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田:画廊
“买画去么?”
“买画去。”
“看画去,去么?”
“去,看画去。”
在这样简单的对话里,是交换着多少欢喜的。谁个能不欢喜呢,除非那些终天在忙着招待债主的人?年梢岁末,再过几天就是除日了,大小户人家,都按了当地的习惯把家里扫除一过,屋里的蜘蛛网,烂草芥,门后边积了一年的扫地土,都运到各自门口的街道上去了。─一如果这几天内你走过这个村子,你一定可以看见家家门口都有一堆黑垃圾。有些懂事人家,便把这堆脏东西倾到肥料坑里去,免得叫行路人踢一脚灰,但大多数人家都不这末办,说是用那样肥料长起来的谷子不结粒,容易出稗。─一这样一扫,各屋里都虫得空落落的了,尤其是那些老人的卧房里,他们便趁着市集的一天去买些年画,说是要补补墙,闲着时看画也很好玩。
那画廓就位在市集的中间。说是“出廊”。是这样说着好玩罢了,其实,哪里是什么画廊,也不过村里的一座老庙宇。因为庙里面神位太多的缘故,也不知谁个是宾,谁个是主,这大概也是乡下人省事的一种办法,把应该供奉的诸神都聚在一处了。然而这儿有“当庄土土”的一个位子该是无疑的,因为每逢人家有新死人时,便必须到这里来烧些纸钱,照例作那些“接引”“送路”等仪式,于是这座庙里就常有些闹鬼的传闻。多少年前,这座庙也许非常富丽,从庙里那口钟上也可知道,一直到现在,它还于每年正腊月时被一个讨饭的瞎子敲着,平素也常被人敲作紧急的警号,有时,发生了什么聚众斗殴或说理道白的事情,也把这钟敲着当作号召。——这口钟算是这一带地方顶大的钟了。据老年人谈,说是多少年前的多少年前,这庙里住过一条大蛇,雷雨天出现,力行路人所见,尾巴在最后一层殿里藏着,中间把身子搭在第二殿,又第三殿,一直伸出大门来,把头探在庙前一个深潭里取饮——那个深潭现在变成一个浅浅的钦马池了。——而每两院之间,都有三方丈的院子,每个院子里还有十几棵三五抱的松柏树,现在呢,当然那样的大蛇已无处藏身,殿宇也只变成围了一周短垣的三间土屋了。近些年来,人们对于神的事情似乎不大关心,这地方也就更变得荒废,连仅存的三间土屋也日渐颓败,说不定,在连绵淫雨天里就会倾倒了下来,颇有神鬼不得安身之虞,院里的草,还时有牛羊去牧放,敬神的人去践踏,屋顶上则荒草三尺,一任其冬枯夏长。门虽设而常关,低垣断处,便是方便之门,不论人畜,要进去亦不过举足之劳耳。平常有市集的日子,这庙前非常热闹,庙里却依然冷静。只有到将近新年的时候,这座古庙才被惊动一下。自然,门是开着的了,里边外边,都由官中人打扫一过,不知从哪一天起,每天夜里,庙里也点起豆粒般大的长明灯火来。庙门上,照例有人来贴几条黄纸,如“一天新雨露,万古老禅林”之类,却似乎每年都借用了来作为这里的写照,然而这个也就最合适不过了,又破烂,又新鲜,多少人整年地不到这里来,这时候也都来瞻仰瞻仰了。每到市集的日子,里边就挂满了年画,买画的人固然来,看画盼人也来。既不买,也不看,随便蹭了进来的也很多,庙里很热闹,真好像一个图画展览会的画廊了。
画呢,自然都很合乡下人的脾昧,他们在那里拣着,挑着,在那里讲图画中故事,又在那里细琢细磨他讲价钱。小孩子,穿了红红绿绿的衣服,仰着脸看得出神,从这一张看到那一张,他们对于《有余图》或《莲生九子》之类的特别喜欢。老年人呢,都衔了长烟管,天气很冷了,他们像每人擎了一个小小手炉似的吸着,暖着,烟斗里冒着缕缕的青烟。他们总爱买些《老寿星》《全家福》、《五谷丰登)或《仙人对棋》之类。一面看着也许有一个老者在那里讲起来了,说古时候有一个上山打柴的青年人,因贪看两个老人在石凳上下棋,竟把打柴回家的事完全忘了,一局棋罢,他乃如一梦醒来,从山上回来时,无论如何再也寻不见来路,人世间几易春秋,树叶子已经黄过几十次又绿过几十次了。讲完了,指着壁上的画,叹息着。也有人在那里讲论戏文,因为大多数画是画了剧中情节,那讲着的人自然是一个爱剧又懂剧的,不知不觉间你会听到他哼哼起来了,哼哼着唱起剧文来,再没有比这个更能给人以和平之感的了,是的,和平之感,你会听到好些人在那里低低地哼着,低低地,像一群蜜蜂,像使人做梦的魔术咒语。人们在那里不相拥挤,不吵闹,一切都从容,闲静,叫人想到些舒服事情。就这样,从太阳高升时起,一直到日头打斜时止,不断地有赶集人到这座破庙来,从这里带着微笑,拿了年画去。
“老伯伯,买了()年画来?”
