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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进城

ID:60101

时间:2021-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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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平伯:进城

  公共汽车于下午五时半进城去。

  圆明园是些土堆,以外,西山黯然而紫,上面有淡薄橙色的晕,含着一轮寒日。初冬,北地天短,夕阳如箭,可是车儿一拐,才背转它,眼前就是黄昏了。

  海甸镇这样的冷落,又这样的小,归齐只有两条街似的,一走就要完。过了黄庄,汽车开到三十里上下,原野闪旋,列树退却,村舍出没,……谁理会呢,不跑得够了,瞅得腻了吗?谁特意向车窗伸眼呢。这些零星的乾黄惨绿也逐渐混融在不分片段,灰色的薄霭之中。

  才上车时,大家谈()笑,车行渐远渐远,摩托和皮轮切地的噪响无情无理的絮叨着,觉得说话也费劲吧,慢慢的都少开口了。(若有女洋人在车上,那算是例外。)快啦,稳稳的坐着吧。

  电灯刺眼,略略的一动,关厢便到了。高亮桥也算古迹,使人气短。行路的穿起厚棉袄。城门张着圆嘴,待吞汽车。就凋零的丽谯,当面黑影兀立,倒是蛮高蛮大的。进城已在晚上,可惜我忘却它的名字,它的往事了,并忘却了曾留给我一屑屑的感触。它只是这么一个有房子,有街道的方方的城圈而已。

  车门砰的开合,搭客就少了几个,到近终点,照例只剩下二三,并不定是知己。有时节只剩下一个我,一个开车的,一个跟车的。我就机器般下了车,搿着,拎着那包袱,东张西望的。他们有时顺嘴招呼着,如“慢走。“低头”之类,于是不久就有一辆人力车慢慢的拖着一个客人,平安地回去了。“分明一路无话,也是文章吗?冤人。”原不知是不是。但凭老最圣明,万一而“有话”,那决不外轮胎爆烈,马路抛描,甚至于一头撞在电线杆上,车仰人翻,再甚至于《水浒传》式的一声大喊,连黄棉袄也会摇摇的,岂不糟勒吗?南人谓之吃勿消,北人则曰受不了,我又安得今日之下,寻闲捉空,饣舌笔扯纸,弄得一塌糊涂哉。

  况,无话者有话不曾说之谓也。小说上不常有“一宿无话”吗?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日。

  

  俞平伯:戒坛琐记

  常听人说戒坛,今年七月十八日犯盛暑而去,路由门头沟,距寺二十五里。二十日归,由长辛店,距寺三十里,归途风景较好,且得在前门下车,足偿五里之劳倦矣。

  戒坛非寺名,大家呼之曰戒坛寺。且有书作戒台者。书之者谁?庙里和尚也。在大灰厂亲见一寺额曰“戒台下院”。

  是非和尚而何?以名从主人之谊,和尚也会错么?

  式坛虽非寺名,而寺确以戒坛名。假如你在北京没头没脑的对人说起万寿禅寺来,能领会的恐十无一二。水竹村人说“夫戒坛之名于幽并,垂二千年,寺于唐,坛于辽,奂轮于金,易名踵饰于明”,(民十徐世昌碑记,在千佛阁右)。这是颇中肯要的;虽然“垂二千年”,不免夸张,就建寺算起,也只有一千三百年。名说唐朝的古迹,恐怕是一荒山小庙耳,至辽坛之,衣钵传流而名亦盛。因为它在京几附近,地灵则人杰,它的檀越有明朝的太监,清朝的王爷,民国的伟人(这个朝字似乎只好省去。)他们原都是福人了。“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不也是人情吗?

  然而我对于这“人情”,有一点点的不快——不,觉得有点无聊而已,四五岁就入寺卦名为僧,对于菩萨天王有一种亲切而兼怖畏之感,甚至于眼里梦里都被这些偶像所缠扰,至今未已。这个童年的印象,留下一种对于寺庙的期待。在这个年头,说起来也真可笑,我还希望嗅着一种纯粹的檀香的气息。

  假如“辨证”起来,不晓得又该摔几回跤。幸而我不会,所以即使摔跤也不大觉得。可怜!在这儿自然又是摔跤。我非但闻不着纯粹的沉檀,反而时刻被浓厚的金银气,铜气,铜臭,吞没那空幻的憧憬。你瞧,这于我即使不是不快,至少也有点无聊不是。

  从前有个和尚对人诉苦,出息怎么少,管理怎么难,施主们的酬应怎么繁多,……那人只得恳切地劝慰道,“你不如出了家罢。”而今,所谓驰名幽并垂二千年之戒坛,不殊眼下的蓬瀛,上人们要否再试一试呢?

