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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田:上马石

ID:60024

时间:2021-04-30

相关标签:  李广田  

  李广田:上马石

  “老兄弟,真想不到他就先走了。”

  “走了倒也罢了。我们还不是前脚后脚的事吗。”

  太阳黄黄的。照着一个高大衰老的车门下。是将近秋末天凉的时候,人们已觉得阳光之可亲了。尤其是老年人。他们既没有事情可作,便只好到这车门下来晒太阳,吃旱烟,闲话。并且目送过路人来来往往。两个老头子又各领一个五六岁的小孙孙,看小孩,这也是就是他们的一件工作了。小孩子要偎在老人怀中听闲话,老人却故意把他们哄开,并屡次说道:

  “好孩子。你们自己到那边骑马去吧。”

  这个车门,位置在一条非常宽阔的巷口上。这条巷子是被两列低矮的小房子所形成的,在几家大门口外,有显得颇瘦弱的小牛小驴被栓在木桩上,此外就只见到几棵并不茂盛的槐树或榆树了,但这条巷子是曾经有过繁盛日子的,从现在说起,也不过是百十年前的事情罢了。那时候这里完全是一片高大的楼房,据说从这里赶了骡马到五里外的一条河流去饮水,在这距离中间络绎不绝的都是骡马,没有人能计算出一个实在数目。虽然那条河水现在已成了平田。而“饮马河”这个名字却还时常被人提起。再如这巷口的一块上马石台,也可以说是当年繁盛的一个记号吧。这块上马石除却特别重大外,与普通的上马石也并没有多大差别,不过这块石头如今已经不是什么上马石了,它成了一些闲散人生下辛谈天的地方,也是小孩子们来说来作游戏的根据地,有时候,一些青年人也用它来比试力量,然而三个人至五个人也只能撼得它微微欠身而已。两个老头子哄他们的孙孙来骑马。这块石头也就又变成一匹石马了。小孩子总喜欢跑到这块石头边,用小手拍拍那光滑的石头——石头已经磨擦得很光滑了─一自己并作出骑马的姿势,口里喊道:“打,打,打。”

  两个老头子都住在这条巷内,另有一个同姓的老弟兄,是住在这村子的另一个角落里的,只要有人提起“三个老头子”,大家就明白是车门底下的这三个了。他们除却睡觉吃饭之外,把大半的时间都消磨在这个车门底下。他们的记忆非常繁琐,他们的谈话又重复不尽,而他们永不会忘情于那些过去的好年月。他们一开口便是:“我们年青的时候怎样……”或是“老祖父曾经告诉过我说那些年间……”他们对于现今的事情不大关心,但偶然听到一点便长嘘短叹。他们常说:“我们是不中用了,活着也没有意思,还不如早些到土地里去歇息了吧。”他们也常常谈到:“老弟兄们。到底我们谁应当先走呢?”于是年纪最长的一个便很慷慨地抢着说:“当然啦,当然啦。我比你们大许多岁数,当然我先走啦,我恐怕不能给你们送行了。”另外两个老头子一定会同时把烟袋一敲:“也好,你先到那边去打下店道,到那边把床铺都安排停当,然后再来招呼我们吧。我们还可以到那边去同吃烟,同说话,就只怕那边没有太阳可晒了!”

  今天只剩着两个老头子了,那个住着另一个角落里,年纪最小的老头子曾经早走了,走了好多天了。这个年纪最老,曾经自己答应先走的老头子,还不曾走,不过前些天他刚刚闹过一次伤风,几乎走掉,却又被医生给拉回来了。那个年纪居中的农头子,前些天是只能带了一个小孙孙到这里来晒太阳打盹的,现在他的老伴又出来了,就又有一肚子话要说。然而他们还想到那个已经走了的老伴,他们觉得有点荒凉,但这种感觉到底很淡漠,因为他们知道,那人不过是走了罢了,而他们自己也不过是前脚后脚的事情而已,特别是年长的那一个,他很抱怨,他说:

  “唉,唉。我认为他一定来招呼我了,可是他到底下曾来,不,他来过了,我曾经梦见他……”

  话犹未完,第二个老头子已吃了一惊,他把烟灰一磕,歪着脑袋用低声说:“你梦见他?”

  “是啊,我梦见他,他提一个竹篮去赶集,他说,大哥,你告诉我,今天的芋头多少钱一斤?你看这够多么奇怪。我怎么就知道芋头多少钱一斤呢?我忘记我是不是已经回答他,在梦里也忘记他是已经走了的人了,不然。我一定问问他那边的情形是怎样。兄弟,你说,这是个哪样兆头?芋头是吉祥的呢,还是不吉祥的呢?”

