很高明的书法。)西湖的绿已被云收去了,已被雾笼住了,已被朝阳蒸散了。近处的水,暗蓝杂黄,如有片段。中央青汪汪白漫漫的,缬射云日的银光;远处乱皴着老紫的条纹。山色恰与湖相称,近山带紫,杂染黄红,远则渐青,太远则现俏蓝了。处处更萦拂以银乳的朝云,为山灵添妆。面前连山作障,腰间共同搭着一绺素练的云光,下披及水面,镑镑与朝雾相融。顶上亦有云气盘旋,时开时合,峰尖随之而隐显。南峰独高,坳里横一团鱼状的白云。峰顶庙墙,(前年曾登过的)豁然不遮。远山亭亭,在近山缺处,孤峭而小,俏蓝中杂粉,想远在钱塘江边了。
云雾正密搂着,朝阳忽然在其间半露它娇黄的脸,自然要被它们狠狠的瞪着眼。这个情急已欲出,它两个死赖还不走,而轻清的风便是拨乱其间的小丑。阴晴本是风的意思,但今儿它老人家一点主意也没有,一点力气也没有,好象它特地为着送给我以庭院中的鸡啼,树林中的鸟语,大路上的邪许担子声音而来的;又好象故意爱惜船夫的血汗,使大船儿小划子在湖心里,只兄挪移而不见动荡。它毫不着力的自吹。春风的心力已软媚到入骨三分,无怪云雾朝阳都是这般妖娆弄姿,亦无怪乍醒的人凭到阑干,便痴然小立了。
四,九。
四 日本樱花
记得往年到东京,挥汗游上野公园,只见樱树的嫩绿,不见樱花的娇绯。这追想起来,自有来迟之恨。但当时在樱树林下,亦未尝留一撮的徘徊,如往昔诗人的样子。于此见回忆竟是冤人的,又见因袭的癖趣必与外缘和会方才猖獗的。每当曼吟低叹时,我咒诅以往诗娼文丐的潮热潜沸在我待冷的血脉中。
回忆每有很鹘突的,而这次却是例外。今天,很早的早晨,在孤山的顶上,西泠印社中,文泉的南侧,朝阳的明辉里,清切拜见一树少壮的,正开着的樱花;遂涉想到昔年海外相逢,已伤迟暮的它的成年眷属来。我在湖上看樱花,此非初次;但独独这一次心上留痕。想是它的靓妆,我的恣醉,都已有“十分光”了。
柔条之与老干,含苞之与落英,未始不姿态万千,各成馨逸;可是如日方中的,如月方圆的,如春水方漪沦着的所谓“盛年”,毕竟最可贵哩!毕竟最可爱哩!婴儿和迟暮,在人间所钩惹的情怀无非第一味是珍惜,第二味是惆怅罢了,终究算不得抵不得真正的爱和贵。恕我譬喻得这样俗陋,浅绯深绛即妖冶极了,堂皇富丽总归要让还大红的。肯定一切,否定一切,我又何敢。只是今晨所见,春山之顶,清泉之旁,朝阳光影中这一株日本绯樱,树正在盛年,花正在盛年;我虽不知所以赞叹,我亦惟有赞叹了。我于此体验到完全的美,爱和贵重是个什么样子的;顿然全身俯仰都不自如起来,一心瑟瑟的颤着,微微的欹着,轻轻的踯躅着,在洞彻圆明,娇繁盛满的绯赤光气之中央。
其时文泉之侧,除一树樱花一个我以外,只见有园丁在花下扫着疏落的残红,既不低眉凝注,也不昂首痴瞻,俯仰自如,心眼手足无不闲适;可证他才真是伴花爱花的人,象我这般竟无殊于强暴了。我蓦地如有所惊觉,在低徊中怅然自去。
也还有一桩要供诉的事。同在泉旁,距樱花西五七尺许,有一株倚水的野桃,已零落了;褪红的小瓣,紫色的繁须,前几天曾卖弄过一番的,今朝竟遮不住老丑了。我瞟了它一眼,绝不爱惜它。盛年之可贵如此!至少在强暴者的世界中心目中,盛年之可贵有如此!
四,十三。
五 西泠桥上卖甘蔗
《儒林外史》上杜慎卿说:“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这每令我悠然神往于负着历史重载的石头城。虽然,南京也去过三两次,所谓烟花金粉的本地风光已大半销沉于无何有了。幸而后湖的新荷,台城的芜绿,秦淮的桨声灯影以及其余的,尚可仿佛惝癠地仰寻六代的流风遗韵。繁华虽随着年光云散烟消了,但它的薄痕倩影和与它曾相映发的湖山之美,毕竟留得几分,以新来游屐的因缘而隐跃跃悄沉沉地一页一页的重现了。至于说到人物的风流,我敢明证杜十七先生的话真是冤我们的——至少,今非昔比。他们的狡诈贪庸差不多和其他都市里的人合用过一个模子的,一点看不出什么叫做“六朝烟水气”。从煤渣里掏换出钻石,世间即有人会干;但决不是我,我失望了!