  三天都没有住完全,无知饶舌,罪过罪过。还是寺吧。寺的根基以碑证之,先从明中世说起,辽金碑碣,已无片石。入寺门右墙有碑,北向,此碑乃余在寺所见最古者,以露置北风下,遂致残蚀。兹节录其文。

  敕赐万寿禅寺碑记

  ……北京阜成门之西两舍许马鞍山故有大慧聚寺辽清甯中A以他碑参证乃普字也大师之所建也大精究佛乘兼通儒理见知于道宗有戒净天心月一轮之褒时授崇禄大夫守司空官传菩萨建兹掠钟谒伦笞鹘涮升坛演戒四时不息所度善信三百馀万(三字不甚清晰或作五字)此创寺初祖也自是继住持者代有显人寺故有说法台谈经石锦绣川伏虎岩化阳洞尸罗坛十境代更运移洊罹兵燹栋宇堕阤境亦荒寂英偶偕同志阮简陈卫平安武豆裴发因暇往游顾山川之佳胜抚遗迹之宛然共发诚心图复旧刹遂举圣所赐金币诹日之吉僦工购材作正殿奉三世佛左右列十六大阿罗汉外作四天王殿左作伽蓝殿右作祖师殿东西有外作演论之堂居僧之齐庖库廪也痪弑外建三阁环以周垣岿焉宝坊加于旧观经始于宣德九年成于正统五年谨以闻万寿禅寺……扯字)七年四月初八日司礼监太监王镇(此字似经改凿)等谨记综观碑文,其经营始甲寅终庚申,凡七年。万寿之所以得名,乃颂圣耳。最错杂的是具名之处,文中有一“英”字,而结末则曰“王镇”。我们都知道,正统时的司礼太监王振,应由他领衔,而碑作镇不作振。据《人名大辞典》页一五六其时有一王镇,乃外戚非奄寺,与碑记所记官阶不同。颇疑此一字经后人改凿,碑上的痕迹还看得出。嘉靖碑作王振。文中的“英”字更不可解,称阮简等为同志,疑亦宦官,而不可考。《辞典》页一一○有一“王英”,永乐进士,逮事英宗,以文笔名,岂其人欤?然王振王镇皆姓王,此“英”不知何英,未必就姓王也。此碑阴有寺僧名。

  寺门内,左墙南向,有“敕论”碑。此碑与前一碑字体均美,以南向,故较前者完好。

  皇帝敕论官员军民诸色人等朕惟佛教肇自西方流传东土慈悲利济功德无量故皇度赖之尊安群迷资其觉悟自昔有国家者未当不崇奉焉都城之西有胜刹曰万寿禅寺实古迹道场天下僧俗受戒之处正统年间鼎新修建仍旧开立戒坛导诱愚蒙使皆去恶为善迩来四十余年矣(按自正统五年至成化十五年,恰四十年,从正统初年计,得四十余年。)其界东玉石山儿西至罗喉岭南至南山北至车营儿山林田园果树土产递年给办香火供献之用近被无藉军民人等牧放牛马砍伐树株作践山场又有恃强势要私开煤窑挖通坛下将说戒坛莲花石座并折难殿积渐拆动司设监太监王永具悉以闻特降勒护持之升住持僧德今为僧录司右觉义仍兼本寺住持俾朝夕领众焚修祝赞为多人造福今后官员军民诸色人等不许侮慢欺凌一应山田园果林木不许诸人骚扰作践煤窑不许似前挖掘敢有不遵朕命故意扰害沮扰其教者悉如法罪之不宥故论成化十五年六月二十二日京西门头沟一带均产煤,是一个生计的问题,至今还纠缠不歇。寺门左东向,有“戒坛禁廿记”,乃壬戌九月所建,(民十一)碑阴题名有李国杰世绩绍英张动张作霖张敬尧陈光远李纯塔旺布理甲拉车林巴布业喜海顺曹汝霖王怀庆钱能训等人。阔人要造福,穷人要吃饭,结果是石头倒霉。