  于是他们就说起梦话来了,这个也是梦。那个也是梦,拿梦来解释一切,一切也都是梦了。最后他们又把话题回到那个已经走掉的人身上。于是又说到一些走了多年的人,说到过去的好年头,说到现今的世道,说现今的年青人已完全不是他们当年那样子()了,他们看着不顺眼,但愿意赶快把眼睛闭起来,于是,旧话重提,那个年纪较小的老头子又提议道:“大哥,我们两个再来打赌吧,我们看到底谁走在前边。”

  “还用打什么赌吗?”另一个回答。“麦前麦后,谷秋豆秋,是收获老头子的时候啊,我今年秋后不曾走,明年麦后是非走不行了。”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那边两个小孩子叫了起来,原来他们正在上马石上作着盖房子的游戏,他们用土块、破瓦、碎砖之类,在石头上面费了很大的力气要座一套房子。他们玩得非常高兴,等到房子已经建筑,他们正想招呼两个老头子过来看看,并希望从而个老人口里听到夸奖时,不料偶一不慎,一举手间就把一件艰难工程破坏了。等到两个老头子都急忙走来时,只见上马石上一堆零乱的瓦砾,他们都笑了。看看时候已经不早,车门前面已是一地阴影,秋末的西风也已有些凉意,两个老头子便向孩子们道:“好孩子,我们赶快走吧。”孩子们却固执要重兴他们的工程,老头子则安慰去他们,说等明天这里重见太阳时再来建一套更好的房子。老人手里各牵一个小孙孙,慢慢地向那条宽大衰老的巷里走去,又各自走进了低矮的大门。这时候虽然已近日夕,但在田间工作的还不曾归来,村井上也还没有人牵了牲畜去饮水,只有秋风吹起几个小小旋风,在这多灰沙的街上、巷中,家家门口,忽出忽没地连翩巡行。

  

  李广田:回声

  不怕老祖父的竹戒尺,也还是最喜欢跟着母亲到外祖家去,这原因是为了去听琴。

  外祖父是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头子,在他的书房里也有一张横琴,然而我并不喜欢这个。外祖父常像瞌睡似地俯在他那横琴上,慢慢地拨弄那些琴弦,发出如苍蝇的营营声,苍蝇,多么腻人的东西。毫无精神,叫我听了只是心烦,那简直就如同老祖父硬逼我念古书一般。我与其听这营营声,还不如到外边的篱笆上听一片枯叶的歌子更好些。那是在无意中被我发现的。一日,我从篱下走过,一种奇怪的声音招呼我,那仿佛是一只蚂蚱的振翅声,又好像一只小鸟的剥啄。然而这是冬天,没有蚂蚱,也不见啄木鸟。虽然在想象中我已经看见驾着绿鞍的小虫,和穿着红裙的没尾巴的小鸟。那声音又似在故意逗我,一会唱唱。一会又歇歇。我费了不少时间终于寻到那个发声的机关:是泥笆上一片枯叶,在风中战动,与枯枝摩擦而发出好听的声响,我喜欢极了,我很想告诉外祖:“放下你的,来听我的吧。”但因为要偷偷藏住这点快乐,终于也下曾告诉别人。

  然而我最喜欢的还不在此。我还是喜欢听琴─一听那张长大无比的琴。

  那时侯我当然还没有一点地理知识。但又不知是从什么人听说过:黄河是从西天边一座深山中流来,黄荡荡如来自天上,一直泻入东边的大海,而中间呢,中间就恰好从外祖家的屋后流过。这是天地间一大奇迹,这奇迹,常常使我用心思索。黄河有多长,河堤也有多长,而外祖家的房舍就紧靠着堤身。这一带居民均占有这种便宜,不但在官地上建造房屋,而且以河堤作为后墙,故从前面看去,俨然如一排土楼,从后面看去,则只能看见一排茅檐。堤前堤后,均有极整齐的官柳,冬夏四季,都非常好看。而这道河堤,这道从西天边伸到东天边的河堤,便是我最喜欢的一张长琴:堤身即琴身。堤上的电杆木就是琴柱,电杆木上的电线就是琴弦了。