“是啊,你没买?─一补补空墙,闲时候看画也很好玩呢。”
“《五谷丰登》几文钱?”
“要价四百四,还价二百就卖了。”
在归途中,常听到负了两肩年货的狂棠人这样问答。
李广田:礼物
现在是夜间,昭和小岫都已睡了。我虽然也有点儿睡意,却还不肯就睡,因为我还要补做一些工作。白天应当做的事情没有做完,便愿意晚上补做一点儿,不然,仿佛睡也睡不安适。说是忙,其实忙了些什么呢?不过总是自己逼着自己罢了。那么就齐始工作吧,然而奇怪,在暗淡的油灯光下,面对着翻开来的书本,自己却又有点茫然的感觉。白天,有种种声音在周围喧闹着,喧闹得太厉害了,有时候自己就迷失在这喧闹中;而夜间,夜月又太寂静了,人又容易迷失在这寂静中。听,仿佛要在这静中听出一点动来,听出一点声音来。声音是有的,那就是梦中人的呼吸声,这声音是很细微的,然而又仿佛是很宏大的,这声音本来就在我的旁边,然而又仿佛是很远很远的,像水声,像潮水退了,留给我一片沙滩,这一片沙滩是非常广漠的,叫我不知道要向哪一个方向定会。这时候,自己是管不住自己的思想的,那么就一任自己的思想去想吧:小时候睡在祖母的身边,半夜里醒来听到一种极其沉重而又敏速的声音,仿佛有一极大的东西在那里旋转,连自己也旋转在里边了;长大起来就听人家告诉,说那就是地球运转的声音……这么一来,我就回到了多少年前去了。
那时候,我初入师范学校读书。我的家距学校所在的省城有一百余里,在陆上走,是紧紧的一天路程,如坐小河的板船,就是两天的行程,因为下了小船之后还要赶半天旱路。我们乡下人是不喜欢出门的,能去一次省城回来就已经是惊天动地的了。有人从省城回来了,村子里便有小孩子吹起泥巴小狗或橡皮小鸡的哨子来,这真是把整个村子都吹得快乐了起来。“XX从省里买来的!”小孩子吹着哨子高兴地说着。我到了省城,每年可回家两次,那就是寒假和暑假。每当我要由学校回家的时候。我就觉得非常恼火,半年不回家,如今要回去了,我将要以什么去换得弟弟妹妹们的一点欢喜?我没有钱,我不能买任何礼物,甚至连一个小玩具也不能买。然而弟弟妹妹们是将以极大的欢喜来欢迎我的,然而我呢,我两手空空。临放假的几天,许多同学都忙着买东西,成包的,成盒的。成罐的,成筒的,来往地提在手上,重叠地堆在屋里的,有些人又买了新帽子载在头上,有些人又买了新鞋子穿在脚上……然而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但当我整理行囊,向字纸篓中丢弃碎纸时,我却有了新的发现:是一大堆已经干得像河流石子一般的白馒头。我知道这些东西的来源。在师范学校读书的学生们吃着公费的口粮,因为是公费,不必自己花钱,就可以自己费。为了便于在自己寝室中随时充饥,或为了在寝室中以公费的馒头来配合自己特备的丰美菜肴,于是每饭之后,必须偷回一些新的馒头来,虽然训导先生一再查禁也是无用。日子既久,存蓄自多,临走之前,便都一丢了之。我极不喜欢这件事,让这些东西丢弃也于心不忍,于是便拣了较好的带在自己行囊中。自然,这种事情都是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作的,倘若被别人看见,人家一定耍笑我的。真的,万一被别人看见了,我将何以自解呢?我将说“我要带回家去给我那从小以大豆高粱充塞饥肠的弟弟妹妹们作为礼物”吗?我不会这么说,因为这么说就更可笑了。然而我幸而也不曾被人看见,我想,假设不是我现在用文字把这件事供出来,我那些已经显达了的或尚未显达的同窗们是永不会知道这事的。我带了我的行囊去搭小河上的板船。然而一到了河上,我又有了新的发现:河岸上很多贝壳,这些贝壳大小不等,颜色各殊,白的最多,也有些是微带红色或绿色的。我喜欢极了。