  入寺门左东向,有“赐进士出身翰林院侍读东里高拱撰”碑。高拱后来屡入相,做到中极殿大学士,在这时候却着实恭维这位马公,肉麻得紧,试读其文。

  马鞍山有万寿禅寺者旧名慧聚盖唐武德五年建也(六二二)时有智周禅师隐迹于此以戒行称辽清宁间有僧法均同马鸣龙树咸称普贤大士则建戒坛一座俾四方僧众登以受戒至今因之我朝宣德间司礼太监阮简复加修茸又建塔四碑四请知幻大士名道孚者以主其教正统五年司礼太监王振奏请更名于是赐额万寿禅寺诏取无际大方等十人为传戒宗师开坛说戒而兹寺益为盛矣历岁既久复就倾圮神栖勿膀徒(徒之误)旅罔依乃御马太监为公等发赀重建坛内五殿暨大雄天王殿千佛阁金刚伽蓝祖师堂钟鼓二栖皆撤而新之而又创立真武殿一齐说堂宗师府浴堂各一廊庑若干楹又穿井一以利朝夕修路五里以利往来经始于嘉靖庚戌季春至丙辰仲夏告竣盖颓者兴阙者备俾数千年之遗迹焕然完美者马公之功也乃因承奉希诚王公托予纪其事予闻马公贵在貂玸受恩弘厚而能翼翼小心敦修行谊其事主忠而勤其处友和而信其逮下恕而慈其济人利物常若不及今年己七十而好善之心鞍鞍不倦观于此举可知也予故特为表述俾后之历此者不独考其营建之迹而亦有以知其为人则马公之令誉固可以传之无也马公名玉字润卿号松庵顺天府之蓟州西关厢人也记之日落成日也大明嘉靖三十五年岁次丙辰夏吉日立此文叙述极详,经过这一次修理,戒坛的规模大致确定了。从庚至丙也是七年,看这情形也没有全完工,所以在四十四年又立一碑,就在它的右边,乃各太监捐赀题名,碑额“万古流芳”四篆文,起首有一小引,题名分上中下三排,照式录之。碑阴有寺僧题名。

  钦差总督东厂赠

  司设监太监韦暹

  司礼监太监焦忠

  司礼监太监麦福

  司礼监太监芮景贤

  司礼监太监高忠

  司礼监太监王利

  司设监太监暨擢

  御马监太监李铭

  御马监太监刘大用

  内官监太监张宝

  御马监太监马兴

  御马监太监马用

  内官监太监韩钢

  内官监太监左清

  内官监太监徐登

  御马监太监张暹

  御马监太监田籍

  御马监太监李江

  御用监太监金梗

  御马监太监赵相

  内官监太监马清

  御马监奉御段儒

  御马监奉御谭深

  御马监右监丞张贤

  御马监右监丞姜钦

  北安门奉御李杰

  大明嘉靖四十四年岁次乙丑孟夏吉日建十年之后,募款方齐,可见工程之大。明代两次大规模的修都成于太监之手,皇帝是傀儡,士大夫是帮闲。北京附近诸刹,大都成于明代宦寺之手,固不独戒坛如此。到了清代恭亲王奕,是戒坛的一个大檀越,古之北宫,今曰慧聚堂者,即他所修建。在千佛阁左,东向,有光绪十七年他所立碑。录其起首一段。

  神京巨川为桑乾河渡河西南数十里云山重叠罗喉岭东西环抱中豁然开朗刹宇轩赫者戒坛也民国的碑,上文已说到,徐世昌的碑在阁右,白廷夔撰的禁廿记在寺门内,以外更有小碑,琐屑不足录。综观三代所立碑碣,明碑最可观,以后便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民()国所建,简直不大像个样子,不论其内容如何,只看外表,已有江河日下之景象。

  尾声:明之宦官,清之亲贵,民国的所谓伟人,他们都是戒坛的护法,他们清夜扪心,都发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弘愿,对不起,三朝也者(民国姑且以十七年算做一朝)恰好分别断送于这三种人的手里。我虽不懂历史,凭我的记忆,也总该不曾冤枉了他们,(有如这个王振就亲手把皇帝当个“孤钉”压在土木的“椿”上,直到英宗复辟以后还在想念他老,你道怪不怪?)不知佛法无灵,辜负了诸大檀越的善信呢?也不知富贵的缠绵,使菩萨唯有长叹?总之,都说不上来。况且游山玩水,也就罢了,伤今吊古,毋乃多事。然而空绕了这么一个弯吗?也不。左右这么一看,和尚出家的问题从此不妨丢开手,那檀香气息的会不会有,居士们也早已眼底雪亮,不待贫僧饶舌了。

  一九三二年九月八日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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