  最乐意到外姐家去,而且乐意到外祖家夜宿,就是为了听这张长琴的演奏。

  只要有风的日子,就可以听到这长琴的嗡嗡声。那声音颇难比拟,人们说那像老头子哼哼,我心里却甚难佩服。尤其当深夜时候,尤其是在冬天的夜里,睡在外祖母的床上,听着墙外的琴声简直不能入睡。冬夜的黑暗是容易使人想到许多神怪事物的,而在一个小孩子的心里却更容易遐想,这嗡嗡的琴声就作了我遐想的序曲。我从那黄河发源地的深山,缘着琴弦,想到那黄河所倾注的大海。我猜想那山是青的,山里有奇花异草,有珍禽怪兽;我猜想那海水是绿色的,海上满是小小白帆,水中满是翠藻银鳞。而我自己想,仿佛觉得自己很轻,很轻,我就像着那条琴弦飞行。我看见那条琴弦在月光中发着银光,我可以看到它的两端,却又觉得那琴弦长到无限。我渐渐有些晕眩,在晕眩中我用一个小小的铁锤敲打那琴弦,于是那琴弦就发出嗡嗡的声响。这嗡嗡的琴声就直接传到我的耳里,我仿佛飞行了很远很远,最后才了觉自己仍是躺温暖的被里。我的想象又很自然地转到外祖父身上,我又想起外祖父的横琴,想起那横琴的腻人的营营声。这声音和河堤的长琴混合起来,我乃觉得非常麻烦,仿佛眼前有无数条乱丝搅动在一起,我的思念愈思愈乱,我看见外祖父也变了原来的样子,他变成一个雪白须眉的老人,连衣服也是白的,为月光所洗,浑身上下颤动着银色的波纹。这已不复是外祖,乃是一个神仙,一个妖怪,他每天夜里在河堤上敲打琴弦。我竭力想把那老人的影像同外祖父分开,然而不可能,他们老是纠缠在一起。我感到恐怖。我的恐怖却又诱惑我到月夜中去,假如趁这时候一个人跑到月夜的河堤上该是怎样呢。恐怖是美丽的,然而到底还是恐怖。最后连我自己也分裂为二。我的灵魂在月光的河堤上伫立,感到寒战,而我的身子却越发地向被下畏缩,直到蒙头裹脑睡去为止。

  在这样的夜里,我会做出许多怪梦,可惜这些梦也同过去的许多事实一样,都被我忘在模糊中了。

  来到外祖家,我总爱一个人跑到河堤上,尤其每次刚刚来到的次日早晨,不曾天气多么冷。也不管河堤上的北风多么凛冽。我总愿偷偷地跑到堤上,紧紧抱住电杆木,用力踢那电杆木,使那嗡嗡声发出一种节奏,心里觉得特别喜欢。

  然而北风的寒冷总是难挡的,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耳朵,其初是疼痛,最后是麻木,回到家里才知道已经成了冻疮。尤以脚趾肿痛得最厉害。因此,我有一整个冬季不能到外祖家去,而且也不能出门,闷在家里,我真是寂寞极了。

  “为了不能到外祖家去听琴,便这样忧愁的吗?”老祖母见我郁郁不快的神色,这样子慰问我。不经慰问倒还无事,这最知心的慰问才唤起我的悲哀。

  祖母的慈心总是值得感激的,时至现在,则可以说是值得纪念的了,因为她已完结了她最平凡的,也可以说是最悲剧的一生,升到天国去了。在当时,她曾以种种方法使我快乐,虽然她所用的方法不一定能使我快乐。

  她给我说故事(),给我唱谣曲,给我说黄河水灾的可怕,说老祖宗兜土为山的传说,并用竹枝草叶为我作种种玩具。亏她想得出:她又把一个小瓶悬在风中叫我听琴。

  那是怎样的一个小瓶啊,那个小瓶可还存在吗,提起来倒是非常怀念了。那瓶的大小如苹果,浑圆如苹果,只是多出一个很小很厚的瓶嘴儿。颜色是纯白,材料很粗糙,井没有什么光亮的瓷釉。那种质朴老实样子。叫人疑心它是一件古物,而那东西也确实在我家传递了许多世代。老祖母从一个旧壁橱中找出这小瓶时,小心地拂拭着瓶上的尘土,以严肃的微笑告诉道:“别看这小瓶不好,这却是祖上的传家宝呢。我们的老祖宗——可是也不记得是哪一位了,但愿他在天上作神仙─一他是一个好心肠的医生,他用他的通神的医道救活了许多垂危的人。他曾用许多小瓶珍藏一些灵药,而这个小白瓶儿就是被传留下来的一个。”一边说着,一边又显出非常惋惜的神气。我听了老祖母的话也默然无活,因为我也同样地觉得很惋惜。我想象当年一定有无数这样大小瓶儿,同样大,同样圆,同样是白色,同样是好看,可是现在就只剩着这么一个了。那些可爱的小瓶儿都分散到哪里去了呢?而且还有那些灵药,还有老祖宗的好医术呢?我简直觉得可哀了。

  那时候者祖母有多大年纪。也不甚清楚。但总是五十多岁的人吧,虽然头发已经苍白。身体却还相当的健康,她不烦劳地为我做着种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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