倒是这一次西泠桥上所见虽说不上什么“六代风流”,但总使人觉得身在江南。这天是四月三日的午前,天气很晴朗,我们携着姑苏,从我们那座小楼向岳坟走去。紫沙铺平的路上,鞋底擦擦的碎响着。略行几十步便转了一个湾,身上微觉燥热起来。坦坦平平的桥陂迤逦向北偏西,这是西泠了。桥顶,西石栏旁放着一担甘蔗,有刨了皮切成段的,也有未去青皮留整枝的,还有一只水碗,一把帚是备洒水用的。最惹目的,担子旁不见挑担的人,仅有一条小板凳,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坐着。——卖甘蔗?
看她光景不过五六岁,脸皮黄黄儿的,脸盘圆圆儿的,蓬松细发结垂着小辫。春深了,但她穿得“厚裹罗哆”的,一点没有衣架子,倒活像个老员外。淡蓝条子的布袄,青莲条子的坎肩,半新旧且很有些儿脏。下边还系着开裆裤呢。她端端正正的坐着。右手捏一节蔗根放在嘴边使劲的咬,咬下了一块仍然捏着——淋漓的蔗汁在手上想是怪粘的。左手执一枝尺许高,醉杨妃色的野桃,花开得有十分了。因为左手没得空,右手更不得劲,而蔗根的咀嚼把持愈觉其费力了。你曾见野桃花吗?(想你没有不看见过的。)它虽不是群芳中的华贵,但当芳年,也是一时之秀。花瓣如晕脂的靥,绿叶如插鬓的翠钗,绛须又如钗上的流苏坠子。可笑它一到小小的小女孩手中,便规规矩矩的,倒学会一种娇憨了。
至她并执桃蔗,得()何意境?蔗根可嚼,桃花何用呢?何处相逢?何时抛弃?……这些是我们所能揣知的吗?你只看她那翦水双瞳,不离不着,乍注即释,痴慧躁静了无所见,即证此感邻于浑然,断断容不得多少回旋奔放的。你我且安分些罢。
我们想走过去买根甘蔗,看她怎样做买卖。后一转念,这是心理学者在试验室中对付猴鼠的态度,岂是我们应当对她的吗?我们也分明携抱着个小孩呢。所以尽管姑苏的眼睛,巴巴地直钉着这一担甘蔗,我们到底哄了他,走下了桥。
在岳坟溜达了一荡,有半点来钟。时已近午,我们循原路回走,从西堍上桥,只见道旁有被抛掷的桃枝和一些零零星星的蔗屑。那个小女孩已过西泠南堍,傍孤山之阴,蹒跚地独自摸回家去。背影越远越小,我痴望着。……走过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她的哥?——轻轻把被掷的桃花又检起来,耍了一回,带笑地喊:“要不要?要不要?”其时作障的群青,成罗的一绿,都不言语了。他见没有应声,便随手一扬。一枝轻盈婀娜刚开到十分的桃花顿然飞堕于石阑干外。
我似醒了。正午骄阳下,悄峙着葱碧的孤山。妻和小孩早都已回家了,我也懒懒的自走回去。一路闲闲的听自己鞋底擦沙的声响,又闲闲的想:“卖甘蔗的老吃甘蔗,一定要折本!孩子……孩子……”
四,十四。
俞平伯:风化的伤痕等于零
自从读了佩弦君的《航船中的文明》(见他的集子《踪迹》,亚东出版)以后,觉得在我们这种礼义之邦,嘉范懿行,俯拾即是——尤其在一阴一阳,一男一女之间,风化所关之地。我们即使谦退到了万分,不以此傲彼鬼子,然而总可以掀髯自喜了。别人不敢知,至少当目今贞下起元的甲子年头,我是决不敢立异的。原来敝国在向来的列祖列宗的统治之下,男皆正人,女皆洁妇,既言语之不通,又授受之不亲;(鬼子诬为tabu,恨恨!)所以轩辕氏四万万的子孙,个个都含有正统的气息的。现在自然是江河日下了!幸而遗风余韵犹有存者。如佩弦君在航船中所见所闻只不过是沧海的一粟罢。——然而毕竟有可以令人肃然的地方。
一 什刹海
我别北京有一年了。重来之日,忙忙如丧家之犬,想寻觅些什么。忽忽过了半个多月,竟毫无所得。偶然有一晚,当满街荷花灯点着的时候,我和K.P.W.C四君在什刹海闲步。这里有垂垂拂地的杨枝,有出水田田的荷叶,在风尘匝地的京城里,到此总未免令人有江南之思。每于夏日,由警厅特许,辟为临时营业场。于是夹道的柳阴下,鳞次栉比的茶棚,森然植立,如行军的帐幕一般了。水面枝头的自然音乐,当然敌不过郁的市声了。是不是杀风景?因我非雅兴的诗人,无意作此解答。我觉得坐在茶棚底下喝喝茶,未必不比呆呆的立着,悄对着杨柳荷花好个一点。“俗不可医哉!”