我很大胆地捡拾了一些,并且在清流中把贝壳上的污迹和藻痕都洗刷净尽,于是贝壳都变成空明净洁的了,晾干之后,也就都放在行羹里。我说是“大胆地”捡拾,是的,一点也不错,我还怕什么呢?贝壳自然界的所有物,就如同在山野道旁摘一朵野花一样。谁还能管我呢,谁还能笑我呢?而且,不等人问,我就以这么说:“捡起来给小孩玩的,我们那里去海太远。”这么说着,我就坐在船舷上,看两岸山色,听水声橹声,阳光照我,轻风吹我,我心里就快活了。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每次都有,有时候空手回家了,我那老祖母就会偷偷地对我说,“哪怕你在村子外面买一个烧饼,就说是省城带来的,孩子们也就不过么失望了!”后来到了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的情形可以说比较好了一些,由手到口,我可以管顾我自己了,但为了路途太远,回家的机会也就更少。我的祖母去世了,家里不告诉我,我也就不曾去送她老人家安葬。隔几年回家一次,弟弟妹妹都长大了,这时候我自然可以买一点礼物带回来了,然而父亲母亲却又说:“以后回家不要买什么东西。吃的,玩的,能当了什么呢?等你将来毕了业,能赚钱时再说吧!”是的,等将来再说吧,那就是等到了现在。现在,我明明知道你们在痛()苦生活中滚来滚去,然而我却毫无办法。我那小妹妹出嫁了。但当故乡沦丧那一年她也就结束了她的无花无果的一生。我那小弟弟现在倒极强壮,他在故乡跑来跑去,仿佛在打游击。他隔几个月来一次信,但发信的地点总不一样。他最近的一封信上说:“父亲虽然还健康,但总是老了,又因为近来家中负担太重,地里的粮食仅可糊口,捐税的款子无所出,就只有卖树,大树卖完了,再卖小树,……父亲有时痛心得糊糊涂涂的……”唉,痛心得糊糊涂涂的,又怎能不痛心呢?父亲从年青时候就喜欢种树,凡宅边,道旁,田间,冢上,凡有空隙处都种满了树,杨树、柳树、槐树、桃树,凡可以作木材的,可以开花结果子的,他都种。父亲人老了,树木也都大了,有的成了林子了。大革命前我因为不小心在专制军阀手中遭了一次祸。父亲就用他多少棵大树把我赎了回来。现在敌人侵略我们了,父亲的树怕要保不住了,我只担心将来连大豆高粱也不再够吃。不过我那弟弟又怕我担心,于是总在信上说:“不要紧,我总能使父亲喜欢,我不叫他太忧愁,因为我心里总是充满了希望……”好吧,但愿能够如此。
灯光暗得厉害,我把油捻子向外提一下,于是屋子里又亮起来,我的心情也由暗淡而变得光明了些。我想完了上面那些事情,就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这却是今天早晨的事了,今天报载某某大资本家发表言论,他说他自己立下一个宏愿:将来抗战胜利之后他要捐出多少万万元,使全国各县份都有一个医院,以增进国民健康,复兴民族。抗战当然是要胜利的,我希望这位有钱的同胞不要存半点疑惑,你最好把你的钱就放在于边,等你一听说“抗战已经胜利了”,你就可以立刻拿出来。但我却又想了,抗战胜利之后,我自己应当拿出点什么来贡献给国家呢?可是也不要忘记还有我自己的家,我也应当有点帮助。但我想来想去,我还是没有回答,我想,假设我有可以贡献的东西,哪怕是至微未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贝壳或山块干粮,我还是现在就拿出来吧。
李广田: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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