茶棚的第一特色,自然是男女分座了。礼义之邦的首善之区,有了这种大防,真是恰当好处。我第一次到京,入国问禁,就知道有这醇美之俗,惊喜不能自休。无奈其他游玩场所——如中央公园城南游艺园等等——陆续都被那些狗男女给弄坏了。只剩城北一畸角的干净土,来慰怀古者的渴想。这固然寂寞极了。只聊胜于无耳。
今天,惊诧极了!W君告我,茶棚也开放了;居然也可以男女合座了。他是和他夫人同来的,所以正以得逢开禁为乐。但我呢,多少有点顽固癖——尤其当这甲子年头——不免愕然,继而怅然了。询其根由,原来只是一部分的开放,茶棚之禁令仍是依然,我听了这个,心头些微一松。“茶”之一字似乎本身就含有维持风化的属性,我敢说地道的解释确是如此的。譬如在茶园中听戏,多少规则上要和到真光看电影不同;这是人人都有的经验。茶棚呢,亦复如此,毫无例外。喝茶总应当喝得规规矩矩,清清白白,若喝得浑淘淘哩,还像什么话!有人说:“八大胡同的茶室呢,岂非例外?”我正色道:“不然!不然!这正是风流事,自古已有之,与风化何干?”做文章总得看清了题目,若一味东扯西拉,还成什么“逻辑”呢!
伤害风化的第一刀,实在不和茶相干呀。茶就是风化。如何许有反风化?这是至平常的道理。所以这一次什刹海的茶棚开禁,严格说来,简直是没有这么一回事。——您知道吗?风化等于茶了,反风化又等于什么呢?您说不出吗?笨啊!自然是咖啡呀!咖啡馆虽是茶棚的变相,但既名曰咖啡馆,则却也不能再以茶例相绳了。譬如蝴蝶是蛹变的,但到蝴蝶飞过粉墙时,还算是蛹的本领吗?自然不算数!以此推彼,名曰类推。
然而毕竟可恶啊!轻轻用了咖啡馆三个大字,便把数千年的国粹砍了一刀。鬼子何其可恶呢!像W君的夫妇同品咖啡,虽然已经不大高明,却也还情有可原。若另有什么X.Y.非夫妇也者而男女杂坐着,这真是“尚复成何事体”了。我不懂,禁止发行《爱的成年》《爱美的戏剧》的北京政府,竟坐视不救,未免有溺职之诮罢。
有人说,饮了咖啡,心就迷胡了,已是大中华民国化外之民了,(依太戈尔喝英国人的牛肉茶之例推得)敝政府只好不管。这话却也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且照这说法,这种咖啡馆如长久存在着,便是一个绝好的中华民国人口问题的解决所在。社会学者固然不必杞忧了,而节制生育者的妄论,除了出乖露丑以外,更将无其他的依据了。——但我替W君夫妇着想,如他们万一都是爱国主义者,这一荡什刹海之游,却得不偿失哩。
二 津浦道中
过了两个礼拜,我搭乘津浦车南归,又发见了一桩似乎有伤风化的事。向来津浦车中,只有头二等睡车。头等车的风纪如何,我不能悬揣,不敢论列。至二等车中,除非一家子包一房间,则向来取男女分列法的。本来,这是至情至理,同座喝茶且不能,何况同房睡觉。这本是天经地义,绝无考量之余地的。无奈近两年来,睡觉的需要竟扩充到了三等客人身上。(从前三等没有睡车,似乎是暗示三等客人原不必睡觉——或者是不配睡觉。)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大怪事。可是,在这里就发生问题了。就是男女们还分不分呢?依我看,本来不成问题。二等客人要顾廉耻,难道做了三等客,便是贱骨头,应当寡廉鲜耻的吗?但是铁路人员,大概都是阶级主义的信徒,所以别有会心,毅然主张“不分”。于是——三等客人的脸皮就“岌岌乎其殆哉”了。
我自正阳门站登车后,房间差不多已占满了。只有一间,仅有男女两客——大约是夫妇——我便被茶房排入了。我无力抵抗这运命。因为我已花了一块大洋,买了一张绿色的睡票,自然不甘心牺牲。而且,从前有客车时,是不许睡;现在有睡车了,就非睡不可。(例如有一客从浦口到徐州,只要一下午便到,兀然的坐着;但他明明执着一张睡票,上写着“享用床位一夜”。我觉得有点异样。)加之我腹疾才好,本有求酣睡的需要。所以礼义廉耻且靠后一点。我便毅然入室,准备对着绿色的票子,高卧一宵了。
那两位同路的客人,骤见生客的来临,自然有点讨厌。但是,应当有六客的房间,他们俩便想占住,觉得力量本不够,所以也就退让了。双方些微的交谈了两句,(自然是对着那男人说话,千万不可误会!)他们脸上憎厌的气息渐渐消散了。接着,又来了一个男客,也得受同一的待遇。依我默察,他们心理中似乎以四客一室为极大限度,决不再容第五客人进来。于是实行闭关主义。
到了天津东站,客又拥上了。其中有一个客人找不到铺位,非进来不可。门虽关着,但他硬把它拉开。茶房伴着他,把他塞进来。(依《春秋》笔法,当用纳字。)那两位客人有点愤怒了。(我和那一位,既非易损品,又非易损品之保护者,固然也很希望室内人少些,但却不开口。)男的开口拒绝他。理由是这样的:一房六客固然不错。但我们四人已买了四张睡票,把高低两层都占住了。如若再有第五客来,高低两层都没有他的地位,只有请到最高坐着的一法。在事实上,最高可是太高,巍巍然高哉,晚上高卧则可:若白天坐着,则头动辄要碰着天花板,发生蓬蓬的巨响;而脚又得悬着,荡来荡去,如檐前铁马,风里秋千。想起来决不得味。这个诡辩足以战胜茶房有余。(其实是错误的,票上明写着享床位一夜,则未及夜当然不能占有一个全床位。)无奈这位福建客人,热心于睡觉,热心于最高,和某三爷不相上下,竟把行李,连人一起搬进来了。其时那位有妇之夫,不免喃喃口出怨言,总是说,我有家眷!我有家眷!于是茶房不得不给他一点教训,说三等车中向不分男女的。自从抹了这一鼻子灰,他们脸上方有些恍然若失的样子,而安心做一双寡廉鲜耻的人。我其时深深的长叹,欲凄然泪下了。(居最高的那一位先生,后来始终挨着我们坐了,并未尝低头摔脚如上边所说的样子。)这一桩事情很不容易得到一个圆满的解释。说礼教是中国人所独有,洋鬼子不能分享。但坐三等的车的却未必都是“二毛子”。若以坐航船骡车的为中国人,坐火车轮船的为洋鬼子,则二三等津浦车客同列于洋奴,何分彼此?若说有钱的人多思淫欲,所以要加防闲;则岂非穷人爬到富人头上去了。通乎不通?说来说去,还是上边的解释最为妥当:就是富人要脸,穷人不要脸;即使他偶然想要,也不许!从前三等客人都不要睡觉的,现在却已要睡了(从有睡车推知之),可见是一大进步。将来礼教昌明,一旦三等客人骤然发明了“脸”,并且急迫地需要它。那时津浦路局自然会因情制礼,给他们一个脸面,而定出一个男女的大防来。古人说:“衣食足而知礼义”。现在当改说,“睡觉足而知廉耻”了。三等客人发明睡觉,拢共不过两年多,就望他们并知廉耻,这本来太嫌早计了。反正,只要吃得炮饱的,喝得足足的,睡得甜甜的,脸皮之为物即使终朝彻夜在那边摇撼着,又何妨乎?又何妨乎!至少鄙人不大介意这个的。若如我同车的一双佳偶,一个默默的说:“我是女人!我是女人!”一个喃喃的念:“我有家眷!我有家眷!”这种大傻瓜即吃个眼前亏,也算不了什么。总之,千句并一句,有钱始有脸,无钱则无脸。若没有钱而想要脸面,则是全然不可能的事情。或可在未来的乌托邦中去找,而我们大中华民国决非其地,一()九二四年决非其时,断断乎是无可疑的。
从上记的两件琐事,读者们可以放下一百二十四个心,风化绝无受伤的危险。佩弦君所记的航船中的文明诚哉十分卓越。而我所言却也并不推扳①。因为第一个例,是洋奴不知有风化;第二个例,是穷人不配有风化。以我所下的界说“风化是中华民国嫡系贵人的私有品”而言,则伤痕之为物殆等于零,而国粹的完整优越,全然没有例外了。记得同游什刹海的那一晚,P君发明了一种Zero Theory,这或者也可备一个例证吗?P君以为如何?
一九二四,七,二八,西湖。
俞平伯:湖楼小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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